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23, 2014

當電視迷遇上公眾諮詢



「公眾諮詢」四個大字,有點面熟,又有幾分陌生。

面熟,因為翻開報紙,不時看見政府就不同政策進行「公眾諮詢」,邀請平民百姓表達意見,協助施政;也因為近年不時有朋友傳來(以「告急」為題的)訊息,號召網上群眾,在關鍵時刻提交(範本)意見,壯大民間聲音,敦促政府不要漠視市民,一意孤行。另一方面, 「公眾諮詢」陌生,因為我少有給政府寫信,親身出席規模龐大、氣氛繃緊的諮詢活動,更是少之又少。


當然,對這四個大字,我也猶豫。作為(要交稅的)香港市民,我知道自己一定要落足眼力,關心施政,確保全港百姓的血汗錢(尤其是我那份),用得其所;作為公民社會一分子,我知道自己一定要提起細聲公,用盡各樣辦法,向當權者發聲,左右大局。然而,作為一個有腦袋的香港人,我知道「公眾諮詢」又名「例行公事」,冠冕堂皇,姿勢十足,但實質不過是一場大龍鳳。市民聲音,根本無法上達天庭,更遑論影響施政。這個星期,城規會在接獲近兩萬份反對意見(而支持的只有二十大份)並聽取相關人士的口頭陳述之後,決定閉上大門,一致通過在中環海濱興建軍用碼頭,很明顯給「心理不平衡」的香港人,再一次當頭棒喝。身為凡事計到盡的香港人,這種注定徒勞無功的騷,理應敬而遠之。

出席公聽會 為看電視、觀眾

因此,對於上星期一晚自己竟然出席了通訊局搞的「本地免費電視節目服務牌照續期公眾諮詢」,我也感到十分意外。事後回想,自己之所以動身參與這場規模龐大( 台上近廿人一字排開, 坐着聆聽意見)、氣氛繃緊(在場職員全部神情肅穆)的「大龍鳳」,全因兩點。

一、我想看電視。作為與電視機結拜多年的觀眾,這兩三年我心情異常鬱悶。兩間免費電視台的節目質素每况愈下,但收視始終原封不動。所以我要出席諮詢會,分享與收視無關的平民心聲,寄望感動葉家寶、鞭撻李國安,促使兩台重回正軌、電視機「有嘢好睇」,讓來自星星的廣大觀眾,一同拋開外星俊男,留守本土,擁抱小箱。

二、我想看觀眾。香港人與電視交往多年,但普羅觀眾的面貌、聲音和口水,卻少有進入大眾視線(除了多年前的「K100 自由講」,以及近年致力提高港人智力水平的「東張西望Fun Fun 選」)。這次通訊局既明言,公聽會目的,是「邀請公眾人士就亞洲電視和無綫電視的表現,以及兩者在過去所提供的電視節目服務發表意見」,那我就跟在場兩間電視台的高層(表面所說)一樣,想一窺各忠實電視迷的容貌,聆聽「公眾人士」對臭名遠播的兩台,究竟有何高見。他們心裏的百種感覺究竟如何交集?又為何喜為甚悲?我想知。

結果事與願違。公聽會現場共有近廿位「公眾人士」發表意見,當中接近一半屬政團成員(無論是激進本土的「熱血公民」,還是說出「全港最好看的電視節目是《ATV 焦點》」而毫不面紅的「傳媒監察.網民自發」)。當然這不是怪責政團人士言不由衷,情緒、動機都要打個兩折(事實上不少「熱血」的批評一矢中的,引來掌聲雷動);但當晚所見,發言人士當中,確有大部分結論行先、推論墮後(甚至失場);記性特佳(將幾年前的亞視經典之作《錯報江澤民死訊》作滾筒式重播),邏輯特怪( 「今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一百周年,所以我們要支持亞視」);所舉例子,則多屬異口同聲的集體想法,少有發自內心的個人情感、私家記憶…… 整場公聽會, 你來我往,情緒沸騰(人人頭頂冒煙),眾聲(極度)喧嘩,充滿港式諮詢的特色(有我講無你講)。旨在「看」電視觀眾的我,呵欠連連,納悶萬分。

發言者近半是政團成員

然而,此行想「看」電視的我,卻有斬獲。撇開情緒、音量和立論俱過於喧嘩的公眾意見,我發現在場還有些有心人,真情流露,矢志將自己看電視的過程、心情、感想,向兩台高層全面反映。他們的發言,再次印證出「電視」在香港觀眾心目中,至少有三層意義。

