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21, 2015

旺角場與立法會——球賽完了,何去何從?

香港人,許久沒這麼鍾情「睇波」了。

眾所周知,這活動一直只是忠心球迷(如我)的深夜嗜好。可是近日,就連不明白「廿二個人追一個波有乜好睇」的朋友,也興致勃勃,回溯胡國雄生平,欣賞林嘉緯腳法,高呼「自己人撐自己人」,甚至追看直播,探討「裝越位」失敗的慘痛結果(輪流發出哭泣聲),學習點算「豬一般隊友」的數目(恰好組成三支球隊)。總之,全城狂熱。

狂熱,全因過去一星期,香港上演了兩場精彩絕倫的「球賽」。廣大百姓放大瞳孔,並肩欣賞。過程峰迴路轉,觀眾呼聲震天;完場後人人笑不攏嘴,鯨吞花生。然而幾天過去,發叔疲勞,水塘乾涸,大家狂歡過後,始終要面對一道問題﹕

完場以後,我們何去何從?

*

第一場波,主角是「香港足球」。

香港人曾經心愛香港足球。這星期胡國雄離世,再次提醒我們香港大眾與足球交往的歷史——30年前惜敗北韓的苦澀、20年前戰勝中國的狂喜,在大眾媒體的挑撥下,逐一浮上枱面,歷歷在目。大家對「大頭仔」有感情,對「五一九」有感覺,多少證明那個時候,「自己人撐自己人」不是球場口號,而是集體現象。

後來的故事大家明瞭﹕自1980年代起,香港足球走向下坡,雖然偶有閃光(例如在東亞運為曾蔭權帶來「今年最開心一日」),但也掩蓋不了世界排名持續下跌的尷尬(已經低過不丹),還有本地賽事場面的冷清(港超觀眾今年場均一千,已算不錯)。香港大眾,早已懶理香港足球。

響應港人身分 中足「誤推」海報

豈料過去十天,旺角大球場紅旗兩度升起,示意全場滿座。星期二晚,港隊對陣馬爾代夫,場內球迷高掛橫額,你一句「勁揪」,我一句「加油」,氣氛澎湃;場外有中年大叔重施失傳多年的爬樹舊技,窺看比賽;更多球迷盤踞家中梳化,扭開電視,收看直播,為港隊吶喊助威。

毫無疑問,大眾對球賽的狂熱,比起球賽比數(兩球淨勝),更加令人意外;香港人華麗轉身的現象,也比球賽本身更加引人入勝。

奇觀狂熱,究竟如何煉成?走進旺角場,我們至少可以窺見現象背後的兩大因由。

一、政治。不管各地足總怎樣竭力阻止政治進入球場,甚至因而雷厲風行,審查橫額,嚴懲搞事,卻始終改變不了一個事實﹕足球,本身就是政治。尤其在國際賽場,球場上除了是兩支球隊血汗交織的技術較量,更加是國族和身分的一場混戰。香港球迷蜂擁入場,同樣響應身分政治而來——因此尚未開波,大家率先狂噓國歌;港隊入波,全城一同疾呼「我愛香港」。足球拉扯本土意識,本土意識牽動情緒。

二、意外。當然我們也要知道,香港本土意識的構成,向來多靠誤打誤撞。這次港隊揚威旺角場令全城雀躍,無疑是身分認同的再次反擊,但整個反擊的過程,說到尾還是一場意外——要不是中國足總「不慎」設計出一款別具層次的海報暗諷港隊,香港人會否團結一致,入場大叫「唔好畀人睇死」?當然不會。

兩戰兩勝無疑是好開始,但誠如港隊教頭金判坤所言,這本來就是球隊目標,就算達成也毋須過分亢奮。完場以後,擺在全港球迷眼前的,是「大敵在後頭」的事實——兩個月後,港隊就要北上挑戰宿敵中國,戰術上是攻是守,還待有心人從長計議。30年前我們勝過一次,如今實力懸殊,唯望港隊人人化身胡國雄,技壓國足,創造奇蹟。

民主波勝敗 事關全民福祉

其實就算港足輸了,也沒太大所謂。畢竟足球是身外之物,沒能晉身世界盃,我們生活依然如常。

但第二場波卻不然。它跟全港市民的福祉息息相關,也因此「球賽」雖然已經打了30年有多,但大家依然無比肉緊——這場波的主角,名叫「香港民主」。

香港人一直追求香港民主。1980年代開始,知識分子打正「民主回歸」旗號,教育全港市民,在自由、法治和賺錢以外,還要追求民主。此後多年,有心人走進議會,推動改革,過程中贏過幾仗(九一直選、肥彭方案、○三七一),也試過慘敗收場(直通車告吹、人大釋法、八三一決定)。許多香港人曾經深信,只要萬眾一心,構建大台,一邊在制度裏促成政改,一邊在制度外抗爭,這場「球賽」,我們終於會技壓中國,創造奇蹟,奠定民主。

