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19, 2006

平行路

序:不妨偷窺的生日禮物

  這篇文章對我而言從來與物質榮辱扯不上任何關係。這僅是一份生日禮物,一份慶祝終於踏入成年的生日禮物,一份標誌人生首個分水巔來臨的生日禮物。我明白你們必然質疑作為中七學生的我為何會花時間做如此蠢事。對,其實很蠢。不會有稿費不會有獎項考試不會有額外加分不會被重視甚至,根本不會被認同。

  這篇小說橫跨了兩個多月的時光,我曾懷著滿腔熱誠,一天寫了兩三千字,當然也嘗過有幾星期被功課測驗緊纏而無法下筆,甚或根本有時心情不好不欲提筆。兩個多月其實不算是短的日子,讓我堅持的也許就只有當初那一股熱誠。誠然我不是那些一下筆,詞藻華麗得讓人驚歎的人,也沒有豐富的聯想功夫和靈巧敏銳的觀察力以建構錯綜複雜而又讓人拍案叫絕的情節,我沒法寫出驚艷的作品但不過其實有作品起碼也並非最差的作品吧,就容許我這樣為自己的作品辯護。

  自此我發現原來讀者是相當幸福的一群,只需花費少許就能獲取作者嘔心瀝血的文字,當然文字裡流露的正是他的生活感受及價值觀。而這篇小說裡面所寫的,毫無疑問就能反映我自己的想法。對於不擅以言語表達自己的我來說,用文字展示自己無疑是最理想。就讓這作為一個橋樑把深藏於抽屜匣子裡的自己完整地展示在人前。

也讓我這年多來的文字生活在這刻的最高點,暫且畫下休止符。

  

平行路  




  凜冽寒風驚醒正與地纏綿的黃沙,黃沙揚起像煙霧彌漫,驅使他繼續前行。他惶然前走卻躊躇不前,像神經 與大腿肌肉毫不協調,鞋子跟地面磨擦而傳來令人厭惡的聲響。同時遠方傳來腐朽不堪的聲音,似夢魘般對他纏繞不放。沒法子。他唯有無奈前走,走著走著,地上 飄散的黃沙驟變成灰啞灰敗的草叢,所謂草叢已枯竭而死且被踐踏得扁平。偶爾的一瞥,他訝然驚覺枯草與自己無異,同樣頹然淒冷,同樣遭無情踐踏至遍體鱗傷, 想及此點,腳步憐惜地稍微放輕。他發出獸般的哀號卻是徙然。四野無人的冷不同於風雪交逼的冷,心裡孤寂令肌肉不期然一凜。腐朽的哀號沒有停止的跡象。他欲 大聲吆喝這一切,怒火滑過喉頭卻在準備從齒縫間被吐出的一瞬消失於無形。他顯然對這一切有心無力。


  身處悠長假期卻無事可 做,其實她也想走到街頭巷尾閒逛一番但顯然有心無力。她無助地呆坐在凌亂如戰場的書桌前的木椅上,對桌上一切倒是毫無興趣。她倏然站起來,步近床邊,隨意 跌卧在床舖。眼睛直勾勾地愕視天花,彷彿正靜候著某些事情降臨在自己身上。在不知不覺間,她睡著了,連床頭播放著她最愛的唱片也沒有關。然後跌跌撞撞地步 進夢鄉。

  在她面前是一片青綠的草原。花香如河流湧至大海一刻般傾倒在她面前。遠處傳來鳥兒歌聲,繞樑三日。每一株活潑的青草都似要向 她訴說自己的經歷,如此情境使她怔住,原因僅是懼怕沉重腳步踏傷地上的一切。沒法子。她唯有把腳步放輕,小心翼翼地前進,同時為自己誤傷美好的一切感到些 微的悔疚。


  他對自己所做過的悔疚不已,但無可挽救的現實卻在他心中留下沒法被歲月磨滅的烙印。他頃刻間感到右手緊握的手提 包是恁地沉重,心裡曾閃過把包袱丟棄在岔道的念頭惟最終還是戀戀不捨地緊緊握著,事後才警覺自己曾是如此齷齪。手提包如此沉重,究竟是由於盛著他重甸甸的 心,還是戀棧不已的回憶,抑或是不過爾爾的雜物,說實他也懵然不知。久久纏住他的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像磨擦發泡膠般剌耳的噪音,因著如此改變,他下意 識地揚首一望,驚愕發現不遠處是墳地,冤魂與烏鴉交織出使人面無血色的場面。空氣彷彿凝止無聲,他亦屏氣凝神地踏前幾步。墳場附近該有些人吧。他向四面八 方瞥了瞥卻沒發現,唯有絕望地搖搖頭。其實他心裡何等期望自己旁邊會出現人影,也不管是情人朋友抑或仇敵,有人便好。這是慣於孤獨的他出生以來頭一次有此 可憐的想法。


  她緩慢地向前走,走到倘大的涼亭裡,好奇地向四方眺望,卻望不見一點人影。起初亢奮的心情漸漸消失,她對孤獨 兀突降臨感到不知所惜,畢竟從小她總是要別人陪伴,無論幼稚園上厠所上學放學還是第一次跟異性約會亦然。當她無奈地坐在涼亭下乘涼時,遠方卻傳來甜蜜的音 樂,這種甜蜜不同於鳥兒歌聲,帶著幸福的祝願。縱然身體疲憊得不願動,但在腦神經強烈斥喝下,卻不得不屈服,恢復運作。她就向音樂傳來的那方跨步邁進,每 一步輕鬆而帶著希冀,新買的鞋子幾乎沒與似乎骯髒的地面接觸,因為她走來像跳舞。也好,否則讓漂亮公主跟衣衫襤褸的男人接吻就太糟蹋。她最厭惡樣子不討好 的男人。

  輕快的步伐拉近了她與音樂的距離,幼時胡亂學過鋼琴的她片刻間醒覺這是甚麼音樂。結婚進行曲。想到此點,原來已晃動得厲害的 頭髮似乎不受控制,她忘形地向目的地前衝。目的地也許是教堂,她暗忖著。果然是。她面前是一座教堂,以無數色彩燦爛的窗子和潔白無瑕的磚子交織而成,入口 是一道木造的門,高而闊,眼前一切與她從前在電視前看見的夢想教堂幾乎毫無差異。

  她停住了腳步。其實新娘會否是我。而新郎又會是誰。最好像白馬王子,不然是黝黑粗獷的男子也不錯。她緊張得停止了雜亂無章的思緒,然後用手輕輕地撥撥散亂得很的頭髮,這些她才發現自己是何等失儀,何等狼狽。心這樣想,手卻不由自主地握著門柄,打開了門。


   吵吵鬧鬧的電話鈴聲把朗帶回現實。也許他該慶幸這噪音把他從氣氛肅殺的墳地拯救出來。他輕揉惺忪眼睛,審視四周環境。大概是過份沈溺於剛才的夢境,朗彷 如失憶般對自己身處何方渾然不知,然圖書館獨特的濃厚書卷味卻像鬧鐘吵醒昏睡者般把他驚醒。眼前一切令他有點訝異,畢竟現有一切與他剛坐下來看書時大相逕 庭,刺眼陽光消失於無形,取而代之是圖書館內毫無特色的白光管,而外面是莫名而來的黑暗。朗心想,天黑了也是該離開了,打算站起來離開,但腳部肌肉卻因長 期沈睡而酥麻,他失控地跌倒在地上,而圖書館內依舊鴉雀無聲。帶著委靡,他重新站起來,並狼狽地急離開圖書館,說是逃離別人迎面投來的奇異目光也不為過。

   朗走到街角才發現四周是這樣漆黑,街燈所發出的些微光芒顯然敵不過黑暗。他唯有摸黑前行,出奇地瞥見前面竟是個新落成公園。其實他依稀記得從前,不,是 幾星期前那裡仍是空白一片,縱然附近街坊如何聲嘶力竭地要求興建公園,政府就是一貫冷漠地袖手旁觀。也許香港這片土地就是恁地變幻莫測,無論是四周環境抑 或是城市人。

  進到公園,原來也染上這城市的特色:毫無特色,注定終有天會被無情淘汰。怪誕的是在這平平無奇的小花園內竟擠滿著人群, 擠滿著年青男女。有些情侶促膝談心至旁若無人,有些則在吵吵鬧鬧,打扮姹紫姻紅的女孩先是吵鬧地嘲弄,然後又撒嬌哄回那看似面帶慍色的男友。而親熱對他們 來說更是明目張膽,熟練的攬腰、擁吻隨處可見,彷彿不依樣葫蘆即會遭世界撇棄一般。朗雖說也有點熱血沸騰但一臉靦腆的他還是訕訕然離開這不適合他的地方。 好不容易走出了門口,他自憐地嘆了一口氣,任由回憶從心底深處傾湧而出,差點沒把他淹沒。


  晴自憐地嘆了一口氣,為著剛才被 無關痛癢的速銷錄音電話吵醒,繼而從綺麗的夢境拉回殘酷現實而耿耿於懷。就差幾秒,她就可把夢寐以求的景象映入眼簾;就差幾秒,她就可一瞥白馬王子的面 目;就差幾秒,即把夢般的童話世界與頹然生活永遠分隔開。晴也嘗試過再緊閉雙眼,妄想夢境會再次呈現眼前,然夢卻不同於書本,閉上再開一切已不盡相同。

