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November 25, 2012

「香港人的新市鎮」—政府新式洗腦武器

「每一代香港人,都應該有安居樂業的空間……」這句廣告對白,最近幾周,不住盤旋於腦海。如此高效的「洗腦」效果,令人想起一個廣告界的傳說﹕1957年,James Vicary聲稱曾經進行一次市場學實驗﹕將汽水與爆谷的廣告字句,偷偷放在一齣電影的菲林裏,每隔五秒,每次閃現0.003秒。他表示,雖然觀眾「看不見」這些閃動的字句,但廣告信息卻透過潛意識,影響觀眾行為。實驗結果,令人瞠目﹕汽水與爆谷的銷量,分別錄得18%及57%的增長。及後,此實驗結果縱因有難造事實之嫌被推翻,但關於廣告本質,究竟屬於欺騙(cheating)還是勸說(persuasion),爭論從未休止。

無論如何,透過廣告觀察社會,是古老行業。在電視行業盛行的年代,這類研究,尤其普遍。回歸之前,匯豐銀行製作了一輯「漁夫廣告」,大受歡迎。廣告採用黑白片的形式,以精簡畫面,配合人物獨白,注入感覺,重塑歷史。「香港地,搵唔搵到食,都係睇自己嘅啫!」漁夫一番話,港人共鳴。當時馬傑偉分析文本,點出看似紀錄片的廣告背後,其實暗藏強調個人努力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這個背後信息,置在銀行廣告,合理非常。放諸時代背景,這種「香港精神」的呈現,同時隱含對回歸過渡「一切不變」的美好期許。

心理暗示與現實
分析商業廣告文本,我們可揪出主線﹕商家如何以符號建構廣告,勸說又甚至欺騙觀眾購買自己的商品。這個年代的樓盤廣告,多賣美人,少見實景;法文比較多,中文比較少。商家企圖以哄騙方法游說顧客,由是可知。不過,商業廣告,要放大優點,縮小缺點,甚至借用比喻,搬弄符號……我們都覺輕鬆平常,畢竟商家生存目的,正在於「在商言商」。為利益,可以不擇手段,許是香港精神的一部分。然而,看待政府廣告,群眾期望,當然有異。

曾經正義的政府廣告
廣告人畢明曾說,對創作人而言,拍政府宣傳片的機會,猶如生日禮物,全因箇中並無商業包袱,要傳達的信息也明確單一。在網上搜尋陳年政府廣告,發現昔時政府電視宣傳片,特點統一,類型亦可明確分為以下三種﹕第一類,旨在警告。無論是找前小偷勸觀眾「小心扒手、保管好財物」,抑或呈現毒品禍害,高呼「不可一不可再」,甚至設計經典的「生命冇Take2」口號……這種廣告,旗幟鮮明。長久以來,警誡式廣告,一直佔據政府宣傳片最大比例,亦最為電視觀眾受落,原因無他,撲滅罪行、遠離毒品,正常之至。

至於,第二類廣告,則通常在新法例、新政策實施後,反覆播放,藉以面向公眾,傳達資訊。近期例子,有$6000計劃、新界村屋僭建物申報。以$6000計劃為例,新一代或可於網上瀏覽領取款項的方法,但對年長一輩市民來說,電視熒幕上言簡意賅的政策說明,甚是重要。這類說明廣告,有其存在必要。最後是第三類廣告,針對社教化過程(socialization),針對家庭觀念、公民身分、環保意識等價值,向大眾灌輸傳統一套。「兩個就夠晒數!」是當中經典。

由「兩個就夠晒數」到「起錨」

直至近年,警告、說明、教育這三類廣告,依然存在。但在三者之間,第四種廣告,逐漸浮現。往前追溯,這種廣告的流行,始於2010年。

當時政府正推銷政改方案,民意僵持。於是與之相關的電視廣告,忽然湧現﹕先有名人現身,訴說港人熟悉的「向前行」精神,高呼「起錨」;後有母親為女兒製裙的「信任讓夢想成真」及芭蕾舞者重複舞步的「原地踏步,點會有進步」兩段比喻。這種廣告,開始成為主流:空有口號,缺乏內容;擅用比喻,隱惡揚善。放諸商業廣告,見怪不怪;用於政府宣傳,唇亡齒寒。市民期望政府,廣納民意,充分諮詢,偏偏第四類廣告,存心隱瞞,旨在促銷。

