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28, 2013

女人(如黃翠如)的淚,話題小,力量大;男人(如碧咸)的淚,話題大,力量……其實時大時小。

我是男人,但我流過許多的淚,可惜話題零蛋之餘,力量同樣無幾。我承認,寫字的時候,最愛作大,看五月天,「眼泛淚光」;見六四燭光,「淚流滿面」;聽梁振英解話,「痛哭流涕」。上得山多終遇虎,作得大多比人小:「老老實實,你係咪真係睇到喊先?」面對朋友指責,面對這壞習慣,我其實啞口無言,無可反駁。

我的確會哭。哭得最多,反而不在醫院,而是在戲院。

自問荷包輕,少有在戲院看戲。但記憶中近年在漆黑的影院裡,無論是昂山素姬的丈夫離開人世、成績欠佳的印度人衝動跳樓,抑或是段小姐在月下翩翩起舞,我都摸到自己的臉上有點濕,有點燙。


近兩個月,情況依舊。看《東京家族》,臉容和藹的婆婆暈倒離世,淚珠就不停不停地落,像雨,反而並肩而坐我媽,平靜過後,還有餘暇,遞上紙巾。抹過臉,我曉得「家庭」,原是心中永遠的淚穴。

早幾天看《麥兜.噹噹伴我心》,「風吹雞蛋殼」的歌聲一響,瞥見校長孤清而戇直的身影,眼眶又是一陣暖。幼稚園變成豪宅,舊區換成新樓,香港變得美輪美奐……我知道自己另一個「淚穴」,與這小城有關。

說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

眾所周知,我跟港女一樣,沉迷照鏡。不過港女照的,通常都是一種由硝酸銀、氨水和酒石酸鉀鈉合組而成的化合物(又名鏡子);我呢,則跟唐太宗(姓李的,不是活絡油)一樣,以人為鏡。從身邊人,甚至不相熟陌生人的反應,映照自身,了解自我。

例如寫字。我幼稚園時「我的志願」填了「交通警察」,小學的志願是放學踢波,中學則想當天文台高級科學主任(後來明白自己是取代天氣先生的位置),但最後誤打誤撞,我開始寫字。由於缺乏訓練,又欠知識,對於寫字,我一向跟小朋友做功課一般採取「邊寫邊望」的策略:一邊做,一邊看旁人反應。別人微笑,我寫得特別起勁,像彈琴;別人皺眉,我伸個懶腰,不敢輕舉妄動;最怕是其他人沒反應,就只管扮木造的公雞,呆倒原地。

這種做法,時常出錯。我寫過應該要運到將軍澳的作品,卻被大力讚賞;也嘗過寫出理應「貼堂」的字,卻換來一致搖頭,掩面不看。

而其實我毫不明白,準則究竟在哪兒。

突然想起一齣電影,陳果的《去年煙花特別多》。片末主角情緒激動,握緊沙煲,拳撃牆上鏡,弄得一地碎片、幾道血痕。當年翻影評,文章提到這幕反映的,是主角「對於自我身份認同的迷失」。

這注定是一個充滿鮮血、碎片與迷思的過程。

Sunday, May 26, 2013

發你個夢



對於「夢」,香港人向來態度曖昧。

有些時候,港人鄙視鹹魚,抬頭發夢:9A狀元為圓兒時夢想,毅然放棄會計師樓高薪厚職,改行當巴士司機,結果登上報章頭條,萬人讚好;自稱「超級夢想主義者」的大學生參與澳洲「絕世筍工」招聘比賽,網民口耳相傳,吶喊打氣;中七生黃翠如與三五知己接受《鏗鏘集》訪問,講夢想,談未來,14 年後片段廣泛流傳,網民得知受訪者最終堅持理想,感動流涕……有時,香港通街都是周星馳與黎瑞恩。


腳踏實地夢想冷感

不過香港人工時長、壓力大、睡不穩,對於「發夢」,很多時候都很陌生。於是9A狀元被揶揄「根本就玩玩吓」、「遲早實做九巴高層」;於是「筍工」大學生的背景(會考8A、就讀普林斯頓大學)被認為是贏在起跑線上;於是我有當藝術家的朋友長年被親戚詢問「幾時正正經經搵份(政府)工」。一直以來,香港人重現實,輕幻想;堅持雙腳不可離地,做人要負責任,於是照鏡時,常看見一條活生生的鹹魚。有時為夢想尖叫疾呼,有時用「發你個夢」擊退無謂幻想……對「夢」意見分歧,是香港特色。

