Monday, June 30, 2014

訪問鍾氏兄弟:唱到肉 時代曲





最近重溫黃霑的博士論文,讀到「一代一聲音」五個大字。
意思是,流行音樂跟一個時代的社會結構、民間感性,往往緊扣相連。
怎樣的時代,理應就有怎樣的時代曲。
對着這五個大字,我抓破頭皮。
近年的香港社會,步履蹣跚,陰霾籠罩,但主流樂壇豈有為時代發聲?
就算有,也多要求聽眾破解符號,撕開隱喻,略嫌隔靴搔癢。
撇開主流,網上的世界也許更闊更廣。

過去半年,兩首歌曲先後熱播,備受追捧:一首是改編自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的《問誰未發聲》,一句「捨我其誰衛我城」,唱進了港人心坎。
另一首,是鍾氏兄弟的《時代的顛覆者》。
歌曲在YouTube點擊率有四萬多,以新媒體的標準而言,不過不失。
但另一邊廂,它卻讓周博賢感慨(「正中港人犬儒或裝睡的要害,灰得要命」),教梁家傑讚賞(「能創作一首勇於控訴不義的歌,實在難能可貴」),甚至令政界人物、娛圈中人,鼎力支持,爭相轉載,就連負責安排訪問的公關同事也自認始料不及:「當初只是把歌曲上載到YouTube,什麼宣傳也未做,完全估不到迴響會咁大。」

原唱人也感意外。
「我想,可能香港太耐無試過有人用咁白的歌詞,去寫這些東西。」
哥哥鍾一匡有感而發。
「好多人覺得隱喻才是藝術,我唔覺得囉!其實講得白,都係一種藝術。」
弟弟鍾一諾隨即補充。

沒錯,坦白的藝術、時代的聲音,香港社會久違了。

*

寫香港情書

如何久違?執筆之時,立法會剛通過新界東北發展計劃前期撥款。目睹吳亮星的暴力行徑,《時代的顛覆者》的一句歌詞,就如應驗了的預言,頃刻在耳邊響起——

政客厚面皮,
橫蠻沒有道理;
只思想歪理,
休想講真理。

當時代持續動盪,社會折進窮巷,百姓有冤無路訴,你我耳朵,自然青睞更赤裸、更坦白的,時代歌聲。



鍾氏兄弟,名副其實,是一對姓鍾的親生兄弟。訪問當日,驟晴驟雨,我們相約大清早在咖啡室見面。兩兄弟並肩而坐,侃侃而談,性格脾性卻略有差異:兄長鍾一匡(Henry)內斂深沉,每次作答之前,總要沉思幾秒;話到口唇邊,偶爾會縮回去,然後重新搜索合適的字詞。弟弟鍾一諾(Roger)則更像一個陽光大男孩,活潑外向,握手有勁;傾談的時候,語速較快,語氣也較放鬆。

作為「樂壇組合」,鍾氏兄弟不算是媒體寵兒。訪問之前,在網上略作搜尋,發現兩人出道五年,做過的專訪卻是十隻手指數得完。可是,到了今天,新碟《極》明明七月中才面世,各大傳媒的訪問邀約,卻是接踵而來,當日我們的訪問尚未完成,已有別的記者在後頭等候,兩人幾乎沒有片刻的喘息空間。

差異如此大,當然全拜一炮而紅的《時代的顛覆者》所賜。「之前沒想過有什麼迴響,當然都希望有人受感動、有回音,但這些事永遠唔到我們控制。」Henry自認受寵若驚。話雖如此,但就如歌詞所寫,這個年頭,社會盡是「堆積出的怨氣」,歌曲能夠一石擊起千重浪,也不是無迹可尋。「絕對係。」歌曲受追捧,當然與社會氣候有關。「我諗大家都睇到個變遷,首歌,尤其是它的MV,只是將整個變遷帶了出來。」〈時代的顛覆者〉MV,拍了露宿者、低頭族,也將人去樓空的舊區、封上圍板的老舖,和深不見底的高鐵地盤,攝入鏡頭。

鍾氏兄弟出道五年,定位一向是「爵士音樂」和「福音歌手」。他們的第一張專輯《鐘聲》,是當年HMV最高銷量的爵士樂專輯之一。但這次引起熱議的《時》,卻換成民歌曲風。用民歌唱時代,全因二人偶像、美國傳奇民謠歌手Bob Dylan啟發。「他是一個能夠用音樂將社會現象表達出來的人。正值一九六○年代的民權運動時期,他的歌曲令很多人開始反思個人和時代的關係」Henry形容,《時代的顛覆者》也想用這種手法告誡大眾,若要避免歌詞末段所描述的事情發生(「思想給清潔了/顛覆者不見了……這裏安定和諧,但聲音消失了」),普羅百姓必須醒覺。

