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28, 2013

家是香港,注定爛騷




對於「騷」,香港人向來又愛又恨。

有時候,香港人熱中看騷。陳奕迅七月演唱會早前發售門票,反應熱烈,全數售罄;早幾天網上流傳一段「香港男對上海女」短片,口沫橫飛、髒話亂墜的中港矛盾,引來數萬人圍觀,一同睇騷。香港人鍾情圍觀,熱愛睇騷。對這一點,張耀榮、梁國雄、陳淨心,都會同意。

但對香港人來說,有一種騷,注定是票房毒藥。它的名字,叫「政府騷」。


過去廿年,香港人見識過林林總總的政府騷。表演者用盡身體各部分,傾力演出:有的拍爛心口(陳馮富珍表演食雞),有的洗濕雙手(董太教全港市民洗手),還有的嗌破喉嚨( 曾蔭權上街大喊「起錨」)。這些騷,橋段一絕,演出賣力,卻始終無法感動港人,原因有二:(一)有距離——政府搞騷,經常身在民間,心在半山。官員表面體察民情,與百姓同呼同吸,惟內裏思維、觀察目光,依舊由高向低, 董太的生化裝束是最佳例子。(二)錯估形勢——政府騷要親近群眾,深入淺出,通常愛象徵,好比喻,於是大玩官方和諧語言(如「關愛」、「進步」等)。偏偏市民不蠢,一邊笑着與官員握手,一邊在鏡頭後直斥其非。曾蔭權帶頭起錨,以為道理顯淺,群眾和應,豈料市民冷對,青年嘲笑,明顯錯斷形勢。

身分認同多無心插柳

高官搞騷,許多時候是為了安撫民心,民心騷的佼佼者,肯定是40 多年前的「香港節」。1968 年,香港經歷完六七暴動,港英政府為了籠絡人心,特別設立指導委員會,以「純粹娛樂」的方針,為香港人籌組一連串大型活動。結果在1969 年底,政府一連十日在港九新界舉行慶祝活動,包括香港節小姐比賽、花車巡遊與青年舞會,盛况空前,大眾雀躍。許多人事後分析,這場大騷令港人揮別過去,放下抗爭,擁抱新身分——香港人。事實如此?倒又未必。

香港人的身分認同,多出自意外,少一心培植。事實上, 「香港節」雖然成功令港人不分彼此,攜手歡慶(30 萬人現場觀看「香港節小姐」),但卻因意念簡陋(要培養怎樣的意識?)、內容空洞(單講娛樂快感),反而無力為港人講故事、造身分。香港人真正願意以此為家,安身立命,不過因為及後港英政府推出一連串社會政策(如十年建屋計劃),再加上港式普及文化(如《網中人》)誤打誤撞,無心插柳,說到底,跟刻意培養本土意識的「香港節」,幾無關連。這樣的政府騷,目的明確,內涵缺乏,結果中看而不中用。

翻新40年前老把戲

40年後的特區政府,處境相近,施政艱難,於是將「香港節」搖身一變,換成「家是香港」(政府內部向「持份者」推銷運動構思時, 坦承意念來自「香港節」)。

4月23 日,政府公布推行「家是香港」運動,為了隆重其事,特地在歷史博物館舉行啟動禮。啟動禮上,嘉賓星光熠熠,環節豐富細緻,宛如電視台年度籌款騷:先有小學生結隊高歌, 「說一聲香港香港,你永遠是尋夢鄉」;後有林鄭一邊分享童年點滴,一邊縷述是次運動的構思;接着,曾德成上陣,解釋「家是香港」四大主題、運動標誌的創作原意;完場之前,全體高官與小學生上台,肉緊合唱「人生中有歡喜,難免亦常有淚」)……啟動禮上,笑容滿地,港味濃郁。它計算精密,絕對應該是一場good show。

The show must go on。兩日後高官穿上白色Polo 恤參與「全城清潔活動」,在鏡頭下掃街、抹地、執紙皮。看到林鄭邊望鏡頭邊抹欄杆,瞥見向來黑面的吳克儉掛起笑容,揮舞掃帚……三歲小孩都知道, 「家是香港」不是一場「運動」,它是徹徹底底的一場騷。可是這場騷,香港人不買帳。「精彩絕倫」的啟動禮,換來市民集體掩眼( 寧願研究膠鴨原理、糞便爆破),媒體冷淡回應(翌日報章報道,最前的在A8);官員戳力演出被傳媒踢爆在濕漉街上竟出現乾紙皮;被雞檔老闆批評「引來太多人,搞到做唔到生意」。台上熱切,台下冷淡,此情此景,教政府情何以堪?

