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27, 2012

欲言又止

本想寫點什麼,但還是覺,噢,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什麼什麼,就好。

都是神奇五女俠的錯?

在談論《盛女愛作戰》之前,容讓我先說說早兩天看過的一齣電影 — 《神奇兩女俠》。這齣電影乃甘國亮於1987年的作品,由鄭裕玲與葉童擔綱演出,被譽為前者的經典代表作之餘,去年更獲香港電影資料館評選為「100部不可不看的香港電影」之一,在香港電影發展史中留有一席之地。《神奇兩女俠》故事講述兩位港姐佳麗落選後七天的生活歷程:起點是選美這父權主義的顯著產物;途中兩人經歷社會的質疑、內心的掙扎,以至一個男性角色的介入;最終她倆終於走出選美以至男性主導社會的陰霾,活出自強獨立的新世代女性精神。

關掉影碟機,長呼一口氣。《神奇兩女俠》中的兩位女角只需一星期就擺脫了選美、傳媒,以及社會規範的枷鎖,活出自我;那麼《盛女愛作戰》的五位女角呢?兩星期來,她們受盡社會各界的冷嘲熱諷,鬧劇落幕以後,她們如何逃出陰霾,活出自我?

翻閱好些論及《盛女愛作戰》的文章,先甭提那些單純視節目為娛樂工具的普羅大眾,就算是學術界,意見亦有所分歧。這邊廂,有知識份子召開記者會,呼籲市民大眾向這類低俗節目說不;另一邊廂,卻有學者獲邀出席電視台的清談節目,暢談《盛》對現今社會的意義啟示;甚至稱傳媒向來肩負為社會設定議題(agenda-setting)的責任,觀乎是次節目所帶來的矛盾爭議,目標顯然已經達到。我向來以「偽知識份子」自居,遇上不同的時事議題,通常都看意見領袖(opinion leader)的表態,但這次,我完全無法認同。沒錯,《盛女愛作戰》為整個社會設定了一個很宏觀的議題 — 盛女/剩女,但是同樣不能否認的是,節目不單沒有就此早已炒得鬧哄哄的議題提出任何嶄新觀點,更將整個討論導往一個完全錯誤的方向。

大學唸社會學時,教授第一堂就開宗明義,要我們跳出判斷事情的固有框架 — 在街上行乞的,不一定是他小時候懶惰不讀書之過;自殺的,不應僅僅歸因於情緒出現毛病;少數族裔在社會遭排斥歧視,不是因為他們能力所限……一言以蔽之,社會學教導我們的,是「不要把事情看成純粹的個人現象」(Nothing is personal),要理解社會種種現象,我們就得抽離慣常的觀察角度,方能洞悉社會結構中不妥之處,然後作出反抗。可是這齣肩負agenda setting重責的《盛女愛作戰》嘛,卻把原應是社會結構問題的剩女現象(「適婚年齡」的男女失衡,已是常識;不過男女比例平衡,又是否等於女性不會「剩下來」?這是後話),還原成個人現象 — 即是說,這五位女生之所以「被剩下來」,通通都是她們自己的錯 — 嚇走男生是因為你「個樣似中環,開口變旺角」;沒男生青睞是因為你皮膚不好,不修邊幅(即「女為悅己者容」的封建概念);年近四十也只談過一次戀愛,是因為你為人流於浪漫,不設實際!

既然有錯,當然就需要改過。於是節目又安排了一眾「專家」,修改一眾剩女前半生於處理兩性關係上所犯下的所有錯失:跟男伴相處時不應駁嘴,甚至要在適當時候扮蠢扮弱者,流露羨慕崇拜之情;跟男性交談時身體要轉45度角;發給男生的短訊回覆須比他的要短……以技巧促進兩性關係的溝通,本無問題,但將之視為解決剩女現象的解決方法,則是見草而不見林的荒謬之舉。更甚的是,一眾「專家」的「專業」意見、分析,不單對「跳出思考框框以理解社會」毫無幫助,更反過來,把原來的刻板社會框架,如兩性角色、婚姻關係等變得更為牢不可破 — 男主動、女被動;男主導、女服從;男進取、女矜持;男保護照顧、女被呵護備至……這是什麼年代了?這個被設定的性別議題又是什麼?