  晴終於不情不願地下了床。走出房間,赫然發現本應在廚房準備晚飯的媽不知所蹤,大概樓下陳師奶又找她打麻雀吧,對於這嗜賭如命的所謂母親所做一切,晴早已見慣不怪。她連忙摸摸褲袋,心裡暗暗慶幸還有二十塊,逕自取電話,拿鎖匙,關大門,下樓找點吃的。

   才七時吧,天空卻早變得漆黑一片,幸好街頭巷尾還有一點光,晴心想。她從小巷拐個彎到大街,電車噹噹聲頓時傳進耳窩裡,但她不喜歡。前面是馳名的魚蛋 檔,晴再摸摸褲袋,二十塊,剛剛好,就邁大步走過去,卻發現店裡人多得難以想像,連狹隘得僅可讓一個待應捧著魚蛋河行過的走廊也擠滿了穿著沉黑色行政套裝 的辦公室女郎。最討厭人多擠迫的晴當然改變了主意。


  朗猛然想起從前跟琳也曾在公園裡旁若無人地親熱一番。她可算是朗的初戀 情人,也是他迄今唯一一個情人。其實朗至今還未搞清楚為何對戀愛生澀稚拙的自己當初能結識到琳此等讓人一見傾心的女孩子。他堅信琳是那種只有可能在圖書館 碰見的女孩,也許是因她外表帶來的印象使然:一頭烏黑長頭髮,穿著奶白色針織外套、及膝裙,優雅文靜,更可能是由於她身上那種獨特書卷氣,當然他也同樣對 自己後來為何失去了琳懵然不知。他沒法忘記與琳那段曾讓他倆笑不攏嘴的日子,縱然這快樂與後來的痛楚有太大落差。

  雖然朗明知這段感情 已一去不返但他仍保留著以前的一切,彷彿把一切留下就可把時光停留在某時刻般。對自己這種愚昧不堪的行為,朗其實心裡憎恨因他心裡清楚明白若不把從前的感 情徹底放下,新的將永遠不來,就似在早已荒廢的巴士站無知地等待巴士來臨一般愚不可及。而事實上朗對這段感情依然是胡裡胡塗,所以也甚害怕別人問及此事, 而當面對好管閒事的友儕好奇地旁敲側擊時,朗會像娛樂圈大明星般左閃右避,對種種問題嗤之以鼻。箇中原因大概是因為他倒不知道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是否已算 是被埋葬在內心深處,抑或是是自己仍然放不下,他暗自猜想,這或許是自己仍未結識下一個女朋友的原因吧。

  他遠離了公園的鐵造大閘,邁前幾步竟又重新鑽進金屬叢林之中。他也沒有絲毫驚訝畢竟在這城市內,休憩公園與石屎森林的距離之近已是司空見慣。


   還是不吃了。偶爾減減肥也不錯。於是晴跨過那巴士的士私家車夾雜在一起致無法移動的馬路,竄進那因以鐵皮作上蓋而殘舊不堪,彷彿被整個正在前進的城市無 情拋棄的電車站。不一會兒,擁有跟電車站甚為相襯的外表的電車姍姍來遲地來到,晴把眼光投到車廂裡卻發現乘客全都是跟車差不多年紀的老骨頭,似乎電影裡美 艷女主角與俊朗男主角相遇於電車的一瞬間顯然僅是哄騙無知少女的荒謬橋段。晴不情不願地上了電車,混著老人獨有那種苦澀朽壞氣味的電車。幾乎有嘔吐的衝 動。

  老朽的電車沿著廣闊的英皇道慢條斯理地前進,晴警覺到電車肯定不是急性子的人可乘的交通工具,而這大概可解釋為何電車總是盛滿一群群與社會潮流脫節的人。

   晴坐在下層那狹長的木椅上,旁邊是一個披頭散髮的大嬸,手抽著似乎盛著大魚的膠袋。是鯇魚還是鱸魚?都不重要。濃烈刺鼻的魚腥味隨著空氣刺激著晴的嗅覺 細胞,她想別過頭來躲避但卻因車廂空間擁擠得無法動彈而打消這念頭。大嬸從霉霉爛爛的環保購物袋掏出一本新鮮出爐的雜誌,然後惹來四周的好奇目光,晴當然 沒有例外。她瞥一瞥封面的鮮色巨型標題,原來是某俊朗明星與某玉女歌手秘密結婚的消息。晴嚮往這種美滿生活。如果新娘是我多好呢,即使生活暴露在無數鎂光 燈下我也心甘情願。如果未來新郎是像白馬王子般多好呢,不然黝黑粗獷的男子也不錯,晴想。

  無數色彩斑斕的霓虹燈略過眼簾,始終到了銅 鑼灣,在瞥到那大型日資百貨的巨型招牌後,晴馬上鑽到車尾,在司機渾然不覺的情況溜了下車。當古舊的電車揚長而去後,得意的笑容從晴的臉上爬出來,像小孩 第一次獲得糖果般笑逐顏開,像小學生為挑戰校規在課室偷吃其實味道不大好的糖果而老師未有發現般洋洋得意。


  朗在行人路上走 著。剛下班,拖著疲憊身軀狂街上行屍走肉的男男女女以及縱然天黑了還穿著校服在街亂逛的學生佈滿整條街道。朗夾在兩群人之間顯得尷尬不堪,中學生臉上那種 無憂無慮的表情無疑已消聲匿跡,不過他倒慶幸臉上還未髹上成年人頹然淒靡的蒼茫灰白。朗好不容易從人潮中竄逃出來,倏然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伯不知道從何處鑽 出來。
「我…我想問一下,那…那…那幢像海…海龜般的在哪?」
氣喘喘的朗稍頓一下,定定神後把視線投射在那老伯身上。頭髮稀疏、牙齒參差 不齊、皮膚鬆弛,附著老人獨特的和藹氣息,有點像誰的外公但事實上大抵跟街上一般七旬老翁無異。而他對此並不抗拒。海龜?記憶裡殘留著一絲印象但怎麼也想 不起來。「對不起,我不知道。」朗聳聳肩。面有難色的他幾乎想掐著頸子質問自己究竟是否居於此城市。老頭子搖搖頭,眼裡帶著不屑和失望蹣跚離開。


   走下電車,晴在馬路旁邊等待紅綠燈由紅變綠。那一瞬身旁的路人都在盯著百貨公司招牌旁邊那閃爍電視屏幕,高效率地打發那短短幾分鐘時間。或許是好奇心而 更能是所謂的羊群效應驅使晴抬頭投予匆匆一瞥,其實電視上僅是播放著情節鋪排千篇一律的廣告,縱不過爾爾然依舊吸引著所有人呆板的目光。晴曾奢望過從前傾 慕的男孩高調地在大螢幕示愛,現卻對曾有此奢想追悔不已,甚至有點噁心,因這早已淪為午夜重播電視劇的老套橋段。

  她步進百貨公司裝潢 得冠冕堂皇的大堂才發現那裡竟幾乎與冷藏房無異,唯有邊避開大堂內無所事事的人堆,邊磨擦手掌稍為取暖。晴踏上行人電梯,瞥見某樓層那春季新裝揚手歡迎就 被吸引過去。那裡人跡罕至,和樓下相比竟是另一光景。正因人這樣罕見,晴倒有點尷尬靦腆,畢竟褲袋只得廿塊的她根本沒打算買下任何東西,儘管那條紫色的短 裙的確令她心動。

  晴在一大堆漂亮衣物中左鑽右鑽,樂此不疲。突然後面傳來熟悉的聲音。「喂,梁雁晴。」晴回眸一看,眼前這女孩,年紀 大概跟自己差不多,穿著桃紅色波點幼帶背心、露出了丁點兒皙白大腿的藍色熱褲,這打扮隨街可見。「你還認得我是誰嗎?」晴聽畢即把眼光投射到女孩臉上,圓 圓的臉龐旁是一頭成熟的曲髮,眼其實有點像瓜子般細小但鼻樑架著的黑色粗框眼鏡把它無限放大。

「真的不記得?給你點提示,小學六年級那年我坐在你旁邊的。」
「你是…張…張芷…羚?」
「猜對了。」

  晴揉一揉眼睛,對這事實簡直難以置信。在她腦袋裡盛著的記憶對張芷羚的描述是:內向孤僻、死板老套,即使那年會考後舊同學聚會時瞥見她那像土包子的模樣也跟現正目睹的有太大落差。
「你現在在讀書還是在工作?」晴隨便發問以掩飾自己慌亂的窘態。
「我在後面那條街一間時裝店做Sales,一向我都不是讀書的料子啦。你呢?該是讀大學吧。」
「對呀。讀中大英文系二年級。」

十一
  朗輕率地橫過僅有墨綠色電車在行駛的馬路,顯然對這垂垂老矣的上世紀產物毫無懼色,其實他對這頭墨綠的獸的習性有著旁人無法猜想得到的諳熟,畢竟整個中學時期都與它結伴,甚至曾嘗過跟琳在它身上邊竊竊私語邊欣賞像走馬燈般劃過眼簾的霓虹燈牌。

   馬路的另一邊邊是報紙檔,由綠色的簷幕和木桌子構造而成,檔前坐著乾瘦黝黑的老伯,全神貫注地讀著八卦雜誌,幾乎想置擦身而過的顧客於不顧。這種簡陋而 欠缺特色的報紙檔,在中環、銅鑼灣一帶可謂隨處可見,而原因該是香港人對一切專揭隱私的八卦雜誌趨之若鶩吧。朗探頭進那堆在報紙檔駐足的人群,希望瞥一眼 攝影雜誌出版了沒有,目光卻倒被某新鮮出爐的八卦雜誌的鮮色標題擄走:某俊朗明星與某玉女歌手秘密結婚。看來那堆似乎無所事事的閒人也是因為看見這令人驚 訝的封面吧。然後人堆中冒出這麼一句話:「有什麼特別,反正最後也是離婚收場罷了」

