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26, 2013

低俗鬧劇


藝發局昨公佈首屆藝評獎,金獎作品狠批去年上映的港產片《低俗喜劇》低俗兼侮辱內地人。這篇藝評除了贏得五萬大元的獎金,還一石擊起千重浪——網上言論,如潮湧至(蘋果日報的報道有28000個likes,其他的評論未來幾日將會進佔大小新舊傳媒)。

我(有時)熱愛本地,(妄想)研究流行,如此大事,當然有感。整件事情有太多角度可以議論,也有太多水可以抽。我想先講講有什麼我沒興趣深究:

  1. 評論者的身份。用別人的身份來做文章,相當低招。當然我們都理解,傳媒報道一件事情,總有 frame——所以蘋果與主場新聞複述此事時,都強調得獎者來自北京。然後,順理成章地,九成九人都將事情還原到族群衝突。好的,既然你認為賈小姐最錯的是硬要把電影拉到中港關係上面,那麼大家用相同角度去理解此事,又有何益?評台的做法,我也不喜歡——將得獎者當記者時所寫的訪問稿,與其所作的評論對照,從而突顯她前後矛盾,一人千面。不評論敵人(先這樣假設)所提出的內容,反而拿她的身份來做文章,來營造一個「她不可信」的形象,跟唐梁二人在特首選戰互相抹黑,跟馬恩國在立法會上用學歷、出身、職業來壓人唬人,有何分別?要批評她的金獎評論前後矛盾、理論鬆散,為何不回到文章本身?
  2. 藝發局/評審團的水平——許多人說:「據我所知,藝評應該是咁咁咁咁的。這篇作品,不應該是金獎。」我人低俗,缺乏修養,正經藝評不敢寫,低俗喜劇私下睇,所以甚麼「都唔知評審們可以咁無文化」這種說話,我說不出。我比較相信,藝評比賽既是比賽,也就有其評判,以及規則。它的遊戲要怎樣玩,其實跟我無關——當然,你會說:「喂大拿拿五萬銀喎。」好的,如果你要由錢從何來、藝發局的組成、文化藝術政策等角度入手,我沒有異議,甚至鼓勵你努力研究,令討論焦點變得更廣泛多元。我只知道,這張評判名單,我同樣沒甚麼異議——林沛理擁抱高尚,討厭低俗;邱立本厭惡族群爭議、鍾情中國,這是眾人皆知的。問題是,作為藝評評判是否應該政治、文化中立?(傻都知是沒可能的)無論如何,這篇文為何得獎,我真的沒有興趣討論(除非你還會為昨晚華姐結果耿耿於懷——哦,華姐咁低俗你都睇!真係香港人!)


要評,要論,倒不如認真研究這篇評論——還是寫在星期日生活吧。

Monday, February 25, 2013

陌生/記號/咖啡

對這個世界,這個香港,這些人,愈來愈陌生了。

要輕盈一點,靈巧一點。

*

這路堵了,日子和情緒一樣難過。

茲以此作記。

*

喝了杯咖啡,然後

人忽然很累了,像被攝走了靈魂。

虛虛晃晃的眼神,以及

心情。

Sunday, February 24, 2013

陳淨心與馬恩國 兩句粗口三堂課

因為陳淨心與馬恩國,這個星期我們發現,香港地原來處處學者——有人仔細分析「叉」的起源,並判斷這字危害公眾,荼毒兒童,港台「嘟」得有理;有人徹底解構馬恩國每一句話,甚至分析其心理,認定馬的高傲,源於自卑。

我不是學者,對於陳馬二人的爆粗事件,我只想說: 「其實我學咗好多嘢。」



第一堂: 媒體課

陳淨心被「嘟」,一夜之間,facebook 平台化身《城市論壇》。向來關心時事、愛港愛國的朋友,嗆聲批評,嬉笑怒罵,自是順理成章,但連身邊討厭政治的朋友也說「從來沒看過娛樂性這樣高的時事節目」,我始料不及。普羅大眾對港台節目,素有偏見——資訊至上,娛樂次之;知識分子推崇備至,平民百姓呵欠連連。時至今日,許多香港人對政治不感陌生,但要他們安坐沙發、飯桌,看李鵬飛正經論政,接受左右紅藍綠七彩對碰,他們寧願低頭吃飯,東張西望。

