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30, 2014

普及文化爛攤子




「流行文化新希望,不能錯過!」某夜正準備睡覺之際,突然收到朋友傳來兩段MV,言辭懇切,眼神閃亮。這位朋友常玩惡搞,專講反話,早兩天才將關禮傑(打破跳遠世界紀錄)的壯舉稱為「香港電視界的再一次奇蹟」,這次主動推介,明顯心存陰謀。然而,我對待流行文化的態度向來寬鬆,大部分時間更主張少批判,多分析;少掩眼,多交往。為了從一而終,我只得撐大雙眼,搏住雙手,將兩齣MV 由頭到尾看了半遍(因為忍不住掩了半邊臉)。結果很不幸,那個晚上,輾轉反側,無心睡眠。


那兩段MV,分別是樂壇新組合——天堂鳥和FAITH 的傑作。這兩隊剛出道的組合,同樣由三位年輕男生組成,前者自稱「全新最矚目唱跳男子組合」,並期待新曲《登陸太陽》「給歌迷帶來視覺衝擊」;後者成員平均年齡不到十七歲,亦是主打勁歌熱舞,「向着平民天團的目標邁進」。

可惜群眾的想法,明顯有所出入。片段面世短短數天,已吸引十數萬人「慕名」欣賞,絕大部分人視覺和情緒大受衝擊,同聲恥笑兩隊組合向韓國音樂偷師,卻竟只偷來黑眼線、牛眼淚、齊蔭頭;年輕樂評人獨樂樂更在網上追根究柢,查出兩隊組合所屬唱片公司皆疑似中資,明顯是借「香港音樂之名輸出大陸文化」, 「在香港實行文化殖民」。面對這兩隊教平民直呼「天呀!」的「平民天團」,作為觀眾,我跟其他人一樣眼睛疼痛、耳朵疲憊;但作為評論人,我的心情卻在輾轉拉扯。

拉扯,因為擺在眼前的,是一個如何看待流行文化的大問題。眾所周知,普及文化猶如大型檔攤,各式產品,應有盡有,當中有的品質優良(如上周末C AllStar 的紅館演唱會),教人開眼、拍掌、尖叫,興奮得睡不着;但更大部分質素低劣,不合情理(例如普通香港警察成為跳遠冠軍),叫人作嘔作悶,冷汗直竄,無心睡眠。面對這個爛攤子,文化評論人普遍採取兩種態度。

第一種態度,斬釘截鐵,堅持要對鄙俗保守、質素低下的普及文化,進行嚴厲批判。這種態度的成因多元,有時它發自道德主義,堅持文化有責任為社會帶來真善美;更大部分來自左派理論:普及文化雖是爛攤子,但背後的制度茲事體大,乃受資本控制、只懂倒模的文化工業。面對這頭足以主宰意識形態的巨獸,評論者一定要游走法蘭克福(學派理論),熟讀政治經濟學,與葛蘭西(Antonio Gramsci)交朋友,多用左腦(或左翼思維),對普及文化進行全面批判——《3D 豪情》低俗卑鄙,要鬧;G.E.M.北上用歌聲(或叫喊)擁抱大陸市場,要鬧;天堂鳥與FAITH 既抄韓風,背後資金又染上赤紅,更加要鬧鬧鬧鬧鬧。

再難聽的新歌都有捧場客

另一派則主張評論者放下歧見,與(劣質)普及文化臉貼臉、心連心,大跳探戈。如此舉動,不為標奇立異,更不是要與自己的身心健康作對,它要回應的,是一個不爭事實:再爛的攤子、再「膠」的劇集、再難聽的新歌,都有捧場客。這些群眾有眼有耳,為何自甘墮落?文化劣品究竟如何擊中他們的內心深處?這些問題,文化評論者不能置之不理,反而要勉為其難,老老實實,解構符號,做好分析,嘗試發掘被爛花紙遮蔽、別有洞天的一面。

很明顯,對待普及文化,我向來抱持第二種態度。但每到夜深,也少不免質問自己:舞伴的「勁歌熱舞」令人滴汗甚至頭暈,這場探戈,還如何跳下去?若真的難以再跳,又應如何抽身,批判流行文化?兩種態度,究竟是否一定要永遠對立?中間有沒有第三條路?經過徹夜腦袋交戰,我認為批判流行文化,是刻不容緩的大事,但批判的時候,有三個重點,絕不能忽略。

批判三重點

一、內容。批判文化產品,當然得由其內容質素說起。然而,我們又得留神,批評的理據會否淪為人云亦云?以天堂鳥和FAITH 的MV 為例,究竟他們為何難看?問題究竟出於造型、化妝、舞步,抑或歌曲歌詞(好的,又或全部)? 「參考」韓風是否一定有錯?普及文化生產,向來着重「方程式」、「成功例子」,追溯歷史軸線也絕對不乏集(或參考)各家所長的文化傳奇,怎樣才算成功? 我們批判, 要大膽表態( 「好難頂!」),更要細心求證,最好將黑眼線、藍眼影和齊蔭頭,全部放在顯微鏡下,仔細端詳,如此評論,方有意義。

二、體制。普及文化是大生意,單就個別作品的質素作出批判,永遠流於表面,容易治標不治本。要治本,一定要學習年輕樂評人的態度,多用左腦,深入體制,從資金、擁有權、結構等角度,揪出真兇。這種推想,將陰謀論放到最大,有時或會殺錯良民,但對體制的解構,卻有助我們對文化生產的邏輯,提出疑問——以天堂鳥和FAITH 為例,唱片公司各自有(疑似)中資背景,是偶然,還是另有動機?就算它只為賺錢,而非有心要「文化殖民」,但在這種體制下生產的普及文化,又會否出現禁區(雖然老早禁區處處)?或如天堂鳥一樣,被用作政治騷(如民建聯搞的「繽紛元宵樂堅城」)的一部分?普及文化的生態常受市場左右,若音樂工業也跟電影一樣,出現「合拍」、「內地投資」的現象,其文化生產線又會否同樣開始脫離本土,跟你我無關?值得我們放長雙眼,小心提防。

三、受眾。文化理論場域是個大球場,左翼批判鋒利,傳中落點準確,但亦偶有盲點——普及文化的接收者是一個個的真人,有時會點頭、拍掌、尖叫,但更多時候會鼓譟、掩臉、對抗,甚至出言恥笑。「音樂工業被控制,所以意識形態被主宰、廣大百姓被殖民」的說法,絕對有可能出現,但未必直接發生。要作好的批判,就要注意大球場內的空間(尤其是左右之間的大片空地)。我們既要與葛蘭西交往, 又要追隨荷爾(Stuart Hall)的身影,針對受眾,了解普及文化與群眾之間的微妙關係,同時拋開結論,多作發問( 「天堂鳥像初出道的麥浚龍令人發笑,但如果將來他們不惜工本,像Juno 般殺出偏鋒血路, 我們又如何反應?」)最終摸索條件性的說法,建立能夠扣連當下時代的新框架。

要對付普及文化爛攤子,我們既要心存陰謀(論),堅持批判,也要言辭懇切,眼神閃亮,跟它互摸底細,作出貼身攔截。普及文化評論不是要把爛攤子送上絕路,反而要從絕望中尋找新的希望。願有心人豁、豁出去,放長雙眼,徹夜輾轉,繼續發聲。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30-03-2014

Monday, March 24, 2014

慢遊廈門 反思香港



一座城市,應該如何吸引遊客?是化身「盛事之都」,舉行五光十色的各類型大型活動?或是舉起「名勝之城」的招牌,修建樂園、開發郊野,令天涯海角都變成觀光好地方?還是開放「購物天堂」,針對需要,開設一間又一間的名店、金舖、藥房,教遊客滿載而歸、笑逐顏開?除此以外,究竟有否其他可能?