個人夢想,要講世代。戰後出生的那一代人,碰上經濟起飛,機會遍地。他們要養活父母,改善一家幾口的物質生活,於是不問因由,拚命工作,謹慎遵守遊戲規則,竭力攀爬社會階梯。他們年輕時偶爾會發夢,但夢想對他們來說,始終是無法在人前宣之於口的奢侈品。那一代人犧牲了自己的夢想,結果換來子女與下一代人的安逸生活。這種「再見理想」的取態,本應在下一代重演——呂大樂說,戰後嬰兒為人父母後,自覺地「為孩子供應各種在競賽場地上適用的『武器』」,於是強迫他們學巴松管,跳芭蕾舞,將子女的選擇限制至「參與哪個( 有用的) 興趣班」,結果這一代人繼續努力讀書,醉心考試,立志從商。香港人對個人夢想的冷感, 「得以」承傳。


文化薰陶追「個人夢」

但當9A 狀元與我們這代人離開學校,踏入社會以後,就開始不相信上述那一套。這些年來,我們被媒體及流行文化每天灌輸,追夢要趁早,做人要(真正的)快樂。我們發現,原來要實現夢想,不是沒有辦法,又碰巧遇上家庭負擔不算大(相較父母那輩而言),於是人人揚言在30 歲前開展working holiday,又或中途轉工,覓我理想。這一代人,重視個性,抗拒集體。(短期)做巴士司機、玩藝術、寫自傳、搞社企,都無所謂,最重要是「我自己」想點。對於「個人夢」,香港人的看法存在世代差異。

年長一輩聽「夢想」嘴藐,見「個人」皺眉, 不代表他們沒有夢。美國人將American Dream 寫進曲譜,掛在口邊。過去數十年間,香港人同樣集體發過不少夢。第一個夢,叫中國夢。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第一代人逃難來港,視香港為埠、自身為客,聽曲看戲,全部與內地有關,藉以排解故鄉之情。研究黃霑書房的吳俊雄說,對於廣為後世稱頌的《獅子山下》,霑叔個人其實無太大感覺;他更滿意的作品,名為《抉擇》,由林子祥主唱,歌詞首句就是「幾多往時夢,幾許心惆悵」。七十年代以前的香港人,沒有「家是香港」的概念,他們流離小城,卻實質眺望大地;奮鬥工作,建設門牆,為的是令香港「似那家鄉樣」,又「勝我舊家鄉」。香港人,曾經發過「中國夢」。

第二個夢,你我熟悉,名為「香港」。七十年代尾,社會政策成熟,普及文化抬頭,第二代人開始自覺大家「在獅子山下相遇上」,歡笑同步,悲哭同步,有責任為這個「家」做點事。結果大眾辛勤工作,半斤八両算是不錯,不然繼續低頭埋首,堅信有天熬出頭來。那個年頭,香港人個個頭腦發熱,手腳飛快;人人多看銀行紅簿,少理社會政事。如是者,集體發着「香港夢」的普羅百姓與社會攜手共對,邁步發展。這個「香港夢」色澤金黃,有聲有色,於是港人緬懷,高官愛講。數十年來,這兩個「集體夢」,並列拉扯,卻少有相干,直至八九六四。


中港夢交匯成六四夢

六四是兩個夢的交匯點。翻開舊報章,在當年的遊行隊伍中,《勇敢的中國人》與《我是中國人》的歌聲,以及「愛國無罪,民主萬歲」、「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等口號,不絕於耳。當時群眾情緒洶湧, 眼淚如泉,因為他們與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發着同一個中國夢。與此同時,香港人為六四激動,當中也夾雜過渡前對「香港夢」的憂戚與共——辛苦建立的家園會否在八年後被中國政府摧毀?香港持守的民主價值可否倒過來驅使中國改變,邁向公民社會?

那年六月,因為港人的兩個集體夢驅使,香港人在英皇道留下不少腳毛,和淚珠;往後的廿四年,因為六四夢,香港人在維園點過不少燭光,跟着李卓人與蔡耀昌的腔調喊過不少「平-反-八-九-民-運」的口號,從未間斷。

問題在於,如何傳承?六四屠城當年出生的,今年已經廿四歲。這幾年,六四晚會人數持續高企,論者歸因於年輕一輩響應號召,薪火相傳。這或許是事實,但我們更要留意,大部分年輕人不單未曾親身經歷六四,更從沒有發過上一代的兩種夢——他們多講個人,少理集體,放眼全體的愛國愛港論述,對他們並不適用;他們不懂唱《龍的傳人》,更不像父母長輩,對中國有種難離難捨的感情( 「為何要愛國?」);他們不再像上一代般受過渡的憂戚驅動,更沒有當年港人擔憂「唇亡齒寒」的迫切感。這幾年我和不少朋友盤坐維園,落力模仿蔡耀昌的哭腔,秉承華叔遺志發「六四夢」。我們心知此行有其必要,但離開維園,扔掉蠟燭,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想點。