  也許那人跟朗的腦電波頻率相近,這句話在朗的內臟 產生了共嗚效應,就像兩個控制頻率相近的遙控器能同時操縱一架玩具車的景象一般。儘管他一直沒發半點聲音回應。離開了報紙檔,那不負責任的咒詛依舊殘留在 朗的腦袋纏繞不散。他懷疑自己根本無法接受甜美愛情的陰暗面,故當窺見別人幸福時總是忍不住大潑冷水。不過事實上這種娛樂圈男女的所謂愛情大概比古代盲婚 啞嫁更弱不禁風,大概因為他們都逃離不了把婚姻外露的傾向。或許是從前和琳那一段沙啞的回憶,令朗相信童話世界的婚姻只是一派謊言。抑或這壓根兒是個藉 口。

十二
  晴跟張芷羚揮別後久久不能動彈,腳部肌肉因驚訝過度而驀地短路。過了好一會兒,為著逃避旁人奇怪目光,勉為其難地繼 續亂逛。漫無目的的步伐隨著百貨公司播放近乎催眠的音樂把晴帶到眼鏡店門外,本來游手好閒的濃妝小姐發現獵物後連忙趨近:「小姐,我們公司的粗框眼鏡正以 特價發售,你不妨過來試一下。」目無頭緒的晴就輕易地被牽進去,毫無猶豫也毫不令人驚訝。

  走進眼鏡店,一副副眼鏡和籍貫或相同或相異 的朋友一起排列在晶瑩剔透,鑲嵌著閃石的玻璃櫃子裡,靜待著被年老視光師掏出滲著手汗的手掌挑選,從而脫逃那死氣沉沉,令人窒息的密室。晴頓時想起那架在 張芷羚鼻樑上的黑粗膠框眼鏡。這無疑是一種宣示,宣告自己早已逃脫與生俱來的土包子污名。粗框眼鏡的鏡片有著反射旁人鄙視目光的神奇功效。晴托了一托自己 鼻上的東西,再看看舊式圓型鏡子裡的自己,那老套鐵框眼鏡彷彿永恆的傷疤般醜陋礙眼。不如換個新形象。然後她望進玻璃門內卻發現外貌相近的眼鏡竟是星羅棋 布。似乎這個眼鏡有多如恆河沙數的孖生兄弟,正如街上佩戴著此類眼鏡的人們個個面目模糊,不易分辦一般。她隨手取了一副放在臉上,再把頭移近鏡子。好怪。 於是她開始上癮般病態地把各式各樣的眼鏡架在鼻樑上,但也許她根本跟這種輕佻的粗框眼鏡無緣無份,所有眼鏡最終被放回原位,而晴亦絕望地離開了座椅,離開 了店鋪。她眼瞼下失望的表情跟站在門口呆滯地擠出半點笑容的濃妝小姐成了強烈對比。

十三
  朗漸漸從較荒蕪的舊區走近繁囂市區, 這樣描述並不公平因為這充滿著上世紀事物的區域比起新界已算是喧鬧繁榮,當然那群了無特色的新市鎮該被剔除。狹隘的甬道上佈滿大小不一的車子,這情景令朗 憶起小時候六個小孩同時玩波子棋的情形,同樣擠迫,同樣侷促。那些慢條斯理的車輛似乎故意跟坐在裡面焦急的司機乘客作對,把怒慍一股腦兒地隨著粗言穢語從 咽喉吐出來是他們唯一可做的事,即使隔著反射著霓虹燈光的玻璃窗,朗依然能從他們的表情感受到那亟欲離開的盼望,儘管這緲小的願望在那一瞬似乎不著邊際。

   朗沿著那停滯不前的車龍前走。一個頭髮斑白的老婆婆彎著身子,推著盛滿紙皮的殘舊手推車從他視線的邊陲出現,佈滿鐵鏽的手推車雖和周圍的名貴房車格格不 入但這刻卻比他們走得更快,傲慢的房車縱然看來不大甘心卻無計可施。朗目睹那老婦蹣跚地推動沈甸甸的手推車後心底也牽起了一絲同情。此時手推車上的幾塊紙 皮頑劣地跳到濕滑的馬路上,然而汗流浹背的老婦竟對此渾然不覺。「婆婆,紙皮!」也許是內在惻隱心作怪吧,朗急亂地喊出這語氣近乎無禮叱喝的提醒。難得婆 婆聽畢非但沒有絲毫忿怒,連忙拾起這幾塊雖被沾濕但仍被視為寶貝的紙皮後更不忘點頭稱謝。婆婆繼續慢騰騰地推著生鏽的四輪車,跟雨後路邊蝸牛爬行的速度不 相伯仲。

  朗幫了別人也感暢快,暢快順著血管流到腳踝,步行節奏稍微加快。直至走到那廣闊得能容讓四五輛車同時通過的馬路前停下。車子 的吵嚷顯然沒停止跡象但聲浪似乎減退了點,取而代之的是優雅高貴的小提琴聲,在這車水馬龍的區域斷乎不會有人拉小提琴,這只是電視大螢幕傳來的假象。大概 又是來自那些如令人煩厭的樓盤廣告:美艷婉媚的金髮女子在那不可思議地倘大的房子裡騷首弄姿,堂皇的音樂伴著樓盤名稱同時傳進聽眾耳裡並打算在人們心裡平 靜的湖面震盪出一點漣漪卻徒勞無功,老套而難以理解的名稱永遠總是被混淆甚至渾忘。除了響號和音樂外,朗還驚覺遠方傳來虛弱而沙啞的叫聲。也許這聲音著實 微弱得不足以震動別人的耳膜,也許他們其實聽到但心卻被冷封致不想理會,始終沒人去了解那邊發生什麼事,朗也當然不會做這將會在旁人眼中視為標奇立異的一 個。

十四
  晴離開眼鏡店後連本來逛街的心情也丟失了,塑膠模特兒身上的華衣麗裳驟變成無意義的碎片,不再引起晴的絲毫興趣,倒 像樹立於墓地的石碑,徒添哀怨氣氛。女孩的心情就是恁地變幻莫測,這天可能對那個男孩有好感惟後天再見心跳感覺早已消失於無形。晴隨著扶手電梯返回地下的 那層,然後瞬即離開這大而無物的百貨公司。

  返回擠擁大街,晴順著人流朝著某個方向前行,彷彿若不屈服將被人潮吞噬並從這個空間蒸發, 這種說法當然毫無科學根據但悵然若失的晴固然不欲與那發生的些微可能性背道而馳。情況無異於每年農曆新年行年宵時總是逼不得已地順著人流動的方向而行,免 得被那些對一切新奇事物皆顯得躍躍欲試的無知大眾踏扁,又或在無情的肩頭碰撞間敗陣過來而被一擊倒地,永不超生。手錶的分針才剛走了幾格,人流就忽然止 住,晴瞥見靠近馬路那邊的人們都把目光對焦在同一點,顯然那邊發生了特殊事件。不過從人群的反應並不能推斷事件的嚴重性因為即使無關痛癢的小事依然會讓他 們活躍起來,或揚首眺望,或竊竊私語。

  反正無事可做,不如過去望望。晴其實不算高大,當然女孩子還是長得嬌滴滴一點比較受追捧,這種身型成了在人潮中亂鑽亂竄的最佳武器,故此不消一會兒她已靠近馬路。在穿過兩個看似猥瑣的中年男人中間那窄狹的空隙後,事實真相終於鉅細無遺地展示在她面前。

   一個頭髮蒼白的婦人躺在濕滑的馬路上靜止不動,似乎剛被車子輾過。原本囂鬧的環境剎那間轉為死寂,車子無止境的響號忽爾間無影無蹤,彷彿為剛上演的悲劇 默哀。在婦人前方不遠處是一架佈滿鐵鏽的手推車,上面空空如也而原本該被盛載著的紙皮如花瓣散落在灰色的泥土上,濕漉漉的馬路把淺棕色的紙皮染成深啡,水 面上依稀佈滿來歷不明的鮮紅斑點。一輛銀色的電單車跟老婦人擺著同樣姿勢,而其主人或許早已順著人流揚長而去,剩下表面如鏡子反射著霓虹燈光的它孤寂頹靡 地承受圍觀者的好奇目光。

  旁觀的人圍著肇事現場,半圓形的保護罩抵擋著陰霾的擴散。所有人屏息靜氣像觀賞馬戲團的高難度表演時那樣貫注全神,抑或他們根本認為眼前一切僅是一場表演,為枯燥無味的生活添上一點聊勝於無的刺激快感。