何來「全民參與」?

瀏覽「家是香港」網站,細看活動詳情,發現這場騷聲勢十足,內容九流——以「活力」、「潮流」、「關愛」、「清新」分類的各項活動,其實熟口熟面,無甚驚喜,壓根兒就是典型的香港下半年節目表(六四晚會、七一遊行、佔中預演除外),如長洲太平清醮、夏日電影節、沙田月滿樂安居、大坑舞火龍……所謂大搞活動,不過舊酒新瓶,循環再用。不過,「家是香港」的最大弊端,不在活動因循,而在其背後思維跟以往的政府騷,幾無分別。

首先,它照舊跟市民有距離。林鄭多番強調「家是香港」並非由政府作主導,其策劃及執行,都鼓勵公眾參與。然而,在三月舉行的兩場「持份者會議」上,我們看見官員與社會名流、各界代表(如施永青、胡恩威等)言談甚歡,卻不見師奶蹤影、阿伯發言;已經舉行至第四屆的「全港運動會」,大賣廣告,呼籲「齊來參與」,但究竟如何參與,卻從沒言明;掛上「全城」名銜的清潔活動,只見官員做樣,不見市民抹地……所謂的全民參與,究竟去了哪?

港人關心的是「家怎麼了」

第二,在錯估形勢。「我們或許沒有共同的過去,但我們肯定有共同的未來。一家人只要齊心一意,無分彼此,香港的各樣問題必定可以解決。」梁振英撰文介紹「家是香港」,這場騷打的,顯然是家庭牌。三、四十年前,香港社會不穩,港人身分迷失,這種「同舟共濟」、「獅子山下」的口號,我們曾經賴以維生;然而時至今日,香港人早已視這地方為家,他們毛躁不安,不是不肖忤逆,而是因為家庭環境不復以往,核心價值逐漸(被)扭曲。這個年頭,本土意識回復高漲,港人根本至愛家庭,孝敬父母,就怕阿爺與豺狼。家是香港?我們真正關心的,是這個家究竟怎麼了。

最後是意念空洞。這幾天瀏覽網站,細聽講話,我發現活動意念流於空泛,讀後摸不着頭腦。究竟何謂正能量?要令香港人重拾「正能量」,應該鼓勵他們多唱《獅子山下》、參加「長者仲夏齊關愛」?還是嘗試消滅「上唔到樓」、「物價高」、「自由少」等負能量源頭?我們的政府,竟然選擇前者,重新包裝,大肆鋪張。香港人搖頭掩臉,是意料之中。

「家是香港」這場「運動」,表面永遠good show,民意卻繼續no show。我們可以預期,它最終只會淪為一場爛騷,甚或(又一場)小丑騷。


刊於2013-04-28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April 21, 2013

悼新聲 覓巨星

Photo by Louis Tai

4 月16 日晚,素來冷血的我,心情起伏,一如空中飛人。那一夜,看完鄧紫棋(G.E.M.) 的紅館演唱會, 起程回家,路上發現自己心在跳,氣在喘,閉上眼有閃光殘影。我知道這種情緒,叫興奮。三小時後,新晉歌手陳僖儀遇上車禍,意外離世。傳媒報道說,陳出道兩年,心願是踏足紅館台板,可惜宿願未圓,已然早夭。之後整天,我的心情如繫鉛塊,異常沉重。

我和陳僖儀素未謀面,她的歌曲我只聽過幾遍,更談不上是她的歌迷。然而聽見消息,我確實傷感。傷感,可能因為她和我年紀相約,份屬同代。這幾天重溫其生前訪問,我發現陳僖儀的成長和入行過程,平凡一如身邊朋友的經歷——出身小康家庭,自小學習唱歌;就讀名校, 誤打誤撞參與校內「singcon」,開始因表演而滿足;高中參加公開比賽,獲評判賞識,得以錄demo、唱商場騷;大學讀語文傳意,畢業後打算找份PR 工作,像許多同代人一樣,一邊努力掙錢符合社會期望,一邊工餘發夢繼續唱歌。結果她畢業前獲唱片公司賞識,第一份工,就是歌手。陳僖儀的成長故事、出道經過在這年代堪稱典型,我感覺熟悉。

