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26, 2013

熄機之後

「我都唔明,大家點解要熄無綫機?」台慶翌日,陳百祥上商台接受陳志雲訪問,再次質疑大眾熄機,乃是被「負面傳媒」煽動的盲目表現。話甫落,一直全神貫注駕駛的司機大哥突然拋下一句:「係囉,千錯萬錯都係梁振英錯,點解無端端燒埋無綫嗰疊?」跟的士司機搭訕是高深學問,為了自身安全着想,我決定聳肩,嘆氣,笑而不語。「熄完機之後又點喎?」見我無甚反應,他補上這句。

為什麼熄(無綫)機?熄機之後又怎麼辦?這些問題很常見。也難怪,畢竟整場電視風雲的起因,明明就是特首與行會黑箱作業,剝奪市民選擇,扼殺香港電視。一如(中文水準欠佳的)無綫企業傳訊部所言,發牌與否既由政府決定,亦實非無綫所能左右,那為何大家還要調轉槍頭,指罵阿叻,甚至做出「闔家熄機」、「生日撒溪錢」這種大逆不道的舉動?香港人究竟真的如阿叻所指,是「被負面傳媒煽動」,抑或像電台聽眾所講,不過是「以行動向梁振英表明市民不滿現狀」?

矛頭直指全港唯一黑箱

明顯兩者皆非。眼下這場「大眾熄機」運動,跟始於上月中的免費電視發牌抗爭,談不上有很直接的關係。電視風雲之所以持續,大眾焦點之所以轉折,全因為普羅百姓關心的,本就不單是王維基能否獲發牌,又或梁振英會否講(第一次)真話,而是香港刻下的電視生態——十月二十日遊行,群眾喊的口號,是「我要王維基」,但別忘記下半句,是「唔要雞汁May」;整場「運動」的矛頭,是黑箱作業的政府,也是作孽多年的全港唯一黑(公仔)箱。無綫高層與陳百祥的「無辜論」(「關無綫咩事啫?」),毫無根據,乃真真正正的「扮無辜」。

毫無疑問,經過多年來的互摸底細,對於無綫的節目質素及其所作所為,許多香港人的不滿,早已到達臨界點。這一次的電視牌照風波,不過猶如燃點炸藥的火花,讓港人日積月累的仇恨,來了一次真正的大爆發。我素來以電視迷自詡,本來也堅持要解構普及文化,定要擁抱最劣質的文化產品(如陳百祥的金髮、《東張西望》的生活知識)。然而過去幾個月,每逢聽見《東》的前奏音樂,瞥見阿叻的笑容,我發現自己竟然按捺不住,憤而掩臉。我知道,為免無綫高層又扮無辜,香港人(如我)與TVB之間的恩怨情仇,有必要「攤出嚟講」。

身為媒體扼殺新聞自由

星期一王維基出席港大分享會時提到,自己做得最錯的決定,是「太早從無綫撬走大量幕後員工」——這既令大台震怒,事後大耍小動作,亦令該台創意凋零,膠劇叢生。作為無綫觀眾,我自問要求甚低(故此《法外風雲》和《On call 36小時II》出現「專業穿崩」,尚可接受),但無綫這年的劇集(如《好心作怪》、《神槍狙擊》),就連情節合理、睇得舒服這些基本要求,也符合不了。規模如此龐大的電視台,竟然可以接連生產出這種挑戰眼球底線的劣作,我很懷疑此刻仍然堅持節目好睇,不明大眾針對的無綫高層,究竟有否收看自家製作的劇集。

當然,這次大眾群起反彈,既為聲討節目垃圾,更因為無綫霸道成性。事實上無綫高層沒有說錯——政府不開放市場,亞視積弱多年,我哋都唔想。這是事實,但問題是,這一兩個月來,大家又發現,無綫作為大台,為了鞏固地位,根本不擇手段——公器私用,以《東張西望》的片面之詞,指控對手;濫用支配優勢,禁止旗下藝人亮相鄰台;與亞視接連申請司法覆核,拖延發牌,又暗渡陳倉,自行分配頻譜……為了禁絕抗議聲音,更加封殺壹傳媒,身為媒體,卻反過來扼殺新聞自由……無綫這年的所作所為,猶如向大眾宣戰——封殺聲明所寫的「捍衛公司利益」,根本就是電視台的唯一信條,之前所講的什麼「培訓明星」、「娛樂觀眾」、「回饋社會」,根本全是冠冕堂皇的廢話!