十五
   在金髮女郎與樓盤名稱同時從屏幕消聲匿跡後,下一個廣告又隨即趁著此難得的空檔從螢幕出現,閃爍的字句成功吸引群眾目光,甚至像閃光彈讓人昏眩。朗定睛 細看。「阿雯,其實我鐘意咗你好耐.希望你應承畀我做你男朋友照顧你!愛你一生一世嘅阿恆上」。朗感覺到他身邊所有人,不,該說是擠在附近的所有人都把目 光朝四面八方搜索,渴望一睹這個阿雯的反應。朗沒有例外,而當然沒例外的是朗跟現場所有獵犬一樣尋不到真相。究竟她是瞠目結舌,不知所措而久久說不出話 來;還是一臉窘態的狂奔以躲避艷羨目光;抑或是感動得讓淚珠在眼框不斷打轉,然後在她上前擁抱男友的一瞬間滲進他的外套裡。不過有男孩願意旁若無人的向自 己表白心跡,這神秘的女孩該被打動吧。朗想起自己彷彿也曾藉詞拖著琳在這帶周旋徘徊,讓她看見甜言蜜語後感動不已。惜這段記憶因無法被對焦而朦朧不清。

   朗走過馬路,在閃動的綠燈催逼下,灰黃間條在腳下高速後退。他進入那矗立在路旁的百貨公司,打算逛個圈子以讓時光消逝。甫踏進大門,歡迎他、向他揚手的 不是那穿著淺藍色制服、臉上總掛著笑靨的電梯女郎,也不是那些看來游手好閒但仍肆無忌憚地在光線充足的大堂裡左穿右插的濃眉女人,更當然不是把驅體倚在櫥 窗而手握著手提電話談過不停又或是手指在鍵盤上跳躍飛舞的青春少艾,而是如冷藏庫裡的凍氣。每道冰鋒如刀刃剌進骨髓繼而在骨肉之間亂竄亂鑽,酥麻之餘心也 不其然顫動一下。

  不過若然轉身離去就未免太礙眼難堪,故朗磨拳擦掌來賺獲少許溫暖,並向著地下那扇後門的方向急步走去。百貨公司地下 那層總是擠滿無數聲稱能讓人蛻變成艷麗蝴蝶的化妝櫃位。被臉頰上一塌糊塗的妝扮出賣,反映自己無論化妝技術還是品味都不甚高明的小姐總是利用先抑後揚及甜 美讒言的荒唐詭計來引誘無知婦孺上釣。空氣裡浮現著庸俗而虛偽的香味,撲擊著所有顧客的嗅覺細胞。

十六
  凝滯的空氣依舊纏擾著 馬路旁的每個旁觀者。在這膠著的一瞬,一群人從遠方跑來,不過他們不是穿著整齊制服的警員也並非救護員而是總是快人一步的港聞版記者,頸項掛著記者證與黑 色相機。他們一路奔馳,那比普通小巧數碼相機大數倍,比記者證更能象徵其專業身份的舊式菲林相機同時不斷在身前晃動,向旁觀者揮手示意。晴對這一切感乏味 故此離開現場,在後排的人群又再次向前擠擁以替補晴所遺下的空位。後來閃光在黑暗深邃的馬路上爍過不停,晴固然不會知道。

  折騰了整晚 卻沒有任何食物下嚥,肚子自然響起那尷尬的警號。於是她打算到轉角那間小食店買點吃的。小食店是這城市典型的開放式設計,魚蛋、紅腸、煎釀三寶看似毫不相 關卻一同被排列在桌面,桌子後面的伙計各忘各的,或大嚷吸引旁人注意,或忙得不可開交的重複著收錢、遞送食物、拿杯子斟滿鮮亮的果汁等幾套動作。「麻煩一 串魚蛋。」晴從滿頭大汗的大嬸手中取回零錢以及辛辣魚蛋,泥黃色魚蛋表面塗上相當合襯的啡黃的咖哩醬,這個完美組合味道大概還不錯。一早忘記自己當初下樓 目的的晴已餓扁了,理所當然不顧儀態地把一串丸子放進口裡,熱騰騰的丸子幾乎燙傷她的小嘴。在把竹籤扔進垃圾桶的一刻她發現啡黃的咖哩醬竟斗膽在它短暫生 命結束前把足跡遺留在白色的衣服上,縱然這污點僅如螻蟻微小但晴依然懊惱,畢竟雪白無瑕的紙張被輕輕塗上一點顏料也不再算是白紙了。她甚至對根本無辜的小 食店產生了一絲仇恨。

十七
  朗急忙加快步伐以逃離這艷俗的空間。推開玻璃門,出現於眼前的是一條陝長的後街,兩旁佈滿各式各樣的商店。這裡並沒有因鄰近的百貨公司的壓榨逼害而奄奄一息,反而不合理的變得興旺繁鬧,大概藉貫各異而內涵亦不盡相同的店舖們也是始料未及。

   朗邊走邊探頭看看不同商店裡面有著什麼乾坤,走到一間普通不過的時裝店門口時突然被裡面的Sales喊停。「先生,有什麼幫到你?」然後一個穿著桃紅色 波點幼帶背心、露出了丁點兒皙白大腿的藍色短褲的女孩迎面走來,這打扮隨處可見。「先生,想買什麼…咦…你不就是張子朗嗎。」

朗愕然地打 量這個喊得出自己名字的女孩。伴著圓闊的臉龐是一頭成熟的曲髮,鼻樑上架著的黑色粗框眼鏡與她格格不入。朗一向以為戴粗框眼鏡只屬粗獷男子的專利但這股風 氣不知從何時何地何人悄然刮起。或許他的思想根本無法從回憶之中跳離,故每當瞥見文弱書生或嬌滴女孩的鼻樑上架著黑粗眼鏡框時,心裡總是有著不舒服的感 覺。

「你是…對不起我太善忘了。」
「中學有五年跟我同班竟然也不知道,我是張芷羚呀。」
「哦…原來是你。你在這家店工作?」其實朗依然無法從記憶中找到此陌生名字,也許他實在太善忘。不過還是胡亂應對一下,否則讓雙方陷入尷尬局面就不大好。
「對呀。一向我都不是讀書的料子啦。你呢?你一向都名列前茅,現該是讀大學吧。」
「沒錯,現在讀中大新聞系。」
「哦,遲點兒找你吃個飯啦,女朋友該不會責備吧?」
「女朋友?哈,沒有這個福份。」
「哦,Anyway,我要工作喇,遲點見。」

十八
   晴從口袋掏出紙巾塗抹啡黃的傷口但未竟全功,唯有把眼前的樑木視而不見,倒有點自欺欺人的意味。她瞥一瞥小食店佈滿灰塵的牆角掛著的古老時鐘,九點三, 大概要趕快回家否則之後那多半輸了錢的瘋婦又會藉此大造文章、發泄一番。於是晴橫過熙熙攘攘的灰色帶子,走進電車站。她赫然發覺這電車站跟家附近的那一個 竟是截然不同,古舊朽爛的鐵皮上蓋換成能被斑駁霓虹燈光穿透的玻璃,看來堅固且美侖美奐。

  晴在電車站等了不短的時間,甚至讓她誤以為那老朽的墨綠巨獸已不知在哪裡被不斷前進的社會不慎鯨吞,直至一輛穿上火紅衣裳的電車徐緩駛進電車站,而入口不偏不倚地出現在晴面前。像等候灰姑娘的南瓜車般。

  晴不客氣的走上那橙紅色的電車,沒有看見礙手礙腳的老翁大嬸不過也沒有看到英俊男生,算是扯個平手。接著她隨便在下層找個位置坐下,反正空位甚多。

   電車走了不久又停下來載客,站與站距離之近令晴大嚇一驚,不過這相比起小城擠滿不同人等的事實又似乎不過爾爾。上車的只有一個男孩子,狼狽不堪地成功抵 壘。晴習以為常的把目光由下掃向上方,仔細打量這人衣著,一身白襯衫,淺藍色牛仔褲的打扮,散發出陌生但有似曾相識的書卷味。然後幾乎暈厥過去。

十九
   告別了打扮入時的女孩,朗掏出手機看時間。也許它會在將來不留情面把典型手錶淘汰。九點半。要盡快回宿舍,否則那經常埋頭苦讀但卻又出奇地保持早睡早起 的習慣的麻煩室友又會刻薄埋怨,喊出「那麼晚還開燈會擾人清夢」此類晦氣說話。於是朗連忙沿路返回大街。在他等待過馬路那刻火紅色的電車駛進了看來嶄新的 電車站,心急如焚的他當綠燈亮起就一枝箭般向著電車猛衝,還由於把途人撞得東歪西倒而換來惡毒咒罵。這其實也算值得因為他始終從與時間的角力間羸得艱鉅的 勝利,豆大的汗珠悄聲從額頭沿髮腳不住滑下。

  走進車廂,除了獨個兒坐在角落,呆頭呆腦的女孩外竟空無一人,不免讓人感覺陰森恐怖。朗 坐下稍稍定神後就把目光投射到那唯一的乘客,事實上除此之外幾乎沒什麼東西可看。女孩穿著粉藍色外套和深藍色牛仔褲,外套入面是純白色T恤。窗子不知被誰 打開,急遽而微涼的秋風從隙縫中鑽進來,把女孩的長髮吹得散亂但她竟然視而無物,連些微舉手撥撥頭髮的意欲也沒有。朗吃力地把眼睛如利刃般刺進女孩被烏絲 蒙蔽的面孔,遠方的無框眼鏡反射電車的柔弱燈光,卻是似曾相識。

廿
「是張子朗。」「是梁雁晴。」
「想不到在這裡碰到你,回大學嗎?」
「嗯。你呢?回家嘛?」
「嗨。」

   他們吃力地拼湊有關眼前人的記憶,從中找尋合適片段填補死悶的空間。電車與普通巴士不同,沒有整天吵嚷的電視也沒有以兩文三語提醒乘客準時下車的提示 版,故此言談間稍露空檔已足以使空氣分子凝止不動,讓空氣變得死寂寥落,尤其在這僅得兩個乘客的電車上。空洞的電車在鬧市穿插但竟然沒人願意上車,或許是 守舊的老一輩始終對墨綠色電車情有獨鍾吧。