旅客之所以願意花費金錢遊覽一個地方,當然可以為着眾多原因。但一個城市要發展經濟、振興旅遊,吸引遊客,又是否應該單純審視當下形勢,短視地燒煙花、立名勝,甚或針對眼下遊客的需要,大加配合?抑或應該放長雙眼,反思城市特色,尋找合適發展的定位,營造獨一無二的氛圍,從而吸引多元化的旅客,慕名而來並甘願消費?廈門也許是個好例子。

「廈門只小城市一個,有什麼好玩?」你心裏或有此疑問。事實上,這城市近年深受內地遊客歡迎,到訪人數逐年攀升;而台灣旅客同樣對這個有點台灣氣息的城市,情有獨鍾,網上甚至有人感嘆說,「金門對岸那個溫馨又宜居的城市廈門,才是台灣人最大的鄉愁。」旅客遊廈門,不為盛事、少訪名勝,反而愛泡咖啡店,住特色民宿。

廈門的Café數量繁多(超過二千間),競爭自然相當激烈。為了脫穎而出,咖啡廳各出奇謀,吸引顧客——「黑糖咖啡館」是當地Café 的鼻祖,更成為甚受文藝青年青睞的文化基地;「Thank you Café」白天賣咖啡、港式奶茶,晚上則變成酒吧,調雞尾酒;「32HOW」的一樓是咖啡廳,二樓則是年輕設計團體的工作室,近年更成為當地的創意院落……更破格的是位於曾厝垵的「TempleCafé」—— 顧名思義,將祠堂改裝成播放Bossa Nova、喝Cappuccino的地方……為了搶眼球,廈門的Café去到好盡。

Café何其多

當然,旅客千里迢迢到廈門,絕不單純為喝咖啡。Café吸引,全因為它讓廈門市慢活、悠閒的生活風格,得以發揚光大。遊客之所以愛廈門,也絕不單純因為咖啡店數量與種類俱多,而是因為呆在裏面,迎着午後陽光,慵懶消磨時間,確是人生一大樂事。

提起廈門,絕不能不提鼓浪嶼。鼓浪嶼是距離廈門市半公里左右的一個小小離島,全島面積不到二平方公里,比長洲還要小。這樣的一個小島,近十年在旅客心目中卻成為了廈門的代名詞,彷彿未到過鼓浪嶼,就等同沒遊過廈門。

鼓浪嶼吸引,在其歷史內涵。廈門於十九世紀開放成為通商口岸,與外地文化來往頻繁,至於鼓浪嶼,則成為公共租界,英、美、德、法等國,紛紛在島上興建殖民地色彩濃厚的建築。這些不同風格的建築,大部分至今仍然留存,令鼓浪嶼乍看跟歐洲小鎮確有幾分相像。近年當地政府致力發展旅遊業,以政策鼓勵島上平民開設民宿。結果在兩年間,島上的民宿數量,就由十多間變成七、八十間。而一幢幢風格各異的歷史建築,許多也被改裝成旅館,吸引遊客,在享受悠閒的樂活時光之餘,也能走入建築,聆聽歷史餘韻。

廈門代名詞

除了盛載歷史,鼓浪嶼旅館的另一特色,在於百花齊放。每一間旅館都有其賣點、主題,有的跟電影扯上關係(如《海角八號》),有的以航海為題(如《船屋》),而也許更重要的是,各具特色的旅館,讓旅客得以自由選擇適合自己的住處,並真正享受居住的樂趣—— 酒店、旅館不僅是旅途上用來歇息的配菜,而是整趟行程的最終目的。在廈門,旅客大概無事可做:一覺醒來,就躲在特色旅館吃早餐、揭雜誌;中午時分散步到自己喜歡的咖啡店,跟同伴、途人聊聊天、拌拌嘴,待上一整個下午……「無事」,就是遊廈門的正經事。

當然,作為旅遊景點,鼓浪嶼也面臨巨大危機。據統計,2012年全年小島的遊客就高達一千一百三十六萬人次,單日超過十萬人次的遊客量,擠在比長洲還小的地方,既帶來商機,也換來吵鬧、污染、商業化這些旅遊城市老問題。更可惜的是,鼓浪嶼上的原有社區,也因旅客大舉進駐而遭破壞——當地的常住居民由幾年前的二萬多人,跌至2013年的六千人。

遊客的問題

面對如此難題,當地政府嘗試亡羊補牢,通過《廈門經濟特區鼓浪嶼文化遺產保護條例》,一旦容量超標,就會立時限制單日遊客上島人數。同時,為阻止旅館無止境擴張,政府亦規定今後不得新建、改建、擴建不符合鼓浪嶼文化遺產保護規劃的建築,保存鼓浪嶼原有特色。

這陣子,旅遊業議題在香港吵得沸沸揚揚。政府近月公布的評估報告,更預計十年後的訪港旅客總人次,將由現時的五千萬增加一倍至一億,引起港人恐慌。此時此刻,廈門及鼓浪嶼的例子無疑是兩記當頭棒喝:(一)究竟作為旅遊城市,香港的定位是什麼?撇除盛事、名勝和奶粉,我們吸引遊客的,還剩下什麼?(二)面對持續上升的旅客人數,我們的政府有何對策?是勸港人「等多班車」,還是如廈門市政府般制定措施,阻止外來遊客摧毀本地社區?

「逸樂廈門」

港台電視紀錄片《萬象潮中》每集走訪一座中國城市,捕捉當下神州大地的變化萬象,呈現中國不為人知的「潮爆」面貌。第四集「逸樂廈門」將於3月25日(星期二)晚上七時,在港台電視31 及亞洲電視本港台播映;港台網站tv.rthk.hk同步直播及提供節目重溫。



C09 | 信報財經新聞 | 品味旅遊 | 萬象潮中 | By 阿果 | 2014-03-24

作為藝人



「譚玉瑛是香港人的奶媽!」「還我譚玉瑛姐姐!還我童年回憶!」

近日媒體報道,無綫計劃改革兒童節目,實行年輕化,密謀將已經亮相32 年、陪港人成長的譚玉瑛剔出名單,一方面要她更換合約變身顧問,捧上神枱;另一方面採取拖字訣,不談新約,準備讓月底約滿的她,自動走人。消息傳出後,網上(照舊)群情洶湧,四代網民,怒氣(一飛)冲天去,無不慨嘆時代無情,聲討無綫無義,齊心促請電視台回心轉意,為後代留一點奶水,為前人留一點回憶。

我喜歡回憶,熱愛(聲討)無綫,更和廣大市民一樣,一出世已是譚玉瑛姐姐的忠實擁躉。然而,對於這件令沈旭暉高呼「想暴動咩」的大事,我卻基於兩個原因,沒太大感覺——(一)我喜歡兒童節目,智商也跟兒童差不多,但實際年紀跟他們相比,卻有(非常大段的)距離。究竟小朋友怎樣想?他們覺得跟譚玉瑛有距離嗎?還是根本沒機會看電視?我不知道。(二) 「譚玉瑛姐姐」是橫跨四代的集體回憶,但這是否就代表她永遠被保留? 集體容易流動,回憶常被建構,我對「集體回憶」多抱三分戒心,少有十分激動。將大朋友的「集體回憶」放大,把小朋友們的「個人意見」縮小…… 如此取態,我有保留。

這幾天翻箱倒篋,讀過許多關於譚玉瑛的訪問,內心卻起了幾分波濤。沒錯我對作為「集體回憶」的「譚玉瑛姐姐」沒大感覺,然而作為「藝人」的她,卻教我思索再三。原因很簡單:從一眾媒體訪問所見,譚玉瑛既是藝人,又罕有地擁有以下兩個身分。

又是藝人又是平凡人

一、綠葉。譚玉瑛畢業於無綫第九期藝員訓練班,本不打算留在娛圈發展(因「太粗口」),輾轉之間卻加入了兒童節目組——不受藝人歡迎,甚至被視為踏腳石的一個地方。32 年來,她的拍檔輪流轉,周星馳、梁朝偉、鄭伊健、曾華倩、朱茵……踏石以後,個個大紅大紫,唯獨她充當綠葉,扶持牡丹,最終變身長青樹,原封不動。記者們都愛問她與明星們相處的點滴,然後不忘補上一問: 「甘心嗎?」譚通常輕描淡寫,說自己沒有大志,甘當綠葉。作為藝人,卻安分守己,不願成名走紅(不斷推掉拍劇邀請),只求以自己的節奏生活,譚玉瑛的取態,罕見也可敬。

二、平凡人。作為藝人,譚玉瑛沒有鴻圖大志,一心想當平凡人。她是四代人的偶像,但生活方式卻其實無異你我——衣著簡單,乘港鐵上班;平日早睡早起,每天運動、買餸、煮飯……她的生活,沒有鎂光燈,沒有掌聲,沒有排場,卻有平民的呼吸和節奏。與此同時,這個平凡人事事有自己一套想法, 對於結婚, 她直言「唔係幸福嘅指標」;對於功名,她坦言「見到好多人強求, 就算得到了, 我也不覺得他們快樂」……譚玉瑛是藝人,同時又是一個有想法有態度的平凡人。對此,我十分欣賞。欣賞之餘,也禁不住狂想:如果我是藝人,我會跟大隊,棄踏腳石,走康莊路,擁抱市場,遵守規則,從而令自己走紅、上位、名利雙收?還是像譚玉瑛,淡泊名利,堅持自我,甘當綠葉,樂於平凡?說實話,這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作為藝人,身處大染缸,又與龐大的體制(如電視台、唱片公司)扯上關係,一個不小心,惹怒高層,得罪觀眾,從此永不超生。要當個堅持自己想法、貼近平民心跳的藝人,談何容易?