有人質疑,呃,就算節目確實在鼓吹這種盲目的性別定型,又如何?現在什麼年代了,你覺得觀眾們還會麻木地接收這些訊息嗎?本來我也有所懷疑,但當我走到街上,路經報紙檔,瞥見所有八卦雜誌封面清一色都是五位「盛女」的故事時;當我在茶餐廳吃宵夜,聽見鄰近所有食客都在談論Florence的樣貌與性格是她「嫁不出去」的主因時,我無法再以「大眾未必輕易受傳媒影響」這原因為《盛女愛作戰》開脫。請記住,這五位女主角的性格、故事固然引人入勝,但倘若你輕易地把她們「剩下來」的事實,歸因為她們的個人問題,甚至對此嘲弄恥笑,從而抬高自我身份,你的行徑,其實與指摘拾紙皮婆婆都是咎由自取,一樣無知可恥。

電影《神奇兩女俠》末段,講述兩位女角教訓了男主角(由片中作用猶如花瓶的王敏德飾演)後,一同登上電車。鄭裕玲看不懂雜誌上的「烏托邦」一詞,便問葉童,這是否指某種「幫派」;葉童回應說,若有人要帶她「入會」,就「不要招惹」,因為鳥托邦,生人勿近。這句話同樣適用於《盛女愛作戰》的五位女角,節目所模塑的那個烏托邦,也就是最典型的父權社會,雖然看似絢麗繽紛,但實質……

生人勿近。

Friday, April 20, 2012

45度的「CY-tino」

(偷步刊出,悄悄地。)

2012年3月25日中午,沙發上的我盤著膝,掌心冒汗,為即將揭曉的結果而緊張。然後,螢幕底端冒出了689這組數字。我霍然站起,嘴裡吐了兩句髒話,便鑽進睡房,用力敲打鍵盤,在Facebook寫上三個大字:「狼來了」。

一個月過去。News Feed的聲討對象由梁振英變成了agnes b café、領匯,然後是《盛女愛作戰》。不得不承認,香港人確實很善忘。

2012年4月12日晚上,我又盤著膝,摩拳擦掌,等看《盛女愛作戰》。直至那個名為Santino的「兩性關係導師」出現,言之鑿鑿地說了好些話,從這白色西裝的突兀男子身上,我回憶起自己討厭CY的理由。


一、原來策略統統統統算得太多?

Santino在節目裡強調策略在兩性關係上的重要,只要用對方法,就能把心儀對象狩獵過來。CY也是這樣的人,由多年前覬覦特首寶座開始,所作的一切,都是目標為本 — 頻頻落區聽取民意、論壇壽宴逢請必到、報章撰文洋洋千字……用盡一切方法,只管俘虜民心。有說,也許這一切都出自真心呢。但觀乎梁在勝望日濃時開始缺席論壇、政綱開始縮水修訂等跡象,我想,這些只是其手段罷了。策略一時三刻還會見效,但日久見人心,那個最真實的樣貌性格,無論是盛女,抑或是CY,始終還是會徐徐流露。外貌或可靠chok隱藏掩飾,但性格嘛,總不能一輩子騙人的。


二、喜歡你為人冷酷?

Santino又跟《盛》的參加者說,出席社交場合時,情緒不要太高低起伏,不要太多表情、小動作; SMS來往時,回覆字數必須少於對方……如此,方可保持神秘感,獲男性垂睞。我們的CY深諳此道,神情永遠一派淡定,說話往往點到即止。相較容易黑面的曾蔭權、只以為風趣的唐英年,梁振英絕不容易被看穿。恐懼,通常源於未知。那麼香港人對梁振英的恐懼就似是理所當然 — 對於眼前人,我們不甚了解。別提他的情緒、思路,就連他的身份,我們都看不透。我可以肯定,假如有一盛女是共產黨員,Santino必定會教她用一切方法掩藏身份,別嚇走心儀對象,並其姨媽姑姐。


3. 你暪我們?

有節目參賽者曾質疑眼前這個油頭粉臉的小子究竟有何資格擔當「愛情軍師」,節目播出後有傳媒調查發現, Santino兩年前曾公開宣稱自己「不擅溝通」,現在卻成了「關係導師」……好了,他的所謂心理學和哲學學術背景,又從何來?呃,最核心的問題是,究竟他還有沒有誠信?不過無論如何,Santino的誠信問題與CY-tino相比,仍是九牛一毛。西九、商台、廿三條、八萬五……CY-tino採取的態度都是「不知道」、「沒聽過」、「與我無關」。究竟堅定的眼神和言辭背後,是否另有內情?尤其是「商台續牌」與「廿三條防暴」兩事,觀乎外方的反應,我選擇相信唐唐的指控。我怕CY上台,言論自由與傳媒空間繼續萎縮。如果香港真的有所謂的核心價值的話,我相信這兩者,至關重要。