為何促銷?跟先前所述的三類廣告不同,第四類廣告所陳述的政策、法例,尚未實行。之所以要大賣廣告,好聽一點的原因叫「諮詢」,但觀乎廣告內幾無實質引例,與其強說諮詢,不如改稱「瞞騙」﹕先以廣告騙來民意,再挾民意以令議員,政策落實,暢通無阻。

我們於長者生活津貼的宣傳片中聽到,由一位婆婆聲演的一句「早啲推出就好喇」,刺耳非常,箇中意圖,顯而易見。政府的促銷思維,基本上與當年以「買電視,平霸啦!」作招徠的商家,並無差異。

濫用香港精神 逃避政策內容

平霸早已結業,硬銷亦不流行。政府促銷,有時也來軟的。最近日播夜播的新界東北發展區宣傳片,以父女、母子為主題,調子輕鬆,頗為討好。問題在於,整個故事與新界東北有何關係?片段中信息強調家庭(母子篇),重視進步(父女篇),都是政府刻意嘗試引起共鳴的「香港精神」元素,但單純運用如此一個比喻,去說服市民支持這個「香港人的新市鎮」,跟汽水品牌慣常在廣告營造歡樂氣氛,將觀眾的心理需要,投射在實質毫不相關的商品上面,伎倆有何分別?整個廣告,缺乏實證(連最基本的發展區在哪裏,也沒提及),挪用溫情,搬弄符號(全部取景沙田,符合群眾對新市鎮的憧憬想像),販賣地道(街市、菠蘿包、午餐肉),壓根兒就是商業廣告。將商家應付消費者的思維,用於處理市民需求,是另類「官商勾結」。

政府作假情何以堪?

更教人無奈的是,商業廣告失實作假,我們還可向通訊事務管理局反映,到消委會投訴,但政府廣告呢?無論如何虛情假意,怎樣貨不對辦,市民依然投訴無門。政府,有時比商家,更加可怕。

中央政策組首席顧問邵善波最近直言,這個年頭,政府要打輿論戰,鼓動民意。而新式政府廣告所呈現的,恰恰是這場輿論戰的真正策略——

不在鼓動民意,而在騙取民心。



刊2012-11-25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November 18, 2012

香港人為何離棄亞視?

「我曾用《開心大發現》相授的方法,快速摺疊衣服;也曾經掌心冒汗,靜待陳啟泰的『最後答案』;更嘗過迷戀鮑起靜的演技、萬綺雯的長腿……」亞視政總集會直播結束,資深亞視擁躉先是追憶,後是哀鳴: 「從此亞視,與我無關。」友人態度,斬釘截鐵。關掉電視,我倒抽一口氣,扼腕沉思。

歷時個多小時的集會,內容嚇人。藝員上台唱歌助興,王征率領俊男美女大跳《江南Style》,加上群眾喊口號時沒精打采……難怪集會結束,批評聲音,如潮湧來。查看網上留言,偷聽朋友觀感,歸納社會反應,大致分為兩種:第一種反應,以社會公義為論述前提——濫用大氣電波,滿足亞視私慾,既不公,又不義。這說法,廣見媒體、議員,批評理據,鏗鏘有聲。然而,群眾聲音,卻明顯偏向另一極端:訴諸情感。於是,張家輝在電影裏揶揄亞視的名句被反覆引用,大眾嘲笑亞視老套、騎呢、不知所謂,甚至聲言「執笠好過」,直截了當。這種反應,令人好奇。在這個「電視已死」的年代,一家觀眾數量大概只剩10 餘萬的電視台,如何能開罪大部分香港人,招惹一面倒的斥罵聲音了?