後來我們發現一切只是一廂情願。八三一後,香港民主走入死胡同。制度內的深耕細作,換來名不副實的「普選」方案;制度外的佔領抗爭,波瀾壯闊,卻始終徒勞無功。於是,由佔領清場一刻到這幾天前,香港百姓對「香港民主」早已不抱期望。就算本星期立法會上演終極一戰(名叫「政改表決」),大家也不過視為例行公事。面對趁機走進立法會的幾百警察,以及敵方僱用的場外球員(號碼由1至200),大家只是輕輕一笑,然後轉身,繼續參與「誰是二五仔」競猜遊戲。

政治意外 民主路得益否?

豈料周四下午,形勢峰迴路轉。本來無甚驚喜的一場球賽,因為一句「等埋發叔」而高潮迭起。泛民陣營以28:8大勝,為政改鬧劇拉上布幕之餘;就連此前漠不關心的廣大「球迷」,也陷入狂歡。此後兩天,人人腹肌抽搐,處處流傳笑話。毫無疑問,大眾對「球賽」再次狂熱,同樣出於兩點原因。

一、政治。老實說,因為建制派的「隊形」,過去30年來,「爭取民主」和「香港政治」向來都是悶戰一場。但這一次,廣大球迷終於有幸目睹建制隊形崩潰,有人離場,有人呆倒,有人投票,「越位陷阱」因而變成自掘墳墓。看見對方球員在完場後如何悲痛(「我睡不着」)、不安(「我怕中共嬲」)、內疚(「我有好大責任」)、憤怒(「戇居」),全港有良心的觀眾,無不心情舒暢。

二、意外。過去30年,球場上的每次意外,都為「香港民主」帶來進帳——六四屠城,令民主陣營成形抬頭;彭督方案,讓港人體驗(變相)直選;董伯不濟,群眾運動就此萌芽;警方催淚,雨傘一代就此冒起。因此這次建制意外潰敗,同樣令人浮想聯翩﹕中共會否大怒?梁振英會否腳痛?建制會否內訌?政改會否重啟?泛民區選會否有起色?一切看似美好。

要贏波 靠球員更靠自己

問題是,這場「球賽」我們真的勝出了嗎?足球是貨真價實的零和遊戲,但政治不是,建制蝦碌從不代表泛民得利。更重要是,政改否決本來就是預期結局,我們其實沒贏也沒輸。鬧劇散場以後,真正對手——中國——還在後頭。如果制度內的30年爭取證實無效,制度內的79天抗議也無功而還,那麼「香港民主」這場波,我們如何踢下去?又該打什麼戰術?

是攻取議席也好,是守擋赤化也好,我們都不能否認,這是實力懸殊的一戰。正因如此,要打好這場波,我們再不能單靠場上球員(或議員),而要依賴自身(又名「公民社會」)。未來我們要面對的,不是兩回合的球技較量,而是日以繼夜的生活角力;不是球場上的零和遊戲,而是滲透各個層面的攻防戰爭。

為了民主,這場球賽刻不容緩,有心球迷笑埋發叔後,就麻煩多作熱身。

Monday, June 08, 2015

我們都有一雙手



星期五晚,看到藝人劉浩龍在facebook上載照片,我雙手發抖,內心有愧。

照片裏頭是一雙髒手,指甲綑滿黑邊,指縫滿佈污垢。照片下方寫着劉浩龍的親身經歷﹕話說他光顧麵店,一邊吃麵,一邊瞥見對面食客的骯髒雙手,於是心裏不安,多吃兩啖,就「宣布投降」,一走了事。

當晚,這張照片在網上廣泛流傳,潔癖藝人化身過街老鼠,全城喊打——網民痛罵他不尊重基層,明顯是思覺失調;工人自拍雙手,以行動證明西諺Dirty hands make clean money乃絕對真理;媒體點火又煽風,報道裏不忘諷刺劉吃「拖鞋飯」;品牌看準機會,抽水討好世人,順道宣傳自身……全城協力,最後逼得罪魁禍首劉浩龍刪去照片,鄭重道歉。毫無疑問,這個「人渣現身-全城追捕-罪人道歉」的過程,乃港式公義的(再一次)明確彰顯。事情告終,廣大百姓理應放鬆心情,安然入睡。

但這一夜,我睡不着。然後,在牀上輾轉的過程中,我想起好多好多雙手。

先想起自己的手。其實不用對面食客以行動提醒,我也知道自己的雙手並不好看。多年來我雖然緊遵母親吩咐,勤加洗手,因此指甲並無黑邊,但長大後我跟許多精神緊張的香港人一樣患上相同惡習——喜歡摧殘指甲,紓緩壓力。因此每次照鏡,我都發現自己的雙手跟照片裏那雙一樣,毫不好看。那夜看到劉浩龍嫌棄髒手,我和許多人感同身受,同遭傷害,自然輾轉難眠。