四、你我相隔多麼遠 — 45度的距離

當然少不了Santino的「45度理論」——也就是,跟人談話的時候,身子應該轉向45度,而不是正面朝著對方;說話的時候,也偶爾把靈魂「take away」兩三秒,然後才繼續說。看似怪異的理論,其實也是CY的信條!在整個選舉過程中,梁振英都是45度角的面對香港人,把自己最完美的那一面呈現大眾眼前。至於醜陋的那一面,就如月球背面,永遠不見天日。CY從不會正面朝向大眾,尤其是面對六四、普選等問題,更是寧死不以正面示人,只因風險,確實太高。不過他又不會像某些政客般,別過臉的以90度示人,完全漠視市民訴求。他只管以最完美的45度角,既是正面,又別過臉。曖昧朦朧的取態兩面討好,搶奪心儀對象的歡心,自是水到渠成。但對於政府,對於伴侶,我們都應該要求正面對話,以及敞開心扉的溝通。45度角的姿勢,雖然很好看,卻始終虛偽。


2012年4月12日晚上11時,《盛女愛作戰》節目完畢,我依依不捨地凝視往上滾動的字幕,忽然頓悟:其實Santino雖然騎呢,但節目之不堪入目,錯不在他,反而是製作的新聞部團隊,才是整個節目的幕後黑手。

接著我又恍然大悟 — 也許我們不應怪責CY-tino太多,千錯萬錯,其實都錯在1200人的小圈子選舉制度,以及背後操控是次選舉的那雙手。噢,我想我終於發現CY 以45度角示人的原因:

以45度角坐著的CY-tino,其實從沒望向我們;他的目光,始終是斜斜的,投向西環。

謝謝你,完美的CY-tino。
現在,唯願不日上演的,不是《港人愛作賤》的戲碼。

Friday, April 13, 2012

坦白說,我所寫的……

早前在明報刊登的文章,網上引起來一番議論,以及許多人的圍剿,然後我終於發現用筆名的好處。《香港雜評》竟也收錄了 — 明明本來是 後頁范國威與梁啟智的正反雙方理據作鋪墊的稿子,怎麼被推上風口浪尖了。又有人寫洋洋數千字作回應,我掃讀了,就不敢讀第二遍。還有些網民的評論,噢,讀完都有點沮喪。

當然也有人覺得寫得好。不使用Facebook的朋友讀到文章,發現是我寫的,來郵說,寫得很不錯;又有泛泛之交留言說,怎樣怎樣好。讀到他們的意見,內心當然有點寬和,不過說實話,我也自覺這篇實在有點寫得不好 — 思緒稍亂,結果立論不夠清晰,結構也嫌鬆散。如果文章像一座獨立城堡,這篇嘛,大概會一攻即破。呼,結果又上了一課。


寫作和思考,仍是漫漫長路,得繼續努力,成為更厲害的寫手。

求主賜下智慧,和清澄的心。

別人的幸福


之前替雜誌採訪一家咖啡店,要找攝影師同行,由於這差事比較輕鬆也毋需太專業,就在 Facebook 公開招請朋友。反正酬勞不多,也該只適合那些經驗尚淺、急需填滿 Portfolio 的後輩。結果在校友日分享時誌識的一位呂中小師妹十分鐘內便留言應徵了。我心想,那太好了,因為這小女孩當日說,想找些途徑將攝影興趣融入未來的工作。

當時我的想法是,希望這份小小的差事可以幫助她,也許Portfolio、酬勞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替她打開這小小的窗戶,因而得以窺見一種閃亮未知的,可能性。當我回想自己的 so-called 寫作歷程時,我仍然記得自己第一次用寫字來換取酬勞的那一瞬 — 那是極其奇妙的一刻。原來我的興趣,可以掙錢,可以(某程度上)養活自己的。這小小的成就,帶來的,是大大的信心。也所以,我希望小師妹也能由這第一步,勇敢地朝著那泛著未知和可能性的路,邁步前走。

另一方面我又覺得,既然自己受了那麼多別人的恩惠(真的,真的),那現在自己有一點機會去幫助後來者,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機會,也覺得很幸福。有能力施予,是一種幸福。就算我是nobody,也可幫助別人,那感覺,已非常美妙。

然後雜誌出版了。女孩很高興,在Facebook share自己的作品,和翻開雜誌的感動。我只是按下了like,也沒說什麼。其實我想說的是:

只要你一直堅持,這樣的感動將會陸續有來。


只要你一直沒有失去這份熱情。

Sunday, April 08, 2012

請承認 我們不過是借繁簡之爭「過橋」 — 為何對agnès b Café簡體字餐牌生氣?