  下腹傳來難堪的呼喊聲令朗怵然想起自己整晚都沒有吃過甚麼東西。無法被控制的聲響在寧靜的 車廂徘徊,讓他尷尬萬分。晴固然聽到,然後顯露出前所未見的體貼:「你那麼肚餓,不如去吃點東西吧。我知道附近有一間Café相當不錯的。若我沒記錯,宿 舍該是十二點才關門大吉,這裡回去大約要一個小時,那麼你起碼還有一個小時填飽肚子,對吧?」朗聽畢即失笑。於是兩人躡手躡腳的下了車,任由除司機外空無 一人的電車消失於黑夜裡。當然晴下車時並沒有忘記從褲袋掏出兩塊錢投進鐵造的錢箱,縱然這動作對她來說實在有點陌生。

  下車後晴在前面 朗躲在後面,他們不欲並肩而行並非因行人路太窄狹又或是路人眾多,而是避免那一絲尷尬。朗嘗過跟一個沒什麼的女同學擦肩而走然後夾著汗珠的手稍一不慎碰到 女孩擺動中白晢的手掌,他還記得女孩的臉龐在一瞬間驟變充氣的紅氣球,之後還信誓旦旦的向友人呢喃那害羞楞楞的男孩對她有意思云云。

廿一
   我猜你大概會質疑總愛逃避的我會願意跟這個女孩經歷尷尬的時刻。那個走在前面、偶爾會回頭看我能否跟上步伐的女孩是我大學迎新營的組員,想起來已有年多 之空白。那年迎新營跟過去的,不約而同地都彌漫濃郁的求偶氣氛,這也許是來自那些鼓吹男女身體摟作一團的集體遊戲,又也許是來自那些剛剛僥倖度過殘酷考試 的人心裡所釋放的自然慾望。基於如此,在營裡,尤其在夜闌人靜時,總是會看見一群群人以男女、男女女、男男女、男男女女為模式各自談天說地,話題斷乎不是 七十年代式的放認關爭而是秘聞甚或情史等以嘩眾取寵。當然互有好感的男女會藉此機會深入套取對方種種資料。說來吊詭,也許是那種神奇的氣氛驅使吧,即使是 那些外型樣貌俱不標青,甚至是害羞得總是擔當附和角色的男女,依然能迅速找到級數相近或是略遜一兩級的異性圍攏。

  我記得當初我並沒對 這個女孩有些微印象,僅僅對她穿著的杏色麻質長裙懷有好感。及後玩集體遊戲時逼不得已的肌膚之親讓我和她尷尬地漲紅了臉,接著我倆就發現對方的存在。於是 我們開始像同組其他男女般談起來,還愈來愈熟絡。我們會在組爸組媽鉅細無遺地談大學鬼故時戰戰兢兢的藉故溜到范克廉樓吃油膩的宵夜,又或是坐在新亞草地上 促膝詳談,現在想來也相當曖昧。你想知道當時玩甚麼集體遊戲?都是那些用口傳朱古力豆又或是男扮女女扮男的無聊遊戲吧。

  最終我們沒有拍拖。我沒有像其他男生般,是在夜裡與女孩並肩而行時忽爾拖著女孩的手向新相識才幾天的她表白心跡甚或偷吻她的臉頰,說讓我做你男朋友等等甜言美語。當我某天在校園裡瞥見同組的男女大模斯樣地十指緊扣時其實心裡也盪起過一絲悔疚。

   我們在離開迎新營前公式化地交換了電話、電郵地址等資料,但我發覺我竟然從未撥過此電話。從此這個讀英文系的女孩就在我的生活消失,沒有帶來些微漣漪, 迎新營後的重聚也沒她的縱影。而說來奇怪,或許盤踞整個山頭的中大校園實在太大吧,我們竟然從未在校園碰過頭,連午飯時間在飯堂也未嘗瞥見她的身影,卻經 常遇見同組的其他男女。

廿二
  晴走到一幢古舊樓宇的門口就戛然停下腳步。「就在上面。」朗跟晴走進大廈並緩緩走上樓梯,一片片 油漆開始剝落的牆壁佈滿厚厚灰塵,數年前的海報的殘骸依然荒謬地存留在牆上,儘管海報上那紅極一時的歌手已不知何故淡出娛樂圈。梯級因著零星紙碎和被踏得 扁平的煙頭而變得凹凸不平。一切景物看在眼來都給人一種灰暗敗壞的感覺,由此推斷樓上Café不會好得去哪裡其實也不算是罪過。拐個彎再走上幾級樓梯便是 café的門口,門口沒甚麼修飾,僅寫上店舖名稱以及附著一串細小燈泡聊作點綴,燈泡就是用來圍繞著聖誕樹那種。打開門,迎面而來是昏黃的燈光,大概是要 營造浪漫但舒坦的氣氛。他倆隨便找了個靠近落地玻璃,能望到街上行人一舉一動的位置坐下。那裡人甚稀少,除坐在角落的男女外便是空無一人,而那對情侶坐在 梳化上,女的倚著男的肩膀,二人眼光同時投到牆上掛著的平面電視。電視重播著周星馳多年前的電影,不知是九品芝麻官還是審死官但其實又沒大分別,反正角落 裡偶爾依然會傳來一陣訕笑聲。

  晴熟練地從桌子的邊緣取出過膠的餐牌然後遞給朗「看看想吃甚麼?」膠面反射柔弱燈光使朗從環視四方的舉動恢復過來。他舉手示意侍應過來,點了一件芝士蛋糕以及一杯咖啡,不,他瞥了瞥晴就改口說:「兩杯,唔該。」然後侍應又再次消失於他倆視線之內。

廿三
   他們頭上的木製吊扇呆板地重覆著單調的旋律,被攪動的空氣形成陣風把晴的長髮微微吹起。她的頭髮是如此輕、如此柔,悄靜地散亂又靜悄地聚回一起,如此情 境衍生了一種誘惑,朗幾乎想衝動地用手指輕撫她的頭髮,或是讓手指變成一把梳子,讓黑線擦過指縫從而獲得快感。朗能夠如此仔細觀察晴是因為晴正在沉重地思 索夾在手指上的波子該跳到哪兒。沒錯,是波子棋。他們的桌子旁邊放著一個膠箱,入面裝著各種兒時玩意.波子棋呀層層疊呀康樂棋呀甚麼甚麼呀,統統都是佔據 著童年回憶某個片段的小玩意。「這裡,到你。」又換到朗仔細思考。晴注視眼前這個男孩,像亂草的頭髮剛剛蓋過半耳,身穿的襯衣跟手裡波子顏色相同,像早已 相識一般。漸漸眼睛彷彿安裝了微距鏡頭般,僅得中間焦點部分清晰而外圍卻是朦朧不清。

  就在朗把白色波子小心翼翼地置在六角形棋盤裡其 中一個小洞的一刻,那男侍應捧著一件芝士蛋糕和兩杯熱咖啡在他們眼前出現。他把兩杯咖啡各自端到他倆前面,而淡黃色的芝士蛋糕則放在桌子中央。朗慎重地把 放滿波子的棋盤放在箱子頂端,讓廿顆波子的劍拔弩張暫且凝住於空氣之中。「遲點再玩。」朗邊用鐵叉切了小口蛋糕尖端邊說。晴撕開裝著黃糖的紙套,把一顆顆 啡黃結晶體倒到深啡色的洋面上,然後把用鐵容器盛著的奶再加進去,倒算乾淨俐落。她把鐵匙放進去稍稍攪動一下,海上形成了漩渦,奶和糖向著中心點在團團 轉。「這年多來還好嗎?讀英文辛苦嗎?聽說那裡的Professor還蠻嚴格的。」晴冷不防朗忽然的發問,把鐵匙放到碟邊才抬頭,眼神還帶點茫然。「還可 以啦。只不過要經常走到圖書館借書看,哈哈,我猜大學圖書館門口的看更也該已把我牢牢記住了。那麼你呢?」「沒甚麼啦,都是採採訪寫寫稿拍拍攝吧。壓力倒 不是太大。」

廿四
  趁著晴大口喝著咖啡時朗清楚瞥見那坐在角落的男女正在恃無忌憚地親熱,兩張嘴唇猶如吸盤般緊貼在一起,四肢像八爪魚般亂纏在一起。說實朗頗害怕晴忽爾回頭看到此情形,這無形的聯想會讓兩人通紅滿臉,面面相覤不知如何是好。