最近一年,情况有變。陳淨心被「嘟」那集《議事論事》,雲集各路人馬,立場對立,積怨多時,場內場外火花四濺,理所當然。由選角、內容到宣傳,港台為時事節目增添火花,屬計算之內。結果這些年來,觀眾發現,原來時事節目的娛樂性,絕對不比其他節目遜色——少女驚呼《星期五主場》主持麥嘉緯,官仔骨骨,比起《DIY2K》的所有男角,更要靚仔;大眾發現《議事論事》和《城市論壇》的華山論劍,刀光劍影,竟比無綫劇集的循規蹈矩,更要精彩。兩個月前,林峰在劇集爆粗,公眾反應不大;兩個月後,陳淨心被「嘟」,人人熱議——最近一年,社會時事開始取代流行文化,成為升斗市民的娛樂泉源。

一下「嘟」聲,還給大眾上了一課「香港電台的公共廣播角色」。陳淨心在節目上直斥港台鼓吹港獨,同時指出公營電台理應站在政府一方,為建制抱打不平。如此言論,教人失笑。香港電台約章列明,作為本港的公共廣播機構,港台須「為香港市民提供編輯自主、專業和高質素的電台、電視及新媒體服務」, 「提供可讓政府及社會各界討論公共政策、以不畏懼和不偏私的方式表達意見的平台」——也就是說,港台既以公帑營運,作為「公共」廣播機構,它的角色,是市民的喉舌、公眾的平台。指望港台成為政府的宣傳器皿,是踐踏香港的核心價值,更是對本地媒體缺乏認識的表現。陳淨心犧牲小我,香港人眼界大開。


第二堂: 社會學

某天午飯,我如常在茶餐廳搭枱進食,旁聽四周。同桌的有幾個地盤工人,怒罵工頭,投訴政府,每句對話都夾雜粗言穢語。我以為香港人思想傳統,尊重長輩,深愛家庭,定必難忍母親被問候,不忿全家被詛咒,結果卻是,茶餐廳內,毫無異議。人類學家Mary Douglas 說,污穢的判斷是因為錯位與倒置,地盤工人用粗言穢語編織對話,香港人習以為常。但為了陳淨心的「關你叉事」、馬恩國的「福建中國人」,香港人先瞠目結舌,後落力分析,全因「身分」。

無論平機會與港台合作拍多少輯《非常平等任務》,婦進如何為「男女平等」搖旗吶喊……香港人對女性的期望,始終停留於遠古時代——社會大事,女人少理,故此立法會較少女性議員;女人情感脆弱,容易受傷,於是林鄭落淚,傳媒興奮;女人要溫柔平和,不可尖叫,因此陳淨心被「嘟」, 網民笑稱: 「唔知佢老公點諗。」男人爆粗,頂多是缺乏學識修養,但女人爆粗,卻是人人指罵,盡情數落,甚至被配上許多侮辱女性的花名稱號。過去一年,李慧琼、劉慧卿、蔣麗芸、梁美芬這幾名女性議員的大部分立場,我不敢苟同,但她們作為女性的處境,我有點同情——香港人對女性議員的批評,比起男性,激烈百倍。陳淨心自稱家庭主婦,不諳政治,只是為免「香港繼續差下去」,才站出來發聲。如斯氣概,若非為虎作倀,實乃天下婦女的榜樣。三八婦女節將至,我建議婦女團體邀請陳淨心代言,宣揚婦女發聲,抗禦父權主義——如此巾幗,若然少理獨裁政權,多顧本地婦女,許是港人之福。