Bob Dylan曾提及,自己喜歡被稱為民謠歌手,因為他正正「是為民眾演奏的(I play music for folks)」。至於鍾氏兄弟的音樂,「民」的聲音,一樣嘹亮:「奮勇去抗爭想不到/換來是現實的煎熬/如何能逃離這腐朽制度?」每字每句,都直指社會環境,拉扯港人神經,敲中集體心扉。許多人有所共鳴,甚至心情翻滾。「其實我們就係想咁。如果這份歌詞能令你覺得夭心夭肺,就代表你對香港還有感覺,還是有情,還會去愛這個地方。」Roger寫歌詞的時候,甚至自己哭了出來,「就像是寫給香港的一封情書。」

大眾習慣了隱晦

流行文化為香港寫情書的舉動,並不罕見。追溯歷史,有許冠傑感慨「此時此處此模樣」,也有羅大佑預言「要靠偉大同志搞搞新意思」,無不句句鏗鏘,字字有情。但到近二十年,情書仍在,但言詞愈趨隱晦(如陳奕迅主唱的《主旋律》)。Henry認為,他們的歌所以引起哄動,可能正因為「香港太耐無試過有人用咁白的歌詞,去講這些東西。隱晦的歌詞在這二十年出現之後,大家都習慣了……但我是受鄭國江、林振強、潘源良那一輩填詞人影響,所以寫出來的歌詞,不會轉彎抹角,亦不會避任何嘢,就係寫囉。」說得這樣白,不怕被和諧?「也控制不了。我們只是盡自己的公民責任、社會責任,將一些社會現象述說、表達出來。這是我們最少能夠做到的事。」

謊言滿天飛的社會裏,坦白反而成為了罕見的美德。「好多人覺得隱喻才是藝術,我唔覺得囉!其實講得白,都係一種藝術,都係一種表達的方式。」Roger補充。「我們用音樂去表達這些信息,可能是少數。Bob Dylan做的時候,也是少數。」先鋒者雖是少數,卻可引來他人仿傚。「我講公義你又講公義,不單對樂壇,對社會其實也是一件好事。」

顛覆者 vs. 自我麻醉

但公義口講無憑。對於「顛覆者」,鍾氏兄弟有何期望?「顛覆的定義可以很闊。它不一定限於政治,也不一定negative。」Roger表示,他倆希望顛覆的,是大眾對於社會的看法。「不期望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只望大家也想一想,自己可以為城市做啲乜……只要大家行出一小步,開始關心周圍的人、社會發生的事,世界就會更美好。」社會不公,着眼小處、跨出小步,就足夠嗎?「也要由那一小步開始。當你連一小步都唔踏出,好難講到要制度上的改變。」那麼七一將至,鍾氏兄弟有什麼看法?「七一遊行,我們年年都去的……」這條問題,Henry回答得特別謹慎。「但不需要將我們去定位,認為關心社會就要做這些那些。因為我倆另外也做了許多事,去探訪老人院啦,派飯畀露宿者啦,為不同團體做義工啦。關心社會的方式,可以有好多。」

身處灰暗時代,鍾氏兄弟致力用音樂勸告港人,及早覺醒,顛覆思想,尋找出路。這些說話,近年來我聽過許多遍,坦白說,有點倦也有點厭。原因很簡單——要醒的人,老早醒了;而其他人,就算大家如何努力,彷彿一樣無動於中。有時我在想,與其罵人「港豬」,繼續在Facebook盲目呼喊,叫人醒覺醒覺醒覺,倒不如了解身邊的沉睡者,究竟在想什麼?

