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y 25, 2015

經過那些年——流行文化的中年危機




「係喎!有無錄到《華麗轉身》?」開場前,後排的婦人突然在座位驚呼。「一早錄咗啦!」她身旁的丈夫,不徐不疾地回答。「話時話,今晚呢場有無阿姐?有就好喇!」後面傳來的,又是那位阿姐的聲音。

星期一晚,獨個兒到紅館看「顧嘉煇榮休盛典演唱會」。入場前,手執門票,身陷人潮,心情已經異常矛盾;入場後,不小心聽到這對夫婦的真情對話,內心更是翻滾,差點(毫不華麗地)轉身,滾下紅館長樓梯。


心情矛盾,因為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會在這裏出現——正確來說,是擠在這群對阿姐出場翹首以待的中年男女中間,出席一場由鄭少秋、汪明荃、葉麗儀、陳潔靈、仙杜拉、關菊英、張德蘭等擔綱演出的演唱會。當晚的紅館,有如星期日大清早的茶樓,席上盡是五六十歲開外(且喜歡《華麗轉身》)的觀眾,很偶爾遇上一兩張略為年輕的臉孔,也多為了「孝順長輩」而來。身處其中,確實渾身不自在。

香港中生代懷舊大派對

當然,年輕人集體缺席,不僅因為料到紅館會在一夜間變成香港中生代懷舊大派對,更加因為大家對於「顧嘉煇」、「傳奇」、「金曲」,根本毫無感覺。上一代說阿姐是傳奇,這代人說是「過氣」;中年人讚嘆煇哥筆下首首金曲,後生仔不忘在金曲前面加上「老餅」二字。對我這代人來說,《啼笑姻緣》主唱者不是仙杜拉,而是陳小春;《風雲》的歌手也不是仙杜拉,而是劉青雲;陳潔靈不是歌星,而是老師(Miss Chan Chan);汪明荃是(阿姐級)歌星,但同時是「經過那些年」的(走音)歌星。在香港流行文化的領域裏,兩代人注定隔着一大條鴻溝。

但最後我還是撲飛入場(雖然據聞十二場門票一早賣完),原因只有一個﹕好奇。我向來喜歡香港流行文化,但很不幸,到我懂事的年頭,人人都說港式流行的輝煌年代經已逝去,留下只有無盡的嘆息,和極長的尾巴。如今霑叔已歿,煇哥榮休,對於這道尾巴的源頭,以及為這源頭而蜂擁入場的萬千(乘以12)中年觀眾,我很難不感到好奇。為此,我願意走進紅館,強忍(後排)驚呼,帶備(有色)眼鏡,放長雙眼,拉直雙耳,學習鯨吞「傳奇」,硬食「金曲」。

金曲有幾金? 傳奇有幾奇?

結果教人意外。那夜在紅館,我竟然跟後排阿姐一樣,驚呼連連。過程中,除了眼界大開,耳窩出油,還有3點發現﹕

一、觀眾相觀。演唱會是顧嘉煇的榮休盛典,也是全場中生代觀眾的集體回望。當熒幕顯示無綫借出的陳年電視劇片段,他們會一同驚呼﹕「李司琪好後生!」當張敬軒唱《摘星》,他們會一同質疑﹕「無Danny唱得咁好!」當演唱會尾聲《獅子山下》的前奏響起,他們會全身震動,然後將私伙人生、煇哥生平和香港故事湊在一起,齊心合唱……毫無疑問,當晚在紅館上演的,乃呂大樂筆下香港第二代人的一次集體相認。

二、金曲很金。坦白講,當晚在紅館響起的歌曲,十居其九我都不懂得名字,但音樂一奏,感覺就來。這些歌大部分比我更年長(最老的《啼笑姻緣》已過不惑),可是出奇地我全部聽過,甚至懂唱。身旁的大叔更加厲害,全晚張大喉嚨,一人分飾十三歌手,由第一首歌的第一粒音,唱到第三十首歌的最後一個音符,親口示範金曲有幾金。很明顯,這些歌(連同與之相關的電視劇集)是香港流行文化的集體源頭,更是一代港人的私家回憶。

三、傳奇很奇。我自命年輕,對於各式各樣的傳奇(又名「老嘢」),向來少有好感。但當晚在紅館,我目擊接近失明的葉振棠在台上悠然漫步,任笑聲送走舊愁;也聽見葉麗儀狀甚輕鬆地運用巨肺,演唱CD版的浪奔浪流;還看到年近七十的鄭少秋扮印度王子,站在舞蹈員肩上擺甫士……當然,他們中間部分說話(「2017,一定要得!」)、某些歌聲(「做個勇敢中國人」)注定刺耳,但對這班用盡氣力,合力炮製出一場出色港式演唱會的「老嘢」,我很難不佩服。