那又如何?台慶翌日,無綫公布節目收視仍有廿九點。這縱然是十年新低,亦足以令無綫腳震(所以封殺《蘋果》),但我同樣聽見身邊許多人說,唉,熄完機,又可以點?如果大眾非得要跟低劣的普及文化跳探戈,那作為那矢志熄機的三十二萬人,我們除了聳肩嘆氣,甚至學效阿叻的口脗,恥笑百姓盲目,被無綫這「不受歡迎媒體」牽着鼻子走,還可以怎樣?

於是有人主張這場熄機運動,必須持續——台慶過後,下一個目標是《歡樂滿東華》,再下一個是更高難度的《萬千星輝頒獎典禮》……這有用嗎?甚至有論者提出,我們要開展一場長期革命,香港人除了要決絕地跟無綫分手,更要多聽法國社會學家Pierre Bourdieu所言,明白電視怎樣「把信息灌進人們的腦袋裏,影響人們所思所想」,正視電視的本質如何限制其盛載的內容,將你我娛樂至死。故此,我們應該開始學習將小箱子搬到死角,把大廳還給自己,善用新媒體,還原好生活……這應該是三十二萬人的下一步嗎?

做個精明的電視消費者

我不同意。台慶當晚,有朋友致電求助:「我好想睇《三個小生去旅行》,但十點半開番電視,好似好無骨氣,點算?」翌日,茶餐廳內有電視迷慨嘆:「下星期有黃子華,仲睇唔睇好?」香港人對胡楓、謝賢有感情,對免費娛樂情有獨鍾(入場睇黃子華都要買飛啦),我們與電視交往的歷史,更非一時三刻,可以改變。與其每逢大節罷看,又或無止境絕交,不如做個精明電視消費者。

你或許會問,看電視是免費娛樂,何來消費?我家既非收視戶,罷看與否,根本無足輕重,點解唔睇?是的,我們看電視確實不用付錢,但卻要消費時間。我們既付出了時間,電視台就將我們安坐廳中的這些廣告時間,轉售商家,換取利潤,也就是他們死命捍衛的「公司利益」。平民百姓如你我,既是電視消費者,更是有能力左右商家決定的消費者。

既然大家早已視電視為生活必需品,難以割捨(不然長夜漫漫做乜好?)那不如精明消費,謹慎付出——對於《東張西望》、《萬千星輝賀台慶》等劣質節目,我們要堅決熄機,絕不姑息(晚飯需要背景聲音?不如聽《左右大局》);至於碩果僅存的好節目,如《三個小生去旅行》、《My盛Lady》,我們大可照舊欣賞——只要消費者夠精明,該讚的時候沒有吝惜,該罵的沒有留手,關鍵的時候堅決熄機,無綫既要「捍衛自身利益」,受市場所牽制,就必須求變。這場溫柔革命或許是天方夜譚、愚公移山,但似乎更適合香港人的脾性。

熄機之後,我們要拆破無綫假面具,做個精明消費者。



刊於2013-11-24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November 17, 2013

我們愛過陳百祥




前兩天,電視迷朋友傳來邀請,追蹤800個收視盒的下落。細讀信息,本沒打算理會,因為要令無綫收視「三點不到」,注定是比爭取港視發牌更impossible的mission(起碼要確保其中776戶「收視家庭」齊心關機)。然而兩秒後,我還是決定扔掉計算機,張貼尋人啟示,呼籲杯葛台慶。箇中原因,大概因為事件的主角,是「阿叻」陳百祥。


電視風雲餘波未了,新聞人物每周換畫。這星期的全城焦點,由政總轉到將軍澳電視城。有網民(或「妄民」,阿叻語)再次發起行動,呼籲慣以電視送飯的萬家燈火,下周二杯葛無綫,上演一場「萬千熄機賀台慶」。這場只有零星火頭的罷看行動,卻因陳百祥的膝頭(收視跌至兩三點,就會「跪.回家」)、性命(「死咗佢都得」)、財產(建議無綫收視達三十點就捐出三百萬)、大嘴(指摘群眾盲目受「負面傳媒」煽動),而釀成大火,烽煙四起。對於這種口舌之爭,我素來沒有興趣,但因為主角是陳百祥,我不得不關心。