先旨聲明,我愛中文字,鍾情繁體,厭惡簡體。那夜從facebook瞥見那紫色agnès b Café餐牌,錯愕而慍怒,細讀網民留言,百感交集。情感複雜,既因簡體字,亦因身邊人對此事所抱持的態度。

關於我與簡體字的邂逅,要追溯至小學時代。那時小學剛推行所謂的國民教育,要學普通話,要唱國歌,升旗時神情要嚴肅。作為小學生的我,當然毫無感覺。最震撼的國情教育,反而是當年全家北上逛深圳書城的經歷。

在火車車廂內,父母反覆叮囑,千萬要聽話,別亂走,那兒有許多拐子佬,專門虜走孩子,打斷手腳,丟在路邊,行乞為生。聽畢,我吞吞口水,冷汗直流。

拐子佬+簡體書的混合恐懼

過了關口,全程只敢牢牢握着大人的手,低頭前走。不久,我們到達書城。姨姨說,深圳的書畫比香港的,便宜多了。語畢,跟我的父母相約集合時間,就溜走。於是那個炎熱的午後,我們一家人困在書城的迷宮裏,吸收文化養分。說是困,因為才不過逛了五分鐘,我已想走。原因很簡單,那裏的書,我全讀不懂。那些簡體字,於我來說,根本是外星語言,可是又怕四肢盡斷,不敢四圍亂跑,只得扯扯父親衣角,嚷覑離開。他只是搖搖頭,說﹕不如我帶你去看兒童書吧。

可是兒童書亦是簡體字,根本沒甚分別。結果那三個小時,成為我童年時代裏最漫長的陰影——困在陌生異地,語言不通,既看不懂外星簡體字,又為潛伏四周的拐子佬誠惶誠恐。回到香港,我甩開父母的手,也甩掉與簡體中文的任何關聯。此後數年,我再沒讀過任何簡體字。現在回想,那種厭惡大概攙雜了對深圳、對內地的負面情感。

為考試學簡體 用完即棄

到了中學,態度開始有點轉變,歸根究柢,不過因為答卷寫簡體,省時又方便。從此我開始蒐羅那些「好用」的簡體字,例如「机」、「个」、「应」等,略去筆劃,餘下來的時間就夠多答兩句,多掙兩分。當然,我們又曉得,簡體字會破壞中文之美,會考課文《漢字的結構》裏所述的那些形聲、象形拆字方法,簡體字都不適用;「親不見,愛無心,產不生」等簡體字的荒謬,我們固然曉得。但面對考試,學生以至老師,從來都不擇手段,中文之美,更是小事。不能不提,那幾年國內書店也開始在香港各處「滋生」,好些同學會光顧,為的,又是另一「省」——省錢罷了。

話雖如此,中學老師卻一直沒正式教授簡體字,只採取積極不干預政策,像性知識般,容讓學生自行摸索而已。初次正式學習簡體,竟在大學裏。大學要求所有一年級生都要修讀一科「實用中文」,當中要考核繁簡對換。結果在考試前,我跟同學拿覑那個繁簡對照字表,既囫圇吞棗的死記,又像初學寫字的小孩般嘗試寫,寫出來的簡體字猶如圖畫,難看怪異。那一刻不禁想,為何我們要學簡體呢?又或者,我們為何要到大學才學呢?考試時,大伙兒照常拚命疾書;合格後,照常遺忘那些外形怪相的簡體字。這些怪字,猶如在小、中、大學裏吸收過的所有知識一樣,悄悄流逝而杳無痕跡。

但簡體字在香港,卻逐漸變得隨處可見。我們開始瞥見有超市的廣告招牌大刺刺的寫覑「正貨保証」四個大字;地鐵車廂的指示標語文字逐漸簡化;每逢五‧一、十‧一假期,所有商店的推廣海報,皆以簡體中文寫上。然後,agn卖sb caf赌的餐牌,只有簡體,不見繁體……關掉照片視窗,我內心翻騰,但喝杯水,平靜下來,我卻竟想不到自己,為什麼而生氣。