承傳六四靠多講多問

這一年,本土派猛烈抨擊支聯會的「愛國愛民」主題,並呼籲認同本土主義的香港人杯葛六四晚會,結果王丹痛心,李卓人無言。我聽見,在三分憂慮背後,倒有七分開懷。要將六四這個「陳年」夢想傳承下去,不單靠「元老」單向憶述當年,更有賴年輕人多聽多講多問——為何要愛國?不愛國,那為何要平反六四?悼念六四英魂為何要喊口號?選擇性跟支聯會喊,可不可以?為何要建設民主中國?如果中國要搞民主,應該參考哪個機制?這些問題,有的大逆不道,有的不過爾爾,但除了偏執堅持所有人用同一種方式、信仰看待六四,香港人(尤其上一代)是否應該另闢蹊徑,令六四精神得以承傳下去?

要將下一代對待六四的態度,由「發你個夢」過渡成「發我個夢」,這是一個不錯的討論契機。


刊於2013-05-26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May 19, 2013

歌頌乳房?




這個星期,世界在轉,男女在變。

黎棟國在應對記者提問時失言,勸年輕女性「少飲酒免被姦」,群眾嘩然,傳媒追打;國際影星安祖蓮娜祖莉主動撰文披露,早前接受兩邊乳房切除手術,以防患上乳癌,報章紛紛讚揚她是「新時代女性」、「母親典範」, 「決定勇敢,值得鼓勵」。鞭撻權威的父權主義,力捧明星的女性主義……香港媒體、市民大眾、婦女組織,許久沒有如此同心同德過。


由於老師避重就輕,課程悶而不談,香港人要學男女之別,許多時候,都只能靠閱讀(八卦雜誌)和觀察(TVB 劇集)。對於性別議題,香港人的觀念,從來停留於「香港社會日漸進步,男女地位日趨平等」,結果談到性別,香港人往往多講心領神會,少搞沉思批判——中年婦人迷信醫學美容,是因為她們「愛靚唔愛命」,死命討好伴侶;商場女廁出現人龍,是因為女人執著姿整,好說是非……然而,這個年頭,兩性議題日益繁複,市民大眾、大眾媒體要反應夠快,解答疑難,唯有靠兩套行之有效的「理論標準」。


黎棟國橋下徹遙遙呼應

第一,道德論。它堅持天地有正氣,做人處事要順從常識,合符傳統,為大局着想;男的要打拼天下,指點江山,女的要聽教聽話,溫柔忍耐。雙方做好本分,現代社會方可平穩進步,人類文明方可繼續存活。

黎棟國顯然是道德論的信徒。他相信,要避免受襲,天下女生都應該身穿樽領上衣,宵嚴戒酒,嚴守貞節。這種說法,又與大阪市市長橋下徹最近的「慰安婦有必要存在」言論,遙遙呼應。在他們心目中, 女性是次等公民,她們存在,為的是配合男性。毋須看西方媒體眼色,牛頭角順嫂都能夠分辨,這是victim blaming。結果,媒體大義凜然,邀請婦女組織發言,窮追官員不捨,為廣大女性討回公道。對於這次媒體取態,順嫂拍爛手掌。


媒體市場論 語不驚人死不休

然而,許多人又突然遺忘,大眾媒體一向都是道德論的始作俑者——雜誌封面報道「男人恥辱」陳山聰「軟飯成空」、「入贅失敗」後的苦况;博客勸告社運女生參與遊行集會,當戒用斜揹袋,改穿鬆身上衣,以免引人犯罪;報章逐一點評各大娛樂圈BB,看誰乖巧溫柔,聽話可愛,是男人的夢中女神……這個年頭,緊守傳統,替社會造男造女的,經常都是大眾媒體。

道德論堅守崗位,維護傳統,但始終過於沉悶、流於常識。講性別要講得引人注目,大眾媒體靠的是第二種「道理標準」:市場論。它貼近現實社會,徹底擁抱市場,看重受眾口味;它不介意性別議題是否有實質意義,但只要大眾愛看,它定必投眾所好,落力鑽研,不奇不問。愈驚人的奇觀,愈無厘頭的問題,愈有市場價值——於是何韻詩被問「既喜歡女生,會否考慮變性,藉此結婚」;於是一眾娛圈玉女不斷被追問「是否處女」、「何時失身」;於是娛樂版記者反覆預測下一個(在熒幕)被強姦的花旦是誰…… 「語不驚人死不休」,是市場論者的頭號信條。


港媒詮釋: 安祖蓮娜棄女性特徵?