電視之於觀眾意義有三

電視作為媒介——香港人向來最愛下石,不擅送炭。但在公聽會上,我又聽到不少電視迷提供零碎建議,期望幫助電視安守本分,做好傳播媒介的角色。有人嫌兒童節目太早播,學生未放學,不能從電視媒介吸取養分;有人批評無綫電視不夠高清,偶有波浪紋出現,影響傳播質素,高層一定要「搞搞佢」。

電視作為生活——對香港人來說,電視一直嵌入生活,拉扯百姓心情,這個說法在公聽會上再次獲得印證。出席市民時而激動振臂,時而高聲叫囂,聽見明顯與事實不符的言論時,絕不會吝嗇噓聲;也有真正的亞視支持者口震發言,細訴自己看亞視的舉動如何被身邊人視為行為藝術;他慨嘆亞視與廣告客戶太疏離,更「好憎」王征入主後將原本還不錯的電視台搞得天翻地覆……電視是港人生活中不能缺少的部分,群眾肉緊。

電視作為政治——當日亞視執行董事雷競斌質疑: 「亞視沒錯是投訴比收視更多,但如果觀眾沒看過就去投訴,這是否非理性?大家請用腦想想。」這明顯是有力反駁。香港觀眾之所以有「非理性」舉動,全因電視不僅是媒介或生活,更是政治。公聽會上兩派人士互相開火,是政治;王維基當日不獲發牌,是政治;無綫篡改事實, 將中華民國「國旗」改名成「區旗」,更是赤裸地點出電視媒介,本來就是充滿政治角力的意識平台。

公眾諮詢變建議特首可不看?

當日全場喧嘩,我最終並無舉手發表高見。作為被諮詢的台下「公眾」,我其實只想向通訊局主席何沛謙問一個問題——上次發牌風波,通訊局建議發出全部三個牌照,但在特首與行會閉門(保密)商議後,卻提起籃子,動用篩子,將港視踢走,將建議推翻。而今天的諮詢文件又再次表明,根據廣播條例,通訊局在「全面評核亞洲電視及無綫電視自2003 年12 月起的表現」後,會「向行政長官會同行政會議就牌照續期作出建議」—— 這是否代表,所謂「公眾諮詢」,到最後不過會變成(可有可無的)建議書一份,特首和行會有空就看,心情不好,就擱在一旁?

既然公聽會不過是大龍鳳一場,政府亦根本不會採納意見,那平民百姓又如何有動機去表達所思所想?這場(表面)旨在收集平民意見的「公眾諮詢」,最終(又)變成兩派人士互相嗆聲,展示立場的角力場(翌日各路傳媒也恰如其分,選擇播放跟報章立場相近的「公眾聲音」),卻埋沒了真正每天看電視的觀眾心聲,如此場合,又有多少意義?公眾諮詢變得可有可無、大眾媒介逐漸噤聲……滅的滅,消的消,香港人的聲,究竟還剩下多少?

Sunday, February 16, 2014

運動員不是臘鴨



我素來有跑步的習慣(追巴士的時候),但對於這類全城(趁墟)盛事,一直不感興趣——今年除外。事緣我妹報了名,準備跑人生第一次的全馬拉松。過去幾個月,她沒有「未跑先驕」,一直宣稱自己的目標只是「跑足四十二公里」;亦沒有「諉過於人」,風雨不改,堅持練跑(太冷或太懶除外)。我不擅運動,但這位運動員,我十分欣賞。

這星期,也是四年一度冬季奧運會的大日子。

香港沒有冰天雪地( 只有言論自由嚴冬),對於這種全球盛事,群眾一直不感興趣——今年除外。過去一星期,全港市民一邊牙關打震,抵抗嚴冬,一邊眼望電視,關注冬季奧運會上香港唯一代表呂品韜。別誤會,呂品韜不是第一名出戰冬奧的香港選手,索契一戰成績亦不見突出(預賽名列第五,無緣晉級),香港人齊心關注這位短道速滑選手,原因不在於他的比賽演出,而在他賽後向媒體傾訴的運動員心事。


