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27, 2015

指雞為鴨,開騷了



周三早上,政府公布「一定要得」(音﹕duck)政改方案,政府高官、建制中人,個個丁蟹上身,顛倒是非,指雞為鴨,聽得人心情納悶。同日傍晚,政改三人組(以及神秘嘉賓梁振英)在美孚擺下擂台、空櫈,替為期兩個月的政府民意騷揭開序幕(又名戰幔)。看見大媽跳舞、阿婆撐場、豺狼送禮,大家不單心情鬱悶,更加自挖雙目,刺穿耳窩,以免影響心情。

擺明作假的政府騷

當晚,我在荔枝角,一邊在手機閱讀報道,一邊在心裏踟躕不前﹕究竟好不好多坐一個站,到現場直擊這場情緒(及謊言)遍地、符號(及路姆西)亂掉的一場大騷?結果,才想了半秒,就有了答案。於是連忙跳上地鐵(往中環方向),遠離大騷,飛身歸家。

請別誤會,我從不是「以和為貴」的擁躉。之所以避開大騷,原因很簡單:這是一場擺明作假的政府騷。

對於「騷」,香港人向來容易心動。每次這地方有騷好看,不論選址於西洋菜南街、紅磡體育館,抑或是客廳電視機,群眾例必拋開矛盾,魚貫排隊,專心觀看。過去一周,我聽見不少朋友放下對無綫的不共戴天之仇,晚晚亮着(本已封塵的)電視,撐着眼袋,重溫《大時代》,翌日交換劇評,一同驚呼﹕「編劇好神!」「玲姐好靚!」「丁蟹好癲!」以及最重要的一句——「好好睇!」香港百姓喜歡追劇,迷戀看騷,從來不是新鮮事。

偏偏有兩種騷,多年以來,一直是香港的票房毒藥。一旦上映,場內場外不僅呵欠連連,更加髒話橫飛,萬箭齊發。

名不副實的假致敬

第一種騷,名叫「假騷」。上星期日晚,一年一度的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禮如常舉行。這類年度大騷,星光熠熠,地氈長長,而且大義凜然要「表揚對香港電影有傑出貢獻的電影從業人員」,照理不難打動群眾,俘虜眼球。然而由典禮開始直至結束,全港觀眾卻有違常態,甚至不約而同,破口大罵(只有劉青雲和黃秋生倖免),原因只有一個:假。

假,因為它的內容跟口號不符。觀眾以為金像獎乃認認真真看待電影的嚴肅場合?偏偏台上有陳小春示範何謂業餘,何謂毫不認真。以為頒獎禮的舉行,為的是表揚默默耕耘的電影工作者?偏偏連獲得提名的張雪芹,以及電影《點對點》,也被主持「林咩咩」輕蔑忽視,最終真正獲得「表揚」的,還是小圈子裏的那些人。以為台上嘉賓必定尊重電影,尊重文化?偏偏吳君如帶頭妄自菲薄,自言不懂蕭紅,只懂金雞。顯然,這是星光熠熠的年度大騷,又是名不副實的一場假騷。 如此假騷,引來百姓掩臉、全城哄動,也順理成章。
市民不信任政府

注定人人反感的第二種騷,名叫「政府騷」。過去多年來,香港人見識過林林總總的政府騷,年代久遠的有財爺唱歌、「雞珍」食雞、董太洗手、煲呔「起錨」;比較近期的有官員洗街(並堅持了幾分鐘)、梁振英落區(並有一眾口罩青年在旁護航)。這些騷,口號動聽(「凝聚民意」),劇本用心(梁振英「驚喜」現身),演員賣力(林鄭嗌到聲音沙啞),卻永遠無法感化百姓,原因也只有一個:市民根本不信任政府。

民望低迷的政府,得不到百姓信任,永遠辦不好一場騷。五年前的今日,曾蔭權除掉煲呔,放下身段,走入人群,在鬧市埋身肉搏,大派傳單,高喊口號,弄得面紅耳赤,青筋暴現。但如此賣力,結果卻是平民冷對(「阻住做生意」);青年恥笑(「起錨就是超錯」)。整場起錨大騷,因為民心偏離,注定沒有好結果。政府騷,從來不是好東西。

這幾天,以「一定要得」為名的新一場政府騷,又告展開。老實說,面對這台體型龐大的政府宣傳機器,除了小部分人堅持初衷,圍堵官員,追擊特首,剩下來的香港人,大部分心情納悶,感覺淡然——因為未來兩個月將會持續上演的這場騷,有齊票房毒藥的兩大元素:它既是官方指定的例行公事,又是表裏不一的虛假盛事。

「一定要得」乃政府騷,這點肯定無人異議;但它如何作假?當中也可分為兩個層次。

一、內容虛假。曾蔭權喊「起錨」,是無謂,但起碼觀眾、情緒,都真確無誤。五年後在美孚,有人影到現場觀眾乘坐旅遊巴,集體進場;又有記者發現,所謂的「當區居民」,竟然自稱住在十三期(美孚新邨只有八期),很難不令人懷疑,整場騷不過是大龍鳳;周六下午,三人組坐在開篷巴士上層,宣傳政改,場面同樣教人不解﹕究竟有多少市民,真箇能夠從這種「離地宣傳」,得知政改方案?

