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21, 2016

方力申、鄧麗欣分手,你為何感觸?

我替李慧琼不值。周四早上,她辭去行會成員一職,分手舉動本應是全城焦點。只是兩小時後,方力申、鄧麗欣結束十年情消息一出,平民百姓馬上轉移視線。三十歲前後的一代人,反應尤其劇烈。比較理性的朋友說,為此她呆了足足兩分鐘(並懷疑葉念琛是否有新戲上畫);向來感性的友人聲稱,自己哭了整整半句鐘(並揚言不再相信愛情)。

為方力申、鄧麗欣分手而失控痛哭?我無法理解。毫無疑問,在媒體吹捧下,這對「金童玉女」看來相當合襯,然而誰都知道,兩人出道十多年來,無論演技、唱功,抑或語文水平,都相當「驚人」,算不上什麼大明星。香港人對男歡女愛經驗豐富,離合散聚,視之等閒,又何以為素未謀面的小明星分手而惋惜,甚或嚎哭?

對此,娛記的答案是「集體回憶」——因為兩人是大家的集體回憶,所以分手消息就引來集體驚呼。聽起來多麼合理。然而何謂集體回憶?為何偏偏是方力申與鄧麗欣?更重要是,集體回憶怎麼會牽扯個人情感?這些問題,我有興趣解答。

不如由私家回憶說起。在此懺悔,十多年前我曾喜歡過Cookies(以及Stephy),她們多張唱片(及隨碟附送的海報)至今仍收藏在抽屜深處。事隔多年,我仍記得鄧麗欣成長於屯門大興邨,難忘她與方力申於《好心好報》MV裏隔着玻璃接吻引起的哄動。他倆主演(及訂情)的《獨家試愛》,我當然看過不止一次。

當年的「集體撞邪」

坦白說,要公開承認以上這些事,我其實鼓起了三百分勇氣。現在每次執屋看到那堆唱片,我必定狂打冷震,然後質問自己﹕當日為何會買得落手?是否撞邪?如今回想,2000年代初期的香港流行音樂,縱然深受當時香港年輕人(如我)愛戴,但歌手唱功以至歌曲質素,卻是異常低迷。現在大家珍視「集體回憶」,可以說是當年「集體撞邪」的結果。

但世上沒有沒來由的撞邪。當年香港有一代人喜歡看Twins打側手翻,甚至認為方力申和鄧麗欣合唱幾好聽,現象是離奇,卻有時代根據。由九十年代末開始,香港樂壇逐漸倒退,唱片銷量急劇下跌,唱片公司生意愈來愈難做。因應時勢,流行音樂工業出現了兩種改變。

第一,工業放棄以出版唱片為單一目標,反而採用「360模式」(黃志淙語),全方位找商機。經濟不景,唱片公司為求生存,變身為多元化娛樂公司,這邊廂將金牌經理人身分(「多謝Paco」)發揚光大,為旗下藝人接拍廣告,開演唱會,賺盡一分一毫;那邊廂自組電影公司,以自家歌手擔當主角,開拓音樂以外的票房財路。分別於1999年和2003年成立的英皇娛樂和金牌娛樂,都是時代產物。

如此看來,方力申和鄧麗欣之所以成為眾人心目中的「金童玉女」,既因二人外表合襯,更因為金牌娛樂背後推波助瀾,見二人合唱大受歡迎,便乘勢開拍電影,由《獨家試愛》、《十分.愛》到《我的最愛》,全方位勸說香港大眾﹕他倆就是天生一對。

第二個轉變,是流行曲個人化。2000年代初期,唱片公司雖繼續製作音樂,但環境改變卻使他們變得謹慎。當時的歌曲,無論出自新晉組合(如Cookies),抑或主流歌手(古巨基),清一色以年輕人為對象,因為他們正是最願意消費流行的一群。年輕人關心什麼?當然是情愛之事。於是翻開當年大熱歌曲名單,首首都是情歌——以2004年歌曲為例,樂迷唱完《好好戀愛》後,成為《十六號愛人》;《擇日失戀》、《一拍兩散》後,當然《耿耿於懷》,最後危險得儼如《思覺失調》。

你會問,情歌不是流行曲典型嗎?是的,但重溫當年作品,不難發現全部儼如今天的鄺俊宇散文一樣,度身訂造,引起共鳴。按照中大教授馮應謙的說法,當時流行音樂正由大眾化走向個人化,在創作人心目中,歌曲不單要「好聽」,更要「好中」,「段段歌詞要寫得感動」;最好旋律簡單,歌詞淺白,樂迷容易代入,化身K歌之王,唱埋一份,消費感性。

上一代人消費流行音樂的方式,要不購買唱片,要不依賴大眾媒介,等待專業推介,受眾明顯被動。但踏入2000年代,新一代消費《好好戀愛》、《好心分手》等歌曲的渠道,卻跟以往截然不同﹕一方面互聯網大行其道,盜版流行,年輕人透過ICQ的shared folder以及WinMX等軟件,(非法)下載大量音樂,然後自由按照喜好,日播夜播;另一方面隨着連鎖卡拉OK店收費變得大眾化,大家蜂擁進入K房,緊握咪高峰,唱着彷彿為自己度身訂造的K歌。