台星反服貿被封殺?

做藝人難。這個星期,台灣學生為反對服貿協議而佔領立法院,教兩岸三地百姓內心翻騰,情緒洶湧。大家除了將焦點放在抗爭的學生身上,更時刻留心台灣藝人們的表態——張懸在網上聲言, 「即使對服貿條文的正視,是來自於對條文強行過關的驚愕,亡羊補牢,我們此刻更不能放棄」;五月天Bass 手瑪莎的咖啡店,表明「我們不能為了那麼點營業額而犧牲了台灣的未來」……加入參與佔領的雞排妹、到現場為學生打氣的盧廣仲、在網上群起聲援的林宥嘉、九把刀、吳念真和蔡康永,一時之間,台灣藝人紛紛作政治表態,群眾(特別是香港人)紛紛讚好。

做藝人,難;這個時代做藝人,更難。台灣歌手表態後,立即有傳被內地電台封殺,有內地網民更直言藝人應做好本份: 「當明星,千萬不要觸碰政治,台灣與大陸的錯綜複雜,不然你真的很難回到過去,唱歌就好好唱歌,演戲就好好演戲,別不懂裝懂。」藝人的本分究竟是什麼?百姓對藝人的期望,又是什麼?作為藝人,要如何背負百姓的不同期望(有的要求唱好歌;有的期望講真話),作出適當的表態?這是當下每名藝人都應該思考的問題。

只希望你們和我們一起呼吸

我們羨慕台灣擁有敢言藝人,更應該問問自己,對於自家的藝人有何期望?我的要求,倒十分簡單——就如同譚玉瑛一樣,當一個平凡人。這不是說,每個藝人都要充當綠葉,拒絕光環。當平凡人的意思是,跟社會上的平民百姓有着相同的呼吸節奏、相同的目光視野。我們也許不指望藝人擔當意見領袖,帶領整場運動,卻只需要他們安分守己,緊記自己的公民身分,嘗試從平民角度去看事情,感受你我的喜怒哀樂,就如同何韻詩在網上所言——

「我們也是公民,有權關心社會上甚至世界上發生的任何事,有權為任何自己相信的事情發聲;別再跟我說藝人就該乖乖做好自己本分,不要干涉政治,生活本來就跟政治緊扣着,你想逃也逃不過。」

早幾天收到朋友深夜傳來網民製圖,一邊恥笑「討厭政治」、「跟特首講加油」的香港藝人,一邊為對岸歌手的宣言而喝彩。我心有不忿——請別忘記我城還有何韻詩、黃耀明、杜汶澤等藝人,身處艱難時代,仍敢於與百姓同呼同吸,從平凡人角度, 說出自己想法。沒錯這是一個做人難,做藝人更難的年代,但你我毋須過分悲觀,只要心存希望, 堅持立場, 平民又好, 藝人又好, 總有覺醒的一天。


刊於2014-03-23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Monday, March 17, 2014

在杭州,思索創意都市



提起杭州,腦海第一時間浮現的是什麼?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抑或是西湖、西湖和西湖?

以上這些,無疑都是旅客對昔日杭州一廂情願的想像。事實上,放眼當下,杭州風光豈止西湖?又或者說,它的城市特色,又豈止自然風光?經過市政府近十年的悉心栽培,杭州早已在「人間天堂」這類沉重牌匾以外另闢蹊徑,建立了一道獨特的人文風景。今日的杭州,正朝着「動漫之都」的方向,大步邁進。

「動漫之都」這四個大字,對香港而言,擲地有聲。早幾天路過灣仔,順道到香港藝術中心夥同市建局於綠屋成立的「動漫基地」逛了一圈,看畢感受很深──因為無論是十三點、老夫子、王小虎,抑或麥兜、聾貓,均伴我成長。過去數十年來,香港的動漫有過一段段輝煌歲月,它扣連時代,訴說社會,成為百姓盤點生活、整理回憶絕不可遺漏的重要部分。而「動漫基地」的成立,既如官方新聞稿所述,是「締造本地動漫界歷史新一頁」,又將本地漫畫及其引伸的流行文化來一次全面的盤點、整理,再好好保存,發揚光大。這一點我十分欣賞。

但離開綠屋,我頭頂仍有問號。動漫在香港,沒錯就如同一個個燈泡,散布民間四周發光發熱,但這些燈泡又曾否連結一起,成為足以推動城市經濟的創意產業?面對動漫這件閃閃生輝的民間大寶藏,政府除了出手整理,插手保育,又有否多走一步,着手教育推廣,予以空間,讓這輕工業得以在香港持續發展,甚至成為城市標記?明顯是個有待解答的大問號。

政府資助打頭陣

但杭州不同。早在2005 年,當地主辦首屆中國國際動漫節,為發展動漫產業踏出第一步。當時,杭州的動漫企業數量少(只有六十多間)、作品少(全城只生產八千一百分鐘的作品),絕對比不上上海。然而及後杭州市政府推出動漫產業扶持政策(例如在杭企業原創的動漫作品若在中央電視台播放,政府就會予以資助),結果成功扭轉局面,吸引大小公司逐一進駐,年輕人相繼投身,動漫產業亦逐漸起飛。這兩年,杭州被賦予「全國文化創意中心」的城市定位,去年文化創意產業佔GDP的比重已達16%,落戶該地的動漫公司更是數以百計。「動漫之都」之於杭州,不是空洞口號,亦不僅是華麗招牌。

不過,講文化創意,當然不能只提及令人頭昏腦脹的數字,更要提起精神,最好少提算盤,多問口碑。

大小人物落戶

要了解杭州動漫產業的發展,我們或許要留意漫畫家的取態。例如於2009年,台灣漫畫大師蔡志忠決定落戶杭州,進駐西湖區之江文化創意園,做「人生最後一件事」——完成幾件出色的動畫作品;2011年,香港著名漫畫家黃玉郎也決定將其出版集團的內地總部設於當地。年前他接受媒體訪問時更表示,自己將於鄰近杭州的海寧市開設「玉郎巨星樂園」,面積為香港迪士尼樂園的兩倍,目的是把香港本土漫畫人物帶入內地,發揚光大。

杭州既吸引成名已久的大人物,亦為(曾經的)小人物帶來新機會——來自香港的馬志雄,是插畫師也是人偶設計師。他近年進入內地,參與杭州文化創意產業博覽會,於會上向大眾展示自己設計的猿人玩偶,既吸引大班粉絲,又換來與國內品牌合作的商機。又例如大受歡迎的年輕內地漫畫家夏達同樣居於杭州。她所屬的夏天島工作室,由另一國內漫畫家姚非拉創立,之所以於2006年進駐杭州,同樣因為當地市政府大力邀請。

創意城市的條件

挪開大算盤,我們可從以上活生生的例子,整理出動漫之都,又或創意城市所需要的三大條件:

一、有空間。要讓人才發揮創意,當然要予以空間。杭州市政府為吸引動漫人才進駐,設立多個創意園區,並提供津貼,讓大小團隊安心遷入,專注創作。比實質空間更重要的,自是創作空間。馬志雄指出,自己與香港商家合作,時常要迎合客人要求,被扭曲原意;但在內地,客戶普遍尊重創作,放手讓他保持原創,做合自己心意的作品。

二、有政策。創意像燈泡,而要讓燈泡持續發亮,我們絕不能單靠市場,政府也要有相應政策配合,在教育、推廣、支援上,讓創意人才盡展所長。黃玉郎接受訪問時就曾明言,自己選擇杭州,全因當地政府「用力推動動漫行業發展」。對於香港的創意產業,特首年初發表的《施政報告》有以下着墨:「政府會致力提升創意產業的整體競爭力,特別是培育人才,開拓市場,支援新企業,促進持續發展。」但具體做法又是如何?我們要繼續關心。