呂品韜講的,是運動員身心同時受創的故事:自己舊患在身,需要隊醫隨團治理,但當局卻以名額已滿為由,拒絕隊醫同行;至於佔去名額的港奧代表團成員,名義上同行,卻從未關心參賽選手,唯有在電視台採訪之時,才施然亮相……官員冷對,結果呂的身體和心情,一同受傷。翌日,受盡千夫所指的同行官員現身反擊——代表團團長王敏超責呂「將自己輸咗嘅原因,搵第啲人嚟攤分吓」;港協暨奧委會義務秘書長彭沖指代表團在索契經常開會,日理萬機, 「唔通要日日向運動員請安?」

冬奧的羅生門

雙方各執一詞,很明顯,這是又一場死無對證的羅生門事件。對於羅生門,香港人向來精於隔岸觀火,看風駛𢃇,最愛交由媒體臚列雙方證據,然後扮演法官,私下裁決。然而這次,情况有異,大家不理供辭,迅速歸邊——有人指摘官員冷血,只顧耀武揚威,不理選手死活;有媒體揭露,香港沒有標準溜冰場,選手只能自掏腰包, 飄泊在外, 接受訓練…… 全體民意,連同大眾媒體,攜手站在呂品韜一邊。這邊廂李慧玲被炒(唉),尚且有人懷疑證供真偽,認為李誣衊智囊,抹黑商台;然而那邊廂呂品韜呼冤,群眾與大眾媒體卻是少理實證,不問情由,予以同情,交付真心。原因何在?

全因「運動員」三個大字。

可敬可畏的運動員

香港人和我一樣,平日不是運動的材料(趁墟除外),但對於自家門口出產的運動員,心裏總是特別有感情。這份情,成分複雜,有點矛盾。一方面,每逢大賽我們會為自家選手肉緊握拳,搖旗吶喊,甚至因他們「為香港爭光」而喜極飲泣;另一方面,家長在鼓勵子女強身健體,為他們報讀各式各樣體育興趣班的同時,又會千叮萬囑後代不可「沉迷」,生怕他們以李慧詩為偶像,視呂品韜作目標,走上「全職運動員」的(不歸)路。百姓欣賞運動員,但主流社會對「運動員」,其實又敬又畏。

香港人對李麗珊、黃金寶和呂品韜又敬又畏,那「運動員」之於平民,又有何意義?最少有兩點。

一、繼承傳統價值——運動員是大商家賣廣告的至愛,無論銀行、藥廠,抑或駕駛學校,紛紛高舉選手肖像,大賣廣告,建立品牌形象,全因運動員形象健康,足以成為一家大小的共同偶像。不是嗎?運動員要取得好成績,力爭上游,就得努力鍛煉,超越限制,挑戰極限。他們的汗水和傷痕,讓「努力有回報」、「夢想可成真」等傳統社會價值,得以繼續傳頌。老師家長要教導下一代,樂於講李慧詩出身牛下,揚威世界的心路歷程;媒體要教化眾生,也積極將呂品韜自掏數百萬元圓奧運夢的香港傳奇,公告天下。

提起運動員, 不期然聯想到「體育精神」。何謂體育精神?媒體早兩天就報道了一段小故事:美國花式溜冰選手阿博特,在冬奧的比賽初段發生意外,轉圈不成,還變滾地葫蘆,躺在冰上超過十秒。正當人人坐直身子,關注其傷勢之際,這位運動員竟重新站起,繼續比賽,更完成了一記三周接三周的高難度連跳動作,博得全場觀眾的掌聲和歡呼。體育精神,是「永不放棄,走到最尾」的堅持,是「友誼第一,勝負第二」的灑脫,更是傳統社會價值的全面體現。

二、確立香港意識——運動場是汗水與身體的比試,也是民族和文化的混戰。觀看運動比賽,是平民思考身分政治、文化意識的最佳時機—— 中國選手乘亂後上奪金,我們是否感到高興?香港健兒與中國勁敵同場較量,觀眾的心又如何傾斜?上星期網民惡搞改圖,將冬奧電視畫面上的香港區旗換成港英旗幟,以假亂真,乃運動場上身分意識拉扯的明確體現。

民族的混戰確立香港意識

這種拉扯,始於平民心底,更由大眾媒體放大呈現。回歸之前,李麗珊奪奧運金牌,全港觀眾在《城市追擊》的慫恿下,激動流淚,慨嘆香港這片小土地,竟然出了一個奧運冠軍;李慧詩在世界賽場屢創佳績,更在奧運會斬獲銅牌,媒體將她譽為「牛下女車神」——既點出其出身,更直接向全體市民表明,這個冠軍選手與平民百姓同呼同吸,她胸前的獎牌,是全體港人的榮譽……這次香港人為呂品韜抱打不平,原因亦一樣:他是為香港爭光,為我們爭光啊!當然,這種身分投射,往往放大獎牌,忽視血汗,似乎過於功利,但平民心事如此,又無可避免。