出道經歷恍如身邊友人

「慶幸上天給我機會達成夢想。」陳僖儀出道時說自己自小夢想成為歌手,卻害怕同儕取笑,不敢宣之於口。在陳成長、入行的年代,香港流行文化的地位逐漸低落,音樂工業更處谷底。陳僖儀離世以後,許多朋友說,從未聽過這個歌手,更遑論聽過她的歌;網民留言慨嘆「原來香港都有唱得好的新人」。對喜歡唱歌、志在紅館的人來說,生於這個年代,是有點不幸。

這是一個音樂工業萎縮、市場分散、巨星凋零的年代。從前暢銷唱片動輒賣幾十萬張,現在的賣出五位數字,iTunes登上十大,已開香檳。少人(畀錢)聽歌,於是唱片公司收入減少,音樂工業頹靡,老闆們投資謹慎,於是發掘新人的意欲無復以往。陳僖儀入行,既有賴擅長「聽到錢聲」的黃柏高大力扶持,又因她多年行走商場,有實戰經驗,有質素保證。樂壇既走下坡,又適逢媒體、市場分裂擴散——陳僖儀的代表作《忘川》在YouTube 錄得200 萬點擊率,但離世以後大眾仍然坦言「唔知佢係歌手」。媒體分散,令歌手要大紅大紫,比以往艱難。於是許多人埋怨,這個年頭的香港,已經沒有巨星;昔日我們有哥哥、梅姐、家駒,此刻樂壇,星光黯淡,算得上是megapop icon 的,只有陳奕迅與容祖兒。

最近幾年,許多人說,香港樂壇一代不如一代,新人技巧不濟,歌聲刺耳。更多人說,香港樂壇風光不再,難以再生產巨星。這些說法,我曾經深信,但經過四月十六日晚,我開始猶豫。

出乎意料的演唱會

入場看G.E.M.的演唱會,純屬意外。出道四年有多,但在依賴媒體報道理解事實的大眾心目中,她不過由幾組詞語組成:十七歲出道、金魚嘴、小巨肺、林宥嘉、商台、甄妮、無禮貌……我以為,G.E.M.是有才華但更有氣焰的(又一個)年輕歌手。

不過她似乎有點特別。在流行樂壇停滯不前的這個年頭,她先獲得全年最高銷量本地女歌手獎,後又在紅館連開五場; facebook 專頁有40 萬個Likes,YouTube channel 錄得逾6500 萬的收看人次。我熱中流行文化,又迷信數字,G.E.M.賣碟多,聽眾多,似乎「有啲料到」。所以,我狠下心腸,購票入場。

對於G.E.M.的演唱會,娛記角度照舊是「林宥嘉秘密捧場」;當晚我看不見林的蹤影,卻有三點感想:勁、勁、勁。回到家中,安頓下來,我除了發現自己的口一直忘記合上,還記起在舞台上發現的三件東西:

一、技藝

入場前,我揭過八卦雜誌,讀過醫學報告,得知G.E.M.肺部特大,骨格精奇,是(又一個)歌唱奇才。然而萬語千言,始終不及親身感受。台上少女,聲底好,中氣足,演唱首本名曲《A.I.N.Y.》陰森怨懟,翻唱《你把我灌醉》氣勢磅礴(我慶幸沒帶玻璃杯入場),非凡唱功,近年罕見,更令人想起八十年代的歌手。不單唱歌了得,G.E.M.還親身上陣,彈電結他,獨奏鋼琴,甚至隨drum set 在舞台後端冉冉升起,搖頭晃腦,落力打鼓。這番技藝,教我尖叫。