三、有靈氣。創作可講方程式,但更多時候靠感覺。這份感覺則與城市氛圍息息相關。蔡志忠直言,杭州有優秀的自然人文風景,有利創作:「杭州只有寂靜和孤獨,畢加索說沒有孤獨便不能創作,所以我很享受這裏。」夏達會留在夏天島工作室安心創作,全因杭州城市個性寧謐自然,令創作人忘卻煩憂。那麼放眼香港,當下的社會氣氛,又能否令創作人安身立命,專注創作?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杭州如畫」

港台電視紀錄片《萬象潮中》每集走訪一座中國城市,捕捉當下神州大地的變化萬象,呈現中國不為人知的「潮爆」面貌。第三集「杭州如畫」將於3月18日(星期二)晚上七時,在港台電視31 及亞洲電視本港台播映;港台網站tv.rthk.hk同步直播及提供節目重溫。


C10 | 信報財經新聞 | 品味旅遊 | 萬象潮中 | By 阿果 | 2014-03-17

Sunday, March 16, 2014

謝黃耀明——流行文化再平反

寫在前面:本周的星期日明報是流行文化大集合,有時裝傳奇黎堅惠的悼文(甘國亮、金成執筆!),有關於香港電視的血淚文章。而我寫的,是黃耀明演唱會觀後感,也是給流行文化的一封情書。更有趣的是,我這邊寫自己「自讀書時期開始喜歡聽吳俊雄老師口沫橫飛,分享黃霑書房如何令他開眼、開竅、開懷」,那邊廂今日明報的港聞版正好訪問梁款,談霑叔離開十周年,講黃霑書房。我真的十分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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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黃耀明facebook

  星期五晚,黃耀明在紅館開《太平山下演唱會》。那夜,我坐在太平山頂(又名平價飛區),遠距離欣賞演出,嘴巴一直忘記合上,心情不停翻滾打轉。

 先旨聲明,我不是明哥的歌迷。他出道那年,我負七歲;達明一派首次開紅館演唱會的時候,我腦囟都未生埋。對於這個文化傳奇,我自覺有距離。之所以最終決定購票入場,一半為公,一半為私。


 先談公事。這場演唱會(及其主題曲)以「太平山下」為名,明顯衝着已經「難聽過粗口」(林夕語)的「獅子山下」而來。入場之前,我讀過《號外》訪問,聽見黃耀明形容這場演唱會開宗明義,會講「一個關於香港、關於我的半自傳故事」。我喜歡聽故事,更喜歡聽香港故事。該怎樣講現今的香港故事?作為平民百姓,我想聽聽台上的黃耀明怎樣用歌聲作答。

 入場也為私事。大家知道,我一向是香港流行文化的忠實擁躉。自讀書時期開始,我就喜歡聽吳俊雄老師口沫橫飛,分享黃霑書房如何令他開眼、開竅、開懷;也愛聽馬傑偉重提舊事,分析大眾媒介怎樣意外建構港人身分。我為許冠傑高聲訴說的昔日大眾心事而着迷,也為達明一派音樂裏承載的沉重歷史而肉緊。我喜歡流行文化,全因它有技藝,有歷史,既細說心情,又建立身分。

 但近兩年,這個擁躉,時常面紅,間中作嘔。我親眼目擊(無數)歌手走音而面不改容,也見證大眾媒體如何篡改大歷史(如《食為奴》),扼殺小心情(如《愛.回家》)。近年我更時刻提醒自己,放下「大眾文化造香港身分」的理論——因為近年的本土意識,立足廣東(道),游走港鐵,徘徊政總……就是跟紅館、電視和電台,毫不相干。作為錯過黃金年代(兼且連流動電視也看不了)的年輕擁躉,我想入場請教明哥,是否應該認清事實,與流行文化這個老友絕交?當下的普及文化,究竟還有什麼可能?


 歌詞替代感受 畫面反映想法

 散場以後,在公在私,我都找到答案。

 老實說,短短兩個多小時的演唱會,要從個人歷史出發,試講香港身世,沒錯很有野心,但正如明哥所言,也是困難重重。於是那一夜,他少說話,多唱歌,以歌詞替代感受,用畫面反映想法;舞台熒幕一如他(或達明一派)以往的演出,影像狂舞,符號亂墮。觀眾們要聽出弦外之音,既要細味歌詞,咀嚼意思,又要定睛熒幕,解構符號。

 那一夜,我豎起耳朵,放大瞳孔,努力咀嚼,結果除了(再次)確認黃耀明是一個有聲有色更有心的香港文化傳奇,更重新認識了自己的老友——香港流行文化。從那場演唱會可見,(好的)流行文化,至少可以為你為我為香港,做以下三件事。


 流行文化作為歷史

 為了聽黃耀明試講香港故事,我在紅館門外等到頸長。結果一坐下,就看到台上有七層徙置大廈佈景,舊香港的氣味在氤氳,我摸摸長頸,確認自己沒有來錯地方。演唱會上的香港歷史由黃耀明出生的1962年說起,觀眾們一邊聽明哥大唱年代金曲,細講母親瑣事,一邊從熒幕重溫六十年代的連串經典場面——溫黛襲港的威力、邵氏明星的風采、林彬離世的震撼。及後,黃耀明一邊唱出The Sound of Silence的首句(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熒幕一邊播出文革時期毛澤東的片段……全場默然無聲。歷史,盡在不言中。

 熒幕上的影像,隨着歷史巨輪,不停轉動——唱《今夜星光燦爛》的時候,璀璨的維港夜色漸被赤紅迷霧濃罩,最後化成一抹紅色,我感到「光輝到此」的恐懼;唱《一無所有》的時候,燈光與背景一片血紅,我摸到歷史的傷痕。巨輪轉到九七的時候,彭定康跟全場觀眾揮手告別,彭雅思低頭拭淚離開,全場沉思,個個傷感。香港故事向來難講,本土歷史注定沉重,但黃耀明的演唱會證明,流行文化也可承受歷史的重量。


 流行文化作為心情

 那夜的紅館,講大歷史,也談小心情。黃耀明在台上提到,要構思這場演唱會,很困難,因為「香港正處於最困難的時候」,語畢我發現身邊觀眾,人人輕輕點頭,個個心事重重。香港百姓有心事,而黃耀明就嘗試透過音樂,為大眾心情進行盤點、整理、再現——他為大眾「歌頌」社會上的大人物(由毛澤東到習近平,由董建華到梁振英)「你真偉大」,同時慨嘆「是你生我是你在鎖我」;面對中港矛盾,他為港人吶喊「你的嗓門太大,沙啞得像討價還價」,然後熒幕上人民幣鈔票的影像若隱若現,再聽見歌詞中的「可我比你貧乏,沒黃金甲天下」,觀眾的心,無不隱隱作痛。

 更赤裸地替百姓宣講心聲的,當屬《下流》。黃耀明邊唱「他們往上奮鬥,我們往下漂流」,熒幕一邊投射一張張為義發聲,也為義受害的大小面孔,由斯諾登到馬拉拉,再由林慧思到李慧玲、伍珮瑩、劉進圖、港視員工……勇士為極權所害、奮不顧身的悲壯、百姓為時代所逼、往下漂流的鬱抑,一一浮上舞台,席捲紅館。歌曲結束,我聽見有觀眾拍掌歡呼,但我動彈不得,唯有讓心情和思緒一同隨歷史往下流。


 流行文化作為身分

 黃耀明出場之前,熒幕先打出一段文字,作為序幕引言。文字揭露洋紫荊的身世——它外表美艷,但卻是混種,不能繁衍後代,更沒有未來……以花為喻,講香港身分的意圖,十分明顯。

 演唱會觸及香港人身分,當中又以主題曲《太平山下》一幕,說得最白:熒幕背景出現一份份本地報章,上面的文字隨時間分解,開出一個又一個的天窗。接着一份「人人日報」取而代之,簡體字標題表明「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同一時間,黃耀明高舉象徵「新香港」的紫荊旗,插在舞台頂端,樂隊徐徐奏出經典的《獅子山下》音樂。是的,「新香港」最後只剩下旗幟鮮明的媒體,以及那老早遠去的「不朽香江名句」,除此以外,一無所有。對於這幕有關香港身分的警世預言,我的心情,至少有十二分沉重。