如果連政府官員也抱有相同看法呢?每次運動員獲獎回港,我們必定看見官員笑容滿面,伸手迎接,並稱健兒為「香港之光」、「大家的驕傲」;至於落敗選手呢?抱歉,成王敗寇,只得被打入冷宮。當然,運動員不是為官員的掌聲參與比賽,但最基本的尊重呢?又有沒有? 「諉過於人」、「不懂自省」的運動員,對政府官員和隨行的代表團成員來說,究竟是用以宣傳香港、搞好外交的一塊大招牌,還是流汗訓練,堅持比賽的一個真人?

曬完即棄不見天日

此時此刻,想起麥兜的冷笑話: 「香港嘅運動員,唔係垃圾,更唔係臘鴨!」要曬的時候就被倒掛半空,耀武揚威;曬完了,就被全世界(包括媒體和平民)擱在一旁,不見天日。香港運動員不是臘鴨,是什麼?

平民百姓又如何看待「運動員」?是「香港傳奇」、「城市之光」?還是茶餘飯後的趁墟熱話?我們要聲討官員將健兒當成招牌臘鴨,也要擺脫媒體鏡頭,真真正正為運動員的精神、汗水和夢想,鼓鼓掌,打打氣。

Sunday, February 09, 2014

《金雞sss》——分裂的香港精神



入場看《金雞sss》,事前其實十分猶豫。

猶豫不決,全因收到不少人的善意勸阻。知識分子沈旭暉埋怨, 「成套戲好無聊」,而且「睇得唔太釋然」;對公共衛生有幾分認識的朋友提醒,最近北方禽流感肆虐,所有雞隻,無論活雞死雞本地雞北姑雞銀雞金雞,一律少碰為妙;崇拜哲古華拉的友人直言,電影揶揄反政府示威者收錢做戲,影射長毛(不是陳可辛)掟嘢是為提早收工,明顯是表面搞笑,內裏維穩的軟性毒品。面對如此流行文化大毒藥,有識之士除了要立即割席,更應呼籲大眾洗眼罷看。我的馬年願望是身體健康,無論禽流感還是軟性毒品,都招惹不起。入場與否,內心當然十五十六。

但我還是決定不理阻攔,冒險入場。原因很簡單——對於闊別港人十年有多的《金雞》系列,我內心有結。這個帶着情意的結,大概源於兩集電影做過的三件好事:一、談人情。《金雞》開宗明義,講的是妓女阿金的故事。這個妓女故事,牽涉不同年代的香港人。而穿插其中的,乃人與人,以至香港人與香港之間的一份感情。

這份情,部分略嫌氾濫(如阿金跟兒子不能相見一幕),但也有部分,能教我流淚,使你動容。睽違十年的新作,究竟能否捕捉港人當下的情緒,將「香港人情」四個字放大再現?我有點好奇。

二、玩記憶。阿金曾經在山頂慨嘆說,香港人都善忘。是的,港人擅長失憶,亦因此對一切「集體回憶」,情有獨鍾。《金雞》系列打正旗號,借阿金由七○活到千禧的人生際遇,去講香港幾十年來的時代變遷,當中大玩記憶,拼湊符號——於是熒幕下我們重溫王維林擋坦克的悲情、彭定康甲板揮手的無奈、何志平求來下籤的苦笑、沙士的惶恐、七一的怒火…… 然而,亦有論者批評,熒幕上的集體回顧,永遠涉及篩選,哪段放大哪段縮小,是製作主導,也有政冶考慮。《金雞sss》會如何剪裁記憶?又會怎樣翻弄符號,刻畫當下社會現象?我想知道。

扭曲的新香港精神悄悄崛起

三、講精神。《金雞》上畫那年,梁錦松獨唱《獅子山下》,令民間再次開展一場「何謂香港精神」的大辯論。而那兩集電影,同樣有意呼應這討論,藉「金雞精神」勾勒「香港精神」。正值艱難時勢,電影勉勵大家,要提起精神,既學習阿Q,雞雞哋都要活得開心,又要與時並進,做個谷底反彈香港人。十年後的《金雞sss》雖以喜劇包裝,然而電影官方文案又再以「香港精神」做賣點: 「阿金就是『香港人』的精神,從沒搞不掂的問題,再惡劣的環境,我們也可以生存,因為我們是這裏的『陀地』!」在廣東話變成「中國方言」、伍珮瑩「筍工」不保的這個年頭,我想入場,看看新作會提出什麼精神良方,應對金融風暴(《金雞》)、沙士疫災(《金雞2》)之後,又一場時代憂鬱。