二十年前港人至愛

關心阿叻,只因他直接影響家人的身體健康——每逢他現身台慶、港姐等無綫大騷,我媽例必全身發抖、嘔吐大作,痛罵他「核突」、「膚淺」、「庸俗」,質疑無綫「點解會以為觀眾鍾意睇佢?」作為孝子,我一直不便反駁。沒錯,眼前這個肌肉鬆垮的中年漢,近年確因衣著騎呢(三角泳褲透視裝)、窮奢極侈(節目中炫耀價值二百萬的陀飛輪手機)、口舌招尤(嘲弄昔日戰友王晶)而屢屢令我媽作嘔,教群眾發火,但無可否認,他曾經擄獲大眾歡心。

二十年前的陳百祥,是港人至愛。1995年,他憑着主持節目《運財智叻星》而(再次)聲名大噪,不單把主題曲《我至叻》唱得街知巷聞,更乘勢走入紅館,連開七場演唱會。一個歌不精、舞不勁,樣貌身材皆欠奉的電視藝人,竟然能夠吸引大眾自掏腰包,齊心合唱「Yeah我至叻」……明顯是繼譚詠麟走紅、黎明封王之後,香港普及文化的又一個奇蹟(或悲劇)。而奇蹟之所以發生,港人之所以盲目(深愛陳百祥),至少有兩個原因。

一、「阿叻」很「香港」——陳百祥的花名「阿叻」,既出於其洋名(Natalis),亦有角色設計的考慮。1979年,他投身無綫,加入《歡樂今宵》,當時身邊盡是梁醒波、沈殿霞、何守信等以親民謙厚作賣點的前輩。為了出位,他刻意扮《黃飛鴻》電影中的石堅,充當反派,壞事做盡:凡事認叻,藐嘴藐舌,蝦蝦霸霸。「阿叻」作為角色,看似負面,卻響應時代,跟全港百姓一同經歷由低頭到仰首的性格轉變,自然深入民心。

踏入九十年代,「阿叻」演過電影,搞過上市,欠過巨債,最後重返起點,回歸電視,主持《運財智叻星》,再度走紅。「阿叻」的再次崛起,亦有時代根據——當時九七臨近,香港人人自危,陷入身分危機,而「阿叻」既以典型smartass香港人身分娛樂觀眾,亦透過歌曲《我至叻》向大眾派定心丸:香港人性格「識睇時勢兼淡定」,一直「搞乜都鬼死咁叻」,面臨時代巨輪,與其搲頭擔憂、倉皇移民,不如繼續為自己身分自豪(「香港地最好」),抓緊優勢(「股票金融確係寶」),及時行樂,正視回歸(「上面咁多金掘,怕你手軟唔去執」)……這個人這首歌,確認香港精神,唱好你我未來,能夠吸引萬人紅館合唱,絕非集體眼盲咁簡單。

二、「陳百祥」很「香港」——陳百祥生於戰後嬰兒潮,是典型香港仔。重溫他作嘉賓的那集《志雲飯局》,知悉他自小家庭破碎,一家六姊弟,都由母親一手湊大。他不諱言自己自懂人性以來,就覺得「平凡是罪過」,「自己什麼都不需要,只需要錢」。也因此他從小精於計算、「賭性」很重,小小的腦袋每天想着的,是「用什麼工具,可以把別人的財富轉移到自己手中」。典型的香港人擅長心算,長期斜視(只懂看錢),身處母胎已矢志出人頭地,攀上頂峰,陳百祥可算是當中佼佼者。

陳百祥跟許多同代人一樣好勝,表明自己「唔輸得」、「偷呃拐騙都要贏」。他以電視藝人知名,但加入無綫之前,卻曾以廿歲之齡自資開設製衣廠,短短三年內賺了二千萬,買了六架名車,然後破產;他沉迷賭馬,試過兩月內中六次3T,但亦試過因炒燶期指,欠下一倍身家的巨債。若說白手興家、扳倒巨人的王維基反映「獅子山下」精神,乃刻下大眾口中的昔日「香港仔」代表;那麼擅長投機炒賣、恣情吃喝玩樂的陳百祥,肯定就是這個「香港仔」的另外一面。香港人愛香港仔,自是理所當然。

他沒變 只是留在原地

問題來了。陳百祥和「阿叻」既然是香港代表,亦曾俘虜大眾歡心,那為何近年情况逆轉,堂堂大眾甜心,變成網民與平民(如我媽)眼中的頭號敵人?是因為他變了質?就如同其他香港普及文化傳奇(如成龍、周星馳)一樣,變臉換樣?