二、目的虛假。如是者我們不禁質疑:既然宣傳成效頓成疑問,那官員們為何還要耗費人力,堅持落區?既然明知自己的現身,定必牽動示威者情緒,導致髒話齊發,揮春亂飛,那梁振英何以仍要擔任神秘嘉賓,送上蜜糖,迎接中指?很明顯,「宣傳政改」不過是幌子,這場政府大騷的真正目的,在於挑動矛盾,引起混亂,令游離民意(為免添煩添亂)投向政府,施壓泛民。

這場假騷的目標,沒錯是爭取民意,但真正在推銷的,卻不是「袋住先」政改方案,而是一個保守、安定、潔淨的(偽)完美社會。



提醒同路人切勿彎腰

問題又來了,面對擺明不懷好意的一場假騷,我們應該如何是好?表面看來,既然這場民意騷的對象並非我們,那麼為免影響心情,大家絕對應該自挖雙目,刺穿耳窩,把政改宣傳視為天大笑話。作為心清眼亮的香港人,我們只需要將全副精力花在廿七位泛民議員上面,確保他們腰骨挺直,軚盤鎖緊,否決方案,不就大功告成?

也許未必。請不要忘記「一定要得」既是弄虛作假的爛表演,又是深謀遠慮的民意戰。在未來兩個月,政府將會聯同一眾建制力量,學效丁蟹,用盡手段,顛倒是非,指雞為鴨。爭取也好,騙取也好,整副機器的最終目標,就是叫民意站在政府一邊。

作為「民意」的其中一點,我們的首要任務,固然是明確表態,同時提醒同路人(特別以湯家驊為首)潔身自愛,切勿彎腰;但同樣重要的,是站在政權對面,跟官員作民意爭戰——你可以花大錢,賣廣告,搞爛騷;我們同樣可以口耳相傳,勸說身邊人(尤其是長輩)「袋住先」的禍害——特別是政改方案的優劣,根本與香港社會的「亂象」(例如佔領)毫無關係,請他們勿受政府蒙騙。

當然你或許會說,八三一後,要說的話老早說過,他們就是不聽,還可怎樣?也許是的。身處大時代,丁蟹橫行,歪理當道,有心人難免心情納悶(只得寄託《大時代》)。但在政改大騷終於開場,民意戰鼓已經擊響的當下,在圍觀看騷和寄望泛民以外,這,或許是我們唯一可做的一件事。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50326

Monday, April 13, 2015

麥記結業 與我何干



上個周末,路經沙田新城市廣場五樓的麥當勞,瞥見店內掛起紅底黃字的特大橫額,大刺刺地寫着「新城市麥當勞光榮結業」,心裏有半分震撼。於是,轉身避開埋頭苦幹的中學生與游手好閒的老人家,找個空位,一邊大啖吃包,一邊仔細盤點心情。

震撼,源於回憶與無奈

震撼,一半因為回憶。我和萬千家庭一樣,居住沙田多年。到新城市廣場閒逛,是典型沙田家庭的假日指定動作,也是一代人的童年記憶。走進棕紅色的大商場,當大人們光臨百貨,掃日用品、儲印花、換禮物的時候;孩童們就到八佰伴玩具部看玩具,到廣場中庭欣賞噴泉表演,以及到四樓麥當勞(的火車卡位上),大啖薯條。後來,火車和火車卡位都消失了,但當時讀中學的我,放學後依然流連搬上五樓的麥記,或埋頭苦幹,或游手好閒,浪擲青春。這個地方,到處是我的腳毛,和記憶。

另一半情緒,源於無奈。近幾年,拜自由行行李與店舖變遷所賜,我跟萬千沙田家庭,早已將「遠離新城市」視為假日指定動作。今天走進白色大商場,你會發現它的店舖平民勿近,就算吃個飯,也動輒上百元——除非你光顧的是麥當勞。眾所周知,麥當勞的快餐食品荼毒細路,吃壞大人,但它畢竟是手頭沒錢的百姓的唯一選擇,也是平民於新城市的最後據點。失去這個據點,我心底有半點無奈。

但畢竟只有半點。狼吞虎嚥以後,我帶着半份情緒(和一嘴油膩),離開餐廳,頭也不回。

豈料翌日,有麥記結業的消息如潮湧至。翻開報章,記者借用街坊嘴巴(「麥當勞陪我長大」),慨嘆時代無情(「三十載情難捨」),踐踏集體回憶。及後上網,我看見有人聲淚俱下,撰寫輓文,既悼念終將逝去的童年,又懷緬死完再死的新城市;有人發揚香港精神,蜂擁上樓,大啖「新城市味」薯條,甚至高舉神棍,與M字拍照留念……