   他憶起那年迎新營跟晴避過所有組員的目光以及拷問後跟晴到了預早約定的老地方會面,彷彿慣性偷情的姦夫淫婦惟兩人心中根本毫無此念。這黑夜似乎比平日更 灰暗,月光早被雲霞遮蔽致不見影蹤。朗躡足走到那混著山草藥味道以及濕潤空氣的老地方,遠遠見到穿著淺藍色牛仔長裙的晴正默不作聲地靜候著,他不曉得記憶 中對她衣著打扮的仔細勾勒是真實無誤還是後期因讀到不同時裝雜誌而添加的,他尤其對自己能在漆黑環境下明確描繪別人外表感嘖嘖稱奇。後來兩人交換了一個合 拍的眼神後就沿路並肩走到一個地方,坐在用紙皮石舖成的長椅上談天。朗依稀記得那椅子是被紙皮石舖蓋因為那粗糙的表面曾經帶給他一種怪異的觸感,彷彿粗糙 的記憶般讓人刻骨銘心。他倆一直談過不停直至遠方樹蔭下的草叢在無風的靜止情況下有著輕微而不易察覺到的顫動。兩人皆意識到就屏氣凝息的把目光投射到同一 處,後來蓋蔽的月光逃出纏綿悱惻的陰霾,在那昏暗的光源的照射下,他倆清晰看到草叢後是一對摟成一團的纏綿男女。之後晴和朗就停止了對話,額角還有點發脹 發熱,寥落而空洞的氣氛不久被晴的一聲告辭倏然終止,朗不曉得為何她匆匆離去,不過他深刻記得她吐出的理由壓根兒是個藉口。

「英文系男女比例很誇張吧。」
  晴的嘴角微微向上翹,隱約造出一個難堪的表情。「唉,十個女對一個男,男的不是娘娘腔就是冷酷得很,有時想找個人幫忙搬點東西也很艱難,更遑論有合眼緣的…」
「嘩,那麼英文系豈不是怨婦集中營!」
「又沒這麼誇張,我們間中也跟其他學系舉行聚會,聚餐啦舞會啦康樂活動啦,交流交流一下,嘻,就是交流。」
「嗯。」

  然後空氣再次凝止,朗又像陷入沉思當中,晴唯有繼續邊喝她的咖啡邊入神地望向玻璃窗外,樓下黑暗中的一個個人頭,像魚貫流動著又似呆在原地靜止不動。

廿五
  朗在門外站著,摸摸褲袋深處,掏出鑰匙,鑰匙掛著某年某個朋友在地球另一端旅行帶來的木製匙扣,看來有點殘舊。把那金屬做的東西插進世上唯一容得下它的隙縫,右手手腕順時針扭轉了九十度,左手手腕按在冰涼的把手,一按下門就打開。

   在門打開的一剎朗嗅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有點怪異,是朽腐噁心的酸澀味。該是離開地鐵車廂時褲管不慎沾到醉醺老漢吐在地上那灘如異形糞便的嘔吐物。討厭。門 開了房裡漆黑一片,室友一如所料地早早睡了,朗摸黑步進房時特別小心,每一步先用腳掌踏地然後腳踝才輕柔地落地,免得吵醒正酣睡的。睏得很。他除掉鞋子和 薰臭的襪子,脫下襯衣和沾污了的牛仔褲,從木抽屜取出一件T恤狀的物體和短褲,穿上就鑽進被窩倒頭便睡。

廿六
  晴拉開鐵閘推開 大門,屋裡一切定格停留於她離家前的一瞬,顯然老媽仍舊在陳師奶張師奶家中樂此不疲的打著她的廿四圈通宵麻將。不過其實她也不清楚這些師奶們長相模樣,大 概都是那類型吧:矮而胖,穿通花鬆身上衣,貼身橡筋褲,頭髮該是曲曲且染上啡紅色,嗓門大且沙啞。晴走進睡房前不忘亮著大門口的燈泡,若然老媽倏地改變心 意回家時也不用摸黑,這個年紀摔在地上可不是開玩笑。她進到屬於自己的狹小空間,書桌依然凌亂得如亂葬崗不過她毫無清理殘骸的意圖,即使老媽經常喝令要盡 快完成這厭惡性工作。晴除掉鞋子和薰臭的襪子,脫去外套和牛仔褲,從抽屜裡取出最上面的那條短褲,穿上就關燈,無力地拖著軟弱身驅爬上床舖,鼻子貼在枕頭 上,嗅到屬於自己的味道後安然睡去。每個人的枕頭泛著的味道是他的存在證明。她相信,我也相信。

廿七
  他離開肅殺的墳地後悵然 若失,彷彿迷失於岔口前的小孩般不知所措。圍繞他是一片灰。凜冽寒風止住不過取而代之是針狀的微雨,密集地灑在郊外泥地,泥地被滋潤變得黏稠,黏得像路邊 藤蔓纏住踟躕不前的腳步。他幾乎不欲動但由針狀驟變成鐵釘的雨勢不容他有片刻猶豫。於是胡亂走向某個方向,直至一座破爛建築出現在他視線範圍。他連忙躲在 鐵皮造的屋簷下,鐵釘狂傲地打在鐵皮上帶來頻催而恐怖的巨響,似乎比外面無遮無擋更形凶險。

  諷刺的是當他仔細思量該否逃到另一個顯得 較安全的地方避難時水柱忽爾停滯,原本澎湃湧洶的交響樂驀地畫上休止符。陽光出奇地擺離陰鬱直射到地面,蒸發落在地面的水珠,空氣充滿水氣,周圍顯得有些 濛。不過他沒有戲劇性地發現雨後才現身的斑駁虹橋,彩虹會讓他聯想到童話不過他並不相信這些僅能哄騙三歲小孩的虛假故事。

  他漫無目的 向著陽光照射的方向前走,濕潤的空氣彌著草的腥味。地上灰草叢逐漸褪色,橫躺在地平線上的突然把身子向前拉,慢慢站起來。他猜想這草地不久後將會變得青綠 變得生氣勃勃,彷彿糊狀毛蟲蛻變蝴蝶後撕開厚重蟲蛹張開絢麗翅膀的一剎般。不過他不大相信眼前正進行的一切,這與童話發生的可能性扯不上任何關係,只是萬 物得到滋潤的景象與其價值觀有著無法解釋的衝突矛盾。所以他寧願緊閉雙眼讓世界變得晦暗,然後容讓記憶隨意為一切髹上顏料,填補記憶裡幻想與眼前現實的一 道縫隙。這種逃避事實的方法終究以失敗告終,僅僅因為刺眼陽光把視線背景染成血紅。

  他害怕晴朗天空害怕明媚陽光害怕群體害怕生機處處。

廿八
   她打開木造大門,一陣陰涼從教堂逃出,內裡卻是空空如也。沒有像新郎打扮的白馬王子又或是黝黑粗獷的男子,也沒有眼神充滿著祝願又或僅來湊湊熱鬧沾沾幸 福氣息的的親朋戚友。眼前那紅色帶子向教堂深處延伸,兩旁的木造長椅呈半圓形圍哄著神父牧師該站的地方。這一切本該泛起幸福的氣息,惟現在空無一人的陰森 景象倒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生怕不察覺間突然在某處冒出,面目猙獰兇悍的神父會對自己不利,就像恐怖電影情節一般。想起此點耳窩彷彿迴盪著刻意營造恐怖氣 氛,聲浪時強時弱的背景音樂,夾雜女人的刺耳尖叫聲。之前聽到的結婚進行曲早已消失於空氣中,是幻聽還是其他原因她實在無法知曉。

  她 低著頭,咬著嘴唇用力把門關上。空洞的碰撞聲擠壓出一絲陰風。走出來,迎面而來是一片渾沌,光線被塵垢蔽住。細雨靡靡落在地面,凹凸不平的地面使水花四 濺,出奇地聯想不到噴池。她討厭雨天,那並非由於雨點會弄濕簇新的布鞋子也非出於對來歷不明的水點有著沒來由的恐懼,也許沒原因,早說了,女孩心意難以測 探。記憶裡她好像為過韓國電影裡男女主角拖手雨中漫步而雙眼通紅,好像曾打笑地說過雨天一定不帶長傘子,會把短傘藏在袋裡,藉此跟心儀男孩擠在同一把傘子 裡。不過後來從未嘗試過罷了,抑或是其實握著長傘子的男孩從未在生命出現過。

  雨似乎愈下愈大,像冰雹般打到頭頂會痛楚難當。她用小巧 的手掌掩著頭隨便向某個方向奔跑,直至一座破爛建築出現在她視線範圍。她連忙躲在鐵皮造的屋簷下,冰雹般的水點毫無憐惜地打在鐵皮上帶來頻催的嘰嘰喳喳, 彷彿比外面無遮無擋更形凶險。她長吁了一口氣,靜候雨勢停住明媚陽光出現的一瞬,如果彩虹隱約吊掛天邊會更好,不過這願望此際似乎太遙不可及,雨沒有停下 來的跡象。

  她害怕暗晦天空害怕像淚珠的雨水害怕獨處害怕陰沈氣氛。

四十
  朗肩倚著牆壁,站在人流如駐的廣 場門口,幾乎被擠壓至窒息。他赫然發現出門前的細心打扮根本徒勞無功因為在這種環境下根本沒有誰能夠留意他。他瞥一瞥手錶,剛好是約定的時間。他堅決相信 「女孩遲到是天性」這句話僅是用以不負責任地搪塞藉口,記憶中琳那時總是會準時出現在他眼前,記憶中從前他是姍姍來遲的一個。想到這裡眼神不禁帶著微慍, 尤其當他上星期才買的籃球鞋不斷被路過行人無情踐踏時這種感覺更形強烈。

  不過怒慍不久就隨人流揚長而去,不耐煩隨著她的現身消失於無 形。她身穿淺黃色,看來薄而輕柔的外套,入面是純白色T恤,沒由來讓他聯想起在襯托甚麼的白飯。下身是深藍色的裙,僅僅遮掩著半個膝蓋。肩上掛著不大不小 的米色手袋。女孩走在他面前,吐吐舌頭,「對不起,遲了出門口。」