這個星期,安祖蓮娜祖莉在《紐約時報》撰文,披露自己為了預防乳癌,早前接受兩邊乳房切除手術。她既是國際影星,其自白又與全體女性健康有關,大眾媒體關注留心,是理所當然。然而,翻開媒體報道,又發現這篇名為My Medical Choice 的文章落入香港傳媒手中,竟然變成了單一版本:安祖蓮娜敢作敢為,為了當好母親,遂犧牲外表,擱下女性美的象徵,切去雙乳,成全健康。

報章讚安祖蓮娜「取健康棄外表」,有新時代女性的特立獨行態度,值得仿效;最追捧父權社會的《東張西望》訪問娛圈中(女藝人)對事情看法,主持結語說,安祖蓮娜是女性心目中的英雄。因應市場需要,媒體突然化身女性主義者,我看不慣。

更重要是,翻看網上原文,我發現這一次媒體的詮釋過了火位——安祖蓮娜並沒有「切除雙乳」,反而是動手術抽出可致癌的乳腺組織,然後再進行重建。也就是說,她並沒有放棄媒體眼中的「女性特徵」,眾人口中的「內在美比外在美更重要」,在此事上,並不存在。甚至乎連安祖蓮娜在文中也說:I feel empowered that I made a strong choicethat in no way diminishes my femininity——女性特質,對於安祖蓮娜而言,仍是首要考慮。不過在香港媒體的報道中,這元素卻被集體忽略,結果造成「身為藝人也敢放棄美貌,換取自身健康」這個吸引讀者的美麗誤會。

安祖蓮娜決定做這手術,確實勇敢;她為讓更多女性早日處理乳癌這個計時炸彈而先行自爆(秘密),也是公眾人物的典範。然而,本地傳媒捉錯用神,佯裝女權分子,將她推舉為新女性代表,也未免過分誇張。一邊指摘派對女星穿得密實,一邊為安祖蓮娜(疑似)切去乳房而歡呼,香港媒體,繼續隨(市場)風搖擺,左右逢源。


捧得愈高為了摔得愈狠

媒體是雙面獸,左手執着道德天書,右手擁抱市場理論,兩手交叉運用,結果有時將女性捧上天(每年的三八與母親節),有時將她們狠狠摔在地上(一年剩下來的三百多天)。甚至你我明瞭,有時捧得愈高,不過為了摔得愈狠——傳媒之所以愛將娛圈乖乖女封為玉女,為的不過是他日撕破其真面目時更有戲劇效果。

還好安祖蓮娜不是香港女星,否則我們肯定會看見娛記終日追問她「日後裸露會否有壓力」,又或者問畢彼特「手感是否有變」。天方夜譚?連「你會否考慮變性從而與心儀女生結婚」也問得出的香港媒體,有什麼做不出?


刊於2013-05-19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Friday, May 17, 2013

當五月天遇上Beyond




五月十四日晚,是五月天演唱會尾場。紅館照舊一片藍海,「五迷」繼續嗌破喉嚨,踩爛地板;我在人群中間,照舊(扮)冷靜抽離,主力抹汗。直至黃家強現身,《海闊天空》前奏響起,我突然發現自己的臉上,除了汗水,還有淚珠。


看五月天,本是一場意外。


我沉迷流行文化(例如「布布」),亦愛(在Facebook亂拋)「青春」、「熱血」、「夢想」、「快樂」等字眼,但要萬人大合唱「你不是真正的快樂」、「人生都太短暫,去瘋去愛去浪費」,我會嘴角上揚(又名嘴藐)、面紅腳震,然後滴汗。是的,那一滴汗,是香港人的象徵。

不過醫學報告說,汗,可以分很多種。最近幾年,每逢五月,我身邊許多朋友集體流汗,自動失常——有人臨老(廿幾歲)學結他,在紅館(門外)擺陣獻唱;有人與印巴朋友在街上以地為床,通宵共寢,為的是一張「船飛」;還有人公開「得救」見證:「這五人醫好我的抑鬱!」、「能看到五月天的演出,死而無撼!」看見這些朋友怪汗淋漓,我愕然。他們說,五迷的汗,既熱又甜,你也該試試。

近一兩年,我甚少發燒,多標冷汗。聽見這句話,決定雙手奉(上鈔票)陪(朋友),抹汗入場。

結果,那夜的演唱會,一如朋友口中所講,好玩(場外歌迷自發派紙仔組織完場大合唱)、好笑(冠佑的笑話除外)、好睇(言承旭主演的末日短片)、好聽(所有歌詞的訊息)……我混在(突然比長毛更)熱血的歌迷中間,舒服地出了一身汗。是久違了的大汗。

拭去額角汗珠,開始胡思亂想:為何這些年來,香港的流行文化絕少能令群眾滿腔熱血,集體流汗?對上一次,香港人全體高歌,牽手沸騰,究竟是什麼時候了?《年少無知》?還有呢?