馬恩國天生不是女人,其爆粗片段之所以在YouTube 廣傳(觀看人次逼近30 萬),歸根究柢,全因其大律師身分。香港是法治社會,港人最尊重的職業,律師向來名列前茅。社會對律師期望甚殷,全因傳媒論述。翻開報章,有禽獸教師、失德醫生,卻少有敗類律師;《法網狙擊》的律師主角,西裝筆挺,詞鋒銳利——香港社會建構出來的「律師神話」,美好而單一。馬恩國的一句「福建中國人」,將與(大)律師相關的迷思,徹底打破——原來律師英文未必了得,原來律師可以搞不清國家的概念,原來律師討論未必理性。更重要的是,馬恩國親身示範,過分執著身分,着實無謂;以為律師不會爆粗,其實就跟馬恩國以學歷、職業分貴賤,一樣無知。


第三堂: 道德課

這個星期,淨心與恩國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網民甚至聲言,要向廣管局及大律師公會投訴兩人「講粗口」。一直以來,香港人最愛上的課,不是政治,而是道德——香港人主張和平,擁抱理性,陳馬二人的爆粗行為,不理性、不文明,當然要聲討。這種大是大非,我沒質疑,但想反問:假如被「嘟」的不是陳淨心,而是黃之鋒;假如不慎吐出「福建中國人」的不是馬恩國,而是梁國雄,那麼我們又該如何反應?要避免雙重標準,我們得了解,單純執著行為道德,並沒意思;更重要的,其實在於探討行為背後的context。

香港人多講道德,少談政治,偏偏有種道德,名叫「政治道德」。陳淨心爆粗,為的是避談「愛港力是否建制派」;馬恩國爆粗,全因他「愛國愛黨」。他們的爆粗行為,除了流露個人情緒,還企圖為兩個缺乏政治道德的政府開脫。他們的所作所為,是缺德中的缺德。反過來說,面對缺乏政治道德的政權,面對缺乏公平公正的制度,平民百姓可做的,大概就是擱下個人道德,爭取公義社會。

我討厭粗口,鄙視犯規,但作為香港人,我寧願看見長毛掟蕉、泛民拉布、戴教授提出佔領中環。這些行為,違反道德,卻維護真理。


刊於2013-02-24.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February 17, 2013

港味不再的周星馳


睽違四年,挾西遊之名,「周星馳」這個名字再現銀幕。身為星迷,理所當然,雙眼奉陪。為了隆重其事,我梳好靚頭,穿著新衣,買好靚位,準時赴會。踏入戲院之前,我手心冒汗,摩拳擦掌——百感交集,因為執著。

執著,因為曾經深愛。我跟許多香港人一樣,過時過節,必定將「無定向喪心病狂間歇性全身機能失調症」的八大病徵倒背幾遍;我會為至尊寶的金句,默默流淚;為了解周星馳,我會追溯源頭,重溫《咖喱辣椒》、《他來自江湖》,甚至是《430穿梭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笑匠。如果梁醒波與許冠文分別代表我的祖父、父親兩代,那代表我與同代人的,肯定是周星馳。對於星爺,我有解不開的情意結。


香港人也曾經迷戀周星馳。二十年前,這個名字,家傳戶曉,跨越階層,人人讚歎。他之所以能夠吸引細路,俘虜師奶,巴結學者,有三大原因:一,詼諧幽默——對兩岸觀眾而言,周星馳的代表作是言之有物、感人至深的《西遊記》,但港人至愛,卻是過年必播,毋需動腦的《家有囍事》和《審死官》。香港人愛周星馳的樣子(無賴抵死)、演技(誇張童稚),兩字總結,就是「好笑」。周星馳最受歡迎的時期,在六四之後、九七之前;星爺電影,除了教人捧腹大笑,背後還投射香港人的集體心情。二,市井草根——香港人不愛星爺,只愛星仔;不愛周星馳,獨愛周星星。周星馳的電影,貼近草根,擁抱庶民,由小人物,說大正義;權貴死開,平民萬歲。香港人看起來,自然開懷。三,同聲同氣——周星馳是典型香港仔:年小家窮,卻崇拜李小龍;中學畢業後加入電視台,由「咖哩啡」做到「何鑫淼」;踏足影圈後屢破紀錄,跳出香港,馳名中外……周星馳,是香港故事中的傳奇一頁。