生氣理由無一站得住腳

對於此事,要發怒的原因可以有許多,但對我而言,一眾原因都站不住腳——香港人被歧視?究竟何謂歧視?與其說我會因為沒讀到繁體字而被歧視,倒不如說,這家高級餐廳食品的價錢,更讓我感到被藐視;簡體字侵蝕繁體字?這裏不是「以普通話取締廣府話」的廣州,沒人要禁止使用繁體字,並以簡體字取而代之;本土文化正褪色?這也不是第一天發生的事情了!更何況,這跟簡體字餐牌,又有何干?於是,我開始搞不懂自己為何生氣。

簡體字與雙非/蝗禍聯想

說到底,香港人之所以憤憤不平,全因簡體字餐牌所引伸的意義。也就是說,簡體字不過是一種符號,香港人排斥的,不是符號本身,而是其象徵,以及人們從符號聯想的那一切。因為簡體字,我們想起自由行在車廂撒下的橙核;因為簡體字,我們聯想到尖沙嘴名店門外的盛;因為簡體字,我們憶起雙非、蝗蟲等人禍。倘若這餐牌不是在高級餐廳發現,而是在簡陋的餐室,我們的反應肯定不會這麼大——因為高級餐廳顧客對象的轉變,最為觸動港人敏感的神經。這情形有點像小學時代困在書城的我,對簡體字的憎恨攙雜了個人想像和恐懼情感——我怕拐子佬,香港人怕蝗蟲、自由行。

然後,我漸漸明瞭自己的憤懣從何而來。厭惡簡體,反對簡體餐牌,都沒問題,但可否借「繁體字」、「本土文化」過橋,藉以掩飾我們對內地人的憎惡與不齒?對於許多人來說,假如餐牌用繁體字,但就續用「色拉」、「黃油」等內地慣常字眼,可能也不是怎麼一回事,因為對於慣用繁體字的我們來說,簡體文字不過像暗示外敵入侵的怪異圖騰,不然大學時學寫簡體的我們就不會如此舉步維艱了。當然有人又會說,不對啊,用繁體字寫內地用語,是故意令港人不明白,仍舊構成歧視港人的罪名。這個當然,但當我們的候任特首梁振英在政綱裏多次用「優化」一詞,而傳媒又樂於把「出台」、「勢頭」等詞放進報道裏,我想知道,要捍衛「香港人的正統中文」,以至守護「本土文化」,應該執著於私人企業的標示,抑或是政府、傳媒都鼓吹的大勢所趨式「語言簡化」?

成「過橋」工具 文字死因

對於商號用什麼文字,除了感性上的礙眼厭惡外,我並沒太大感覺。畢竟最具影響力的,從來不在於個別商戶,而在於官方機構、傳媒和學校。只要三者未失守,繁體失陷之說,仍是過慮。更重要的該是,如何守護文字。葉蔭聰在Facebook寫道﹕「長遠維護文化的焦點,放在(習用繁體字)香港文字媒體及出版物及出版業身上,以及相關的政策及機構。」的確,在這個文字逐漸式微的年代,與其像某議員扮演認字特警、到港九新界各大商場查探簡體字的蹤影,倒不如想想,自己為何而怒。除了反對簡體字餐牌以外,我們又可做什麼,救文字於既倒。

中學生借簡體字「過橋」,用完即棄;香港人借繁簡之爭「過橋」,捍衛自我優越感。原來現在,文字已經不再用來讀和寫,只用作「過橋」工具。若說文字會死,我想,這就是死因了。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08-04-2012 001版




後記:感謝編輯邀稿。感恩、驚喜之餘,亦不敢怠慢。文章為引言性質,主要為後頁范國威與梁啟智的正反雙方理據作鋪墊,我一直為范的民粹感納悶(可看看其刊於002頁的訪問,你會發現他的論點,有點站不住腳。至於梁啟智,我一直站在其立場,但對他以言論自由的角度切入,不感興趣,因為言論自由的概念,跟歧視等詞一樣,都太含混,太易被偷換挪用。是以先在文章中提及個人接觸簡體字的經驗,後再補上對餐牌事件的一些見解、理據,便成了這文章。

Thursday, April 05, 2012

趁《心在跳》


繼續是國際電影節的電影。這齣來自英國,英文片名為《Restless》,名稱有雙重意義:既象徵情緒的惴惴不安,又暗暗指向「永不安寧」的生存狀態。至於中文譯名,這次罕有地較喜歡港版的《心在跳》(台灣的《最後一次初戀》、大陸的《悸動的心》),因為只要在《心在跳》前加上一個「趁」字,就能圓滿地說明電影的訊息:趁心在跳……