看畢電影,離開戲院,滿腦都是全場觀眾的誇張笑聲(由開場到長毛被影射,一直沒有間斷)。香港流行文化以娛樂行先,《金雞sss》既能令他開懷,教她鼓掌,理應功德圓滿。任何(評論)人若還插嘴,顯然就如該片導演鄒凱光所言,是「懶型唱反調」、「食飽飯無屎屙」的日籍知識分子(又名「根本岸久」)。

所以我要懺悔。那兩小時,我確實跟沈旭暉以及廣大(日本)知識分子一樣,不太釋然。心情欠佳,除了因為對電影失望,更大的原因,源於從創作人的取態以至觀眾的表態之中,窺見出一種扭曲的新香港精神,正悄悄崛起。

請別誤會。《金雞sss》跟前作一樣,在「三件好事」上面,做到十足。阿金與哥頓哥、吳璐與麥基、哥頓哥與Jackie 仔之間,都有感情拉扯。電影不單講人與人之間的情,更藉My Little Airport 的歌聲,直截了當地唱出「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頭,就當我在外地旅遊」這份香港集體心情。這份情,令我們為每年開四日的桂林夜市而惋惜,為粵語(魔俠)被謀殺而肉緊。對於六分無奈、四分心灰的港人心事,電影其實捕捉得十分準確。

《金雞sss》也玩記憶。但跟以流行音樂與新聞片段編織回憶符號的前作不同,新作回歸日常,將港人當下的生活片段,在大銀幕上(作選擇性)呈現——於是九七前入獄的哥頓哥發現「新尖東」不再龍蛇混雜,反而處處自由(行)。走奶粉、做導遊、炒演唱會飛、收錢示威等「集體記憶」,亦排隊出現。此情此景,觀眾人人共鳴,拳頭個個抓緊。

香港精神: 戲謔應對不公?

「香港精神」更是片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創作人藉哥頓哥身邊人的口,不停重申「世界變了」、「香港再唔屬於我哋」的社會現實。而面對如此困境,阿金再次發揮樂天知命的「金雞精神」,將「放輕鬆好快就收工」、「今時今日咁嘅服務態度係唔夠嘅」視為人生左右銘,同時主張與港人攜手,合唱「斜陽落下心中不必驚慌」,以歡笑(或曰「正能量」)、轉變(尖東重建不了,就適應時代開茶餐廳迎接旅客)、戲謔(捧華仔做特首),應對社會上的荒謬、矛盾與不公。

這就是當下的香港精神嗎?我猶豫,但不敢說不。與其說《金雞sss》影射長毛、抹黑公義,乃蓄意維穩之舉,倒不如說,創作人建構的這種「香港精神」,恰好反映了不少港人流行的價值觀:沒錯香港確實不再是我們地頭,社會也確實亂作一團,但與其執著,不如奉「認真你就輸了」為人生信條,將身邊一切視作笑料(鄒凱光語) , 一笑置之—— 「長毛一開會就掟嘢,可以早收工落老蘭,哈哈」;林慧思講句粗口就放大假,是筍工之中的筍工,哈哈哈」; 「有愛港組織收錢示威?香港人咁忙,仲得閒示威的,無論親政府定反政府, 都肯定另有所圖啦, 哈哈哈哈哈。」這種新「香港精神」,起初半講笑、半認真,但日子久了,就再沒分別。

《金雞sss》不是好電影(也不是文化毒藥),但它卻大條道理地將現時流行的香港精神其中一面,裸裎你我面前。當下香港人心灰意冷(尤其是台灣收緊移民資格), 「香港不是我的地頭」早已是有共識的香港情緒。但在集體心事持續醞釀的同時,港人對記憶符號(如長毛擲物)的解讀,以及「香港人如何走下去」這個大問題,卻不單沒有共識,更是愈見分歧——面對廣東話地位受威脅,我們應該保持笑容,努力學習普通話,與時並進?抑或將港式髒話發揚光大,無懼北方洪流,繼續「頂硬上」?面對伍珮瑩(被)辭職,我們應該扮smartass,笑她的反擊於事無補,更令「筍工」不保,還是堅持發聲,為她討回公道?

