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30, 2015

催淚半年,佔領(或失戀)教我們的事


「咁就半年。」

三月二十八日,催淚半年。朋友一邊慨嘆,一邊跟我分享當晚寫下的日記,回溯「速離否則開槍」的悲痛與跌宕。字裏行間,他問了不少佔領者都問過的一條問題﹕我們會成功爭取真普選嗎?如果不,香港人究竟會怎麼樣?

半年過去,問號浮上水面,教人深思。前半截問題,固然是大刺刺的「不」,但後者呢?在煙霧散去但陰霾仍在,雨傘盛開又漸告凋零的當下,香港人處於怎樣的狀態了?根據這兩天的觀察,答案最少有三個。
繼續撐 / 鬱悶 / 嘲諷紀念

有人視「毋忘初衷」為人生格言,屢仆屢起。周五晚上,走過西洋菜街,十數個有心人無視警察的監視目光,結隊前行,撐起黃傘,高喊口號。這班貫徹「夜夜去鳩嗚」精神的中年人,還有如今仍在添美新村駐紮留守的,方是「深耕細作」、「深入社區」的一群。



他們不過是少數。更多曾經熱中佔領的香港人,當下臉上若無其事,心裏若有所失。周六中午,途經添馬,俯視夏愨,一路上的平民百姓,眉頭深皺,拳頭緊握,彷彿迷霧未散,依然瀰漫;滑動手機,很少人再大聲吶喊「不枯也不散」,頂多是輕輕慨嘆「咁就半年」,讓心情維持過去幾個月的狀態——不狂不放不慍不火不驚不喜不悲不哭——或曰,鬱悶。

還有第三派香港人。佔領期間他們血液沸騰,緊守街頭,每日每夜與有形無形的政權機器負隅頑抗。清場過後,他們回歸鍵盤前面,盤算結果,發現雨傘運動說到底不過敗仗一場。半年過去,他們斷定紀念即示弱,回顧即怯懦,於是捧起冷水,致力冷嘲熱諷,澆醒世人﹕運動成功了嗎?我們有真普選了嗎?既然不,那有什麼好紀念?

三種取態,各有成因。但歸根究柢,無論是哪種情緒哪種狀態,源頭都在於佔領經歷。那段日子,大家都交付真心,奮不顧身地投入運動裏頭。那種義無反顧式的全情投入,就像狂戀。



「呢幾個月,其實大家根本就好像失戀。」上周五晚,中大深夜讀堂上,陳慧老師打了這樣的比喻。話甫落,現場師生反應不一,有人流了清場後的第一滴淚,有人低頭回想昔日時光,而我,則在猛力點頭——催淚半年,香港人無論是堅持撐傘,是鬱悶沉寂,或是冷嘲熱諷,箇中因由,都源於一種難以宣之於口的,失戀感覺。

失戀,全因(自問)驚天動地愛戀過。對於「愛」,香港人向來含蓄。理性上,我們知道做人要愛伴侶,愛父母,愛香港,但現實擺到眼前時,卻往往不懂說,更不懂做。

但半年前,當第一枚催淚彈從天而降,許多人在不知不覺間,進入前所未有的狀態。由那時開始,我們突然迷上馬路,戀上帳篷,喜歡傘下每個同路人,更大言不慚,高叫「我愛香港」。更明顯的,是我們更熱愛跟這場運動有關的一切——無論是石壆上的貼紙、天橋旁的橫額、不斷進化的樓梯,以至一同捱催淚彈,吃警棍,共同進退的伙伴。難怪清場過後,經常有朋友說,好懷念佔領區的人事物。


愛過信過 卻沒有好結果

香港人熱愛這場運動,當然更因為大家認為,這是爭取公平制度,以至社會公義的途徑。催淚煙起,群眾退了兩次,然後不再讓步,那刻大家真心相信,政權或許真箇因而讓步,讓人民勝利。此後的七十九年裏,帳篷裏的人,捱警棍的人,都如此天真地相信過。

直至一切戛然而止。眼見馬路、香港、特首笑臉一同「回復正常」,佔領者無不心痛﹕我(們)付出了那麼多,為何依然沒有好結果?我們明明愛這個地方,甚至以此為家,為什麼這個地方(政府、權貴,甚至平民)不愛我們,懶理群眾死活?於是大家心碎了,失戀了。