《功夫》開始 成港人「前度」

但這個傳奇,開始褪色。入場之前,我想找身邊朋友同行,竟換來一致回應——「唔係呀嘛?」那刻我知道,周星馳已成全體港人的前度。自從2004年《功夫》打破所有香港票房紀錄以後,香港人對周星馳,開始冷淡:大眾不再視星爺為香港傳奇;香港傳媒少理星爺電影的幕後花絮;《西遊.降魔篇》上映,有人看後慨嘆「周星星已死」,萬人和應……這個眉頭深鎖、白髮蒼蒼的中年漢,香港人不再喜歡。作為星迷,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離開戲院,我逐漸明白香港人的觀感:一,近年的周星馳不太好笑——《功夫》多講武術,少提無賴;《長江七號》販賣溫情,少見笑料;最新出爐的《西遊》,笑位不少,但核心思想,卻是佛偈哲理……更重要的是,以前港人一見星爺面孔,嘴角已經抽搐,但現在他不再演出幕前,香港人笑不出。第二,過於高深——近年的星爺,每逢亮相,都像一代宗師,少了「無厘頭」,多了沉思;近年星爺的電影,少提庶民心情,多談通世道理,有點遙遠。

政協與「二五仔」

不再好笑,不再市井,令香港人與星爺,產生距離。但真正令香港人對星爺陌生,對《西遊》踟躕,在於他不再「香港」。看新戲,這個感覺,尤其強烈——電影以普通話收音,於是看廣東話版本,反而「唔夾口形」;演員名單,有在內地大熱的文章、黃渤,有為台灣觀眾而設的羅志祥,就是少見港人熟悉的臉孔……除了電影本身,周星馳遠離香港的取態,還體現於宣傳——我們看見周星馳與黃渤在內地綜藝節目談笑風生;目睹星爺牽著羅志祥出席台灣的宣傳活動,但翻揭本地雜誌,環觀全港傳媒,星爺的專訪,寥寥可數。眼前這個周星馳,香港人異常陌生。

愛的反面,便是恨。近年,有些香港人甚至視周星馳為「二五仔」——先高調撐唐英年選特首,並搬出「我唔會同蠢人做朋友」這種大話;再欣然接受中央任命,當上政協委員……許多人說,為了打入大陸市場,周星馳低頭屈膝。

這些指控,我同意,也不同意。周星馳是人,不是鐵板,因應時勢,他屢次轉型。第一次轉型,他不甘於無厘頭搞笑,沒有深層意義,於是否定《逃學威龍》,拍下《回魂夜》、《西遊記》;第二次轉型,正值港產片風光不再,星爺靈感枯竭,於是他拍《喜劇之王》、《少林足球》,前者加重群戲,笑中有淚;後者模糊時地,面向中華;第三次轉型,他面對大中華市場日漸擴張,於是只導不演,看重特技,洗去港味。《西遊.降魔篇》,既是星爺離開幕前的第一步,其實也是他徹底離開香港,全身邁進中華的第一步。

《西遊》:全身離開香港第一步

面對拋棄香港,投身中華(注意,不止內地)的星爺,知識分子口誅筆伐,普羅大眾徹底心死。作為星迷,我想替偶像辯護:由電視到電影,由麗的到比高,周星馳一直是香港文化工業的代表。面對眼前這個木口木面的星爺,香港人可以罵他貪錢跪低,但同時不能忽略,星爺二十年來的轉型經歷,正好反映港式文化工業的轉變——面對全球化、數碼化的趨勢,港式文化工業無法再固守本土,於是開始尋找更大的市場(逐漸北移),籌集更多的資金(內地甚至國際的投資者),述說更大的故事(適合更多人聽的通俗題材)。周星馳的經歷,何韻詩、林一峰、彭浩翔、麥兜等一眾港式創意標誌,肯定都有同感。