 黃耀明不想灰心作結,他唱的最後一首歌(不計encore),名叫《一一》。他自言,不知道現在唱這歌,是否太天真。最後決定唱,不過認為面對如此時代,香港人不可絕望,要存一份天真、一絲希望,等待香港身分「一息間一息間將會再光輝」。對他這份心意,作為心灰意冷的香港人,我十分感激。

 我更加想感謝黃耀明的,是他親身示範了流行文化在當權者「玩哂」的當下,還可如何介入社會,回溯歷史,細講心情,大談身分。這種取態絕非必然,藝人更因而要付上代價(例如不能參加《我是歌手》),但慶幸我城還有這樣的有心人,不計代價,堅持做應做的事,讓你我懂得,香港流行文化不是惡俗與虛無的總和,更不是與社會無關的爛花紙。它有身世,有故事,有心情,值得你我莫論遠近,繼續欣賞。


刊於2014-03-16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Tuesday, March 11, 2014

謀殺電視,掐死觀眾,毀滅香港



「香港電視幾時開到台,我唔知。仲有無得開台,我都唔知。」聽到王維基在記者會上說出這句話,我心如刀割,痛入肺腑。

心痛,可能因為希望幻滅。兩個月前,收到《一小步》邀請,記錄香港的電視一年,當時我們有此構思,全因深信2014年將會是香港電視文化史上的轉折點——兩間免費電視台牌照即將到期,續牌與否還看公眾意見;港台電視31正式啟播,公營電視開始更直接地介入平民生活;更重要的,當然是七月一日香港電視以流動電視形式開台,既於技術上顛覆觀眾對電視媒介的想像,又會於內容上正面對現時的電視台帶來衝擊……因此,我們預計這一年香港的電視,無論於節目製作,抑或媒體層面,似乎都將會面臨劇變。這場巨變,值得有心人拿起紙筆,用心記錄。

而作為本地電視的忠實觀眾,我更加想與這城的其他人一同經歷這場巨變:近兩三年,許多人離棄小箱子,寧願轉戰網上,看《我是歌手》,捧《半澤直樹》,為《來自星星》的都教授著迷。這種堅決與本地電視割蓆的取態,本來看似根深柢固,但踏入電視圈風雲變色的這一年,這種固有態度會否轉變?早已與本地電視絕交的香港觀眾(包括我)究竟是否有機會與電視,這個曾經與香港人息息相關的大眾媒介,來一次關係上的復和?我希望大聲發問,仔細記錄。

但到了王維基在記者會上宣告「走投無路」一刻,以上這個微小的希望,將近幻滅。我甚至想老實發問,再此下去,究竟我們還是否有需要記錄電視一年?對於這個異常沉重的大問號,我無話可說。

香港電視再受挫折,王維基走投無路,之所以令我心情重創,無話可說,當中至少有兩個原因。

一,電視要死。眾所周知,香港的電視生態從來算不上是「生態」,它只是一潭死水,由兩間自我感覺非常良好的電視台(一大一小)苦苦支撐。當然,若然抽絲剝繭,香港現時的兩間免費電視台各有問題,很難一概而論。但從多個月來,從觀眾的如實反應(例如《東張西望》和《ATV焦點》的投訴數字、《萬千星輝賀台慶》的收視),以至行內創作人員的真情剖白(詳情可翻閱由港視員工所寫的《政總留守抗爭日記》),我們大概已經得知,兩間電視台無論是製作制度,抑或節目質素,都是每況愈下,千瘡百孔。要他們突然良心發現,用心變革,幾無可能。

而港視的出現,本來正好施以外力,扭轉生態:一方面,它為死板的電視製作制度帶來生氣,將「創作自由」這四個絕跡香港電視多年的招牌,重新高懸,更加(有機會)逼使一台獨大多年的無綫重新審視制度,施以還撃;另一方面,它為觀眾帶來難得的選擇——晚上坐在沙發,想動腦筋、吸養份?不再需要依賴網上的外國電視,留守本土,我們(本來)可以有別的選擇……但原來不。我們一點選擇也沒有。

更可怕的是,若然王維基及香港電視發起的這場電視革命以失敗告終(希望現在還不是終結),香港的電視生態在可見的將來,似乎再無改變的可能。特別於製作的層面,現時的兩間電視台更加可以故態復萌。這種態度,其實在最近三場免費電視續牌公聽會上,已是展露無遺——無綫亞視的高層不單少理發言人士的意見,言談間更顯出他們根本從來不認為自己電視台的所作所為,是有違香港廣大觀眾的期望。譬如說,亞視前執行董事雷競斌就不諱言,亞視其實一直依循時代變遷,摸索發展路向,最終成功覓到一條「時事資訊的道路」,只是大家不懂欣賞;無綫高層於公聽會上亦甚少正面回應大眾近年的連番指控(如「膠劇」、「雞汁」),反而只想推廣其招牌節目,隱惡揚善,鞏固電視霸權……很明顯,要兩台聽取意見,從善如流,改進自身,是不可能的任務。在港視這個大敵已除的情況下,要他們變,更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如是者,電視要死,與電視交往多年的香港觀眾,更加想死。

二、香港要死。王維基在記者會上照舊妙語連珠,soundbite不斷,其中最引起共鳴的,肯定是一句「現時的香港已經不是我所熟悉的香港」(此facebook status獲得超過6,000 likes)。面對這番說話,小部分人冷嘴熱諷(「佢唔係而家先知吓嘛?」),大部分人淚珠打轉,使勁點頭。我的反應,正在兩者之間。一方面,我當然知道香港的各.個.部.分,已是遭逢巨變,不為你我所認識;但另一方面,我更覺得這件事是異常明確的標杆柱,再一次提醒香港人,我們舊日所相信、所珍視、所持守的一連串價值,已經完完全全失守——自由如是(詳情請問明報員工、李慧玲)、公義如是(請問伍珮瑩),連法治也是。

當前在全香港人眼皮底下發生的這件事,就是明證。明明政府文件列明「流動電視服務一般不屬於《廣播條例》下須領牌的服務」,那為何港視開台又是違法?流動電視歸《電訊條例》,免費電視歸《廣播條例》,何以兩者忽然混為一談?當然,我們也明白政府的考慮,就是假如流動電視採用的制式,能「意外地」做到免費電視廣播的效果,當然應該搬出《廣播條例》,秉公規管。但在執行上又是否可以如此輕率,不從既定程序修訂這個因科技發展而引起的漏洞,反而像人大釋法一樣,就有關條文,用政府自己的觀點立場,草率詮釋?這肯定不單是大家這兩天最愛講的「亂搬龍門」,更加是漠視香港法治精神的「有法不依」。如王維基幾個月前所言,現在的香港,「究竟是政策大、法律大,還是特首最大?」這個香港,還是我們所認識的香港嗎?

政府(以至特首)的一個決定,謀殺電視,掐死觀眾,毀滅香港。再一次面對如此困境的香港人可以怎樣做?作為喜歡香港普及文化的電視迷,又如何將電視生態記錄下去?