二、感染力

我以為,G.E.M.年紀輕輕,捧場歌迷肯定入世未深。結果入場觀眾有樣子稚嫩的(很多坐在前排),有三十歲左右的,更有一家大小,甚至白髮老翁。這演唱會,原來是大眾娛樂。坐我旁邊的兩位婦人,不熟悉G.E.M.的歌曲,開場時左顧右盼,不發一言;坐我腳下的西裝友,陪女友入場,開場不久仍在玩Puzzle & Dragons。結果演唱會進行到一半,我聽見婦人頻頻低頭讚歎「咁勁都有嘅」,看見西裝友的電話變成熒光棒,在空中晃動。這場演出能夠活化石像,感染觀眾,不單因為歌者出眾, 還因錄像華麗(Made inUK)、舞蹈員出色(甚至懸在半空),氣氛搭救。

三、個性

眾所周知,G.E.M.年資淺,有性格,於是得罪商台,惹怒甄妮。當晚在台上,她繼續學幾年前的容祖兒表演失言:說坐後排的觀眾不太熟悉自己(窮困歌迷因而心裏淌淚);又諷刺甄妮, 「佢有覆唔嚟, 總好過石沉大海」。香港人教導子侄要聽話,但追捧偶像卻一直反其道而行:梅豔芳芳華絕代,因為她是妖女;陳奕迅開展黃金時代,因為他愛搞事,常玩嘢。台上這個女孩,性格突出,無視常規,有真實個性。她說話稚嫩,但每次唱歌卻自信滿溢,眼神凌厲,五米範圍有氣場。那股氣勢,叫巨星魅力。

她會成為巨星嗎?

兩年前,馬傑偉、吳俊雄與鄧鍵一在《明報》研究「香港新聲」,指出香港普及文化正步入部落時代——以往地位崇高的巨星,在新的媒介版圖下,開始褪色;新代言人以衛星形態出現,散落不同社群,運用大小媒體,各自牽引觀眾。自此,我以為研究香港流行,首要擁抱肯說故事的RubberBand、勾結文青的My Little Airport;我以為下一波香港流行文化,巨星如陳奕迅,注定缺席。G.E.M.有技藝,有個性,能感染大眾,隱然流露巨星特質。於是那夜,我禁不住胡思亂想:眼前這個女孩,會否成為領銜香港流行文化的下一顆巨星?從她身上,我發現因着媒體結構改變,群眾口味流動,下一浪流行文化巨星,與我們傳頌的昔日傳奇相比,至少有兩大轉變,不可不察。

最大分別,在全球化。梅豔芳十年前離開,當時學者分析,港人傷感,除了因為她唱歌好聽,表演好看,更因為她的音樂歷程,與香港故事緊扣相連。廿多年後,普及文化經歷全球化的大鴻流,G.E.M.的音樂,當然沒有例外——她整晚掛在口邊的拍檔、音樂總監LupoGroinig,是格林美獎得主;演唱會前,G.E.M.明言自己參考對象,是Rihanna與Madonna…… 當晚, 聽着夾雜粵、國、英語的歌曲,看着豐富的視覺表演,我以為自己身在亞洲博覽館。G.E.M.的歌曲,節奏強勁,歌詞顯淺,聽眾對象絕不限於本土。此時此刻,有能力出產一首風靡全球的歌曲(如《江南Style》)的香港歌手,不是陳奕迅,而是G.E.M.。

G.E.M.無意訴說香港故事。她更關心的,是自己的音樂表演能否有日達到國際級數。這種放眼國際,忽略本土的取態,又與新一代觀眾的口味互相牽扯——我問過不少中學生鍾情什麼歌手,他們的答案不限本土,只強調「要好聽」,歌手來自英美日韓台,他們都無所謂。未來的香港觀眾,放眼世界,主動搜尋所好;下一顆巨星,很可能不再以本土主導,反之定位國際,就像韓國的PSY。

「巨星」定位的轉變

過去十年,容祖兒成為天后,全因她的音樂夠大路、易上口,於是全體港人錯愛時會唱「喜歡你讓我下沉」,分手時會感嘆「怎知一拍便會散」。然而在G.E.M.的音樂裏,我們看不見這些元素——她的歌,音域廣、中英夾雜,普羅大眾難以在漆黑K 房跟着唱;歌詞內容過於普世,大眾少有共鳴(起碼不覺度身訂做,難以一聽就喊)。這個年頭,普羅大眾,尤其是年輕一代,對於流行文化的期望, 明顯有變: 他們崇拜G-Dragon、Lady Gaga、Justin Bieber,絕不因為這些文化標誌訴說故事,帶來共鳴;反而因為音樂夠勁,歌聲好聽。在下一波流行文化的版圖,巨星會堅守崗位,做好娛樂大眾的角色;至於講平民瑣事、失戀心情的任務,則落入散佈不同社群的「文化衛星」身上。