開場不久,已經覺得,喔,糟了,男主角的行為跟我有點像啊。是的,是的,沒騙你。男主角 Enoch 是個十六、七歲的男生,愛混進陌生人的喪禮,不單從旁觀察,還會跟死者的親友聊上兩句。我也做過這樣的事,閒來無事,走去逛殯儀館、墳場,穿梭晃掠於長生店、花店林立之地。當然我未至瘋得像 Enoch 般出席別人的告別式,但這種嗜好,我仍略知一二。是以才跟這角色有一點共鳴,也開始不住去想:我喜歡逛這些地方,是因為酷愛與之相關的寧靜氛圍,萬籟寂然無聲。那男主角為何喜歡這樣做?是為了標奇立異還是什麼?

先不急於揭曉答案。我喜歡《心在跳》,因為它舉重若輕,明明盒子裡盛著的,是沉重無比,關乎死亡的訊息,但導演偏偏用純愛式的青春故事來包裝。其實他這樣做又確實有其道理,因為二十出頭的青年,最不怕的,便是死。電影裡男女主角都是這種人,因此故事不少情節,不單關乎生死命題,更牽涉到死亡的禁忌,又或該這樣說,有關死亡的喻象,在電影裡隨處可見—— 兩人在喪禮相識,在墳場重遇,在殮房約會;他倆會躺在路中心,用粉筆畫線繞著自己,如同那些意外現場的死者;兩人又會排練預演生死相隔的那一瞬,離開的該說什麼遺言,生者得悉後又應有什麼反應;此外還有萬聖節、鬼魂……所有符號,均指向死亡本身。男女主角Enoch 和 Annabel 的行為,在成人眼中,極其離經叛道,又是標奇立異,但又顯示出對兩人而言,死亡確實非一回怎樣的事。無懼死亡,是青春的權利。

但故事發展下去,我們開始發現,小情侶對死亡似乎一致的看輕,但原因,甚至實質的態度,卻遠遠不同。Enoch 之所以看輕死亡,全因恐懼 —— 他的父母在一次車禍中雙雙身亡,只遺下自己昏迷數月,醒來才曉得自己成為孤兒。從此他不再尊重死亡,又或者,以其鬼魂好友博史的話「不尊重死亡,就是不尊重生存」去解釋就是,心受重傷的 Enoch 已經失去對生存的期盼和熱情,不再重視生命,也因而藐視死亡。至於女主角 Annabel 之所以無懼,全因她過於接近死亡 —— 患上癌症的她,只剩下三個月性命。縱然如此,對於生命,她的態度就如她所掛在嘴邊的百靈鳥——每晚睡前牠都以為自己會死去,但翌日醒來發現自己仍然生存,就唱出美妙的歌聲,讚嘆生命。Annabel 無視死亡,全因重視生命。

原本兩人各自循自己的軌跡去生活,會相安無事,但一旦相戀,問題就出現了。如博史所說:「Death is easy; love is hard.」更準確的說法是,當摻雜了愛情,死亡就變得不再輕易。無視但恐懼的 Enoch 逐漸變得焦躁不安,於是到 Annabel 的主診醫生找碴;於是砸壞了父母的墳;於是得罪了鬼魂好友博史;於是跟 Annabel 吵了一場激烈的架。一連串事情的發生,其實都出自 Enoch 內心的矛盾,或曰,restless mood。再次面對摯愛離開的他,被迫把那個被掩藏、脆弱易碎的自己裸裎,接受自己原來比誰都更害怕死亡的現實。

唯有像 Annabel 般接受了死亡,又或說,接受了生存,才能真正坦然無懼。

而對於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趁心臟還在跳動的時候,好好尊重生命;也趁遇見誰心會噗通噗通地跳的那一刻,好好珍惜眼前人。

"Death is easy; love is hard."