  在朗眼中時間像被膠著,環曉在周圍,或聚或離的人流只能充當背景無法介入二人相處的一瞬。「沒要緊。」然後他們就起程。朗的右手緊緊握著女孩的左手,恐怕放鬆一點女孩就會被人流沖走或是被人潮侵吞。

「今天有誰會來?」
「除了Andy忙著上Tutorial之外其他都應該會到。」
「還剩五分鐘罷了,還不走快點?」
「大概他們都會遲到吧」
「你也說得對。」

   當他們沿經複雜稠亂的扶手電梯找到約定的地方,雖然他們其實已來遲五分鐘但卻未能覓得朋友的蹤影。那狹小而悶侷的空間充斥年青男女的氣味,或清純或庸俗 的香味不時隨著打扮姻紅姹紫的女子經過而襲擊所有人的嗅覺細胞,而氣味往往比容貌更迅速傳到腦神經構成印象。不過朗和女孩依然無法嗅出一絲熟悉的味道,某 刻朗還懷疑自己是否記錯日子。

  過了一會兒他們終於陸續到達。「早猜到你們正拍拖啦。」友人劈頭便說。「那天在圖書館見你們躲在一角研 究什麼已覺得事有蹺蹊了,哈哈。幹啥不早通知大家呢。」他們只能報予同樣的苦笑以支吾以對但心中蠻高興的。在膚色黝黑的男孩也出現在視線範圍後一行人就整 齊魚貫地跟隨穿上乾淨制服,束黑色長馬尾的小姐,穿過由黑色地磚、鮮綠色牆身和縈迴在周圍的男女歌聲拼湊而成的窄長甬道,拐過幾個急彎再經過大同小異的門 牌和緊緊閉上的房門,進到狹小而暗黑的房間。途中撞倒不少腳步浮浮且精神恍惚的青年。

  所有人除掉掛在身上的袋子擱在一旁就坐在黑色的 半圓梳化上。剛好容得下八個屁股擠在一起不過幾乎動彈不得。然後某人在牆角摸到燈掣就把燈光調到暗黃色,僅容許他們認出對方輪廓的光度。然後面目有點模糊 的某個女孩從背後掏出被屁股牢牢壓住的遙控器,手指熟練地在遙控器上跳躍疾舞,不久螢光幕上就出現畫面,畫面爍著音樂影帶的老套橋段,以及逐漸被填上顏料 的字幕。

  自從某個聲線甜美的女孩張開嘴巴後密室的空氣就滲著千篇一律的旋律,字音並不配合音樂的歌詞以及悅耳不過時會走音的歌聲。所 有人專注望向螢幕,又好像有點心不在焉,朗沒有例外。這個地方讓他聯想到囚房,囚房的黑暗,囚房的擠迫,想起渾身就不自在。他暗自偷看坐在旁邊的她,昏沉 的燈光像濾鏡剔走瑕疵因而塑造無瑕的輪廓。她貫注地凝視女主角,朗直覺她比女主角更美。

  電視無止境地播著各形各色的音樂影帶,梳化上的他們無止境地傳著咪高峰。直到某刻他們忽爾把兩枝咪遞到朗和女孩面前又起哄要求合唱,他倆才發覺咪高峰如何沈重。這也許是基於此物的真實重量,又或是出自群眾喧嚷而施予的壓力。應該是後者吧。

「阿晴、阿朗你倆對唱啦。」某把沙啞的男聲從梳化末端響起,之後傳來一陣笑聲。
「快點兒,不要害羞啦,有什麼好尷尬的。」
「不錯。剛才Frankie阿Jane都唱啦,你們不是那麼掃興吧。」

   所有人都插嘴。你一句我一句,說話碰撞一起形成無意義的空白。這是常見的物理現象,讓晴和朗有點惶惑。猶疑之際不知是誰按下Play鍵。最後兩口子半推 半就的接過那接收聲音的傢伙,急促頻密的呼吸妁及漲紅扭曲的臉容不足以全面展示他們的尷尬,因為漆黑環境遮蓋這一切。他倆眼神被逼聚焦同一處。


   那短短三數分鐘比他倆整個青春期都要長。縱然那只不過由庸俗的情愛歌詞及單調乏味的調子編織而成的情歌,已足以令他們昏眩欲暈。其實即使並非情侶身份的 年青男女也會若無其事地在黝黑房子裡合唱情歌,已交往兩三個月的他們該可在好奇群眾前交換合拍而信任的眼神並且善於掌握對方聲線弱點而加以修補,不過事實 永遠跟幻想背道而馳。在那短短三數分鐘他們幾乎只能聽到自己的歌聲以及從掛在天花板的喇叭冒出的微弱背景音樂,其餘包括對方的歌聲和在旁邊落力叫囂的雜音 通通丟失,可想而知他們的合拍性是如何的低。

  不過在這個黑暗的房間內的一舉一動幾乎沒人會介意,無論唱得如何總之胡亂堆砌出一連串音 符已能賺取讚美,或真心或虛偽卻難以分辨。大伙兒胡鬧了一陣子便平息下來,也沒再把兩口子拿來當開玩笑的對象。然後當那肌膚黝黑的男孩和他心儀已久的女孩 合唱時,晴和朗又各自愣愣地凝視屏幕,只是靈魂不知躲到哪兒罷了。朗在沈悶的空氣中驚覺原來自己的存在感是如斯薄弱,儘管以前讀中學時坐在老師正前方的自 己總是最凝神貫注留心上課的那一位,而體育課他總是最投入落力的那一位。他顯然不瞭解存在感、專注力和投入感的分別。他只是聯想到其實在這空間內根本有沒 自己幾乎不會為整個局勢引來些微漣漪,若然離開他們反而可以坐得舒服一點,以前他肯定會這樣想。現在他會瞥瞥坐在旁邊的晴然後以此推動自己繼續無所事事地 坐在沙發而不是亂編藉口拔腿逃跑。也許這算是責任感的成長吧。

  就在空氣分子漸漸減低振動幅度時,穿著黑白色侍應制服的男人右手托著鐵 造托盤,左手使勁頂著重重的房門。托盤放著幾碟色彩鮮艷的食物,是方才他們叫的,離不開什麼意粉什麼焅飯。現在晴眼中看來有點像胡亂塗在一塊的顏料。但幾 分鐘後她就把這些顏料放進口中,矛盾難解。吃午餐時所有人都放下了咪高峰,畢竟邊把食物塞進嘴巴邊張口唱歌跟自打嘴巴無半點分別。晴把食物放進口裡就發現 這些外表鮮麗的顏料簡直難以下嚥。

  原本吵吵鬧鬧的房間瞬間變得寂靜,只剩咀嚼聲音以及隔壁誇張狂放的歌聲在密室內不斷迴盪。迎新營的組爸望著朗,以一個其實大家都想問的問題劃破肅靜,如流星閃過劃破黑夜。
「喂,你倆拍拖多久了。」

  豈料簡單不過的問題將氣氛以連鎖反應的形式提高,相信他也未曾料到。

「其實你們很相襯呢。早在O’Camp那幾天已有這種想法。」
「對對對。都是斯斯文文,帶點書卷味的類型。」
「提起迎新營,我記得那時你們兩個經常無故失蹤的,是不是那時開始的?」
「哈哈,你說起我好像也有些印象…你們到底去了哪兒?搞不好是…嘿嘿」
「不過之後Re-U晴又好像沒有出現…」
「你指去旺角樓上Café那次,好像是…」
「之前在中大也很少碰到你們…當然除了那次在圖書館。」
「晴,朗怎樣表白的?」
「你們有沒吵過架?」
「晴記得好好看管這傢伙啊。」
「我才不相信他會對不起晴。」
「這話很難說。」
「將來有甚麼打算?幾時結婚?」
「對呀,結婚別忘記邀請我們。」
「哈,不單止,還要給每人一封媒人利是,哈哈。」
「晴記得不要輕易答應他,女孩要有點矜持。」
「現在朗有說過要娶晴嗎。」
「你不要挑撥離間。」
「嗯。」
「說真,我們都想你倆幸福快樂的。」
「你看,他倆一個模樣的,大概會白頭到老了。或許幾十年後我們會在中大瞥見一個老公公拖著老婆婆上山下坡呢。」

   然後晴報予一個幸福的微笑。就像新娘在教堂門外拋花球那刻臉上掛著的笑容。大伙兒就笑她春風滿面,她沒有否認。之後他們陸續談了很多東西,談得樂極忘 形。最後再唱了幾首歌就離開,穿過走廊走出門口時朗依稀看到仍然有一大群無法辨別的樣子在門口交叉雙手在等候。然後他們邊走邊談且指手劃腳迅即到達了地鐵 站,除朗晴兩個外所有人紛紛從褲袋或手袋取出銀包,按在入閘器上面,入了閘。漸漸身影就向遠方淡去,並消失於視線範圍。晴和朗揮別眾人就拖著手到附近公園 散步,公園裡沒有太多人。沒有終日游手好閒的老伯大嬸大吵大嚷,沒有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獨在一角以打發上班時間,也沒有相互倚偎的青年情侶低頭耳語。朗感 覺晴的手比平時握得更緊,又不敢開口問她箇中原因。