巨星不是自然現象。它的誕生,既仗天時,更有賴媒體、工業與群眾交叉互動,攜手製造,是以G.E.M.最終會否成為新式巨星,現在還有許多未知數。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就算成為港式傳奇,她也不會是梅豔芳,更不會是容祖兒。巨星不一定講本土,說心事;新聲不一定污染耳朵,荼毒百姓……要了解下一浪的香港流行文化,我們宜作心理準備,拋開過往,擱下執著,拆去濾鏡;既要仰望巨星,又要解構衛星,抓緊彗星。

今夜星空,依然燦爛。


刊於2013-04-20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


這是果欄第二十六檔,也就是說,這個欄目開張已有半年,值得一記。

過去半年來,我試過在不同場合跟人提起自己每星期都會在《明報》寫一篇。當被問到「寫關於什麼?」我通常會答,嗯,主要是流行文化。然後抬頭,我會看見別人眼中出現三個詞語:「八卦」、「無用」、「(純粹)娛樂」。而其實我難以用言語解釋「寫流行文化」究竟確實是什麼一回事。

而半年紀念的這一篇,我非常喜歡。它生產時間長(是平常的三倍)、份量大(史上最長,>3000字),(扮)有substance,更重要是,它是我心目中一直想做的「流行文化評論」。

如果你想知道我這半年來在寫什麼,如果你想知流行文化有乜好寫,如果你認定香港流行文化已死、樂壇爛透、巨星不會再出現……我誠意邀請你讀讀這一篇。

謝謝各位半年來的支持、指教、忍耐。

Sunday, April 14, 2013

Gwiyomi 與陳山聰



過去一星期,乍暖還寒,走到街頭,香港和香港人,臉上都有一層死灰。香港人心灰無力,香港男人更是集體萎靡——老的(李柱銘)、串的(范浩揚)、臭的(陳山聰),同一時間節節敗退,男人們錯愕,搖頭。

現實殘酷,唯有轉戰虛擬,獨自尋歡。近兩個星期,Facebook 不斷有(男)人轉載名為Gwiyomi 的自拍片段。我既是男人,又關心文化現象(或稱八卦),如此短片,當然一看再看。Gwiyomi,中譯《可愛頌》,是韓國女歌手Hari 今年二月推出的一首單曲( 沒有看過的話, 麻煩在YouTube 搜索,芸芸類近影片之中,隨意挑就可)。歌曲旋律簡單,乍聽像兒歌,卻因少女時代的潤娥在電視節目上表演,一炮而紅,引來韓星群起仿效,照着Hari的娃娃音歌聲,模仿其獨特的手指舞蹈,在鏡頭前大扮可愛,娛人娛己。

扮cute 無國界

近年來,韓國文化產品大行其道,對外輸出,賺取外匯,勢不可擋。這股Gwiyomi風潮,由韓國本土吹到台灣、泰國,甚至歐美, 自然順理成章。在YouTube 搜尋Gwiyomi,你會發現短片來自世界各地,無分彼此——泰國變性姑娘在鏡頭前搖晃身子,搔首弄姿;美國黑人咧嘴而笑,故作可愛;香港代表黃夏蕙在報章記者「慫恿」下,穿水手服,跳可愛舞,撐碼頭工人……騎馬熱潮褪去,扮cute 後浪又到。

半年前,《江南Style》紅遍全球,群眾落力騎馬,文化專家踴躍解構——歌詞內容看似糜爛不堪,MV 影像彷彿紙醉金迷,但抽絲剝繭,歌曲背後,又隱含對江南一帶富庶生活的嘲弄與批評。世人終於發現,韓國文化產品除了好睇好味,偶爾亦有內涵。然而,這一波的Gwiyomi,卻少理意義,激死專家——歌詞內容描述的,是女生愛向男友撒嬌的心情;副歌反覆誦唱的「1+1=小可愛」、「2+2=小可愛」則代表……Sorry,它壓根兒並無意義。難頂程度媲美《你唔愛我啦》與《Call me Maybe》的少女心事,竟然借助網絡廣泛流傳,甚至令各地藝人一同繳械,玩弄指頭,擠眉弄眼……這除了(再次)反映眾品味持續觸底,其實還顯示主流大眾的兩性觀念。