再往前追溯,可能已數到Beyond。那夜在紅館,黃家強上台與五月天,以及全場觀眾,一同合唱《海闊天空》。耳熟能詳的歌詞,熱血而「老套」——毫不修飾地講理想、談自由……卻一直觸碰(中港台甚至其他地區)群眾內心深處,從不止息。我一邊滴汗,一邊流淚。

「香港為何一直沒有五月天?」

入場之前,這問題一直在腦海盤旋。結果那夜,看著家強離開的背影,抹去淚水,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有點錯——早在廿多年前,香港就有Beyond,他們熱血,他們青春;既刺中個人情緒,又宣講普世價值;有人因為他們學習結他,有人因為他們擁抱世界、指罵建制。更重要是,香港人因為他們,曾經集體流汗。

汗水,有時可以挑戰建制。五月天演唱會以「末日」入題,期間播放由言承旭主演的短片,講述未來世界的大企業,迷信開發能源,最終帶來足以毀滅世界的禍害。短片正好呼應台灣近年的反核浪潮——向過度發展、企業壟斷說「不」。一邊勸人尋找自我,抓緊理想;一邊指斥建制漏洞,反抗社會……流行文化,有時可以玩得很盡。

假如香港有數萬人因應感召,集體流汗,拋開枷鎖,努力追夢,抵抗制度,那麼,李嘉誠與梁振英,應該都會很頭痛。這場面,昨夜在紅館預演了一次。

十一點半,五月天兩度安歌,最後鞠躬揚手,相約明年再見。紅館秉承傳統,派出大光燈(光線由黃轉白)與保安(臉色由紅轉黑),敦促歌迷面對現實,盡快散場。可是觀眾意猶未盡, Roller滾完、廣播播完,全場萬人仍然留守原地,捶胸頓足,拍攔手掌,吶喊encore。小撮歌迷造反,要處理固然易如反掌;但全場歌迷賴死唔走、磨爛地蓆,保安自然束手無策。此情此景,令我想起四個大字:「佔領中環」。

那一夜,因為五月天遇上Beyond,我亢奮。但興奮過後,始終要回歸平靜——畢竟五月天終究是台灣代表;家駒離開後,Beyond注定無法重現……真正屬於這個年代,能令群眾攜手奉上喉嚨、青筋的香港流行符號,依然未見。

香港人仍然期待,集體流汗。


刊於主場新聞及號外雜誌 2013年六月刊《Opinion》

Sunday, May 12, 2013

香港電視 水深火熱



「最近有無睇明珠台?啲貓貓狗狗好得意!」三點三,在茶餐廳聽見這番話。轉首,瞥見說話的是個穿通花鬆身上衣的中年婦人,一頭微微褪色的棕紅曲髮,嗓門大而沙啞。常識推斷,她理應是翡翠台的觀眾。「你都睇吓啦,橫豎依家無線無嘢好睇,每晚都空出了兩小時……」婦人繼續跟友人高談闊論,我開始沉思。

寧看明珠台

這幾星期,許多人跟她們一樣,每晚忽然多出了兩個小時,無所事事,萬念俱灰。原因無它,兩線無綫劇集劣評如潮,收視屢創新低——李添勝監製、黎耀祥主演的《神探高倫布》平均收視為22 點,戚其義監製的《金板慾孽貳》更可憐,最低收視竟跌至19 點;轉戰網上,兩劇每集只有3萬人重溫,收視比《愛.回家》、《食平D》、《玩嘢王》, 都要更低。這些年來,無綫劇集偶爾失手,時有所聞,但像這一次,在毫無對手下全線潰敗,恐怕是前無古人,難怪報章娛樂版紛紛揚言:「無綫重頭劇神話幻滅」。