「這類人,我身邊有好多,而且是愈來愈多……」Henry描述,「他們寧願自己的生活過得安穩,多過去幫身邊的人。」鍾氏兄弟的新歌《麻醉式快樂》,正好開宗明義,獻給這些沉睡和裝睡中的人,「平和地理論佢扮晒醒/但對熱諷或冷嘲/謝絕回應」。「他們接觸的人、傳媒,都比較主流……從沒真正了解為何這個社會那麼多貧富懸殊,為何要清拆村落,為何要起高鐵,為何領匯要上市,只是很平面地去看這些事。聽到有人示威,就覺得這班人好嘈,是不是故意出來搞事呢?」Henry不認同安靜等於和諧,「我倆經常引用馬丁路德金的名言,『真正的和諧,不是爭議的消失,而是公義得以彰顯。』那麼在我們社會裡面,公義有無實踐到呢?」

面對自己的後果

《麻醉式快樂》歌詞以至MV描繪的,就是恁地荒謬的一個世界。填詞的Henry自言,他的寫作手法,源自兩兄弟最愛的許冠傑:「例如他寫過《傀儡》、《人辦》,還有《搵嘢做》,都好像用了擬人法一樣,將某類人的特徵放大。《麻》用誇張的手法描述,目的也是希望大家別做這類人……」話到唇邊,Henry嘗試修改說法。「又或者,你可以做這一類人,你有choice,有自由意志,但是……個後果就要自己承受番。」

聽到「後果」兩個大字,我連忙儳亂歌柄,舉手發問——許多人之所以樂於安睡,全因「顛覆者」關心世事,換來的卻總是現實的煎熬。沉睡或裝睡,真的有後果嗎?我很懷疑。Henry沉思幾秒,再答,「可能會好好的,飛黃騰達,甚至走到社會上面好高的位置。但是……你過唔過到自己良心嗰關?」歸根究柢,還是回到起點:面對未必有好結果的社會現實,大家夠不夠膽對自己、對良心坦白?

行公義
嚴格來說,鍾氏兄弟不是一般的「樂壇組合」。兩人各有正職,哥哥Henry是事務律師,弟弟Roger於中大當助理教授,專研公共衛生。音樂,頂多算是兩人的業餘興趣。然而這對業餘音樂人,來頭卻絕對不少:Henry在美國留學期間,自學得一口動人的藍調口琴,是Muddy Waters Blues Band成員,也被當地報刊選入音樂人Hall of Fame;Roger大學期間於美國著名音樂學院兼修鋼琴及聲樂,是公認的唱得之人。

身懷絕技,棲身香港,豈不是大材小用?「很多人跟我說,『你在美國生活都好好吖,為什麼要回流?』」Roger憶述當年處境,「雖然我們都有一段時間不在香港,去了美國讀書,但始終是在香港長大的人。我記得有美國生活的時候,有一晚聽到《鐵塔凌雲》,『豈能及漁燈在彼邦』,就覺得好像在呼喚我回港。」兩兄弟在香港出生,中學時期赴美留學,到○五、○六年先後回流,全因對香港有情,「希望將我學到的東西,貢獻番畀香港社會。」Roger說。

出道五年,鍾氏兄弟出過兩張唱片,也做過不少音樂,但在許多人心目中,兩人跟「爵士樂」、「藍調」、「福音歌手」這些標籤,一直分不開。Roger笑言,他們的音樂一向關心社會,但許多人看不出。「其實我們一路都係咁,應該跟性格、教育都有關……就算是我們的第一張碟,也已經有一首歌叫《行公義、好憐憫》。」兩兄弟都是虔誠的基督徒。

「基督教裏面,『公義』是一個很重要的課題。聖經也說,要『行公義、好憐憫、存謙卑的心』。」這句話不是「講到爛」了嗎?印象中,陳茂波也愛講。Henry認真解說,「聖經說『你們要行道,不要單單聽道』,就是強調,真係要行出去、行公義囉。」Roger也作補充:「『行公義、好憐憫』真的不可以濫用囉!它講的是憐憫弱勢呀,而不是亂咁憐憫啲乜嘢。」我突然想起早幾天在政總門外絕食的「正義聯盟」召集人。

拒絕悲觀

行公義,談何容易?老實說,近半年香港發生的事,令我十分心灰。面對眼前的不義社會,鍾氏兄弟卻拒絕悲觀。「馬丁路德金講過,『雖然社會上面不公義的事情有好多,但我們仍然要用無限的盼望去迎接未來。(We must accept finite disappointment, but never lose infinite hope.)』如果你連那一點的希望,都不嘗試抓緊的話,這個地方、這個世界,就玩完。你give up,就無㗎喇!」這句話,兩兄弟肉緊得幾乎異口同聲。

「就如《麻醉式快樂》的MV結局,你可以做一個木偶,你可以去逃避現實,但個現實係會搵返上門,到最後你只會死喺個現實度。與其係咁,不如試下行第三條路,就係–擰返轉頭,面對個現實,面對自己的心魔!」

香港人,是時候坦白。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生活達人,20140630
圖 黃志東
編輯 方曉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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