十七年前的《西遊記》,教文藝青年回味,大學教授扼腕,但周星馳多番提及,他自己其實不願多提——那兩齣電影,技藝粗糙,特技「穿崩」(月光曾經起角!)。許多人忘記了,星爺除了是你我心目中永遠的笑匠,也是一個相當執著的電影人。他比所有觀眾更明白《喜劇之王》為何失敗、《少林足球》怎樣成功;他知道要做出一部自己滿意的電影,除了要工藝、時間(周星馳1992年推出七部電影,而《西遊》單是後期製作,已用了不止一年),還要錢。於是,放眼兩岸三地的演員陣容、宣傳攻勢,以及著重魔幻的經典題材,成了最安全大路的選擇——我相信,星爺喜歡《西遊》,應該多於《賭聖》。

星仔,等着你回來

作為影迷,我認為《西遊》是齣好戲,起碼它娛樂豐富,感動人心;作為星迷,我同樣樂見周星馳拍下《西遊》,因為這是他面向中華,邁向國際的重要一步。只是作為香港星迷,我黯然失望,在所難免。

然而我卻堅信周星馳是聰明人,他不會看不見內地票房破十二億人民幣的《泰囧》,處處流露80年代港產片的味道,港式創意仍然大有可為;星爺是香港人,迷戀如來神掌、李小龍等港式經典,再拍兩部《西遊》、三部《功夫》,他終會賺夠,然後間或將大中華的牌匾擱在一旁,回歸本土,貼近市井,再次製作港式電影。

以上想法,或許天真。但作為星迷,既然我們曾經相信頭戴紙帽會飛天,相信世上真的有「蠱惑的鎗」與「巴黎鐵塔反轉再反轉」,相信徒手「捽牌」可以改變命運,甚至相信「愛你一萬年」這樣老套且離譜的情話……那為何我們不能選擇相信港式創意仍能發圍,相信周星馳終有一日會回歸本土?

星仔,我們等著你回來。


刪節版刊於2013-02-17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February 10, 2013

旺角終變MK仔


十年一循環。2013 年,愈來愈像2003 年的翻版。當年,我們有董建華強推23 條;這年,我們有梁振英去信要求《信報》閉嘴。當年,我們忙着告別巨星(哥哥、梅姐)、平民(SARS 病人);這年,我們每周悼念老店死去,小店陣亡。這個星期,旺角瓊華中心向百多個租戶宣布,年中全面終止租約,收回商場,另作別用。消息一出,MK 仔感慨(開始追憶MK 似水年華),年輕人憤怒(高呼「旺角失守,港人滅頂」)。群眾反應,激烈悲憤,順理成章——全因「自由行佔我領土」。

這些年來旺角變成「旺角商業城」,我跟香港人一同目擊——短短200 米的一段彌敦道,屹立逾廿間金舖;亞皆老街兩岸,藥房拔地而起,愈開愈多,較之便利店更加「總有一間喺左近」;各大連鎖電器店內的法定語言,由廣東話改成夾雜各省口音的普通話;在波鞋街試鞋的,由青春少艾變成同胞大叔,近日有店舖甚至貼上「正品給力大減價」七個簡體大字,以作招徠……這個年頭,在旺角穿梭,猶如置身內地。「自由行攻佔旺角」這個說法,處處例證,人人點頭,毫無異議; 「自由行入侵—旺角淪陷—瓊華失守」這個邏輯,層層遞進,合理非常。我與MK 仔MK妹,握緊拳頭,義憤填膺。