我喜歡看電視,更喜歡留意別人怎樣看電視。《神》播映以來, 「剪布」之聲,從不間斷,是因為「情節不合理」(腦細胞移植?)、「節奏太慢」(整集都在讀信)、「名不副實」(神探無案查?),而劇中馬賽21 分鐘內狂喊35 次「布布」,更被指是挑戰觀眾耐性之舉;《金》劇挾9年前橫掃全港的往績,載譽重來,卻被痛斥「節奏太慢」、「角色太多太複雜」、「對白冗長」、「無故唱崑曲」……總而言之,對於這些重頭劇,觀眾不明白,不習慣,更不喜歡,他們寧願看調子輕鬆的《情越海岸線》。

以上指控,我既同意,也不同意。較之一般劇集,《神探高倫布》、《金枝慾孽貳》情節確實略嫌艱澀,節奏稍為緩慢,需要觀眾安坐沙發,全神貫注,方可理解劇情。然而,劇集收視慘淡,金牌監製連番被轟,絕不單因為「布布」過於肉麻,陳豪唱崑曲過於刺耳,更因為港式電視工業,已經陷入困境。

眾所周知,TVB 雄踞本地電視龍頭多年。六、七十年代,由於電視工業方興未艾,管理機制尚未成型,TVB 曾經是創意的發揚地,創作人放膽實驗,勇於即興,因而拍下不少膾炙人口的劇集。可是後來,隨着工業運作漸趨順遂,TVB 開始作風因循,利潤行先,並視專業有效的規章制度為企業信條。許多年來,除了部分員工偶呻辛苦,要求更佳待遇,這套做法一直行之有效,TVB 依然是全港規模最大、賺錢最多的文化工業。

因循的生產過程日漸失控

可是近一兩年,情况有變,TVB 這間工廠的生產過程,開始出現問題。這星期,鄧萃雯伸冤: 「劇集拍完,我沒有收過一本完整的劇本……演員要待拍攝前一晚才等到『飛紙仔』劇本,加上清裝對白艱深而冗長,根本沒時間作充足準備。」準備不足,對角色拿捏有落差,於是劇集不好看,觀眾不喜歡。鄧的處境,正反映電視台的劇集生產過程的缺陷——在行業萎縮的情况下,要維持利潤,就要刪減成本,加快速度。演員們一天兩組,日夜顛倒;編劇們來不及寫完整劇本,就要開拍,趕頭趕命。這種講求效率,以小博大的生產模式,碰巧遇上挖角風潮,就雪上加霜。李添勝在拍《神探高倫布》時已曾埋怨,跟從自己多年的製作統籌和助理編導都走了,只剩下新手,生產幾近癱瘓,唯有自己「做得幾多得幾多」。兩劇收視低迷,與劇集生產過程失控,不無關係。

誰還加入電視行業

我媽每晚慣常盤坐沙發,觀看劇集。這兩星期, 她不知所措。問到為何不看《金》,她猶有餘悸: 「第一集滿懷期待,但當聽見葉翠翠念對白,就忍不住轉台!」演員不濟,乃兩齣劇集死因之一。當中《金》的情况,更是災難——由於對白多是古代書面語,觀眾要立時理解,本已艱難,再加上演員水準(以及準備)不足,唸對白的節奏奇怪,比中學生背書更缺乏感情,觀眾無眼睇,集體轉台,乃順理成章。如此情况,當然又可扯到挖角潮頭上,但問題癥結,更在於電視行業人才青黃不接。馬傑偉憶述,二十多年前進電視台工作,曾經是一份光榮,但近年好景不再,年輕人早知工業式微、TVB 刻薄,因此拒絕入行。新人少、培訓缺,舊人走,又死抱制度,少搞外判……這座以人為本的文化工業掉頭向下,無可避免。

文化學者Stuart Hall 說,要研究文化工業,除了要解構製造過程,剖開生產文化,更要留心觀眾反應。《神》、《金》收視低迷,觀眾取態,其實是關鍵所在。年初《老表你好嘢》大熱,我到電視城訪問該劇幕後,聽見編審龍文康說: 「我不會在電視寫一齣《雲圖》, 又或《一代宗師》!這並非輕視電視觀眾,而是電視這個form 本身的問題,它不容許你做這些事情。」當時我對創作人抱持這種看待電視的態度,不以為然。觀眾是否不懂思考,只懂大笑?我本有異議。

最近回想那番話,開始猶豫。兩劇收視觸底,原因都是「太難明」。以《神》為例, 整齣劇集不斷問「究竟何謂天意? 」( 董啟章語) ; 大結局模仿《Inception》玩入夢, 提意識, 講圖騰……電視機前的我偶爾搲頭,但又覺得,這劇和傳統TVB 劇集相比,算是幾新穎、幾cult。監製李添勝回應批評時坦言, 「要我執藥咁執,同一藥方執靚啲,你估我唔識咩?我們要用不同方式演繹,故事有佈局,角色有人性,只是有些場面抽離。」《神探高倫布》雖不好看,卻是創作人(因為位高權重)在TVB 牢固框架內的新嘗試……可惜罵的人多,睇的人少。

觀眾能否適應新嘗試?