被偷窺者滿足偷窺者需要

YouTube 上的Gwiyomi 片段(大部分)有趣可愛,但有明顯的性別差異:表演者十居其九是女生,男生上陣通常是搞笑居多;觀看、留言、轉載的人,卻相反地,全是男生。換句話說,Gwiyomi 短片,其實是一個「男望女」的集體過程。社會學家John Berger 在他的名著Ways of Seeing 分析眾多以裸女為主題的西方傳統油畫,然後指出,過去幾百年來的人類,尤其是男女之間的「睇嘢」方式,非常簡單:男的望;女的被望。望與被望,不僅是出於自然的行為差異,更是後天的權力反映;正如西洋畫中的裸女,看似是回歸自然,呈現美態, 實質卻成為男性觀賞者的object of desire。其後女性主義者Laura Mulvey 進一步提出male gaze 的概念,指出主流社會及媒體,在呈現女性形象的時候,慣常以男性視點出發。現代社會的女性,則在不知不覺間吸收這種「男性視點」,裝扮容貌, 模塑自身, 扮作cutie, 展露事業(線)。她們以為可愛、聲甜、有身材,是完美女人的本錢。

Gwiyomi 的流行,其實正正將male gaze 發揚光大。查看眾多類似影片,你會發現,原來所有主角,尤其是受歡迎的,都是一個模樣——眼大大、聲甜甜、嬌滴滴。主角們既出賣閨房實景、簡便睡衣,卻又化好妝容,chok 樣以待。她們化妝,她們拍片,她們分享,為的其實是網絡另一端的(男性)偷窺者。男生們一邊看,一邊評頭品足:這個眼大但動作生硬,那個身材勁還很趣致……自然樂此不疲;女生們看到留言,覺得好玩,又躍躍欲試,按照主流(男性)觀點,化好妝,set 好頭,設計動作,拍片,再上載,皆大歡喜。網絡世界好玩刺激,同時翻弄意識,鞏固權力。一首《可愛頌》,流傳全球;韓國最賣座的「男望、女被望」的格局,因而直銷海外,影響眾生。我是男人,但同樣心有不甘。

賤男遭唾棄因有違期望

心有不甘的男人,還有陳山聰。這個星期路經報攤,滿目所見,都是他與何超雲的分手傳聞。情侶分手,本屬平常,但這一次傳媒大眾,卻企埋一邊,聲討男方——有報道恥笑陳入贅不成, 「何陳山聰」夢碎;雜誌標題說陳被「狠撇」, 「索千萬分手費」;報紙歸納總結,陳山聰失去女友、事業、形象、金錢,慘成「四失中年」。面對連日來排山倒海的媒體攻擊,何超雲從容走過浮華大地,陳山聰足不出戶,唔敢見人。香港人擅長落井下石,這場形勢一面倒的男女攻防戰,我們雖是局外人,卻搖旗吶喊,興奮莫名。

對於男人,香港人素來愛恨分明。這些年來,我們每日被大眾媒體提醒,要小心賤男——姓溫、姓梁,(尤其)姓陳的,都要提防。陳山聰被周刊及「知情者」唾棄,被群眾鞭打,亦因為他犯了三大「錯誤」,有違主流對男人的期望。一,拋棄糟糠。香港人深信,新一代男人要守護家庭。兩年前陳與前妻簽字離婚,即日與何超雲把臂同遊,賤男始亂終棄,保守港人,無不嘩然。二,無義氣。情與義,值千金,在香港做男人,要有情有義。陳與何家千金相戀後,與契姊伍姑娘絕交、劃清界線,最後圈中朋友一隻手指數得晒。三,食軟飯。香港人抱傳統中國觀念,深信男人要建功立業,絕不能游手好閒。陳山聰拍拖後拒絕拍劇,終日與女友環遊世界,享受人生,甚至被指要求女方「打本做生意」。香港人,自然震怒。