但就跟真正的失戀一樣,不同的香港人面對相同的打擊,反應卻迥然不同——有人矢志不渝,堅持初衷,撐起黃傘,誓要感動蒼天,感動百姓;有人否定過去,堅決前望(並光復),視一切紀念留戀為不思進取的「港豬」表現;更多的人一邊顧忌崩口碗,一邊難忘未結疤的傷痕,只得鬱悶過活,靜候復原,等待(不知還會不會有的)新歡——過去兩三個月,我發現身邊朋友關心政治的程度,直線下跌;認識的大學老師甚至說,這陣子辦學生活動,反應前所未有地差。大家似乎身心俱疲。

到了今日,「我們會成功爭取真普選嗎」已經不再是值得探討的問題(近日議題已解格至「北韓是否真普選」)。身為曾經滄海的香港人,真正要思考的,是半年過去了,我們何所去又何所依?面對有發生過的佔領運動,我們應該執著舉傘,默默紀念,抑或拋諸腦後,另結新歡?佔領後心情破碎,我們如何自處,要學習的又是什麼?


「我的獨立宣言」

我想起何韻詩。

這個星期,何韻詩於報章專欄發表一篇「我的獨立宣言」,表面在談自己離開唱片公司,由主流歌手轉為獨立歌手的箇中心情,但細讀之下,她在宣告的,其實又是一個平凡人走過狂風巨浪後,學習坦率面對,嘗試自強獨立的心路歷程。這恰好,又是香港人經歷「失戀」陣痛後,需要學習的一件事——獨立。

何韻詩在宣言慨嘆,「我所認知的舊有規律,一夜間好像不再適用。這個新的方向,跟所謂的主流徹底對衝」。香港人面對的處境,同樣沒有分別——佔領前累積多時的躁動,馬路上大鳴大放的狂戀,今天經已過了期,不再適用。發現這個殘酷現實的時候,我們必然難受,甚至鬱悶。面對三跑的草率、官員的狠話,我們也彷彿用盡了憤怒的額度,不知再如何應對。

但身為成熟的人,我們不能再沉溺於載浮載沉的狀態。在陰霾罩城半年的今天,香港人或許無法推倒不義制度,但至少我們可以像何韻詩學習當獨立歌手(辦市集、做麵包)一般,嘗試在生活上的各個層面,彰顯獨立精神,小至支持有心的獨立歌手、出色的電視劇集,大至繼續不懈地監察施政,甚至像好些新的青年政治團體般,走上街頭,服務社群,出戰區選。

催淚半年,我們可以心灰,但要避免意冷;可以失望,但不能就此絕望。半年紀念看似無稽,但若能因而彼此勉勵(而不僅是圍爐取暖),鼓起勇氣,各自寫下「我的獨立宣言」,並重新在生活裏實踐,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咁就半年」,可以是無可奈何的長嗟短嘆,也可以是重新覺醒的自我勉勵。問題只在於,我們這些因心碎而裝睡的香港人,到底意願如何?又是否願意再次交託真心,付上所愛,全情投入下一場運動(又或選舉)?

在迷霧裏再踏征途,踽踽前行,這或許才是佔領(或失戀)教我們的事。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50329

Monday, March 16, 2015

危殆以外,香港電視劇的點線面



周中深夜,朋友煞有介事地傳來兩份報告。第一份,是「無綫過去一周收視報告」,劇集《衝線》錄得23點收視,即約150萬人收看;第二份,是「香港電視收視報告」,報告顯示,收看港視節目的每日平均人數(點播加直播),約為13萬人,粗疏地換算成傳統收視,即2點,剛好勝過亞視九成節目。朋友神色凝重,發出哀鳴﹕「香港電視,死得喇。」

我明白他的心情,這番結語,至少有兩層意思。

(一)香港(的)電視危殆——無綫劇集質素不濟,早已是人所共知的集體常識。過去幾年,我強忍眼痛,看過不少粗製濫造的「台慶鉅獻」、「溫情小品」,但從沒有一齣,足以「媲美」《衝線》。這齣掛着「青春劇」招牌的劇集,演員不濟,劇本難看,拼湊起來,不單脫離人類常識,更是無異於中學生話劇。如此水平的作品,竟可吸引150萬對眼球,這明顯是香港電視史上的(又)一次文明災難。