香港社會持續精神分裂,這一波的香港精神,同樣注定分裂。

Wednesday, February 05, 2014

思前想後,香港電視文化的重要年頭

收到《一小步》編輯邀約,記錄香港電視一年。那一刻,我正在GOTV網站蹓躂,瞳孔放大,滿頭大汗。

GOTV,一月中面世的無綫電視收費視頻點播平台,讓廣大市民(在繳交月費後)透過智能手機、平板電腦或家庭電腦,重溫舊至《狂潮》、《家變》、新至《My盛Lady》的無綫經典劇集,被認為TVB又一(追撃王維基的)力作。最近幾個月,我本來聽從廣大網民呼籲,與無綫絕交,GOTV以懷舊來鞏固電視霸權,理應列入黑名單,嚴禁踏足。然而,這個儼如香港電視劇圖書館的網站,既十分「香港」,又非常「普及」,更盛載著一個又一個「文化傳奇」(網站其中一個專題是「周星馳—無厘頭的誕生」)和「文化悲劇」(「林峰的星光大道」),作為香港普及文化研究者,在看與不看之間,我額角有汗,猶豫不決。

猶豫不決、滿頭大汗,是全體香港電視迷(當然包括我)的近年寫照。

毫無疑問,小箱子曾經是香港人至親。香港人立身處世向來少講大志,多求享受,過去四十多年,我們「日頭猛做」,為的不是要建功立業,而是昐望着晚上安坐沙發,可以「到依家輕鬆吓」的一刻。電視是香港生活面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意外書寫了香港故事,構成了「香港人」這個臉容複雜、做人處事充滿矛盾和猶豫的身分。有關香港電視如何與香港故事緊扣相連,各大院校的文化研究學科早已開咪大講,詳情可以舉手詢問馬傑偉、梁款、呂大樂等香港學者。

學者普遍認為,香港電視的黃金歲月,在七十至八十年代。我生於八十年代尾,電視的黃金,我其實已經無緣見證。但無論黃金與否,不能否認的卻是,電視依舊伴我成長——香港電視好玩,因為它不單是學者們的研究對象,更是每位平民的私家記憶。在此,我想搶咪,舉手試講自己與電視交往的故事。

小時候父母管教大多實行「積極不干預」的政策,只要功課交齊,成績不差(當然標準隨時可改),要娛樂要玩耍,絕對悉隨尊便。於是中小學時期,我副修讀書,主修電視:每天放學,總會勤快(即「求其」)完成功課,求的,當然不是分數,而是飯後甜品——安坐沙發,凝視電視螢幕,欣賞一連三個小時的劇集;我會流連便利店,冒被職員趕走的險翻揭雜誌,為的是看後面的電視劇情簡介;我會為喜歡的演員搖旗吶喊(如蔣志光、許紹雄),更會不要臉地跟同學爭論劇集劇情;星期五晚是我一星期最難過的時刻,因為預告播完之後,要等足足兩天才能看下一集,太漫長。

最近偶爾到GOTV,重新接觸「關詠荷」、「羅嘉良」、「張家輝」等人名,以及「陀槍師姐」、「先生貴姓」等劇集,我會不期然心跳加快,掌心有汗。汗,因為肉緊,因為曾經深愛。九十年代的電視不太黃金,也絕少能夠書寫香港故事,但它仍舊在觀眾心目中有位置,全因它最低限度能夠帶來娛樂——對於沉悶成性又要求不高的香港人(亦即我)來說,這很重要。

之後的故事,大家比較清楚。踏入千禧年代,電視質素一落千丈,教你我滴汗。與小箱子關係切肉不離皮的香港觀眾,態度由「不看無話題」,變成「唔睇無所謂」,最後更變「睇都唔敢提」;到近年,年輕人要「潮」、「有文化」,就必須(於立場上)向(無綫)電視說「不」,看了也不認,認了也定要踩一兩腳。對於這個現象,我本來頗為不屑——因為我比許多「有識之士」、「文化人」遲離棄TVB。






(古時的汽車,在後面。)

不離棄,可能因為家裡的沙發實在太舒服,更可能因為電視仍然偶有佳作,至少能夠帶給我足夠的娛樂——早幾年我仍然會為電視劇情流淚(那齣劇叫《換樂無窮》),至於那些教人詬病的公式化反智橋段(如「我煮個麵你食吖」、偷聽、綁架和失憶),偶爾出現,我會批評,但始終不捨得全盤放棄。