我只想學王維基講一句:我唔知,我真係唔知。 


刊於網上媒體一小步

Monday, March 10, 2014

浮誇以外的京城



有朋友因工作關係,近半年長駐北京,時常在facebook分享她在京城的獨特觀察:有時讚嘆央視《中國好歌曲》的質素比起香港的好上太多;有時引生活案例,概述內地人的「恩主心態」。近來她最肉緊的,是首都的「毒氣」情況。她說,那陣子霧霾籠罩北京,將京城變成「毒氣之都」。

然而另一邊廂,政府寧願低調發預警,也不大力宣傳讓百姓自行防範。於是學校照常上課,汽車並未限行,民眾不知道哪種口罩才夠防護(甚至無人戴口罩)。看着朋友現場報道,實地量出當地PM2.5濃度(高達800微克/立方米)乃世衞健康標準(不超過25微克/立方米)的百分之三千,我心裏只浮現一個形容詞:「浮誇。」



「浮誇」是許多人對北京的印象。這不難理解,放眼京城各處,教你我瞠目結舌的城市奇觀俯拾皆是——北京的大馬路,動輒十幾條線並行,不單貪生怕死之輩(如我)跨不過,更百分之一千地違背了Jane Jacobs對「理想街道闊度」下的定義——可以讓兩邊馬路的行人互打招呼;北京的新建築,幢幢姿態獨特,不少是搶眼球、立地標之作,組合起來,既像藝術館內的奇珍異寶,又像實驗場內有待完成的作品(又名「失敗之作」)……身為香港人,我們喜歡香港地「細微細眼」、「實實在在」、「五臟俱全」;對於京城的「大氣」、「浮誇」、「大鵬展翅」,我們通常「耍手擰頭」。

融入社區結構

但實情真箇如此?這就是北京的全部?倒又未必。這幾年北京縱然浮誇依舊,偉大仍然,但其城市發展卻明顯試圖在「誇」、「大」以外尋找新的可能。以最教人詬病的建築為例,這兩三年新樓繼續拔地而起,當中有的仍然以地標自居,以獨特外形大搶眼球,但細心考究又會發現,在浮誇的外形之外,部分建築引入精心的設計和環保概念,致力在美感與實用之間求取平衡。位於朝陽區東大橋路西側的芳草地,就是一個好例子。從外形看來,芳草地絕對不是好建築。它跟巴黎羅浮宮有七分相似,一樣是玻璃金字塔,然而芳草地的塔尖不在建築物的中間點,而是稍微傾斜,乍看就像被削去一部分。聽起來像是內地又一個「老翻」地標?

不!原來奇特的建築背後,是設計師的細心考慮——芳草地的外形設計將周邊環境的因素納入考慮,也就是說,它不單是要成為一幢「萬人景仰」的奇觀建築,更要融入環境,讓周邊變成一個「好住」、「好行」的社區。

於是,在設計的過程中,建築師為了不遮擋鄰近民居被陽光照射,在實地計算當地冬日太陽的角度後,將芳草地的塔尖移往東南方,又將建築的西北兩面移後二十米,令建築與周邊民居有多一點距離。本來會因起樓而變得又窄又暗的周邊街道,因而回復寬敞、明亮。

芳草地也是綠色建築。它的屋頂可以揭開,冷空氣從底部流入,熱空氣屋頂排出,實踐自然通風;冬天的時候,陽光透過玻璃折射進入建築後,又因屋頂緊閉而保持溫度,室內就不需要為開暖氣而多耗能源……所有細節都有效節能,貫徹環保。當然,誰也不能否認芳草地的興建,背後同樣有「打造新地標」的考慮。然而,設計者在吸引目光的同時,亦未有忽略建築本身對周圍社區以至氣候環境的影響。這種奇觀與實用兼備的設計,勢成日後城市建築發展的新方向。

取之當地用之當地

好建築建在北京鬧市,也建在偏遠鄉郊。交界河村距離市中心九十公里,車程要兩個半小時,向來人煙罕至。這個不起眼的小區,卻孕育了一座甚是搶眼的圖書館——籬苑書屋。籬苑書屋位處背山面水的荒地,由清華大學教授李曉東所設計,外觀宛如長方形的「鳥巢」,裏面則分為兩層,陳列逾六千本圖書。說它由周邊環境孕育而成,絕非誇張:組成書屋外牆的四萬根木枝,全部是取自當地山林的廢棄柴枝。專程前來遊覽書屋的旅客只屬少數(因為太遠),書屋的使用者更多是日漸愛上閱讀的當地居民。就連書屋的管理員,亦是由交界河村的村民義務擔任……毫無疑問,作為建築,籬苑書屋比芳草地更貼近環境,更融入社區。

這就是北京的新建築——它們的外觀或許仍然又大又誇,但同樣不容否認的是,這些建築設計於意念上已經有着又細微又實用的一面,它們既重視人文又致力環保。當下我們思索北京,已經不能再單純按照以往假設,反而要撕開花紙,在浮誇以外仔細解構,努力求證。熟悉北京的文化人李照興曾說,北京將會繼十九世紀的巴黎與二十世紀的紐約之後,成為二十一世紀的世界中心。究竟這個說法是一個偉大又浮誇的假設,抑或是警世又現實的預言?有待我們撥開霧霾,避開奇觀,小心求證。

「逃出北京」

港台電視紀錄片《萬象潮中》第二集「逃出北京」將於3月11日(星期二)晚上七時,在港台電視31及亞洲電視本港台播映;港台網站 tv.rthk.hk同步直播及提供節目重溫。


刊於信報 C09 | 2014-03-10

Sunday, March 09, 2014

愛在香港毁滅前



過去一星期,跟許多香港人一同並肩觀看了兩段港產短片,對於人類歷史上體型最大的一個字—— 「愛」,有非常深刻的體會。

真人騷交足表情


第一段片,人稱「驚喜生日送車騷」,由全港機動性最高的攝影團隊(又名「狗仔隊」)拍攝。故事講的,是主角黃曉明如何為女友Angelababy 炮製生日驚喜——送上價值230 萬大元的黑色林寶堅尼跑車,自己再捧着一大束紅玫瑰,忽然現身。結果Angelababy 喜出望外,笑不攏嘴。二人隨即拖手,將戀情公諸於世。

片段出街後,平民百姓(包括我)全部放大瞳孔,心情雀躍。群眾為短片議論紛紛,全因它是比浮誇更浮誇的真人騷,將「明星」的面具、表情和態度,悉數呈現人前;我為片段傾心,因為這場騷除了浮誇,更向世人訴說了關於「愛」的兩件事。

(一)愛,很難講。香港人素來含蓄,對待「愛」,永遠少說話( 「我愛你」太難講出口),多做事——普通人會花心思,記日子,造驚喜,務求令對方尖叫、大笑、落淚,最後拍下驚喜,在網上放閃光彈,大曬幸福;有名有姓的人示愛,一樣花心思,搞驚喜,另外再送花送車送樓送名分,務求令愛人(和記者)點頭,鎂光燈閃過天上繁星。

(二)愛,不簡單。它是一種無法輕易言傳的感覺,這種感覺有時純粹,但更多時候,成分複雜——它永遠夾雜期望、義務等沉重概念,又跟快樂、哀愁和憤怒等感覺纏在一起,更會與毫不相干的路人、總愛煽風點火的媒體,扯上關係……於是,收到愛人的「愛」, 我們要效法Angelababy,盡力滿足對方(及旁人)期望,做好本分,交足表情。(有狗仔隊發現跑車原為Angelababy 所購,整場「驚喜騷」真是一場騷)。愛,肯定是件大事。

愛一個人,已經是價值二百三十萬元的大件事,那如果要愛一個摸不到的對象,例如香港,又如何?注定是一件關乎七百萬人的超級大事。

短片正能量滿瀉

第二段片講的,就是這件牽連甚廣的大事。短片名為《香港將於33 年後毀滅》,由本地年輕創作團隊G.V.A. Creative 拍攝。內容擺明車馬,危言聳聽:小行星將於二○四六年從天而降,毁滅香港。面對天災,中央政府決定在大西北設立「新香港區」,成全「新香港人」;三分之二的香港人口選擇離開,地產商決定撤資,自由行不再到訪。結果,留下來的人卻意外地跟「舊香港」重拾舊歡——買得起的樓、老街小店、外國旅客、舊機場(及飛機噪音),全數回歸;長毛成了立法會主席,政府由真普選產生,而那顆摧毁香港的隕石也被港人戳破,威脅從此解除。香港,得以死裏逃生。

片段一出,即成全城熱話,迅速流傳。細看留言,發現許多網民為之動容,心情與淚珠一同「滾動」;也有人高舉「香港精神」旗幟,引用片中金句,勉勵獅子山下眾人,除了選擇逃避,也可勇敢面對。一時之間,正能量倒滿一地。然而,我的想法有點不同—— 沒錯片中的香港確實復活,但在此之前,卻先要面臨一場空前危機——換言之,要令香港撥亂反正,我們只能寄望天災(但絕不可是SARS,否則日後只會有更多的CEPA 和自由行),期待人禍(現在很多,但未夠多),令香港變成福島(名副其實的「慘到核爆」),走上絕路,被世界遺棄……現况太壞,只能望天打卦,這豈不是灰爆?