(二)「香港電視」危殆——數字說明一切。香港電視去年11月正式啟播,開台首周,每日平均有56萬人目擊《選戰》,欣賞《警界線》。這數字,此後逐個星期下跌,今天已跌至高峰的四分之一。眾所周知,電視媒介是體形龐大的文化工廠,要持續運作,就必須留住廣告客戶(袋裏錢)。偏偏客戶的目光,向來少看王宗堯演技,多理收視數字。觀眾離棄,收視下跌,客戶走避,工廠自然活不長久。更何况,香港電視開台四月,之前拍下的十八齣劇集,已經消耗了超過三分之一。前路,明顯只會愈發難行。

坦白說,這並非一兩個電視迷的低聲哀鳴。過去幾星期,隨着(大眾媒介緊貼報道)香港電視收視持續「失禁式下跌」(健吾語),不少有心人都在網上聲淚俱下,高談闊論——有的將矛頭指向觀眾,斥罵大眾「唔識貨」,慨嘆「香港人不值擁有自己的電視台」;有的踏後一步,重新檢視港視劇集,得出涼薄結論﹕其實《選戰》跟House of Cards差太遠,香港電視恐怕死不足惜。

這些說法,我有感覺,但說法背後所持的理據,卻令人有點渾身不自在。收視下跌,既可以因為觀眾全是井底之蛙,不懂欣賞,也可以歸咎無綫多年霸權,將「日頭猛做,到依家輕鬆吓」化成民間信仰,於是大眾寧願蒙眼《衝線》,也不願動腦思考《第二人生》;港視製作,肯定不及歐美,但除了與歐美比較,又或將收視點放到最大,我們還有否別的標準,去判斷一齣港劇是否好看?

 貼近社會時事愈見追捧

於是這個星期,我不理收視「點」,改由「線」出發——不是無綫的《衝線》,而是香港電視的《導火新聞線》。作為電視迷,這一條線,我看得很高興。

《導火新聞線》,香港電視的最新播放的劇集,講述一間報館,幾名記者報道新聞的故事。老實說,講記者的電視劇,在香港從不罕見,就算屢被批評脫離現實的無綫,去年的實况劇《我們的天空》亦是以記者的角色作為劇情主軸。但《導》的資料搜集明顯更加出色,劇中記者們的工作(查冊、問PPRB)、用語(「炒台」、「拎bite」)、信念(「新聞自由是用來呃街外人啫!」),都貼近真實,難怪身邊的記者朋友紛紛稱讚,「除了過分強調5W1H,真的很寫實!」

《導火新聞線》的另一賣點,在於劇情線「熟口熟面」。看完頭幾集,你會發現,裏頭描述的社會,跟現實中的香港,幾乎毫無差異——劉進圖遇襲一事,在熒幕再度上演;露宿者被食環署職員抄家一幕,也竟然會重現眼前……貼近社會現實的情節線,令《導》馬上被大眾媒體捧為「神劇」、「先知劇」;網民重拖故技,將畫面定格、拼湊,連點成線,成為有影像、有文字的信息,廣泛流傳。此情此景,就跟之前《選戰》,一模一樣。

這多少反映了,港視觀眾對劇情線的要求。翻查劇集口碑,就更是一目了然——評價較佳的四齣劇集,《選戰》、《警界線》、《來生不做香港人》、《導火新聞線》,都是比較貼近社會時事的作品,裏面蘊含的信息,亦因而更合觀眾的口味。

這豈不代表,香港觀眾需要更多刻劃現實的電視劇?有這種可能。但另一方面,觀眾之所以對這幾齣劇受落,也可能基於大眾媒體、廣大網民的推波助瀾——當一齣作品的劇情線(看似)跟社會政治有關,就馬上被捧上神台,對白鍍金,演員封聖,成為一時熱話。既成熱話,香港觀眾例必獻上時間,雙眼奉陪,然後化身推銷員,轉送親朋戚友。

問題在於,牽涉社會時事的劇集,就是好劇嗎?假如我們只因電視劇有觀眾「熟口熟面」的情節線,就為其高唱讚歌,這不單反映社會情緒無處抒發的悲哀,對電視製作人員來說,這也未嘗不是一種侮辱。畢竟,他們所花的工夫,注入劇集的信息,從不是兩、三張cap圖,就能表達。而我們要真正欣賞一齣劇集,除了可以依賴收視報告上面的「點」、看其劇情「線」是否符合現實,更重要的,是動刀剖開電視,從橫切「面」尋覓劇集的潛藏信息、幕後人員加諸其中的價值觀。