這個四失男子,看似罪有應得。但若然我是陳山聰,一定心有不甘——為何大眾對陳,甚至是所有男人,都有如此刻板的期望?如果陳是女人,離棄丈夫,拒絕姊妹,終日與男友遊山玩水,預備嫁入豪門,局外百姓的觀感,又會如何?或許依然會被視為「拜金」、「勢利」,但肯定不會是「賤人」與「軟飯王」。她甚至會引來好些女生羨慕妒忌,暗暗埋怨「這些機會不是屬於我的」。就着陳何分手一事,查小欣近日提出一個完全相反的故事版本:陳之所以棄契姐、拒開工、遊世界,全是女方所迫,兩年來,女尊男卑的局面令男方飽受折磨……孰真孰假,其實無從判斷,但香港人未審先判,我有保留。

一邊稱讚Gwiyomi 的女生樣靚身材正,一邊恥笑「四失」陳山聰影衰男人……時至今日,香港人的性別觀念,仍然令人錯愕,教人搖頭。


刊於2013-04-14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April 07, 2013

家常菜有毒——《東張西望》的日常意識

《東張西望》出事,我其實有點心涼。

作為電視迷,我每日聲淚俱下地力陳TVB節目質素不濟,是全港市民的公敵,人類文明的低谷。終於等到這星期,《東張西望》兩度報道碼頭工潮最新情况,因為報道失實( 「罷工令勞資雙方的談判前功盡廢」)、立場偏頗( 「持續罷工只會令香港社會蒙受損失」),被網民鬧爆,冠以「和黃特約」、「TVB 焦點」的稱號,通訊事務局接獲逾2000 宗投訴。我偷笑。

但偷笑背後,有所猶豫。翻查收視紀錄,《東》的收視不算高(約20 點,即150 萬人),但足以在電視台芸芸資訊節目中鶴立雞群。它的觀眾比起《六點半新聞》和《頭條新聞》,都要更多;電視媒介接觸的觀眾層面廣,數量多,所以《東張西望》對平民百姓接收信息的影響,可能比其他媒介(包括你正在看的報紙),更大更遠更廣泛。

《城市追擊》如街邊快炒

王維基早前舉行多場Focus Group 調查,蒐集市民意見。結果感嘆: 「我們準備了健康食物,但客人卻因過去的不良飲食習慣而要求食物中加味精!」香港人飲食出名奄尖,習慣睇餸食飯,但這些年來,最多人用以送飯的,不是豆豉鯪魚、鹹蛋肉餅,而是反智無聊的「Fun Fun 選」、煞有介事的芷珊姐姐;這個年頭,電視劇集多求即時娛樂,少提香港故事,唯有《東張西望》肩負重任,每日挑撥港人意識……這碟菜式,品質差劣卻人人張口,平平無奇卻有獨特角色,如此現象,值得剖析。

要深究以「資訊+娛樂」定位的《東張西望》,還需慎終追遠,回溯源頭。1994年,無綫製作《城市追擊》,開創(TVB自己的)先河,將每日八卦、社會時事炒埋一碟,共冶一爐。當時節目收視爆燈(長期高於30 點),靠的是三道板斧:一,反應夠快——《城》的攝製隊,現場拍片扑咪搵soundbite, 事後剪片撰稿錄VO,反應媲美新聞節目。二,小事化大——奇人異能、名人醜聞比起香港回歸更加重要,而祥嫂在靈堂內飲水、抹汗、耳語的舉動,值得打鑼打鼓,吶喊助興。三,譁眾取寵——鄧家爭產,記者問祥嫂「幾時停經」;要研究「日本性開放」,記者走訪當地色情架步,獵奇探討。不過奇情背後,又是常識主導:家庭成員要互愛、色情片教壞細路。綜合來說,《城市追擊》有如街邊小菜,快炒、大火、夠味;這碟菜新鮮熱烘,外表好看,然而味精勁多,多吃無益。

誰能料到住家菜有毒?