「自由行入侵」不是主因

為辦年貨,這幾天我由朗豪坊走到先達,由新之城踱到潮特……整個旺角,走遍幾次。整個過程,除了如常被行李箱輾過,被普通話淹沒,另有發現——原來這個年頭,好景不再好景(只剩下團購人龍,如蛇餅圍繞商場四周);Chic 之堡不再Chic(簡直人迹罕至);連萬人追悼的瓊華,駐足顧客同樣不多。同一時間,另大型時裝連鎖店如H&M、:Chocoolate、GAP、collect point, 人頭湧湧, 收銀處與試身室,大排長龍。一個旺角,兩個世界。「瓊華之死」的故事, 「自由行入侵」只是其中一章。

要理解瓊華死因,既要鑽研今生,也要追溯前世。瓊華中心的祖先,源於廣州。1955 年,曾營辦廣州陶陶居的酒樓大王譚傑南,在山東街開辦瓊華酒樓。六十年代,瓊華酒樓與龍鳳酒樓齊名於旺角。對於旺角街坊來說,瓊華酒樓是地標——每年中秋,外牆會懸吊大型掛畫,宣傳自家製月餅,間或塗上政治漫畫,與眾同樂。

作為社區地標,瓊華酒樓,亦滿足社區各階層的不同需要——舊時酒樓,樓層愈高,顧客階層也愈高。低層的是地踎茶居,擺置痰盂等器皿,迎合草根階層;三樓開始鋪蓋地氈,飲完茶,吃過包,要拿單據到櫃台結帳;四樓更加高級,侍應派毛巾,客人將小費放在銀盤上。當年的瓊華,就跟各區的大型酒樓一樣,面向社區,心繫大眾。

社區酒樓到民生百貨

踏入八十年代,社會發展,高速運轉。流連旺角的,不再是周邊街坊,而是全港市民。交通便利的旺角,逐漸成為香港的市中心。伴隨社會發展的,通常是傳統事物的衰落。1989 年,瓊華酒樓結業,永安百貨租用酒樓原址,開設該公司第十家分店。由瓊華到永安,由酒樓到百貨,瓊華外貌建築,以及面向的顧客,都有改變,但內裏盛載的消費模式,卻是始終如一:針對平民大眾,貼近實際所需。於是深水埗陳太、黃大仙李生,紛紛蜂擁到永安買棉襖,添新衣。那個年頭,香港人多講實際,少談感性。永安百貨及其象徵的大眾消費時代,正是當年寫照。

數年過去,九七將近,香港社會的消費模式開始出現天翻地覆的改變——由大眾消費年代,正式踏足分眾消費的年頭——強調感性消費,追求別樹一格。在消費層面上,年輕人不再要求「I am better」,改而追逐「I am different」。首當其衝的,當然是貨品款式實用卻老套的百貨公司——九十年代中期,全港百貨公司大規模結業,位於瓊華酒樓舊址的永安分店,當然沒有例外。

永安結業,原址重建成瓊華中心,就是今天的樣貌。瓊華中心的興建,倒影時代——由大眾消費步入分眾消費年代,消費者要與眾不同,自然要「蜎窿蜎罅」。於是與分眾消費模式並肩興起的,是各個以專門類型作為招徠的小型商場——信和、星際、好景、先達、潮流特區、Chic 之堡、瓊華,這些小型商場,如雨後春筍,大行其道,全因那個年頭的青少年,不再講究名牌,反而鑽進小店,全因與品牌相比,服飾配搭效果如何反映個人風格,在那個年代,更加重要。

商場衰落與消費習慣轉變

各大傳媒慕名追訪,全港青年排隊朝拜……這是屬於小型商場的最後風光。往後幾年,行商場的香港人愈來愈多,但逛的商場,也愈來愈大。大型商場在全港各區原地拔起,全面複製。盤踞商場一角,吸引人流的,不再是九十年代紅極一時的日資百貨,而是外國進口的各大品牌。以往提起屬於青少年的連鎖時裝店,許多人只會想起Giordano 與Bossini;但最近十年,外國品牌如H&M、Uniqlo、Hollister 先後登陸;本地品牌如:Chocoolate、initial 逐漸搶灘,這些品牌,貼近潮流(以及潮流雜誌),交通便利(各大商場均有分店);價錢相宜(一般青年已可負擔),品質良好(比起旺角貨色)……新一代年輕人,受落非常。