 製作心思非「cap圖」能表達

這才是《導火新聞線》令我看得高興的原因。這齣劇集,不僅貼切反映記者生活的現實,更加對好些新聞行業的問題,帶出了頗為立體的討論。譬如說,在市場主義大過一切的社會,「人狗交」的奇情和「炸彈案」的真相,哪個更值得被報道?所謂的「新聞道德」究竟又是什麼?記者好心做壞事,是否值得被寬恕?「新聞自由」這個人人掛在口邊的光環,事實上是怎樣的一回事?對這一連串問題,《導火新聞線》沒有(或者尚未)作出非黑即白式的解答。而這,恰好正是現實社會的橫切面。

香港電視是否危殆?這恐怕是全港電視迷必須承認的事實。然而,作為精明的觀眾,在聲淚俱下、長嗟短嘆以外,我們也應該擦亮雙眼,看清楚一點——香港電視劇集,有點,有線,更有面。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50315

Monday, March 02, 2015

致香港:Stay Weird, Stay Different.


上周一早上舉行的奧斯卡頒獎禮,據說是萬眾期待的全球盛事。但老實說,基於兩個原因,事前我一直沒打算看。

舞台上的人性

一、它「全球」——眾所周知,我是流行文化的發燒友,但發熱的範圍,長期限於香港境內(最遠達至南丫島)。多年來我關心荷李活道的冬青大樹,多於荷里活區的明星光影;本地牛雜的味道,往往比牛肉漢堡的美味,更令我心動。

二、它「盛大」——經驗所見,頒獎典禮永遠是大明星與真超人的遊戲,俊男美女個個穿上華衣美服,或白金,或藍黑,走到台上,接過耀眼獎座,演說漂亮謝辭(例如「多謝樂小姐、Paco」),就大功告成。舞台之上,盡是精心編寫的金句,卻鮮見有血有肉的人性。

當日早上,盯着(在面書上)即場轉播的頒獎典禮,瞥見朋友們蜂擁而上,人人朝着熒幕肉緊大叫「好感動」、「真是好感動」。終於按捺不住,即晚翻看明珠台重播,結果感覺有如被摑了許多巴掌。我知錯了——奧斯卡頒獎禮,不是一句「全城盛事」就能概括描述,因為它的台上台下,除了明星光影、牛肉漢堡和華衣美服,還有很多很多的,有心人。

因為有心,所以Boyhood女配角Patricia Arquette奪獎同時,不忘在台上對向來缺乏人性的美國社會和電影工業,作為呼籲﹕女人也是人類一分子,理應獲得公平待遇;因為有心,於是饒舌歌手Common一邊高唱馬丁路德金的民權之路,一邊向看似凋零的香港民主運動致以敬意;因為有心,編劇Graham Moore在電影細說Alan Turing的故事以外,還向全世界分享絕少在舞台出現的寶物——人性,以及發人深省的金句——Stay Weird, Stay Different.

坦白說,在這種級數的全球盛事上,踏上舞台的每一個人,都渴望能煉出流傳後世的足金金句。這次Stay Weird, Stay Different得以脫穎而出,成為全球焦點,除了因為它情感真摯、有血有肉(甚至血肉模糊),還因為它能夠為遠在香港、事不關己的我們,帶來啟示。

這星期活在香港,編劇金句,餘音裊裊,處處迴盪。

啟示一﹕藝人

Graham Moore的台上感言,換來台下群星一致歡呼、鼓掌、喝彩。這不難理解,娛樂圈向來是個人獸共處的大染缸,台前幕後的大明星、微生物,人人看似性格奇特,奇峰凸出,但實質卻要飽受世人白眼,是大鳴大放,還是鋸去稜角?向來是耀眼星光中的暗角黑影。

如果同一番話,放在香港,究竟又會換來什麼反應?恐怕完全不是那回事——香港的藝人,每天起牀,當然要面對同樣的兩難、同樣的掙扎。然而在市場、老闆的巨大壓力下,大部分藝人早已放棄奇峰,甘於平庸,學習一樣的唱腔,踏足一樣的道路,變身一樣的明星。今天回想,香港還有多少明星,特立獨行,堅持weird,甘於different,最後被大眾認同。數來數去,可能只有周潤發一個。