直至去年。作為無綫的忠實觀眾,2013年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其電視劇集的製作是如何不堪。我不是「細心」的網民,對於全城鬧爆的「穿崩」、「老套」,其實沒有太大感覺。我更關心的,是劇集是否仍好看。2013年的答案,肯定是不。這年的無綫劇集(如《好心作怪》、《神槍狙擊》),屢屢挑戰眼球底線——情節不合理(物理學上、生物學上、邏輯上)、舊演員角色重覆、新演員演技(非常)不濟,作為觀眾,我不單沒能獲得任何娛樂,更加睇得很不舒服。就算網民沒有呼籲熄機,就算阿叻不是跪地相求,我仍要忍痛告別本地電視(當然包括亞視)。

電視迷內心絞痛、額角冒汗,那又如何?亞視早已是苟延殘喘,而無綫一台獨大,根本毋須作出任何改變。而新免費電視廣播牌照一役,更將王維基開台的鴻圖大計,連同全港電視迷的卑微願望(「我要有權睇電視」),一併粉碎。我們流汗遊行,似乎都沒有結果——直至王維基開動Plan B。如果順利,今年七月,香港電視將以網絡平台及流動電視方式開台,觀眾只要將接收器接通手機、電腦或電視,即可免費收看港視3至5條頻道。這一年的香港大眾電視,注定風起雲湧。

如此風雲,值得我們安坐沙發(或手持手機),認真記錄。

就由一月開始。GOTV是無綫增加收入、鞏固霸權的又一舉措,可以不理。同時不能忽略的一月電視大事,是港台電視31台正式啟播。香港人素來奉商業電視台(又名「無綫電視」)為至親,公共電視,一直儼如晚飯時段各家各戶的發聲牆紙,備受冷落。這次港台電視啟播,雖然未必能夠像英國的Channel 4一樣,改寫文化,影響百姓,但至少可以讓全港觀眾有多一個選擇。

香港人(如我)對無綫電視的感情,素來深入肺腑,直插骨髓。面對公共電視與商業(流動)電視相繼崛起,香港的電視文化會如何轉變?向來一台獨大的無綫會如何見招拆招?近年百感交集的電視觀眾會如何取捨?

這一年,會是香港電視史上的一個重要年頭。一個電視迷的記錄,由此開始。



刊於網上媒體一小步

Sunday, February 02, 2014

趁過年,跟香港談談情

新年流流,做乜好?

早幾天揭開世紀版,讀到台灣男生陳夏民的文章寫道,近兩年的春節,鐵心成立「過年拒念周星馳電影台詞委員會」,但凡聽見同輩親友背誦星爺金句,一律白眼伺候。讀畢,不禁莞爾。過年,是一切「永恆不變」的節日——打開電視,不是重播又重播的電視大騷,便是一個又一個的勘輿師傅正襟危坐,鄭重告誡廣大平民,誰和誰今年犯太歲,誰跟誰要留心身體健康;打開親戚家門,話題永遠跟之前每一年都一樣,不是「問事業」( 「現在做哪行?」),就是「問姻緣」( 「拍拖未?結婚未?生仔未?下年到你派利市喇!」)當然,過年時節少不免的,還有令眾人同時掩臉遮眼的特首賀年廣告、年年依樣畫葫蘆的花車巡遊、煙花匯演、(全城直擊)夏蕙姨上頭炷香、發叔到車公廟為香港求籤、市民央求發叔別再為香港求籤…… 等等。過年, 是習俗, 是懷舊,更是傳統與公式的總和。

對於年輕人(如我)來說,過年重複傳統,翻弄公式,幾乎等同於「悶」。然而, 社會學家卻說, 大時大節的「不變」,以及它引伸的這份「悶」,自有其社會意義——它凝聚社會,令樓下看更笑臉迎人,使隔離鄰舍不再陌路,教冷漠成性的香港人,突然變得守望相助,人情味濃,猶如回歸傳統社會;它灌輸價值,延續社會,教導下一代堅守「親疏有別」、「長幼有序」等傳統規條,將「傳宗接代」、「勤力會發達」這些人生大道理,重新包裝,發揚光大……過年一切不變,是要令我們社會的一切,同樣永遠不變。

重新發現的「香港」

這樣也好。這些年來,香港的人、事、物,統統變得太快,轉得太急。急景殘年,置身其中,心裏容易萌生一種「今夕是何年」的窒息感。如今新年時節一切照舊,反而恰好讓你我有所依靠,再次肯定自我身分,重新發現生活所在,這正是傳統的意義。