度身訂造的感性消費

這是名副其實的感性消費。由這時起,樂迷的角色不若過往被動,反而更主動地消費流行,表達自我,訴說情感。在K房裏唱着《好心好報》的青春少艾,已經將歌者故事融合自身,「落力待你好得不到分數」的不僅是方力申,更是拿着咪高峰、塞着耳筒的你和我;「早知不應試愛」的,既是銀幕上的阿寶與阿華,也是戲院裏心情翻滾的每個觀眾。

這恐怕才是今天你我竟然會為方力申、鄧麗欣分手而感觸的原因。在唱片公司、電影公司的煽風點火,兩人身後牽連了一大串文化產品、記憶符號;而在傳播科技、消費習慣的改變驅使下,一代年輕人理所當然地將這些產品、符號,據為己用,投放私家感情,拉扯真實記憶。就算現在回想,這些歌曲、電影、明星質素如何不甚了了,但在時代的偶然挑撥下,我們卻切實付出了如假包換的真記憶、真感情。

事實上,那幾個年頭的流行曲,全部在這一代人心目中留下深刻烙印。例如去年《羅生門》之所以大熱,全因與前作《耿耿於懷》相互呼應,挑動記憶。而《耿耿於懷》的出生年份跟《好好戀愛》一樣,正是2004年。如今大家一聽「你最近還好嗎」和「完了吧如無意外」感覺便如泉湧,恐怕不是意外。

這段「集體撞邪」的日子,並不長久。由2006年起,唱片公司開始意識到觀眾對青春偶像、樣板K歌的愛戴,漸走下坡,以往的商業方程式必勝不再。此後幾年,樂壇開始推崇唱作世代,歌手們除了外貌,還要有才華;歌曲題材亦逐漸各類型的情歌,變成透過情歌介入社會(《囍帖街》),以至宣講哲理(《愛得太遲》)等不同方式。香港流行音樂的面貌,從此多番改變。

昔日的樂迷也每日長大,跟粵語流行曲的關係日漸疏離。然而,直至十年後的人日,大家依然樂於懷緬那段全情投入的「撞邪歲月」——Twins開騷,大家照舊搶飛,享受孖妹千年如一日的唱功;《羅生門》一出,大家笑着重溫《耿耿於懷》,拭淚回首有發生過的舊情事;《紀念日》上畫,大家爭着入場,咀嚼活地亞倫的犀利金句。

然後到了方力申、鄧麗欣分手,大家不能自控,感觸落淚——看似撞邪,卻有根有據。



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6年3月20日)

Monday, March 07, 2016

安息吧!亞視

周五下午5時59分,人人全神貫注,目光緊盯電視熒幕,為的是見證歷史,欣賞傳聞中亞視的「最後一面」。秒針緩緩跳動,「五,四,三,二,一!」倒數完畢。結果,亞視沒有熄機也沒有飄雪。《六點鐘新聞》如常播放;女主播照舊面不改容,仿效鐵達尼號船長,念出電視台最新動向。

未幾,德勤發表聲明,稱已跟電視台投資者達成協議,司榮彬將提供800萬,向160名員工支付本月薪金,讓亞視營運至4月1日的牌照最後限期。所有準備大啖花生、見證歷史的香港人(包括我),唯有繼續練唱河國榮的首本名曲的那句歌詞「亞視會永遠都存在」,多等幾個星期。

「這幾天可能是我人生睇得亞視最多的日子……」友人有感而發。「那種感覺,有點像在醫院見證親人彌留。」

這番話,我很有感覺。過去幾星期,坊間屢屢傳來亞視「死訊」,因此作為電視迷,我一有空檔,準會打開亞視,緊貼最新「病情」,順道緬懷過去。跟病榻上的亞視交往的這段日子,我百感交集——有時為歲月流聲台的經典瑰寶(如《開心主流派》)而驚呼鼓掌,甚至感嘆這電視台曾帶來無數美好回憶;但更多時候,看着苟延殘喘的本港台繼續重播,死不瞑目,我的感覺相當反胃。當病人也放棄治療,身為旁人,我其實找不到半點眷戀的理由。

亞視死不足惜,基本上已成為香江萬家燈火的共識。縱然與亞視認識多年,儼如近親,但對於這行將就木的「親人」,香港人當下明顯沒太大感覺。它的彌留,稍為觸發好奇,促使香港大眾在茶餘飯後,圍於牀邊,摩拳擦掌——但亦僅此以已。除了大姐明、鮑起靜和劉錫賢,彷彿再沒有誰會為亞視的離去而內心翻滾。