這個星期,我第一百次跟發哥(於朋友的面書上)碰面。這次有幸捕捉發哥的,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朋友。看她和他的合照,我既羨慕又好奇﹕一個廿歲出頭的少女為何會對發哥着迷?香港人向來視周潤發為大眾子侄,但這份感情,大部分源於多年前大家對這香港傳奇的認識——出身南丫島,出身基層,住過旺角,讀過飛仔學校,中三輟學後,做過服務員、Sales、的士佬,最後走入電視城,成為天王巨星……但這些歷史,廿歲少女明顯一概不知,為何還要合照?為何發哥仍是全港街上體積最龐大的一顆明星?

只因全港的街上,只有他一顆星。香港藝人自命清高,出入神秘,乘地鐵甚至要自拍留念,否則便是有失身分。偏偏周潤發多年來不信這套,堅持在九龍城街市和港九行山徑上以真面目示人,是古怪(就香港明星的標準而言),又是親民。翻開他近日的訪問,更發現這顆明星,行徑怪異(用Nokia電話),習慣怪異(十點上牀,六點起身),興趣怪異(說自己只有兩股,所以不炒股)。但正因他異於「凡星」,香港人今天對「發哥」才情有獨鍾。

啟示二﹕高官

另一個大眾受落的名人,名叫「財爺」。

星期三,財政司司長曾俊華發表新一份財政預算案,當中多見小修小補,少有治港藍圖,真正有亮點的舉措儼如鳳毛麟角。但這份預算案出爐後,坊間反應卻出奇地好,評分更為五年新高。箇中原因,可能跟實際的派糖毫無關係,反而是出於對財爺的觀感。

老實說,作為(為交稅牙痛的)香港市民,我對預算案和曾俊華,都沒有好感。但這幾天,翻揭報紙,緊貼面書,我卻在財爺身上,發現一件近年在政府高官身上完全失傳的物件——人性。譬如說,他(的團隊)會自認「大鄉里」,學讀面書,勤練劍法;預算案中,他既跟從官方口徑,批評佔領運動,又不忘在結語部分認同年輕人對「心中富有」的追求,直言「我們需要回應」;記者會後,他會做好公關,舉起神棍,跟記者(而非地區「青年」)合照……如此人性,香港人許久沒見識過。

先撇開這份「人性」當中夾有多少陰謀雜質,背後藏着什麼公關伎倆,香港人的觀感又有多少出於一廂情願式的美麗誤會,但不能否認的是,財爺這一連串異於近年高官作風的舉動,頗為有效地俘虜香港人的心——起碼許多人因此醒悟,香港的官,至少應當如此。在這個講求統一口徑、集體意志、相同路線的梁振英高官班子中,這一點difference,縱然無關痛癢,也算是難能可貴(及悲哀)。

啟示三﹕香港

奧斯卡頒獎禮結束後,有心人再次痛心疾首地宣布﹕如果香港的金像獎也像如此,就好啦!

兩日後的財政預算案上,曾俊華響應呼籲,揚言受美國電影Chef啟發,提出引入美食車,矢志令香港貼近紐約,追趕倫敦,進入全球。結果引來「只許州官美食車,不准民間小販檔」的質疑。財爺捋着鬍子,急忙回應﹕「Food truck都可以賣魚蛋。」

作為地道魚蛋的發燒友,對於財爺這番話,我有感覺。這些年來,我走遍港九新界,發現魚蛋的體積逐漸由乒乓球變成波子,價錢卻由五蚊七粒,變成十蚊五粒。那麼價值五十萬元一部,即將「盛大」推出的美食車上,會不會出現又大又圓又好吃的魚蛋?大家心知肚明。多年以來,香港地的寶物,無論魚蛋、牛雜,還是藝人、明星,之所以是寶,通常因為它粗中帶幼,而不是它有多「盛大」的來頭和口號。

更重要是,究竟香港是否還要繼續盲目地朝着「全球」的標杆直跑?在邁向國際(又或大陸)的洪流之下,香港地是否可以容讓更多的有心人(無論是小販、藝人,抑或高官、學者),堅持怪雞,落力七彩(不是白金,不是藍黑),做好自己和香港的本分?

今天香港真正需要的,不是「一帶一路」或是「賣魚蛋的food truck」,而是Graham Moore的一句﹕

Stay Weird, Stay Different.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5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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