老實說,讀着報道,看着照片,我心裏最少有萬分震撼,億分不解。

這些年來,社會學家時刻提醒我們,麥當勞向來不是好人,M字招牌下,是微微失焦的絢爛夢境,又是時常失控的社會夢魘。作為體積龐大的企業,它信奉劃一效率,劃一標準,劃一味道,每個細節都要嚴格監督,滴水不漏。若說時代無情,麥記也好不到哪裏去。再數下去,它就算不是十惡不赦,也算惡貫滿盈﹕剝削勞工、虐待動物、欺哄孩童、污染環境,還有吃壞肚皮(若還記得福喜)。會為如此壞人離別而眼泛淚光的,大概都患有瑞典首都症候群。

「集體回憶」的虛幻

至於集體回憶,同樣教人不解。無可否認,火車卡位確是一代人的童年記認,問題是,這個所謂「集體回憶」早已在2005年被拆卸,跟今天的結業事宜,根本無關。翻查當年報章,甚至找不到有關報道——顯然,在天星碼頭尚未被拆卸的當時,「集體回憶」根本尚未流行,無足輕重。這多少反映「集體回憶」的虛幻,報章上的集體和回憶,大多是記者們一廂情願地建構。事實上,若論毀掉回憶,罪魁禍首也該是企業本身﹕近年全港麥記都進行翻新,裝修成同一格調,就連店裏播放的歌曲,也大同小異(如Lost Stars)。「集體回憶被時代吞噬」的說法,站不住腳。

更不解的是,香港人近年已多次為「麥記結業」而痴心錯付——山林道、彩雲邨、海怡半島的老牌麥記,都曾打鑼打鼓宣布結業,換來萬千家庭抱頭痛哭,破口大罵,最後拍照留念。然後,幾個月過去,新的麥記就在原址或附近重新開業,哭過罵過的大眾啼笑不得。這次新城市麥記會不會重蹈覆轍?無人說得準。但前車可鑑,大家何不留住痴心,制止淚眼?

過了幾天,我再次經過那家行將結業的麥當勞。紅底黃字的橫額、低頭溫習的中學生,以及游手好閒的老人家,照舊佔據店裏一角,互不理睬。這一次,我放下情緒,用力觀察,然後想了許多許多。

有情、有義、鬧市的一扇窗

麥記結業,也許與你無干,亦非大事,但如此現象多少帶給我們三點啟示﹕

一、香港人對麥當勞有情——麥當勞叔叔注定是個紅髮綠眼的壞人,但無法否認,至七十年代第一家麥記於百德新街開業以來,香港人確實為這個壞人付上過如假包換的真感情。到今時今日,小朋友仍為開心樂園餐(的玩具)而傾心,大人仍然記得「雙層牛肉巨無霸」的蹺口、史諾比公仔的吸引、麥當勞姐姐的笑容,甚至是人生初次光顧美式快餐的興奮。這顯然不是一句「集體回憶」就能說明。

二、麥當勞對香港人有(意)義——作為企業,麥記做盡天下資本家都做過的壞事;作為餐廳,它賣的每份超值套餐都注定是垃圾食品。但我們又絕不能就此扼殺它對香港百姓的意義——畢竟,在社區遍地開花的它,既是中學生的自修室、老人家的娛樂場、情侶的纏綿地、購物客的休息點,又曾為多少口袋缺錢的平民大眾,換來半餐溫飽。麥記之於香港人的意義,並不簡單。

三、麥當勞是一扇窗——想深一層,為何沙田人會為大商場裏的一家小麥記而呼天搶地?不是大家情緒失控(雖然偶爾也會),而是因為它是新城市內最後一點(平價)公共空間。離開麥記,遊走商場,你會發現裏頭的座位寥寥無幾。如是推想,麥記受歡迎的現象,背後反映的,可能正是林林總總的社會問題——學生學業壓力大,又無處溫習;老人家生活艱難,又無處可去;情俗意欲拍拖,又處處是人。鬧市裏的麥記,如一扇窗,透視社會脈搏。

不信?大可找一晚,到一家通宵營業的市區麥記(如佐敦道那間),吃頓消夜。然後,你會發現,身邊的「食客」,全是無家可歸的露宿者,他們正盤踞各張餐桌,稍稍歇息。那露宿者為何無家可歸?情侶們為何無處可逃?商場裏為何無(免費)座椅?中學生為何要日夜溫習?這些問題,已經事關大社會,無關小麥記。

麥記結業,群情洶湧,這可以是香港人集體反智的又一證明,但同樣可以是社會問題的再三反映。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5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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