通通不是。阿叻跟香港人愈走愈遠,絕不因為他變了,反而因為我們順應時代而改變,但他留在原地,一直不變。

香港人曾經都是陳百祥——招積沙塵、凡事功利,處處認叻。然而,九七以後,時代轉變,香港人的容貌亦緊接在變。講究享受、唯我獨尊的香港人愈來愈少,關心政治、放眼社會的人愈來愈多——這既因為生活環境急轉直下,香港人的優勢逐滴流失,玻璃變鑽石的日子不再,大家根本無法再從容度日;更因為社會不公義逐漸浮面,大家餐餐都無得做阿head。大眾逐漸醒覺,原來在為自己前途奮鬥,享受掌聲嘉許的同時,亦不能忘記(在傻笑的特首身旁)發聲,捍衛核心價值,爭取更有尊嚴地活下去。

就在香港人生活日漸艱難,你我選擇慢慢丟失的同時,「香港仔」阿叻卻繼續以九十年代的「我至叻」姿態示人——百姓投訴百物騰貴,他卻在電視上延續昔日大眾拍掌的狼吞虎嚥表演;群眾不滿一台獨大、《東張西望》偏頗,抗議爭取轉台,他(接受被調到黃昏一天出發的李慧玲訪問時)卻表示,無綫節目中肯,不明白香港人為何那麼多負能量,又指無綫做得很好,大眾盲目,才被少數傳媒迷惑……再唔叻的香港人也看得出,阿叻活於另一個時空。

也許,阿叻唯一說對的一句話就是:觀眾都很盲目。香港人盲目,所以我們愛過陳百祥。


刊於2013-11-17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November 10, 2013

香港人的自畫像


這個星期,因着Bitstrips,人人蜂擁為自己造(自畫)像。打開面書,一個個怪形怪相的卡通人物,佔領版面——有朋友忠於原著,以鏡作畫,將自己的雀斑、大鼻和魚尾紋,悉數呈現,換來異口同聲的「好似!」;也有人摔破鏡子,憑空想像,最終畫出林峰的俊臉(他真人像林曉峰)。當然,Bitstrips好玩,不僅因為它可繪製自畫像,更在於用戶能替肖像人物配上布景,加上標語,表達情緒——《東張西望》特輯播映當日,人人各自製作同款的「扔電視落街」漫畫,正是最佳實證。

看着朋友們的自畫像,我一方面躍躍欲試(於是用九秒九弄了一個),另一方面卻禁不住想:如果香港是一個人,這一刻它的自畫像,又會是怎樣?

這注定是一條僅次於「香港電視死因為何」的艱深問題。艱難,因為香港人向來品流複雜,變臉成性,要找一張統一又靜止的自畫像,幾乎沒有可能。要替這刻的「香港人」造像,我們要了解過去,觸摸特徵,尋回典型。

典型的「香港人」
如果「香港」是一個人,它的膚色應該偏黃(但有時不欲承認),臉龐頗大(所以最愛自拍),臉皮特厚(對「放假」、「加人工」、「有折」等要求有莫名執著)、臉色紅潤(不愁吃喝);眉毛有時緊蹙(臨近九七),有時放鬆(九七以後);它的眼睛偏小(只看得見自己),目光狹窄(請參閱「香港人的世界地圖」),長期近視(對遙遠的概念視而不見,如「民主」),方向感弱(不懂分辨左右),明顯略嫌盲目。「香港人」鼻大肉多(最愛在人前指着自己鼻子);耳朵極大(能探聽馬賽的性取向,分辨陳靜剖白是否發自真心);嘴角翹起,舌頭特長、嗓門奇大。身形方面,這個「香港人」個子不高(勝在諸多計謀),肚腩微隆(絕少上街參與運動);精神方面,它的腦袋容易失憶(只記得「獅子山下」),內心長期空洞(信奉「活在當下」)。

這個典型的「香港人」,由頭到腳,整個模樣,怎看也不似成功人士,頂多排在「紐約人」和「倫敦人」之後,位列第三。

當然我們知道,這只是以往的典型。九七之後,「香港人」的自畫像開始分裂。一方面有人堅持忠於過往,馬照跑,舞照跳,努力瞪眼盯鈔票,張耳聽八卦,開口吃盡所有「期間限定」的美食,努力做個色彩繽紛的「香港人」。