 好趁心跳……

但願不是輓歌 — 《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


進場之前,還以為是齣談獨立音樂的電影。之所以購票,既因為喜歡 My Little Airport 和 The Pancakes,也因為心裡對「浮城」一詞有種莫名的好感。浮城,浮城。第一次接觸這詞語,理所當然地是從西西的書,《浮城誌》。後來在比較文學課得知這浮城意象,乃源於比利時印象派畫家 René Magritte 的作品《La Chateau Pyrenees》——畫中的小城,和龐大的基座,懸浮在澄明的空中。浮城,不上不下,既沒有歷史的紮根,也沒有對將來的期盼。市民生活焦躁,對未來惶惑不安,活然就是香港的寫照。這部《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用上「浮城」一詞,合適不過。呃,其實,抱著這類牢固的概念框架去看戲,是我無法戒除的弊病。

《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論述的,顧名思義,就是我們身處這座浮城的過去、現在,以至未來。至於表達形式,則是邀請三隊本地獨立音樂單位,My Little Airport、The Pancakes 和迷你噪位,各自挑選一個地點,演唱一首他們自己的歌。結果,MLA 選擇在觀塘工業區的各處唱《Rm1210》,The Pancakes 在 Dejay 舊居石蔭邨唱《How much do we remember》,而迷你噪音的 Billy 則是在尖沙咀文化中心外的廣場高唱《記號》。導演 Anson Mak 根據三個單位的選曲,和地點,進行相關的資料搜集、田野錄音、人物訪問,便組成了這齣紀錄片。

逐一寫寫三段「故事」。My Little Airport 的故事,發生於牛頭角,因為他們的 Band 房,就位於當區某座工業大廈。成員阿 P 說,自從他們搬進牛頭角,就開始愛上這區:海濱公園的靜好、工廈天台的自由、老店舊舖的人情。鏡頭,沿著阿 P 的旁白,開始游走於工業區的每一角落,攝下這社區的光,和影。在超八菲林的拍攝下,每幅城市圖景變得粗糙朦朧,幻化成無與倫比的絢麗與浪漫。阿 P 開始留宿 Band 房,享受牛頭角不為人知的方面,比如是白晝無人的海邊、夜裡猶如鬼屋的大廈。就在他完全愛上這地方,也認為自己屬於這地方的時候,好景不常,由於 Band 房的業權轉手,令樂隊明年就要搬走。

在阿 P 無奈的話語背後,我們瞥見了操縱牛頭角的無形之手——活化工廈政策。為「回應」受訪者阿 P 的這個「困惑」,導演走訪觀塘、牛頭角區的各間 Band 房,既用映像讓樂隊空間在這時空中擬住定格,又記錄了各間 Band 房的租金變遷。噢,遺漏了,導演在此段開首還特意以升降機門的開關景象轉化成書本的開闔,將關於工廈政策的背景資料、現況發展,映在銀幕上。一切一切,用意都很簡單——拜活化工廈的政策所致,工廈單位租金大幅上揚,不單樂隊、藝術家生存空間遭扼殺,連那些多年來一直隱居於工廈的各種小型商業場所,例如麵包工場、糖果加工場,都一併捏死。所謂活化,原來只活化了地產商的荷包。

電影裡還記載了該區 Live House「Hidden Agenda」以及樂隊 False Alarm 的最後一夜,人來人往的喧鬧場面,與熱鬧過後的荒涼形成明確對比,令人扼腕。片段由 My Little Airport 的一曲《Rm1210》總結,歌詞描述,一對情侶明年就要分手,在這年他們既想珍惜彼此相對的最後時光,但又明瞭愈愛得深,離開時只會更不捨。歌曲所象徵的,無疑就是 My Little Airport 與這地方的關係,又甜美又悲傷。這曲,既寄託了樂隊的私密情感,又述說了我們身處這座浮城的,無奈。身為浮城的市民,我們目撃身邊各種空間,諸如老店小舖的生存空間,又或言論表返的機會,正在時刻萎縮,卻同時感到壓倒性的無力感。在面對高聳入雲、堅硬牢固的牆,我們還可怎樣?失去空間,其實就失去了自由。是的,我們都開始,不由自主了。

鏡頭一轉,The Pancakes 的 Dejay 與導演一同在石蔭邨漫步遊走,分享自己的童年記憶。石蔭邨是 Dejay 兒時住處,多年未返,面目全非。「這裡以前是……那邊則是……現在好像不見了……我記得當時……」電影裡,Dejay 猶如口述歷史的受訪者般,不住運用這種句式分享。有趣的是,她憶述的種種,觀眾都無法從影像觀之,只得倚賴她的說話,以及現時石蔭的環境,作出推敲和想像。她口中的石蔭,幾乎不再,但那份街坊之間的情和聯繫,卻仍然存在。說實話,對於住在浮城的我們來說,變幻並不陌生,甚至乎,不變才是我們所恐懼的。