  晴想起剛才大伙兒的談話心裡泛起幸福的感覺,大概這種因外人而產生的曖昧最讓人察 覺到這段感情的存在。他倆一直慢慢地走,不過卻靜默無聲,彷彿正等待著什麼降臨在他們身上。從公園望上黑夜天空能看到月亮,可惜不夠渾圓但晴依然覺得兩人 同時凝視著那明亮鏡子是無比浪漫的一剎,她開始發覺自己從前在電影看到的情節橋段終於跳離虛構世界的層面而走向自己的現實生活,所以她至今仍然相信童話, 等待某天會在某處邂逅逃離童話世界的白馬王子,不過她並非不以朗為終身對象,這正是現實和幻想縱橫交錯而產生的矛盾。

  他倆走得疲憊就 隨便找一張能容許露宿者橫躺在上面的墨綠色長椅坐下,墨綠色讓朗聯想到古舊電車。朗坐在椅子的最右端而晴坐在他的左面,她顯得有點萎靡,眼皮被地心吸力悄 悄拉下,意志抵擋不了。晴累累的倚在朗的肩膀,很舒服,在風打在樹葉造成的沙沙聲伴隨下她就睡著。這是朗人生裡首次有女孩倚在自己肩膀睡著,他從來不知道 原來晴睡覺朦朧的樣子是她最好看的狀態。然後反而渾身不自在,他害怕些微的擺動已足以弄醒沈睡的洋娃娃。不敢動,閉上雙眼讓微風打在臉上帶來快感。

七十
  他一直跑向著之前的方向一直跑。他想回到墓地,沾染灰色的氣氛。不久之前的他曾經嚮往耀眼陽光但這刻他怵然明白自己根本不存在於那個世界,他情願於自己灰色世界生存,像永久於陰涼地方生長的蕨類植物一般。

七十一
  她幾乎精神崩潰。雨點落下打在地面的情形令她誠惶誠恐,這不能被解釋。她討厭這個世界,她想尋回陽光,她逐漸了解雨後彩虹僅會於童話世界出現,既然如此她寧願永遠被困於童話世界,公主最終會跟白馬王子或是鄰國某黝黑粗獷的公子哥兒走在一起,舉行盛大婚禮。








九十
  「分手吧。」
  「好。」





一百
  朗也是再次對發生於自己身上的悲劇百思不得其解。某天他重新走到那天跟晴於夜裡約會的Cafe,說是憑弔也不為過。那裡佈置依舊,只是找不到那對情侶,也許他們也分手了吧。相當灰暗。他坐在軟綿綿的沙發上靜思。天花板傳來Cafe播放的音樂:


天生的一對路人 邊走邊碰到
聲音總失去語言 只知感應到
平行的路 甚麼風景也去得到
白雪飛舞 像你體溫都知道

不相知不覺寂寥 最痛處不傾訴
天崩都不會在旁 安守一邊最好
再近一步 甚麼光景也去不到
霧氣吞吐 同呼一口氣經已見到 心裡的勸告

永遠都不過來吧
時間會叫路途昇華
請珍惜這距離吧 沒處可變化
永遠只得眼神吧
已看到共同彩霞
真心可省卻閒話 任世間繁華
聚散中轉化

永遠都不夠濃吧
如你替我遞來的茶
使一雙手暖和吧 但哪須記掛
永遠也不要停吧
你有你動人風華
將天空都染紅吧 讓我雙腳也
伴你可結疤

這高深廣博宇宙 你與我都知道
漆黑中親切共遊 沿銀河軌道
平行的路 長得可走到去蒼老
但說擁抱 難得竟比天高




朗呆站在平行路上,不知所措。

                     完成於二零零六年十月十九日



後記:繼續走哪怕是平行路.平行路後那年代

若然由作者親自解析小說裡要表達的東西恐怕過於突兀。

我從沒否認平行路的存在純屬偶然。最初 聽到藍奕邦盲年自己就想用文字繪畫一點景色,然後因著一點時間和人物的錯配故事就漸漸成長。從沒有完整地建構晴朗二人的行程我只是放手讓他們緩緩觸碰自己 的路途。他們的邂逅他們的重逢緣於時間的錯配;而人物性格的錯配則早早預定兩人的結局。走在平行路上的他們沒錯是這麼近但事實上他們卻始終未嘗走在一起, 他們之間的隙縫早早便存在直至他們牽手他們接吻他們各走各路仍然隔在兩人之間只是他們並不察覺。他們眼睛所欣賞的風景縱然相近不過兩人所抱的價值觀卻有著 基本的落差。外在的相襯不過能在起初掩飾此距離,時間的磨蝕使他們逐漸發現此日益明顯的事實。他們會繼續沿著平行路的兩端愴然前走他們也許還會遇上各自以 為絕配的伴侶,然後他們也許會再分開再尋覓一些更適合的,直至最後走得累了才能驚訝自己終究敵不過時間最後放手。你以為你現在擁著的那一個將會同偕白首嗎 還是依舊欺哄自己未來的事遲些兒再去想呢。或許我們過了好一段日子後會屈服,無需再強求反正勉為其難也仍然找不到在小說電影裡有過匆匆一瞥的那一位。平行 路上的伴侶固然可以勉強走在一起而當然絕配的兩人也不一定會終成眷屬莫非你誤會這是童話世界。你或許會跟那個人多番擦身而過他可能是你的鄰居鄰班同學好朋 友的女朋友同事的丈夫不過你無需嗟噗命運玩弄自己反正你根本無從驗證。

你 相信緣份相信一見鍾情嗎我一向認為一見鍾情僅是因著對美感對某種特定氣質的追求從而產生曖昧難懂的感覺,反而二見三見鍾情則是對所謂緣份的肯定以及憧憬。 只不過我們無從弄懂何謂緣份。我們只會以為自己與漂亮女孩與黝黑俊男之間存著緣份但其實自己早已建起了一道高高的濾牆:對不合眼緣氣質不合的對象視而不 見。我們偏好欺哄自己;我們偏好相信自己。也許是受小說電影所蒙蔽吧。

我 喜歡交錯。無論這個幻想和現實縱橫交錯的空間,還是時間人物地點的交錯,我迄今仍然深信這些交錯的存在是因著某種神奇力量的存在。命運早已安排你只是負責 將劇本行出來但不能改變甚麼。平行路這篇小說是由兩個空間交錯而成。你以為那時陽光明媚時大雨滂沱的空間只是他們幻想的空間或僅僅存在於夢境裡嗎其實你何 妨轉個角度想想可能那個才是主境呢。而事實上也是從那空間慢慢漾開慢慢擴展。你不難猜到所以寫作的人其實也不過是說故事的人。差異只是究竟他們是在說誰人 的故事。有好些人喜愛聽友人的故事收集他們的故事但有些像我的只會病態像露體狂般暴露自己的真相而從中夾雜聯想和虛設,我只是盡量讓他們不留痕跡。我記得 王貽興說過他寫作也許只是因為寂寞因為欺騙。現在再想其實我也不過如此。我寫作其中一個原因肯定是由於孤獨由於寂寞。寫作怎樣說也算是一種暗啞灰敗的行為 即使那些擅寫絢爛無瑕愛情小說的作家也逃不出這種命定。我寂寞所以我寫;我寫所以我孤獨,多有趣的一種重覆循環不過我己深陷其中。平行路沒有盡頭所以我還 會繼續走下去繼續欣賞兩旁的風光,終有一天我會走到那年代。












7 comments:

  1. 不知道是你的小說第幾個讀者呢?
    要講的今天說了些
    還有些遲些有機會再說說,只要你不介意聽

    其實我不太喜歡在螢幕上看小說
    與拿在手上的書差太遠了
    也較難投入
    雖然這樣我仍覺得你真的,真的好厲害

    我不認為是蠢事
    只要抓緊自己最喜歡最喜歡的那一點事物
    以後無論遭遇任何挫折都能捱得過


    看完後有個景象浮現,

    新書發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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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也非常同意在螢幕上看小說較難投入:p
    不過 我仍然很用心去看
    今日見識過你的文筆
    那種感覺真的像一個如假包換的作家一樣
    你要繼續加油呀!!

    *我一直認為抱有滿腔熱誠去寫屬於自己的文章,是一件再美好不過的事,我會期待著看你寫的好文章!
    ps:我喜歡你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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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Always have right of way!
    這張相片真是很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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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哈,我可是很努力的把你的小說看完,畢竟它真的不短。

    很欣賞你的毅力,也很欣賞你很努力的把場景平行化。

    女主角的說話好像有些男子氣......女性化一點的話效果更佳

    其實你讓我想起一位故人,從前也對我說要寫一篇小說,最後,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完成。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我覺得你能把小說完成很了不起。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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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我也是一個同樣以寫第一篇小說來慶祝剛過了十八歲生日的人,
    所以只看了你這篇blog的序,就忍不住拋開堆得如亂葬崗的書本,要在這兒留一兩句。

    我從來不認為因寫作而有一段時間睡少一點、測驗分數少一點、功課馬虎一點,是一件蠢事,尤其這是標誌人生的成年禮,寫作本身而然就是重新體現這十七年屬於自己的生活,也許是回溯,也許是喚醒。在這個特別的日子,由文字去探索自己、觸碰出十八歲後該如何走,是我,也許也是你,寫的原因。

    我的作品還未寫完,既然你的已完成,為什麼不寄出去呢?字花、香港文學什麼都好,登不登就隨它去,你的這篇作品就算有試過牛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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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我覺得呢件絕對唔係蠢既事, 好欣賞你對於文字既熱誠, 我覺得你寫得好好呢, 繼續努力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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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好好睇呀.. 我睇到21...
    忍唔住要留喇..
    好睇.. 雖然我好多字唔識.. ^^"

    點解71 之後去jor 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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