不過另一方面,適逢社會走過不同的轉折,愈來愈多人質疑過往畫像,走上街頭,瞥見彼此,摸索出一張張不再典型的「香港臉孔」——七一之後,它額角滴汗,瞳孔擴大,近視痊癒(竟然放眼「普選」);天星倒下,「香港人」腦袋回復(集體)記憶,內心多了「百感交集」;國教風波,它臉色奇黑,為了守護頭顱而聲嘶力竭……許多人堅信,雖然「香港人」的臉容沒有統一的變化,但我們一定要落力捕捉它的微表情,抓住它應對社會轉變的不同反應,鼓勵社會各階層,做回一個五顏六色、有情有義的香港人。

「香港人」臉色由紅轉灰

理順過去,可知現在。倘若「香港人」的自畫像,真箇如上述一樣,會因應社會大事而(局部)變化,那經歷近月全城關注的電視牌照風波,「它」究竟變得怎麼了?這幾天我勤力照鏡,專注偷窺,發現「它」至少有兩大特徵:

一、臉如死灰。周中立法會特權法遭否決,有朋友有感而發:「政府根本就想有識之士全部移民,留下來的則全部當順民!」我以為這不過是一小撮人自尋煩惱,就如年前的高鐵爭議或國教風波,但再三留意旁人反應,卻發現這次免費電視牌照風波,成功喚醒不少向來沉睡、討厭政治的香港人,令他們的臉色由紅轉灰——走上街頭,滿目都是遊行初哥;愛自拍、重享受的面書朋友,紛紛在網上罵政府不公……不用民調提醒,我們都已窺見民情急轉。香港人的臉孔,集體變灰;分裂的群眾畫像,逐漸統一。

二、表情僵硬。這些年來,香港人嫉惡如仇,目睹社會不公、奸人當道,最常見的反應是將高官(如董建華、葉劉、曾蔭權、陳茂波等)視作殺父仇人,怒目相向,破口大罵。但這一次,我發現在部分人繼續「我是憤怒」的同時,愈來愈多人開始選擇緊閉雙眼,木無表情,冷漠以對。經歷過香港社會的多次跌宕,他們或許已經喊過太多次「認住呢班賣港賊」,呼籲過太多次「元旦見」、「七一見」,咒罵過太多次「XXX不得好死」,但結果現實仍然殘酷,社會繼續不公。於是,他們的表情開始冷淡,連憤怒的力氣,也告失去。

拿着這幅新鮮出爐的香港人自畫像,再比對本周廣傳、建制派議員的一張張近照,我的心情跌至谷底。心灰,除了因為看見灰色的眼耳口鼻,更因為它背後那塊布景板,以及底端的標語。

「香港人」目擊布景如何崩壞

一直以來,「香港人」身後的布景板,不停更迭——有時它是門外大打蛇餅的日本拉麵店,有時它是滿佈點點燭光的維園足球場;有時它由政府斥資興建,有時則由民間自發籌謀。無論香港人的自畫像怎樣變,我們依然可以慶幸,自己能夠自由選擇身後的布景,以及在頭頂浮游的雲團氣泡(例如「平反八九民運」)。香港人或許從未曾有過統一而完整的自畫像,但我們卻一直共同享受身後背景轉換的自由。亦因如此,「香港人」的肖像表情雖然屢屢有變,但卻未曾真正心灰——起碼我們相信,這個布景,這座城市,還有自由,還有法治,還有小學常識書也引以為傲的完善制度,讓我們的生活可以過得好。

但原來不。這個月來,「香港人」集體目擊布景如何崩壞——牽涉公眾利益的政策決定,可以「行會保密」為由,毋須公開;把守立法機關的議員,可以一邊指斥政府做法不當,一邊拒絕徹查真相(因為「真相終會勝利」);通訊局的專業判斷,可以被行政會議及特首的橫蠻判斷(而且不用公開因由),完全抹煞。

這幾天,把一段名為「拯救香港未來」的短片看了幾遍。片段由一連串預言組成,由二○一三年十一月六日特權法被否決開始,直至二○四六年七月一日梁振英七度連任「香港市委書記」結束。看着片段,我冷汗直流,彷彿看見「香港人」自畫像的布景板,已經換成水深火熱的井底,黑暗之中你我伸手不見五指。

我非常希望預言全部落空,這篇文章亦只是一個憤怒青年(又名杞人)的危言聳聽。但此時此刻,若要在香港人自畫像底端配上字句,我亦只能想到陳腔濫調的這句:

This city is dying.