這倒難怪。自2014年底欠薪開始,有關亞視倒閉的傳聞(以及鬧劇)不時出現。最初大眾還對事態發展有所期待,媒體也努力炮製專題,回溯歷史,專訪員工,試圖喚起記憶,挑動情緒。但隨着事情僵持不下,鬧劇反覆上演,香港人老早失去耐性。毛記電視《亞視永恆》的流行,除了因為歌詞惹笑、不停重播,更因為年輕一輩真心希望電視台早日結業,及早解脫。事到如今,面對一場事先張揚的命案,淚已流乾,話亦說盡,香港人對「親人」彌留無動於中,也是理所當然。

這星期亞視再次表演死裏逃生,但無可否認,它的性命終將於一個月內走到盡頭。過去幾天,呆站床前的我反而在思考﹕對於眼前這個「親人」,我們其實有多理解?我經歷過真正的親人離世,知道生者事後最懊惱的,往往是發現自己對先人不夠熟悉——他當年為何會移居香港?他一生最驕傲的事是什麼?身為子孫,我們可以全不知道。逝者已矣,也再沒有發問的機會。

對於亞視,我怕我同樣後悔。我怕我對亞視的認識,只流於《百萬富翁》收視高,以及《我和殭屍有個約會》好好睇。於是這幾天,努力翻書(鄭重推介「傘下的人」寫的《亞視永恆》),重新認識這個「親人」。結果發現,作為電視台,亞視有三大特點,值得你我繼續宣講,仔細發揚。
三大特點值得宣揚

一、大家庭。眾所周知,電視台是一間沒有噴煙的大工廠,廠內是講求效率的生產線,以及綁手綁腳的規章制度。但陶大宇卻形容,亞視員工和諧融洽,合作無間,跟無綫相比,是一間大機構和一個大家庭的分別。在亞視走紅的尹天照則回憶,當年電視台的「梳、化、服」都待他如親人,連煲了粥也預他一份,「由我籍籍無名去到成名的這段時間,就是這班可愛的家人為我構思形象,等我可以放心演出每一套劇。」

亞視台前幕後的家庭味道,更體現於「A記同學會」。這個與亞視官方無關的「民間團體」,每年召集數百名舊員工出席聚會,守望相助。去年聚會中適逢有前藝員的丈夫去世,陳啟泰於是在席間建議「同學們」慷慨解囊,江美儀亦立即上台呼籲,終為事主籌得數萬元。「原來我們亞洲電視的工作人員,大家都咁有人情味。」這是同學會召集人江美儀的感想。文化工廠也可以有人情味。

二、逆境波。在廣大觀眾眼中,亞視從來都是二奶的表表者,資源、人力、收視都長期不敵無綫。因此為了生存,它一直逼出十足潛能,發動創意,學用刀仔,鋸開大樹。多年來,亞視開創的先河,數之不盡:《百萬富翁》引入外國問答遊戲;《今日睇真啲》將香港個性灌注infotainment;《今夜不設防》測試道德禁區。創新之後又如何?當然是被無綫照辦煮碗,搶回收視,然後又等待另一次突圍。
以弱勝強 打出逆境波

這多少給電視工業帶來啟示。面對大台,要以弱勝強,打好每一場逆境波,最有效但亦最老套的方法,始終是創意——而不是先進器材、精細畫面。大台走過的路,毋須重複;他們一直不做的,反而可以努力探索。這星期ViuTV一系列實况節目的預告片陸續出爐,觀乎大家的反應,似乎頗有當年亞視以奇招搶奪眼球的姿態。

三、山寨廠。窮則變,變則通。亞視長年缺乏資源,辦不成大工廠,就只得認命做山寨廠,靈活變通。江美儀記得,為亞視拍旅遊節目的時候,工作人員經常只有導演、收音,以及出鏡的演員。沒有燈光師、編劇、助理,怎麼辦?當然是互相補位。演員拍完一個鏡頭,就站在旁邊舉反光板打光。拍了一整天,回酒店倒頭便睡?抱歉,演員還要兼顧寫稿度稿的工作,不然明天拍什麼?

誠然,這種山寨廠的玩法猶如雙面刃。譬如江美儀說,當年員工之間有句口頭禪,「亞視精神,做鬼死人」;杜汶澤更誇張,他在亞視初期有次飾演太監,戲服及帽都臭得厲害,脫下來看才發現帽裏寫有八十年代已故演員張瑛的名字,似乎很久沒洗過……粗疏、求其,也是山寨廠的特色。縱然如此,但這種亞視精神仍能提醒世人:要炮製流行,不一定要靠美輪美奐的生產線,「努力變通」和「做鬼死人」,才是不二法門。

坦白說,香港人的記憶向來跟《魚樂無窮》的金魚一樣短暫。早幾個月,我們還在為告別港視而傷感,現在媒體已急不及待,推出「新電視時代」專題;今天我們試圖懷緬一段名為「亞視」的歷史,明天大家已在期待梁國雄和曾鈺成怎樣跟着矛盾去波蘭。

浪奔浪流,亞視不會永恆,變幻才是永恆。但這不代表整理、盤點沒有意義。告別亞視,願有心的電視迷,毋忘歷史,袋好啟示,然後一同前行,探索新的電視。

文:阿果

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6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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