至於瓊華中心等小型商場,既要面對連鎖時裝店的全面圍堵,又要慎防淘寶等更廉價的購物方式背後追趕,經營困難,被還原為一代人的集體回憶,似是無可避免。瓊華之死,象徵小型商場在這個消費社會的日漸衰落。衰落的過程,看似與自由行來港直接相關,但實質卻是港人消費習慣轉變的間接結局。瓊華宣布終止租約後數天,有消息傳出,原址將以月租600 萬元租予美國連鎖時裝店Forever 21。這個品牌,素來頗受本地年輕女生歡迎,這次落戶旺角,相信仍然萬人空巷,接踵摩肩。什麼瓊華中心、MK 精神,在更美輪美奐的時裝面前,又會化成一縷輕煙。

瓊華死去,許多人把「旺角不再MK」掛在口邊。其實情况恰好相反。從前的旺角,擁抱大眾, 混搭多元, 是典型的「HK仔」;現在的旺角唯利是圖,盲從(北方)潮流,崇拜連鎖品牌……

旺角,終於成為了一個眾人鄙視的「MK仔」。


刊於2013-02-10.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February 03, 2013

這不是我們熟悉的社區




逾三十年歷史的銅鑼灣利苑粥麵宣布結業,身邊的港島朋友欷歔非常,紛紛大嘆「這不再是我所熟悉的社區」,我聳聳肩,不作聲。兩日後,網上流傳各區「騎呢」地標,我逐一細讀,說不出話。

這不是我們熟悉的社區。

每逢老舖結業,我都愛在facebook 觀察朋友反應。仔細審視,我發現哀傷的反應,至少有兩種。第一種朋友,得知消息,只會哀嘆半句「RIP」,再說一句,便是「時移世易」,沒有法子。對於他們的反應,我非常認同——年關將至,送舊迎新,本屬正常。不過同時要問的是,近年在香港,送舊的速度,又是不是太快了?半年之間,銅鑼灣利苑、油麻地得如、佐敦北京酒樓、西環莎厘娜,逐一宣布即將結業。翻揭報章,瞥見老店鐵閘,老闆愁容,令濫情者如我,有點心酸。

心酸,不是因為我愛吃利苑的豬膶粥和莎厘娜的羅宋湯,而因為一家家老店的衰亡,同時意味着社區的破落。社區的重心,在於居民。當店舖結業,又或遷至他區,原來讓社區居民傾談交流的空間,同告散失。當一連串的社區空間同時消失,那麼整個社區的群體網絡,就會連根拔起。老店關門,取而代之的連鎖店、商場,永遠無法承載這社區功能。當西環、灣仔、油麻地、土瓜灣的老店病入膏肓,店舖身處的社區網絡同樣危殆。

老店衰亡 意味社區破落

對老一輩來說,社區從來都是生活經驗的重要組件。過去一年,我四出收集個人歷史故事。說故事者,有男有女,有肥有瘦,有老有……不,嫩的比較少。有些故事,相當動人。銅鑼灣大衛掏出跟初戀女友在三越百貨門前的合照,細訴在維園放船仔,在大球場食雞髀,在紅寶石酒樓啃大包的童年歲月;筲箕灣阿偉分享,當年父親會帶他在區內四處走,最難忘的是偌大的餅乾廠和破舊的木屋區,現在都沒有了;灣仔玉姐在該區度過大半生,由童年到暑期工,由被水兵調戲、認識丈夫到婚後定居……她都是在石水渠街、皇后大道東、謝斐道等徘徊打轉。這些故事的內容,我沒有共鳴,然而聽畢,我有感動。