刊2013-11-10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Wednesday, November 06, 2013

做個有情有義的香港人

十月二十日,我背起重甸甸的背囊,懷著(比背囊更)沉重的心情,上街遊行。遊行,一半因為鍾情流行文化,愛惜(香港)電視,痛恨黑箱;另一半,是因為一個比較無聊的原因:我好奇,想看看這次上街遊行的每一張臉。

好奇,因為這次遊行,放諸香港歷史,前所未見。


香港人自小奉電視為一家之主,每晚回家例必與它四目交投,情深對望。幾十年來,我們欣賞過出色劇集(如《大時代》、《天與地》),因而開眼;但更多時候,慘遭劣質文化產品荼毒,因而眼盲。面對如此局面,群眾一直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只有微言,沒有大叫,努力包容大眾電視,與它繼續交往。

但這一次,香港人憤怒了。自從蘇錦樑在記者會上宣佈,王維基及其創辦的香港電視網絡,因為「一籃子因素」而不獲免費電視牌照,往後幾天,全民集體捶胸頓足,示範怒髮衝冠——反對政府決定的網上專頁獲得半百萬人支持;群眾相約立足街頭,包圍政府總部,要求當權者將合理解釋、程序公義和電視遙控,全數歸還香港市民。

作為與電視情海翻波的香港人,我明白自己為何要上街。但究竟同行者會是什麼人?是跟去年反國教一樣的臉孔?抑或是會有素來對反智劇集甘之若飴的「師奶」,嚮應號召,反對May姐?這是值得紀錄的時刻。於是遊行當日,除了自備熱心、怒火,我還將畫紙和畫筆塞進背囊,準備繪畫這次遊行的大眾面譜。

結果面譜沒有畫成。原因很簡單:當日同行的群眾沒有特定模樣,橫跨階層,無論動機、表情和年齡,都不統一。我畫不出他們的模樣,但卻發現,這些穿黑衣的「香港人」,身上至少有三大共通點。

一、有情——大眾印象中的香港人,木無表情,感覺內斂;我們遇上賣旗多繞路,見人落難常心涼。但這一次,我發現同行的人,會為王維基的落難而不忿(「最慘係佢」),為藝人的辛酸史而靜默;遊行路上,群眾高呼「唔要雞汁電視」、「香港人話事」,對於味精纏身的流行文化,對於你我身處的香港,我們都有感情。這份香港人的情,時而比水浸更氾濫(「獅子山下精神」),時而比沙紙更粗糙(「唔要做鹹魚」),但在萬念俱灰的年頭,仍然可貴。

二、有義——香港人向來功利至上,錢字行先,這是教科書都(可能)有教的常識。但這兩個星期在大眾媒體、街頭巷尾,我聽見百姓高談正義,師奶聲討不公。何謂正義?不顧自身利益,只講是非對錯。許多參與遊行的香港人,老早遠離電視、轉戰上網,香港電視失去牌照、王維基的公義被盜、員工的飯碗被搶,他們其實都沒什麼損失。可是,香港人堅決聚集政總,高聲吶喊,不過希望守護「港式公義」——鋤強扶弱,收拾「壞人」(如梁振英、蘇錦樑和王征),重現小城(曾經)賴以自豪的核心價值。

三、有心——這兩年,我聽過有香港人聲言「寧死不看香港的電視」,目撃民眾每逢梁振英現身例必掩眼塞耳,更從電視上看見有人因為絕望,轉首移民……對於電視,對於政府,對於香港,許多人逐漸死心。但遊行當日,我瞥見市民自製道具(如TVBuddy),自訂口號(「我唔做順民,都唔要移民」),花盡心思,表達訴求。香港人對香港事,仍然有心。當然,之所以有心,很可能也因為王維基與香港電視,對改革電視,發展創意,以至服務香港,同樣有正在淌血的一顆熱心。

香港人和香港流行文化一樣雙面,有時邪惡,有時正義;政總門外的十二萬人,亦注定品流複雜(有左翼有右後衛,有師奶有金毛),眾聲喧嘩(甚至會上台搶咪)。然而每當危在旦夕、關鍵時刻,香港人又自動變得有情有義有良心,就如去年的反國教風波。

