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16, 2014

由黃霑到彭浩翔:一種「香港仔」精神




早陣子,入場欣賞彭浩翔的新作《香港仔》。散場之時,竟想起黃霑。

彭浩翔與黃霑,一個乃小人物,拍電影愛耍小聰明,亦依然極其活躍;一個是大傳奇,跨界創作,寫下不朽香江名句,但亦已逝世十年。兩個人,雖同為香港流行文化出過力,但明顯風馬牛不相及,難以比對。之所以想起黃霑,可能因為「香港仔」三個大字。

5月上旬某個下午,到了石硤尾美荷樓,出席「黃霑書房」座談會。「黃霑書房」計劃是港大社會學系副教授梁款的多年心血,過去八年,他受黃家委託,徘徊書房,整理遺物,在紙堆、錄音、照片、書架之間,勾勒出黃湛森(黃霑原名)不為人知的眾多面相。

當日在獅子山下聆聽梁款分享「黃霑書房」點滴,我內心翻騰;回家以後,連夜漫遊網上書房,我瞳孔放大,下巴落地。一直以來,大眾(如我)自以為熟悉霑叔,知道他是「傳奇」,是「鬼才」,卻忽略了他和你我一樣,都是「香港仔」。對此,我有三點新發現,不得不講。

一、霑叔平凡——梁款說,了解霑叔,切忌神化,因為黃霑性格出奇,但到底是個凡人。這個凡人充滿天份(用廿五分鐘填好膾炙人口的《上海灘》歌詞),但同時願意努力(為了解上海灘是否「浪奔浪流」而鑽研《春申續聞》等著作),甘心協作(經常與顧家輝深夜傳真,不眠奮鬥),最終一字一句,寫下傳奇。

二、霑叔有心——文化工業茲事體大,制度行先,商業萬歲。黃霑在廣告界、娛樂圈行走多年,成功之餘,也做過許多有心人才會做的傻事。例如寫備受非議的《不文集》,看似鹹濕使然(實質也是),但他其實更希望能夠打破社會禁忌,開通低俗禁區;又例如為了深研流行文化,黃霑臨老重返學院,認真上課,書寫論文。作為有心的香港仔,黃霑不單追求成功,更會實現自家夢想,貢獻流行。

三、時代造黃霑——香港人仰慕天才,鍾情傳說,但時常忽略時代。「黃霑書房」還原混雜多元,少下定義,不講共識的五十年代,帶大眾追蹤黃湛森的成長歷程。身處如此年代的這位小朋友,目擊大事(如木屋大火),結識宗師(如梁日昭),慢慢成長,能變身黃霑,明顯「是大時代對小人物的慷慨」(梁款語)。要爬梳流行文化,我們要留意香港仔身後,是社會也是時代。

《香港仔》背後也是時代。散場以後,我聽見許多人埋怨,說電影少談政治,多講家庭,內容與片名無關,名不副實,不合時代。回家路上,因為「香港仔」,我除了想起黃霑,更想了解彭浩翔更多——因為對於他,我和香港人一樣,腦裡滿是成形的見解(簡稱「成見」)。我知道他不至「鬼才」,但有幾分聰明,十分幽默;我知道他有齊香港仔的缺點,市井、低俗、嘴賤、不文,但同時堅持做好香港仔的本份,有心宣講這個小城故事。

於是翻揭剪報,重溫訪問,觀看特輯,重新認識彭浩翔。也因而發現,大家未必要對《香港仔》失望,因為裡面確有「香港仔」的化身——不是變色龍、大鯨魚、醜小孩,而是鏡頭以外,手執導演筒的彭浩翔。基於以下三點,我對這個「香港仔」有不一樣的印象:

一、他平凡。彭浩翔智商異於常人(據報達135),但他的出身(讀Band 5學校)、成長(被怪獸家長「栽培」)、入行(由亞視編劇做起),其實跟平民無異。他天賦異稟,但肯努力(曾在訪問中直言「我看的書多過大家上課看的很多很多」);拍出來的電影多數言之有物,少見空洞之作。

二、他有心。從電影的製作特輯,我們可以得知《香港仔》是彭浩翔的情意結,也是他童年心願的總和——古天樂說,彭一直希望將鯨魚放進自己的作品,這次難得找到機會,一嘗宿願;楊千嬅透露,《香港仔》用了四齣電影的拍攝成本,顯然少理商業,多講夢想;彭浩翔坦言,片中的紙紮模型,他一直想做,但做完了,其實也「不知道要拍什麼」;電影中的變色龍之所以在鬧市出現,亦全因導演童年夢想扮演怪獸,摧毀都市……《香港仔》呈現的,是彭浩翔作為香港仔的即興、蠻勁,以至心願。

三、他處於獨特時代。如梁款所言,黃霑幸運,因為他成長於一個沒有邊際、未有定義的時代,可以放開懷抱,放肆創作。彭浩翔算是不幸,入行時港產電影已陷低潮,幾年後合拍片當道,創作環境以至生產機制,亦逢巨變。然而彭從未放棄,反而抓住時代尾巴,為港式流行的種種碎片(不論粗野低俗,抑或昔日情懷)尋找縫隙,發揚光大。

請別誤會,我絕不是要拿彭浩翔與黃霑相比。但這兩個不同年代的故事,卻都在呼籲廣大觀眾擦亮雙眼,拋開成見。因為香港流行文化要順著時代走下去,靠的不是大師、傳奇、經典,而是平民、狂放、蠻勁。

一種屬於「香港仔」的精神。


原文刊於《號外》六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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