這兩天,不少朋友重新發現的,是「香港」—— 「以前的香港,回來了!」他們講的, 是城市景觀—— 有沙田友走在社區,發現「沒有自由行的商場,行起來原來特別自由」;有長居水(貨)上的上水居民在火車站外驚訝高呼: 「幾乎記不起沒有水貨客的上水是怎樣了。」放眼網上,有心人用攝影記錄年初一的香港市區,鏡頭下的銅鑼灣人迹罕至,時代廣場死氣迴盪, 猶如空城…… 攝影師許願作結, 「我想每天的老銅就像年初一的一樣。」看在眼內,不無欷歔。

香港人普遍身心俱疲

香港人向來習慣群體活動,空閒時間最愛趁墟湊熱鬧(如年三十晚的年宵市場),平日吃飯讀書購物,堅持拼死排隊(如食「澳牛」),努力追趕人潮(如報讀幼稚園)。在農曆新年這傳統節日,人多之處,夠旺夠人氣,理應人人爭先恐後;至於年初一、二的鬧市,店舖落閘,門戶緊閉如死城,理應人見人怕,避之則吉。但這一年,竟然人人為街道冷清而雀躍,為商場丟空而感恩,社會為何變了樣?又或者該這樣問——是從何時開始,我們學懂欣賞城市這一面的?

全因民情在變。這裏講的民情,不是民意調查量度的「民情指數」,而是平民對香港生活產生的真實情緒。這幾年,面對無論居住環境,以至生活空間都日漸(被)擠擁的這座城市,香港人普遍身心俱疲。

早兩天新華社報道,指香港人過的每一天, 其實都有「內地元素嵌入生活肌理」。對此,每天走在街頭,吃在餐廳,行在車廂的香港人,難道還不理解嗎?不過對大部分人來說,如此嵌入,不單粗暴不堪,更加將香港生活的原有肌理,破壞得體無完膚。

身處其中卻無能為力

香港生活肌理被破壞,是這星期大熱文章〈澳牛的黃昏〉的主旨。文中網絡作家史兄既講一家地道茶餐廳如何轉變(質素轉差,服務轉好),又趁機借喻香港: 「我看到香港的黃昏。」灰心作結的文章,結果引來全城熱烈迴響,讀後人人心有不甘,個個臉如死灰。究竟餐廳侍應態度變得友善,是否一定跟內地遊客有關?茶餐廳的轉變,或曰陷落,又是否可以直接引伸到香港現狀的解讀?也許通通未必。那就代表該篇遊戲文章,不值一顧?同樣未必—— 因為萬千讀者的表態、他們的情緒,同樣不容忽視。許多香港人對茶餐廳有情,對香港有情,但這份感情,近年逐漸縮小。不是港人另結新歡,而是小城生活肌理在變,我們身處其中,卻是無能為力。

這幾天,電視大玩重播,將陳年舊戲、綜藝大騷共冶一爐,重現觀眾眼前。新正頭,為了避免自己(與表兄弟姊妹)對無綫節目破口大罵,我決定奪去遙控,冒險轉台到啟播不久的港台電視,與親戚重溫四十年前的港產經典《獅子山下》。結果,主題曲響起,人人雙眼發光——年輕一輩好奇昔日徙置區的平民生活;年長親戚一邊緬懷舊時歌榭,一邊參與一個名為「嗰個演員叫咩名」的有趣遊戲……四十年前的作品,竟然讓大家都看得很開心。

《獅子山下》記錄香港情

電視台玩重播,其實可以花點心思。這次重播港台《獅子山下》,特意找來呂大樂、吳俊雄、馬傑偉等社會學家,在每集結尾分析劇集,解讀民情,我看得津津有味。其中吳俊雄在首集結尾時說,《獅子山下》的意義在於, 「它是香港人與香港談情的紀錄」。我聽見,嘴角微震,眼泛淚光。

四十年前,香港人對香港有情。這份情,時而分裂,時而拉扯,卻總算體現於日常生活的各個部分;而談情的過程,亦逐漸奠定了香港與香港人之間的緊密關係。四十年後,香港人仍然對香港有情,但在大環境的擠壓下,這份情,要談下去,愈來愈難。唯有趁過年的時候,走到街頭,進入鬧市,再次跟舊情人打個照面,談一場未必再有結果的感情。

這份無力感,值得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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