但我仍然深愛這段短片——不是因為它帶來漫無邊際的希望(若是有),而是因為它對香港,十分有愛。

危急關頭反映愛

港人愛港,高度自愛,聽起來「不言而喻」,但追溯歷史,絕非必然。香港人愛香港,向來含蓄,不靠「港歌」、「港旗」這些在其他地方順理成章的「示愛媒介」,反而靠一邊自發回憶生活點滴,一邊欣賞商業媒體炮製的「愛港」文本、大騷,將無形(甚至本來無影)的愛,變成看得到、唱得出的氾濫情感。

於是提起「港人愛港」,我會記得六四後、九七前,許冠傑在紅館揮淚細訴別離心事,與萬人一同高呼「我愛香港」的流行文化經典;我會重讀李照興和曾凡編寫的天書《香港101》,跟從書中提示,吃菠蘿油,逛小商場,回顧「愛(恨)香港的101 個理由」;更會想起SARS 時期群星合唱Weshall overcome 的嘴形、電影人借1:99 為港人打氣的熱心……香港人對香港的愛,感染媒體(或被媒體感染)、觸動生活,每到危難關頭(九七、SARS),更加放到最大,成為關乎七百萬人福祉的超級大事。當然,以上所提的「愛」,早已隨着時針繼續轉動而成為歷史。走過蜿蜒曲折的路途,香港社會這一兩年再次經歷低谷——面對各式各樣的社會(殘酷)現實,每日翻開報章,只得搖頭嘆息,彷彿無力感成為空氣成分。《香港將於33 年後毁滅》此時此刻能教全城側目,絕非偶然,就如導演接受媒體訪問所言,全因它「太貼近香港近來的狀態」。短片的走紅,更加反映了在(再一次的)危急關頭,香港人對香港如何有愛。這份愛,至少有兩大特點。

鄙視平民的愛意

一、愛香港,不再難講——以往要向香港表達愛意,我們多做(努力工作,貢獻社會),少說(有咩好講?)寧願指望大眾媒體炮製作品,然後全民合唱「我哋大家在獅子山下相遇上」。現在新媒體出現,平民百姓可以舉起自家器材,或寫實或虛幻,用影像訴說自己對香港的愛。這種「示愛方法」發自民間,不受市場左右,情感保證真摯。

二、愛香港,情感複雜——對香港的愛,永遠由一大串感覺,交織而成,但許多時候,我們選擇將某些部分(如菠蘿油、香港精神)放大,某些部分(臭坑渠、塞紅隧和迫港鐵)則縮到最細,避而不談。新一波的「港人愛港」主張將這些複雜情感,放上枱面,任人翻弄:我們沒錯對香港有愛,但這份愛斷不在舊城窄巷,它有時夾雜絕望(33 年後毁滅),有時充滿冷漠(末日前許多港人仍然炒股)。更重要的是, 「我愛香港」之後不是「人人安樂」的簡單句號,而是似無答案的複雜問號——我們愛香港,那如何是好?我城的高能量炮究竟在哪?

很明顯,這段短片比「家是香港」更堅定地宣傳「家是香港」( 只是家要毁滅了),也比「築福香港」更加真心去祝福香港( 哪有比「死過翻生」更大的祝福)。裏面的愛,別有洞天,而且刻骨銘心。面對如此入骨的愛意,香港官員們究竟會怎樣看待?這陣子「港人愛港」群情洶湧,不用民意調查亦已呼之欲出,他們又會如何回應?

當然在此時勢,你我心知,無論是身在北京、主張「愛港(離不開愛國)」的兩會人士,抑或身在香港、致力「維護」社會安寧的特區官員,只會對此嗤之以鼻。原因很簡單——他們最鄙視的,從來都不是鍾庭耀進行的「調查」,而是香港社會的「民意」、平民百姓的「愛意」。

高能量炮究竟在哪?

Monday, March 03, 2014

尋找廣州聲音



要認識一座城市,可以靠眼看各種宏偉建築,可以靠鼻嗅街頭巷尾的各式氣味,更可以用耳聽這座城市究竟在發出怎樣的聲音。

香港在發出怎樣的聲音?以往這道問題不太難答。一直以來,香港聲音由流行文化帶動,由獅子山下,流到皇后大道東,全民側耳,留心傾聽。然後深入民間,在屋邨走廊、大學校園、維園草地、遮打花園,處處盛放,眾聲喧嘩。它時而幼膩,時而粗俗。有時充滿地道蠻勁,有時洋溢文化活力。最重要的是,它發自丹田,堅持將「我」字唱到最大聲--是有點霸道,卻率真地反映香港人的個性風格及所思所想。

然而近年,情況不再一樣。隨着流行文化活力衰減、城市容貌大幅翻新、老街小店逐一陷落,這種唯我獨尊、講求率真的香港聲音愈發模糊、慢慢縮小,甚至開始被由上而下、有結構地被揼本的「招牌聲音」(「愛在舊城窄巷」),或是偏離地道的外省雜音(「如果不是中國照顧……」)取而代之。本土文化陷入弱勢,香港作為城市變得啞口無言、鴉雀無聲。

跟香港相距不遠的廣州,也面對類似的本土危機。2010年當地發起的撐粵語運動,就打正旗號保衞語言、守護本土。警號固然未有解除,但同一時間,據李照興在《燃後中國》的觀察,曾經被視為老套、傳統的穗城,這幾年卻開展了一場「新文化復興」—— 來自街頭巷尾的大小單位紛紛現身,由個人出發,提起自製細聲公,朝各自群落吶喊「自我」,堅持為廣州發出真聲。當然,發聲背後,也可以基於不同原因。

以腳感受我城

MadFooTeam是一隊成立於2012年的廣州跑步隊伍。參加者既熱愛跑步,又擁抱潮流——他們每次在珠江邊結隊夜跑,例必全副裝備,精心配襯,務求以最有型有款的姿態示人,在當地頗受注目。當然,許多人或會質疑,跑步為強身健體,何必執着外表?MadFooTeam卻懶理指控,繼續態度先行,堅持「跑得有型」,向周遭百姓發出鮮明意識。

廣州跑酷團隊City spanker 是另一例子,他們將Parkour運動在廣州發揚光大,在城市周圍疾走跳躍,挑戰種種高難度動作。近年,Parkour於全球盛行,香港也有一班發燒友,跳上大銀幕,在全港觀眾面前展示狂舞英姿。那廣州的City spanker有何特別?他們自拍短片,除了嘗試展示團體的共同興趣,更致力呈現廣州的不同面貌:老舊的歷史遺迹、簇新偌大的廣場、安寧靜謐的鄉郊……以不同圖景作多元碰撞,撞出生性混雜的城市聲音。

「講者」是2005年成立的廣州hip-hop組合,擅長用粵語說唱。Hip-hop 文化向來被主流社會邊緣化,所以各地hip-hop組合的使命,都是為捍衞自家文化而發聲。他們大多致力守住地下,固守偏鋒。講者當然也一樣,然而他們眼中的「自家文化」,除了hip-hop,還有同樣漸成偏鋒的廣州文化。

訴說本土情

聽講者唱出首本名曲《廣州廣州》——放心,絕對不是香港街知巷聞的《亞洲亞洲》—— 你會發現這班hip-hop發燒友雖然外表不好惹,卻和許多廣州人一樣,對本土有情。這份情,有點肉麻(「我生長嘅地方廣州,母親河叫珠江」)、有點自豪(「唔同嘅人喺度搵到夢想」),也有點欷歔(「變化快到難以想像」)。為了這份情,為了捍衞真正屬於我們的文化,講者堅持留守崗位,發聲宣告。

「火與弟」是廣州模板塗鴉鼻祖。作品慣走詼諧幽默的路線,嘗試塗鴉藝術吸引大眾視線,從而鼓勵大家關心社會。兩人的作品意念有的跟講者不謀而合,都講對地方的認同及對時下社會議題的回應。幾年前曾因某知名傳媒人突然被禁聲,發起「廣州撐你」行動,他們就將塗鴉海報貼滿當地街頭。

改變社會

跟上述團體不同,火與弟冒着被城管逮個正着的險,堅持發聲,絕不單是為個人興趣或小眾文化。他們的所作所為,目的是為自己的城市、社會發出吶喊,讓更多人從睡中覺醒,反思日常生活、社會不公。兩人最近走入當地著名的廢墟「冼村」,用模板繪畫一大束鮮艷汽球,將廣州昔日獨有的紅色電話亭懸在半空。兩人期望,大眾在擁抱絢麗堂皇的發展同時,也不要忽略好些早被遺忘的城市面貌、傳統聲音。