演唱會精彩,理應令人心情舒暢。但離開紅館,回家(趕着追看《大時代》的)路上,我的心情卻竟然跟入場前沒有兩樣——矛盾,而且忐忑。

昨天的輝煌 今天的老本

無可否認,這場顧嘉煇榮休演唱會,教我們確認一個事實﹕就算《華麗轉身》如何難看,「經過那些年」的唱腔如何嚇人,香港的流行文化都肯定輝煌過。它曾出產多少今天經已鍍金的文化瑰寶,也炮製一個又一個令人拍掌驚呼的港式傳奇,更加出乎社會學家意外地,成為一代香港人的集體記認。這份輝煌,令後面阿姐尖叫,使台上阿姐自豪,觀眾們理應收貨。

問題只在於,昨天的輝煌,成了今天的老本。30多年前,觀眾們為阿姐喝采,為劉松仁動心,也視「獅子山下」奉為香港精神;30年後,打開電視,繼續是阿姐主唱,松哥主演;最矚目的文化話題,是23年前的《大時代》;港視最新的劇集,是打正旗號模仿《獅子山下》的《歲月樓情》。今天的香港流行,依賴的,竟然仍是30多年的老本。

當然,只要觀眾們願意(事實上亦然),媒體話事人絕不介意繼續咀嚼老本,複製傳奇,重唱金曲。《大時代》播完,電視台可以重播《他來自江湖》、《網中人》、《真情》;顧嘉煇正式退休,但《Sunday靚聲王》大可繼續靚聲,有心人也可繼續在紅館舉行香港中生代派對,讓一眾港人「重回那天暑假」……毫無疑問,觀眾的眼球、鈔票,定必奉陪到底。

但10年後,20年後,甚至30年後呢?到這班中生代退下來,老本還能吃下去嗎?傳奇的尾巴又能持續拖長,直到永遠嗎?更重要的是,我們是否願意看見大家曾經心愛的流行文化,就此活在昔日的輝煌之下,自我重複,不住打轉,最終湮沒在終於乾涸的老本裏面?

倘若香港流行文化是一個會行會走的人,成長於70年代的他,大概當晚紅館九成觀眾一樣,已經步入中年(危機)。作為新一代的觀眾,我們可以指着鴻溝,高聲恥笑;但更好的方法是左右開弓﹕一方面認識傳奇,傳唱金曲,了解歷史;另一方面指着媒介話事人的大鼻,大聲疾呼,提出訴求﹕我們不要輝煌老本,也不要求華麗轉身,只希望港式流行告別尾巴,重新上路,踏實前行。

否則經過這些年,我們將會一同目睹香港流行文化(毫不華麗地)滾下樓梯,永不超生。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50524

Monday, May 11, 2015

我要真阿媽


 今天是母親節。作為孝順子女,我絕對應該公器私用,數算母親優點,歌頌養育親恩,然後帶媽媽上六星級酒店吃據說要六百元一位的自助午餐,再雙手奉上康乃韾、按摩椅,以及挑選老婆的權利。三歲小孩都懂得唱,世上只有媽媽好,所以大時大節(尤其是母親節),所有由母胎出生的生物必須聽聽話話,服從命令,視母親為最高權威,將其說話奉為絕對真理。

 但以下文章,恐怕要讓天下母親失望了。在細數母親功績,高歌一曲《真的愛你》之前,我想先回到一個基本的問題:誰是我阿媽?

 中央是我媽?

 請天下母親暫且收回藤條。作為家中孝子,我當然知道母親是誰。但作為香港人,這年母親節大家注定一同頭痛:我們要孝敬的,究竟是哪一位母親?最近一年,多款「新興阿媽」輪流現身,於城市論壇、旺角街頭和報章頭版嶄露頭角,反覆搶鏡,誓要將廣大百姓變成膝下子侄,說服大家,「世上只有媽媽好」是毋庸置疑的金科玉律。

 第一個媽,名叫(中國式)「大媽」。上星期日中午,在電視看《城市論壇》直播,討論「粗口究竟有幾粗」這個文明社會的大難題。台上有「社會(的)工作者」何君堯裝作道貌岸然,指點眾生;台下大媽接力(如穿校服裙那位),一時用粗口辱罵學生講粗口,一時以納稅黨發言人自居,說大學生行歪路,講粗口,會令天下有份交稅的家長雙膝發抖,頭冒冷汗,最後苦口婆心,稱若大學生再不生生性性,安坐班房,遠離廣場,繁榮香港恐怕就此沉淪,萬劫不復。

 這類觀點,大家屢見不鮮。這類大媽,我們近年也見過不少,於佔領街頭、撐亞視集會、美孚政改騷,都會遇上她們的身影。未行動之前,她們的衣着打扮無異於一般媽媽;但一旦熱了身,她們準會立刻變臉,撐大嗓門,斥罵眾生。她們嘴裏永遠有種「我食鹽多過你食米」的氣焰,思維也貼近封建傳統,左一句「家和萬事興」,右一句「家衰口不停」,當社會有異樣,她們自覺要做好大媽本分,嘮嘮叨叨,感化「子女」。