對於電視劇,香港觀眾取態向來保守——少問新意、深度,只求易明、好笑;偏鋒題材、顛倒敘事、破格描寫,可免則免。近年例外,只有一齣《天與地》。當時論者指出《天》的成功,正好反映香港觀眾對劇集的期望,早不限於傳統公式;另類的敘事方式,亦可吸引觀眾注意。年半後的今日,《神》、《金》兩劇同樣勇於實驗,敢於反轉原有公式,卻無《天與地》的福氣,最終被兩批觀眾,一同厭棄。

這證明了港人對劇集的期望,其實依然限於TVB 公式——《天與地》成功,原來不是因為它形式破格、意念創新,而是僅僅因為它是一個能夠被輕易運用的符號。它有金句,有經典場面,又能夠介入社會,引起熱話,最終令網民追捧,人人爭睇。香港觀眾,仍然不接受在小箱子裏看《雲圖》,除非《雲圖》引起話題,有《年少無知》做主題曲,又有This city is dying 一類金句。

兩劇觸礁後, 網民反應照舊是:「CCTVB!」與「政府快啲發牌!」但你我心知肚明的是,就算王維基的新電視台啟播,扭轉的也只可能是工業運作模式;至於香港觀眾的口味取態,根深柢固,一時三刻,根本難以撼動。電視作為文化工業,其興起衰落,既與政府政策息息有關,又與生產模式,以至觀眾取態,互相拉扯。這個年頭,政府對發牌態度仍舊曖昧、電視工業弊病叢生、大眾觀眾態度保守……

這一刻,王維基應該很頭痕。


刊於2013-05-12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May 05, 2013

滿城盡見黃金鴨




「媽媽,鴨鴨是什麼顏色的?」某天坐地鐵,身旁的小孩突然這樣問。我抬頭,發現那位母親猶豫了足足兩秒。 

猶豫,可能因為不熟悉、沒感覺。平常日子,除了吃燒鴨瀨、逛鴨寮街、用唐老鴨貼紙以外,我們很少有機會接觸鴨。我對上一次在香港看見真鴨,是在彭福公園的水塘,時為1989年;香港人鍾情小動物,試過集體鑽研養雞心得(他媽哥池),試過排隊在快餐店門外換購狗仔(史諾比),也試過一窩蜂走到尖東跟貓仔(又名忌廉哥)合照,就是沒試過對鴨仔產生心跳感覺……直至最近幾天。

對於鴨子,香港人從未如此親近過。自從牠在青衣海域首次亮相,短暫停留,全港市民開始集體心動,爭相拍照,報告鴨蹤;傳媒一連幾日直擊,報道巨鴨行蹤,關注家禽健康。報道之細膩,細節之詳盡,猶如應付訪港外國元首。幾日前,巨鴨作者、荷蘭藝術家Florentijn Hofman抵,瞥見報道鋪天蓋地,群眾反應如雷,禁不住說﹕巨鴨曾「游」遍世界各地,但就是沒有那個城市的群眾像香港如此瘋狂。為這浪熱潮高呼crazy的,豈止霍夫曼一個。一隻黃色巨鴨,能令港人瘋癲(人人Facebook被巨鴨佔領)、炒家雀躍(紀念品炒貴30倍)、劉華驚歎(「估唔到咁大隻!」)、嫩模露點(「我其實好唔開心」)……許多人(包括我)都感覺詫異,滿腦問號。

回憶符號? 

「香港人為何鍾情巨鴨?」這道問題,令我猶豫了足足兩日。這兩天揭過不同報章雜誌,詢問過廣大網民意見,我發現兩種解釋取向。

第一種說法叫「集體回憶」。被問及巨鴨為何深受歡迎,環遊世界時,Florentijn Hofman解釋,這是因為膠鴨是許多人童年的共同回憶﹕「平民百姓重遇膠鴨,就聯想起童年點滴,並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自然快樂忘憂。」這個說法,許多香港人點頭同意——有市民說「以前涼都會玩鴨,現在見返,感覺好親切」;報章專欄作者寫「平淡、繁忙的海港,今天變成大浴池,更叫人想起小時沐浴有小鴨陪伴的童真」。膠鴨除了是百姓童年回憶,還反映老香港精神——「港產膠鴨之父」林亮期望「膠鴨仔能喚醒港人,令他們不要忘記上一代工業家『肯捱』的精神」。說到尾,黃色巨鴨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之所以令人受落,教人尖叫,因為它的背後,是集體回憶、香港精神。