借鑑廣州,香港應如何發出自己的聲音?在這個本土文化逐漸褪色,普羅百姓陸續失聲的年頭,我們應該如何在民間播種開花,鼓勵莫大毛和三叔公一同氣聚丹田,用文化發聲,展示興趣、保衞文化,再改變社會?要為城市發聲,相信這是關鍵時候。

廣州的獨特個性

也許跟其地理位置有關,廣州是一個很「自我」的城市。山高皇帝遠,她有自己的一套獨特語言,也因為跟香港距離近,長期接觸香港文化,孕育了自己的一種鮮明性格。廣州人對於自己的身份有莫名的執着,亦肉緊保護本土文化,當年的撐粵語運動就是好例子。

在一眾拍攝對象之中,最讓導演印象深刻的是火與弟——其他團體都很有熱誠,但大家多數由自我出發,最重要的確保感覺良好,為的都是「自己」,但火與弟的塗鴉,卻明顯是「為咗件事」,在內地(尤其是廣州),這十分難得。

《萬象潮中》

一連六集港台電視紀錄片《萬象潮中》每集走訪一座中國城市,捕捉當下神州大地的變化萬象,呈現中國不為人知的「潮爆」面貌。第一集「廣州發聲」將於3月4日(星期二)晚上七時,在港台電視31及亞洲電視本港台播映;港台網站 tv.rthk.hk同步直播及提供節目重溫。

註:為香港電台電視節目《萬象潮中》寫文章,一連六個星期,刊於信報。


Sunday, March 02, 2014

香港是間瘋人院



我家附近的火車站,站外有一幅水泥牆,沿着行人路往外延展,連綿不斷。某天,有人貪玩,偷偷在上面用顏料作畫,又寫上「到此一遊」這種(自以為)佻皮的陳腔濫調。大作幾天後被發現,工人連忙為牆壁塗上灰色油漆,讓它看來原封不動。過了幾天,好事者手癢難耐,再次塗鴉,後再被發現,工人又塗上灰漆。如是者你來我往,擾攘了好幾星期,貪玩之徒終於收手,牆上一層層的灰色,看起來新舊交錯,不太均勻。

兩三個月後的一個清晨,如常步行到火車站,也如常經過那幅水泥牆,卻發現原本灰頭土臉的牆壁,竟然換上一幅幅美輪美奐、色彩斑斕的塗鴉。這些塗鴉全部出自學生手筆,是一個禁毒宣傳比賽的得獎作品。我不諳藝術,但也估計作品水準極高,是為驚世駭俗的經典——其中一幅畫了一個大大的紅心,大刺刺地寫着「我愛香港」,「和諧」爆燈,「正能量」滿瀉,我禁不住……連打幾個冷震。

不許平民宣泄情緒,只准後代「築福香港」,這就是我們的社區,這就是我們的香港。


這個星期,有報章揭發法國街頭藝術家Space Invaders 上月曾經來港,留下48 幅作品,秉承「入侵」宗旨,希望平民百姓可以走出冷氣房,行入冷巷,抬頭發現藝術。這美好期許,結果連同散落城市各處的藝術作品,一同灰飛煙滅——網民主動上載照片,指摘當局在發現這些街頭藝術品後,竟然不加思索,從速清理,令一幅幅教路人心動微笑的牆壁,從此臉如死灰。

剷走來自太空的塗鴉

事後Space Invaders 接受媒體訪問,直言自己玩城市入侵多年,從未試過被當地政府移除作品;又質疑當局剷除街頭藝術,究竟想向港人傳遞什麼信息。香港人向來緊張自家聲譽,將「家醜不外傳」視為人生首要信條,政府得失國際藝術家這種「國際醜聞」,自然引起群眾不滿,怨聲四起。於是網民和媒體攜手噴煙,吆喝政府肉緊博物館瑰寶,懶理(來自星星的)太空侵略者之舉動,十分「膚淺」,極其「羞家」,是百分之一百的「未見過世面」(黃秋生語)、「走寶」;有視藝術如命的朋友更是有感而發,噴血吐出「香港果然是一片文化大沙漠」這番感人大道理……我聽見,點頭又搖頭。

平民想落手玩 還剩多少空間?

政府不理平民意見,動輒以「維修」、「清潔」、「管理」為由,將街角藝術連根拔起,固然值得非議。但反對的原因究竟應該是什麼?是因為藝術品產自法國、創作者國際知名,一旦移除,香港又會(再再再次)成為國際笑話?還是塗鴉、裝置這些街頭藝術,理應在城市發展中佔有一席之地?若然這些作品並非來自太空,而是出自寂寂無聞的本地藝術家之手,我們又該如何反應?說到底,我們要正視的,不是「究竟Space Invaders 的傑作被抹走,有多可惜」,而是在政府的嚴密管理之下,平民百姓若想放開懷抱,開口講,落手玩,究竟還剩下多少空間?

當然,這些街頭藝術小玩意,既是民間的聲音來源,亦是百姓情緒的集體結晶。目擊Space Invaders 作品被工人移除的小店東主直言, 「這政府似乎誓要將我城變成瘋人院,用盡一切方法,將你我逼瘋。連一個細微的讓你會心微笑的moment 也趕盡殺絕」。恰好正是平民情緒的貼切反映。香港人立身處世,一向少談治世良方、救港藍圖,多講生活享受、個人情感。對大部分人來說,繼續在這城市生活的最重要原因,不是沉重得嚇死人的「新聞自由」、「民主政制」、「法治社會」,而是因為虛無縹緲的「我鍾意」、「唔捨得」以及「做人開心就算啦」。

在這城生活 幾乎無微笑可能

但這段日子,大家也開始頗有共識地發現,在這個城市生活,幾乎再沒有微笑的可能——星期一至五,大家一邊為兩餐而奔波勞碌,一邊又為facebook 上的新聞而氣憤,抓破頭皮卻依然一籌莫展;到了周末,大好日子,又準時現身,加入人潮,出席遊行,為了這城僅餘的一點良知而堅持清醒,繼續揚聲……翻開報章,走入街頭,逃出生活,究竟還有沒有事物能教你我微笑?似乎沒有。然後,日復日,月復月,香港人臉容漸累,情緒也悶得發慌。

東主說得沒錯,我城要變成瘋人院了——面對小城近月發生的種種風波,除非內心堅定、意念澄明(又或者對世事無知無覺),否則如何不發瘋?

大時局逐步擠壓,小社區逐寸潔淨,平民百姓的悶爆情緒,何去何從?自然是在網上世界,傾流如注。周五晚上有媒體揭發,梁振英次女梁齊昕在facebook 力排眾議,質疑劉進圖被襲一事,與新聞自由並無關連;又認為大眾盲目,為冰山一角而妄下定論。異見聲音向來刺耳,而當這意見出於仇敵(家人)之口,就自然引起巨大迴響——半日之內,就有逾二千人留言抗議。留言之中,小部分說之以理(詳情請參考區家麟示範「畫公仔畫出腸」),大部分動之以「情」(粗言穢語、毒辣咒罵,保證「真情流露」)。大眾情緒,(再再再次)騰到沸點,陷入瘋狂。

是怎樣的政府 逼大眾入死角?

幾句冷言冷語,真的值得我們怒髮衝冠,將梁家祖宗十八代擺上枱面,逐一咒罵嗎?我不肯定。梁二小姐行年廿二,正好跟去年替特首說聲加油的G.E.M.相約。我向來鍾情高地,對於(兩位)小妮子不經大腦的無知言論,我本應裝作道貌岸然,呼籲大眾息事寧人、一笑置之。然而,身為瘋人院的一分子,我更同情地理解院友們的複雜情緒——為什麼愈來愈多人會情緒激動,動輒咬人?是怎樣的政府、怎樣的管治手法,把普羅大眾逼入死角,變得灰頭土臉、求生不得、求笑不能?

瘋子發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讓親者痛、仇者快。正值水深火熱的香港人,如何在冷靜與瘋狂之間立足處世?這是需要院友們關心、討論的特大問題。

P.S.:近日收到來信,指上周文章《當電視迷遇上公眾諮詢》引述亞視(前)執行董事雷競斌的說話有錯。仔細查明後,發現雷只曾提及該台收視「三點不露」,卻沒講明「亞視沒錯是投訴比收視還多」。引述錯誤,若引起不便,煩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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