 第二個媽,名為「慈母」。上星期一,警務處長曾偉雄正式退休,談到任內警隊民望插水一事,他揶揄說,「若問綁匪警民關係好不好,他們當然會說不好」,聽得全港綁匪一同火冒三丈。在這位前一哥眼中,警察就如全港市民的共同媽媽,有些時候母親會擠出慈母容貌,用身體阻擋攻擊,就像保護兒女一樣;有些時候慈母會變臉,以警惡懲奸為名,高舉手中棍,擊打身上傷,藉此清理門戶,執行家法,維持倫理。

 跟將輩分掛在嘴邊的大媽不同,這班「慈母」最重視的,是自身的權威。你投訴他們以暴力清場,慈母一句回應,「我們有這樣的權力」;我們抱怨警察持雙重標準,厚此薄彼,慈母反駁說,天下母親都有苦衷,家務忙碌,偶爾發狂、合照,以至毆打,也是人之常情。在他們眼中,「慈母」的重點不在於她有多慈祥,而在於其母親身分,不容侵犯,不許挑戰,是至高無上的權威。

 第三個媽,遠在北京。上周末,陳智思落區宣傳政改,遭市民諷刺「中央幫你娶老婆」,陳馬上回應,即是「阿媽幫我揀」;事隔幾天,吳亮星於立法會重提「中央即阿媽」的論調,直言「中央是想香港好,即是媽媽那樣的心態」,而母親節將至,香港人究竟「信不信媽媽」?對於媽媽幫忙選老婆,吳亮星甚至大聲叫好:「不嬲幾千年都有這情况。」比喻一出,聽得全港百姓膽戰心驚。

 假阿媽只要求服從

 「中央是我媽」的說法,同樣從不新鮮。上一次政改爭議,政府在電視大賣廣告,勸說市民「信任令夢想成真」,片段中的母親對於女兒的要求,貼心回應,再配以動人背景音樂,旨在告訴港人,中央是所有香港人的共同母親,而作為母親,它無微不至,貼近心跳,只要大家予以信任,母親自會為大家設想,炮製(她心目中的)華麗新衣、完美方案。「我做乜都是為你好」是這個阿媽的口頭禪;「阿媽永遠是對的」更是這頭家的首要家訓。

 最近一年,這些阿媽三管齊下,一時「家和萬事興」,一時「我有權維持治安」,還有些時候,「做乜都為你好」,壓得全港百姓喘不過氣。老實說,這三種阿媽確實有齊香港母親的特性——嘮叨、兇猛、慈祥、操縱。但無論怎樣說,她們都不是我們的媽媽。因為跟真的媽媽相比,她們欠缺了一件東西。

 老實說,你我的媽媽,或許都有齊以上三位「母親」的特點。她會警告我們尊師重道,少講粗口;我們犯錯的時候,她或會出言責罵,甚至出手責打;面對我們人生中的不同抉擇,媽媽必定有她的取態,她希望我們讀那科,做那份工作,娶那樣的老婆,問原因,她會說:「我為你好啫!」但除此以外,在你我媽媽身上,還有一件獨一無二的物件,名叫「愛」。因為愛,所以她管我們,甚至想替我們揀老婆;但也因為愛,所以就算我們說了粗口,犯了大錯,甚至一意孤行,娶了不合媽媽心意的太太,她依然會當我們是她的子女,繼續去愛。

 當然,假的阿媽也很喜歡跟香港人說,我們也愛你(並請你愛我們愛港愛國愛黨)。但母愛不是掛在嘴邊的絕對真理,而是日以繼夜的身體力行。我愛我媽,不單因為懷胎十月的憂戚與共,還因為此後廿多年的不停照料,無微不至。至於最愛將「輩分」、「權威」、「血緣」放到最大的三位阿媽,坦白講,香港人根本不可能有感情,更不可能就此被說服,跟她們共度母親節,歌頌親恩——那他們為何仍然要以「阿媽」自居?

 因為「媽媽」對子女有所要求。假阿媽口裏會說「愛」,說「為你好」,但撕去表層說話,自會發現她們真正要求子女的,從來不是愛,而是服從,而是聽話。所謂的愛國,愛警察,愛建制,說到尾也只是要求大家遵從她的命令,視她的標準為唯一真理,並接受她為你打點的一切一切(例如一個擺明是假的普選方案)。

 真阿媽以真愛回應

 至於真的媽媽,口裏要求子女服從,希望全家聽聽話話,每逢母親節,最好帶自己吃六百元一位的自助午餐,送上價值萬元的按摩椅子。但撇去表層吩咐,每一個母親心裏最渴求的,從來都只是你和我以真愛回應。做母親永遠是最難做又最孤獨的「職業」,我們不要做節日子女,要細水長流;我們不要只唱《真的愛你》,更要真的愛你。

 願天下母親快樂健康,更願香港市民唾棄假媽媽,認清真阿媽,然後毫無保留,奉上真愛。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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