來自街坊的故事動聽,因為有社區,有感情,有回憶。

上一輩未必真的重視社區,因為對他們來說,社區的存在,是理所當然的。然而這種社區概念,近年開始出現世代差異。在沙田區中學帶學生做社區研究,首課劈頭就問: 「大家覺得沙田怎樣?」「大家對於身處的社區有什麼特別回憶?」結果,全場鴉雀無聲。這小事除了印證我人緣不怎樣好以外,也說明對他們來說, 「社區」這個概念,有點遙遠。另一次,在九龍城區中學教完班,準備午飯,便問學生,聽聞九龍城美食處處,有何推介。聽畢,他們搖頭: 「我們每天都到九龍城廣場裏頭吃飯,對街舖並不熟悉。」我愕然,搖頭。這個年頭,一家家老店,如利苑粥麵,被迫結業,漸漸蒸發,但新一代無知無覺。只因對年輕人來說, 「社區」已經是上世紀的產物。一路走來,逐漸絕種的,不單是老舖與社區群體,還有社區意識。

「眼冤」地標 佈滿全港

保留居民記憶,還原社區意識,方法無數。梁振英在施政報告給十八區區議會各額外預留一億元,在區內「推展社區重點項目」。結果這個星期我們發現,區議會跟平民一樣, 「重視」社區。這種「重視」,見於會議紀錄——油尖旺區議會通過在女人街建造成本過百萬的新地標。這個五米高的紅銅地標,造價159 萬元,初步名為「女士指環」。圖片曝光,網民嘩然。有人大罵設計醜陋,浪費金錢;有網站順勢列出香港各大「眼冤」地標,原來「畫公仔畫出腸」的社區地標,佈滿全港——深井屹立着水泥燒鵝雕塑;玉器街盤踞着像番薯般的「大玉石」;深水埗街頭豎立大剌剌的一塊電路板裝飾……突兀刺眼的地標,老早進駐各大社區。

許多人批評,這些地標設計,缺乏美感,相較外國的社區雕像裝置,更是貽笑大方。法國歷史學家Pierre Nora 曾經解構記憶與歷史的關係: 「記憶既多元,又以個體存在;既建立群體,但性質私人。反之歷史,似乎與所有人有關,但其實跟所有人統統無關(belongs to everyone and to noone) 。它的主人, 只是高高在上的權威。」簡單而言,沒有記憶的歷史是死的。將這概念套用至各區區議會的「功績」,貼切非常——記載外界對該區刻板印象的地標,看似代表社區,但其實跟當區居民,毫無關連。它只試圖投射官方為社區書寫的大歷史,卻對平民記憶、大眾味道,充耳不聞。

Pierre Nora 用lieux de mémoire(記憶之場所)來形容紀念碑、圖書館等記憶的「結晶體」——先改變記憶形態,再美輪美奐地示眾。他批評,這些「記憶之場所」徒具符號, 內裏除卻所謂的紀念意義(monumental meaning),空無一物。說到底,遍佈十八區的「宏偉」地標,實質作用也無異於那些總被遺忘的紀念碑——將波鞋街、金魚街等老街屠宰,將與之相關的社區扼殺,事後大肆宣布,反覆悼念。這手法,從來不僅是領匯的拿手好戲。

利苑正式結業當日,我路過現場。只見街頭接踵摩肩,人人如赴靈堂,舉起手機,瞻仰遺容。生前難以相處,死後恭敬相待——此情此景,跟區議會豎立雕塑,有何分別?我明白,用手機攝下的一張張「歷史照片」,能把頃刻光影,定格長存,但若然拍攝者對店舖毫無記憶,那照片就跟豎立全港的「紀念碑」無甚分別。

要撼動地產霸權這隻怪獸,我們力量有限,但要挽救社區,我們大可少低頭(玩Candy Crush) , 多認識四周; 少點便利(店),多訪小店;少講究宏觀歷史,多分享個人回憶。要營造社區,區議會請少理阿爺,多問師奶;少搞地標,多把後巷、黑店與垃圾發揚光大……

因為這才是我們熟悉的社區。香港故事動聽,正因為有社區,有感情,有回憶。



刊於2013-02-03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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