但更教我睡不着的,是因為我也嫌棄過那許多許多雙手。譬如說,路過公園看見露宿者那雙久未清洗的手,我會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走進鬧市,遇上精神似乎有點問題的朋友向我揚手,我會索性繞個大圈逃離現場。安老院裏那些陌生老人抖動的手,會令我微微不安;街上公開挽着一起的同性之手,也會令我不期然眼眉蹙起,嘴角微揚。

而印象中,對於上述那一雙雙手,許多香港人的反應比我激烈許多。對於露宿者、精神病人、新移民、殘疾人士、老人家、同性戀者、基層工人這些少數,群眾取態往往隨風搖擺。香港人有時聲討劉浩龍狗眼看人低,讚揚地盤工人默默耕耘,有時又會視國泰空中服務員為搞亂秩序的禍端,甚至直斥他們貪得無厭,「唔鍾意咪唔好做囉」;有時為陳志全在地鐵受辱而忿忿不平,痛罵大嬸用詞太離譜,有時身邊出現同性戀者,又憋不住竊竊私語;我們口裏會關心精神病人的情况,但在火車上遇上只穿內衣的中年女人,大家的反應是舉起手機,公諸同好;劍橋護老院的長者慘况令港人心碎,但日常生活上大家繼續嫌長者阻住地球轉,視之為社會負累、家庭負擔。

內心與劉浩龍沒兩樣

所以某程度上,許多香港人的內心跟劉浩龍其實沒有兩樣——劉浩龍說自己有潔癖,又患有(眼睛)敏感症,看見黑邊會食慾不振;香港百姓不是人人有潔癖,但對於性格、外表、行為、取向跟自己不同的少數,許多人都會心情敏感,恨不得他們是指甲黑邊,一剪了事。到最後,兩者的分別,只在於劉浩龍是公眾人物,更出奇地毫無身為公眾人物的警覺性,竟然比一般人更加斗膽,將這份對於少數的嫌惡,公諸於世、宣之於口。也許,沒有誰比誰更加高尚。

劉浩龍上載的照片,教我想起一本書。那夜睡不着,於是起牀取書,埋首細讀。那本書由社會學家John Berger於一九七五年所著,名叫A Seventh Man。於七十年代的歐洲工業國家(例如德英),每七個工人當中,就有一個是非歐籍的外來勞工。這班工人無名無姓,輪廓模糊,雙手沾滿機油,指甲綑滿黑邊,都是教劉浩龍難以下嚥、食慾不振的社會少數。

社會裏的七分之一

但John Berger卻把視線投向這七分之一。他跟攝影師Jean Mohr合作,訪問這班工人,記錄他們的名字和故事,拍攝他們的生活照片,述說這少數何所來、何所依,之後又何所去。書裏一百五十幀有黑邊有血汗、更有名有姓的黑白照片,是當刻歐洲社會少數的如實紀錄。

對於香港人來說,這書或許喚不起太多感覺。我們在獅子山下相遇上以後,絕少再有流離失所,更毋須離鄉別井,成為別人家裏的七分之一。但對自家門口的七分之一,我們又如何看待?A Seventh Man記錄戰後歷史,分析資本社會,但最最核心的,還是一種對社會少數的關懷——面對跟自己截然不同,雙手骯髒,滿臉泥濘的陌生人,卻願意盤膝而坐,細心傾聽,理解對方的來歷、困境,以至其獨一無二的故事。

讀後,我雙手發抖,內心有愧。身處香港的我們,對社會裏的七分之一又是如何看待?坦白說,道理我們人人都懂——要尊重性小眾,愛護老人家,關懷露宿者,接納新移民,還應該記得,記得記得跟基層工人一同吃飯,欣賞他們為社會付出的血與汗……也因此,我們自告奮勇,痛罵一切有違上述原則的生物——例如地鐵阿嬸,以及髒話阿七。對於這類社會公敵,我們甚至發明了一套對付的方法,每逢人渣現身,我們準會發起全城追捕,攜手抽水,最後逼得罪人道歉,顯彰港式公義。

除起底抽水 還可做什麼?
但老實說,對社會少數而言,我們的所作所為(例如鞭打過街老鼠),究竟會帶來什麼真正的幫助?如果沒有,那麼你我這雙乾淨的手,除了起底和抽水,還可以做什麼?對於社會裏碰口碰面的A Seventh Man,我們會否願意盤膝傾聽,了解對方的來歷、困境,及其獨一無二的故事?再進一步願意感同身受,握着對方或骯髒或乾淨的一雙手,為之爭取更大的權益?無論性小眾、老人家,抑或基層工人,都需要你我伸出雙手,抖着前行。


刊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5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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