去年港人齊心,穿上黑衣,聲討洗腦,全因教育是社會基石,一旦淪陷,會染紅下一代,遺害百姓;這次香港電視不獲發牌,同樣絕非無綫藝人口中單純的「商業失敗」——媒體乃大眾公器,若容讓它任由政府以「循序漸進」、「保密協議」為藉口,左右命運,勒其咽喉,身受其害的,絕不止王維基、廖啟智與蘇萬聰,又或廣大電視迷(如我),而是每一個香港人。

為了香港,我們要有情有義,用良心照亮黑箱。



刊於《號外》2013年11月 OPINION

Sunday, November 03, 2013

學生出事了

上星期四,考評局出版中學文憑考試《考試報告及試題專輯》,一如以往,臚列考生在中英文科考試犯下的奇恥大錯、古怪謬誤。報告指出英文科考生問題多多,作文串錯字,口試發音錯誤,港式英語橫飛:有人將「chalk」串成「chok」,將「healthy」念成「heavy」,將「snack」讀成「snake」;至於中文科,更有考生將我的人生座右銘、星爺在大銀幕赤腳講出的經典金句「做人如果無夢想,同條鹹魚有咩分別」,誤當古語,錯誤引用……翻揭報章,細讀新聞,我跟許多網民反應一樣:咧嘴、捧腹、滾地。

可是同一時間,也有許多人扁嘴、一肚氣、火滾。報告一出,媒體一如以往,先掏出顯微鏡,將考生錯誤放大,仔細端詳;後舉起扇子,煽風點火,找來專家、老師接受訪問,聲淚俱下,告誡世人「下一代語文水準低落」;最終綜合意見,結案陳辭,感嘆「考生表現不忍卒睹」,詰問「教育何去何從」。聆聽專家們的警世良言,我收起星爺式無賴笑容,掛起吳克儉的憂國憂民臉孔,皺起眉頭,夙夜憂嘆,輾轉反側,唯恐我們的下一代會視力盡失,頓成文盲。

準時放大污點縮小亮點

不過慢。這種感覺,又彷彿似曾相識。進入Wisenews網站,輸入「考評局」、「考生」、「語文」等字眼作搜尋,果然發現每年10月底,每當考評局出版上一年度的考試報告,媒體定當抓住時機,大肆報道——一年前,指摘考生作文用上生活口語,甚至中英夾雜(如寫iPhone、facebook),大逆不道;兩年前,笑他們將「girl」讀成「girl-lo」,甚至錯引歷史,以為安徒生發明燈膽;甚至早在10年前,亦有報道指學生不懂「true」和「false」兩詞,是非不分,足證「語文水準江河日下」,是「令人擔心的現象」。很明顯,這些有關香港學生語文不濟、常識欠奉的報道,從不新鮮,甚至歷久常新。

水準低落誰的錯?

那究竟這一代的學生是否真箇語文能力差劣?這問題不好答。我只知道,每年準時在媒體出現的這種報道,事必搜索笑點,放大污點,縮小亮點(例如從未提過新一代說普通話的能力比以前的好太多),最後建構成大眾對年輕一代的(又一個)刻板印象。這種印象一方面是大眾擔憂社會,關心未來的投射,但更多時候是一種被誇大了的無謂恐慌,最終目的,不過為了讓大人們更容易管治這些下一代——中英文不濟?請放棄興趣,趕上補習班。不諳名人金句?請拋棄星爺,罷聽BigBang,模仿上一代的姿勢,閱讀偉人傳記。

若我是去屆考生,讀報紙,肯定想問:究竟這種考試報告如何能夠反映整代人的語文表現?就算整屆考生當中確有人不懂背默廿六個英文字母,那又跟我何干?好了,就算這代人真的是水準低落,又是誰的錯?年輕人將潮語視作法定語言,甚至將「chalk」串成「chok」,究竟是因為他們尊敬潮州人,崇拜林峰,抑或因為媒體愛將這類「潮語」(其實一點也不潮)不問情由地反覆運用,而耳濡目染?