然而,又有人反駁﹕「講真,有幾多人小時候會浸浴,仲要玩過膠鴨仔?」社會學家警告我們,集體永遠在流動,回憶終日被建構。膠鴨是香港人集體童年回憶?這個說法,未必靠得住,因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回憶,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玩具。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香港人(如我爸媽),小時候根本沒有什麼玩具,大小玩意,如打啪筒、散香雞籤、射碼子,材料都是隨手拾來,自行加工,與眾同樂。買回來的玩具(如膠鴨仔),是一小撮人的奢侈品;至於我這一代,玩具眾多,黃色膠鴨外表平凡、無甚好玩,怎也比不上超人、芭比與叮噹,更算不上是童年重要回憶;更年輕的一代人,住在一眾新式樓宇,許多家中都沒有浴缸,更何來浸浴、嬉水、玩鴨仔?黃色膠鴨,頂多是一部分人的記憶;用「集體回憶」來解釋巨鴨熱潮,似乎力有不逮。

資本家陰謀? 

另一種普遍的說法,叫「陰謀論」。許多人說,這城市最近發生了太多不快事——立法會繼續拉布、碼頭勞資僵持、一億捐款順利落海……香港人愈來愈清醒,也愈來愈不快。巨鴨的出現,正好麻痺群眾意志,令港人遺忘工潮,懶理佔領,專心娛樂,努力消費。一位姓馬的朋友更加誓神劈願地說,黃色巨鴨其實有如特洛伊木馬,龐大身軀裏面,藏資本家陰謀,為的是製造虛假而短暫的快感,令你我放工後有地方消遣,第二天繼續抖擻,接受制度,埋沒意志,努力為老闆賣血、賣命、賣時間。將這位姓馬(名克思)的朋友意見,放諸香港,似乎所言非虛——巨鴨雖是藝術,但說到尾還是為商場服務;各大餐廳趁勢推出黃金鴨、鴨仔macaron、duck pudding……死命賺盡。商家笑逐顏開,港人懵然未知,甚至甘之若飴。我自小喜歡唱歌,最擅長將歌反轉來唱(又名唱反調),馬克思及批判學派的陰謀論,更是我的人生信條、做人宗旨。這次巨鴨訪港,群眾興奮,我絕對應該在這裏阻止港人往海邊朝聖,大肆鞭撻商家奸計。但批評之前,我決定到尖沙嘴走一趟。

大人笑了 

周五傍晚,風雨交加,我在巨鴨身旁繞了幾圈,除見識了各款智能電話,以及人體有可能擺出的各種自拍姿勢,發現了各人手機屏幕上的巨鴨照片,無論構圖抑或面部表情(四萬咁口)均出奇一致外,還有兩點重要觀察﹕一、巨鴨確實可愛——牠有趣、搶眼,不單因為身形龐大、表情趣怪,更因為牠超現實。一直以來,香港生活逼人,香港人更是現實永遠行頭,想像力持續失蹤——六歲小孩識唱「人生中有歡喜」,十二歲學生認定「香港無希望」。對於香港社會,對於維港兩岸,我們腦海早有既定框框。而巨鴨進駐,卻顛覆了港人想像——原來灰濛一片的維港可以被鮮黃色團佔據,原來早被自由行佔據的尖沙咀還有東西好看。我們超級現實,所以面對眼前超現實的景象,興奮莫名。第二,我發現大人比小孩更加高興——有女孩跟笑容滿面的母親合照時嚎哭,大喊「好驚」;有父親指巨鴨說「睇鴨鴨幾大隻!」,但兒子眼神卻沒有離開過巨鴨身後的遊輪……最為巨鴨趨之若鶩的,其實就是向來最缺乏童心的大人。香港的大人,終於笑了。

離開海邊,我決定暫時離棄馬克思……一日咁多。原因無他,我很久沒看過香港人的笑容了。政府一直想港人笑,於是大力推行「家是香港」,找兩代歌神高唱《同舟之情》,港人無視、懶理、黑面;直至一頭膠鴨出現,人人卻是「同鴨共濟」,正能量滿瀉……這種反差,極其「香港」,恐怕馬克思與林鄭,都始料不及。


刊於2013-05-05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webpage tracking stats
PlayStation 2 G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