十多年過去,無綫的招牌資訊節目,由《城市追擊》變成《東張西望》。因應時代背景、觀眾口味,節目的特點亦有更改。首先是反應變慢——這個年頭,新媒體湧現,資訊傳播速度愈玩愈快,《東》逆轉祖先傳統,以慢打快。已經遠離大眾視線的話題,它開始研究;眾人皆知的常識, 它翻炒。第二, 態度開始溫和。《城》最愛派安德尊到意外現場問死者家人「傷唔傷心」,而埃及熱氣球事件後,到當地採訪的《東》記者,不但自己沒有哽咽,更(竟然)沒有安排家人在鏡頭前哽咽…… 第三, 少奇情, 多常識——《東》少講羅茲威爾外星人,多提如何提防禽流感;少談李麗珊(或李慧詩)的奮鬥過程,多教主婦揀海味、拜太歲。這個年頭的《東張西望》,溫吞無味,但如家常小菜,夠平常、易入口、似有益。每晚150 萬觀眾以此送飯,順理成章。

街頭小炒多油、味濃,吃得多會壞肚皮,是以許多人對此有所提防。至於家常小菜,平平無奇,似曾相識,雖然你絕不會向外推介,卻會因為習慣熟悉,每日進食,毫無防備。

誰能料到,家常飯菜竟然會有毒?這個星期的《東張西望》,一如既往,慢人半拍,常識行先;香港觀眾,按照習慣,照食可也。這一次,有異樣——香港人彷彿上了一堂傳理課,原來除了嚴肅的新聞,消閒節目如《東張西望》,亦可有鮮明立場;原來每日(以聲音)陪伴我們進食的《東》, 外表平常, 內裏非常( 有問題)。翻看這星期的節目並其相關爭議,我發現這碟家常小菜有兩大毒素,不可不察。

「寧諷刺政府, 莫得罪商戶」

第一,市場。作為免費電視台,無綫的立台基石、營連根基,不是汪阿姐與獎門人,而是收視率與廣告商。是以,電視台寧諷刺政府,莫得罪商戶——尤其是李氏一家,勢力龐大,若《東》工潮報道側重勞方,一齊高呼「李老闆!」,恐怕電視台就會損失百佳、屈臣氏、3、豐澤等現存最重要的廣告客戶。近年來,許多人嘲無綫新聞「事事旦旦」,然而無論如何,作為新聞從業員,記者始終有道德界線要守,不敢造次;反之《東張西望》以資訊節目自居,眾主持全是藝人,背後無特定原則,受(超級)市場壓力,無可厚非。《東張西望》這次擁護嚴磊輝、搶救工聯會,箇中原因除了因為上情下達(主持直言「身在曹營心在漢」),順水人情(有指無綫大股東與李嘉誠份屬好友),更可能是「常識」作祟的結果。由《城市追擊》到《東張西望》,十多年來,香港人的本土意識構成,一直無甚轉變:系統論述支離破碎,尚未成形,香港人認同自我、辨別同伴,靠的始終是共同常識——港人向來沒有救港大志、治國藍圖,卻集體堅信「努力會發達」、「忠直會乞食」、「疫症到臨要買樓」。這些常識,除了令我們認定自己身分,更使香港人安身立命、身心舒暢、奮鬥不懈。

常識的建立,既有賴小學老師,又全靠大眾媒體。《城市追擊》、《東張西望》貼近生活,反映社會,顯然是翻弄常識的好地方。不同的是,《城》用奇情逆向建立常識,而《東》則猶如常識課本,大條道理,直截了當。有時常識太保守、太沉悶,於是媒介偶爾會為師奶平反(上周二的《東》),然而一旦深究,又會發現類似平反,不過建立更牢固的常識——沒錯觀眾能得知師奶辛苦唔易做,但究竟為何女人要做師奶,節目卻從未質疑,甚至安排主角丈夫出鏡發表感言: 「老婆辛苦惜晒佢!」150 萬觀眾,又上了一堂「男主外,女主內」的小學常識課。

最近的碼頭工潮,《東張西望》的報道,繼續貫徹常識主導的原則:工人罷工,是破壞秩序,損害經濟利益;爭取加薪,是人所共知,貪得無厭;政黨為工人出頭,是爭取曝光,破壞談判成果……這些論調,合乎常識,但與現實不符。更大問題是,常識不是真理,它會出錯,會過時,強行用「忍一時之氣」的維穩常識,加之於媒體內容,無異於在飯菜下毒,蒙騙觀眾。

《東張西望》的家常小菜,外表平常,味道熟悉,然而間中有毒,偶爾有針。


香港觀眾,小心提防。


刊於2013-04-07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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