店舖的易手與搬遷、人潮的流動與遷移、話題的爆發與消弭……起初我們或者會覺得惋惜慨嘆,但久而久之,就逐漸麻木地以「變幻原是永恆」一類口號開脫心中的不安。聽著 Dejay 如數家珍的回想童年時代的自己與這地方的關連,我也不禁的想,對了,我又有什麼建基於地方與城市的童年回憶呢。好像有許多,但要仔細羅列,又似乎有點難度。遺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為遺忘而甘之若飴。偏偏我們身處的浮城,就是這樣。一如天空之城,懸浮半空,沒有歷史的根,更不曾為沒有樹根而介懷,反倒為城的飛昇而感雀躍驕傲。如是者,城市、社區的面貌繼續轉,我們繼續,無知無覺。直至某天,重回舊地,目睹記憶與眼前事物的出入,才覺悲涼。那時我們開始回溯,開始挖掘那深藏於腦袋和抽屜裡的記憶,卻發現原來一切早已空空如也。

令我反思的,不僅是城市圖景的變異,更是童年生活方式的轉變。電影裡導演摘錄了網上「我們都在石蔭長大」群組的留言,闡述了二三十年前那些小孩如何運用空間來耍玩嬉戲——長長的走廊、寬敞的升降機前空間,等等。對於這一代的小孩,這些嬉戲的方式,似乎都遙不可及。如是者我想到的是,究竟城市生活記憶的流逝,是個人經過,抑或是社會發展所造成呢。導演在分享會中談及,連繫三個片段的概念,是自由。若要把石蔭邨這一段與自由扯上關係的話,我想那道問題應該就是:究竟我們還有沒有記憶的自由?正如片末The Pancakes在北葵涌市政大樓天橋演唱的那首歌《How Much Do we Remember》的首句歌詞——

How much do we remember?
And how much we have lost?

至於第三段,用意與訊息,最為顯而易見。在尖沙嘴文化中心對出,也就是鐘樓旁邊,有一個廣場,名稱不明,平常也常被忽略。由天星碼頭步往文化中心的行人,通常不會踏足此廣場,他們不是靠左穿越肉色的走廊,便是靠右在兩列棕櫚樹簇擁下昂首闊步,這個以十數張長椅劃成邊界的廣場,則是罕無人跡。那兒矗立著一座雕塑,頗有威勢,它官方名稱叫作「翱翔的法國人」,但很多人卻叫它「自由戰士」。在這雕塑周圍的公共空間,有自由行乘涼休息、有人拍攝結婚照、有人在雪糕車前吃雪糕、有人用免費wifi、有人無所事事…… 廣場與自由,嗯,隱含的意義,明顯不過。迷你噪音的 Billy 由 1999 年開始,每年六月三日晚上都會在暗黃的「自由戰士」雕像前唱同一首歌 《記號》 ,紀錄自己由悲傷中走出來向前望的足跡。關於六四,關於自由。北方的廣場,因為自由,而濺起了鮮血;南方的廣場,一直守望,悼念,傳承。不過這種自由,還能存留多久呢。又或者我們應該問,我們一直所擁有的自由,是什麼?「自由戰士」創作意念正是來自六四事件,雕塑的折翼暗喻了理想的失落。然而,官方卻刻意以「翱翔的法國人」為之命名,以掩蔽其政治含意。命名的自由,在當權者手中。廣場,以至其餘公共空間的使用自由,看似在大眾之手,但近年來我們又開始明瞭,原來沒錯我們能夠使用這些空間,但卻要遵守當局的限制——不能睡,不能拍攝,不能……空間運用的自由,早已遠去。

那麼最核心的,也就是八九六四廣場上學生爭取的自由呢?我們還有嗎?我也已經不肯定了。傳媒(自願)被捏住咽喉,疑似黨員治港,看似相安無事,但若問,浮城自由的低潮為何,我可以肯定地答,是今天,更是未來的每一天。

工廈藝文空間被扼殺,兒時珍貴回憶被遺忘,言論表達自由被遠離,這就是浮城的寫照。正如電影末段所表達的浮城意象——飄浮海港、微雨霏霏,迷霧撲朔,有時我們會為葉上的露珠而雀躍,以為它象徵希望,暗示新生,但當雲霧褪去,山谷裡,只見吊臂如魔爪伸出,觸目驚心。

在浮城的角落恣意高歌,也許是我們還能做的一點事。

但願,不是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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