再執著一點,我甚至期待年輕人指大人的大鼻質問:為什麼星爺不是古人?古人的定義究竟是什麼?孫中山是古人嗎?為何要改善語文就要多讀書少看電影少聽歌?為何星爺的金句不可以用於作文?星爺的「鹹魚夢」跟馬丁路德金的「dream」哪個更高尚?這些問題或許有點鑽牛角尖,但我寧願看見年輕人無禮反擊,也不願見到他們面對大人「逼迫」,繼續啞忍,或用口試中王牌——「I agree with you」,默然應對。

年輕人躁動的反戈

當然,年輕人不一定永遠「agree with you」。同日另一則新聞,大眾瞥見他們躁動的反戈。

有中學日前替中六生舉行中國傳統「成人禮」,學生為自己改字號(如岳飛的字號是為「鵬舉」)。當中有兩名學生貪玩,以粗口諧音取名為「卜直」、「岸久」。校方發現,但照樣刊登在場刊中,事後有家長不滿,向報章投訴,質疑校方做法等同支持學生惡搞。

學生的做法頑皮,有失大體,但亦不難理解——我們明明身處2013年的香港,為何還要守幾千年前的中國傳統?我不姓周,為何要仿效周朝周公舉辦成人禮?為何成人禮上做的,是為自己改字號,而不是全班一同留在班房,觀看與學生更有關的經典三級片《大逃殺》?更何,若要數玩粗口諧音,大人(和「合家歡」的獎門人)根本也玩得更徹底吧?

當然,你我也明瞭,校方、老師的安排有其心意(要隆而重之地讓學生知道成年人要負責任),但學生假如無法理解,不願吸收,那就算校方收回多少個看似很有意思的「字號」,同樣達不到教育的最終目的。

對於年輕人的反戈(無論認真抑或無意),大人該如何應對?家長投訴,學校鎮壓,就是最佳辦法?負責替肇事中學籌辦成人禮的濟川文化研究所創辦人潘樹仁,提供了另類答案。潘發現學生提交惡搞字號,但最終還是選擇照常刊登(甚至說服校長),同時以之創作對聯:「『卜』卦由己,自啟光明仁義路」、「『直』心多福,美瑜耀彩禮義燈」……從而「勉勵學生立身處世之道」。

承擔責任 隨便惡搞

若「成人禮」舉辦的目的,真箇如校方所言,是一個學習機會(而非建立校譽的一場盛事),為了「提醒學生成年後更要重視承擔責任」,那這次校方的做法,正是恰到好處——你要惡搞,悉隨尊便,但最終要承擔責任,還是你自己。至於那些自覺被冒犯的家長又如何?肇事學生既已表明以後不會再「玩玩」,其他同學亦坐直身子,上了一課,那還需要什麼顧慮?教育的對象,從來都是學生,而非家長。

年輕人反擊,大人們在戴上面具,高聲責難(「語文不濟」、「不識大體」)之前,亦可嚴肅以待,認真以對,站在他們的立場,動之以情;同時反思己身,說之以理。

學生(又)出事了,但要解決問題的,不止他們,還有我們。



刊2013-11-03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aturday, November 02, 2013

高興

為此高興了一整天。陶囍是我寫作路上的第二至愛。第一?文中有寫。感謝。



灰爆  By 陶囍 2013-11-01

馬傑偉最近灰爆,周日讀到他的訪問,感受到這位中年漢的怒氣,老馬有火,奈何志已不在千里,滿紙力不從心。過了幾天,他在面書說了一句: 「我們是循序漸進地變灰。」幾灰都不要忘記講笑,幽默是對治荒謬的萬應靈丹。

阿果寫的訪問,貫徹「什麼人問什麼人」的風格,夾叙夾議,偶而流露對某些觀點的質疑,我認為恰到好處。最驚喜是見到此君真身,我一直認定阿果是梁款的化身,從小看梁款大的我,有點不相信,這個行文語氣世故得來仍不失希望的作者,原來很年輕。

這不正好回應了馬傑偉的憂思?我們熟悉的世界無疑在崩壞,卻不見得後來者不會在廢墟中開拓新天新地。「星期日生活」的年輕作者如阿離和阿果,熟讀詩書,又寫得一手好文,在探討議題和表達自我之間,收放自如。要想當年的話,不要說這樣的作者少見,這樣的文化版也是極其罕有的。「星期日生活」今年慶祝十周年,年來多少人在這副刊爬梳觀點、洞察時局,為灰爆的香港,保住了一點異彩。

訪問中對電視和香港人身分認同的關係有不少着墨。要說香港人今時今日的價值態度跟流行一時的電視劇密不可分,我認為是言重了。我自小沒有追電視的習慣,可有可無,身邊不乏像我這樣的電視游離分子,又不見得我們價值態度和電視迷有什麼分別。

經歷過所謂黃金年代的人,常常感到香港人像王小二,一年不如一年,幸或是不幸,我也見過比較好的香港,看着當前種種敗象,的確灰爆。然而,我寧願相信,萬紫千紅,最好的,尚未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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