這個年頭,嘲弄亞視的人多,真正收看的人,恐怕甚少。更多的香港人,單純將亞視當成聲名狼藉的品牌、人見人怕的符號。作為signifier,亞視起碼向大眾傳達了兩種感覺:一、落後。亞洲電視,一路走來,總被視為老套不堪、遠離時代。幾個月前,亞視首播陳奕迅新歌《重口味》MV,大玩80 年代情懷的MV 內容,配合亞視台徽,被網民視為「可一不可再的絕配」。亞視的大眾形象,由此可知。翻查節目歷史,由90 年代一連串有關潮州人的電視劇,至近年大行其道的師奶韓劇,甚至是年前台慶騷的陳設、編排,亞視節目之不合時宜,始終如一。每年維港煙花匯演,無綫亞視同時直播,但在兩者之間,後者總被摒棄,只因觀眾看來,亞視畫面,總較遜色。慣性收視差異,不單緣於按遙控器時的反射動作,更源自大眾心目中對亞視產生的刻板理解。

棄大眾 取小眾

「不是有沒有觀眾的問題,亞視當然有人收看,最重要是,有什麼人收看……」政總門外,胡恩威上台發言,令人冒汗,但這一番話,所言非虛。現在還看亞視的,是另類觀眾。這些觀眾,或厭倦無綫的典型劇集,或痛恨電視台毫無政治立場,於是安坐家中,看胡恩威論政,欣賞《ATV焦點》。揭開亞視節目表,確實發現,比起無綫,他們更看重小眾。友台不願、不敢製作的,比如時政、清談節目,亞視大量生產。這種針對小眾觀眾市場的舉動,放諸公民社會,本來相當可取。只不過亞視畢竟是大眾媒體,棄大眾、取小眾的另類取態,說不過去。更何况,亞視之另類,亦見於節目安排:一個節目,竟可一天重播4 次;一次台慶,竟可重播一年。網民要求亞視「放過香港人,別再重播台慶」,箇中情感,相當真摯。節目另類,安排另類, 管理另類…… 亞視作為signifier,漠視群眾,另類極端。

曾是港人老朋友

這星期,香港人與亞視割席絕交,我有點難過。因為亞視,曾是香港人的老朋友:70 年代劇集《變色龍》題材環繞港人熟悉的人和事,呈現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90年代的《今日睇真D》開創將娛樂、生活資訊結合成節目的先河;曾志偉跟林敏驄合作的《開心主流派》,玩食字,搞爛gag,非常地道,絕對香港。最近10 年,亞視製作《百萬富翁》,播放《藍色生死戀》,前者既貼近港人的集體願望,又符合「知識就是力量」的主流價值;後者催淚、動人,終成韓流襲港的先浪。環顧現在,相較無綫,亞視節目,縱然乏味,卻更能回應時局,反映香港。這個香港故事,我們為何厭惡?

尋找答案,或許得追蹤身分認同。數天前,馬傑偉與馮應謙發表有關香港人身分認同的民調。大部分本地報道焦點,均是「國族身分認同創新低」。這個結果,意料之中。翻閱報告,更有趣的,在於「中港印象差距」項目。調查問及被訪者對多項有關香港人及內地中國人的印象,比如「自律」、「醒目」,逐項評分,然後從兩種評分之別,得出港人對自我及內地人印象之差距。結果顯示,最近兩年,這個差距,大幅增加。分別最大的,在「自律」、「重視言論自由」等自由社會的公民價值。讀到這裏,亞視台徽,忽爾浮現。

這些年來,香港人對亞視以及內地中國人的觀感,正好脗合。回歸以前,香港對於內地人的觀感,總是落後老套、騎呢另類。《網中人》阿燦狂吞漢堡包一幕,乃這種中國想像的最佳縮影。97 前,學者預言,這種「落後中國vs.現代香港」的想像分野,該會隨着中港接觸日漸頻繁,逐步消失。事實上,調查顯示,回歸首5 年,無論是「自律」還是「西化」,港人對自我及內地人的印象差距,均有所收窄。換句話說,早幾年,港人想像中的中國內地,不再落後。然而,近年來,隨着新媒體的興起,以及與自由行旅客的接觸日增,香港人再次窺見內地,以至內地人,於法治、文化、人權等範疇的陰暗一面,中港之間的「先進—落後」對立面貌,再次形成。

老套 親中 騎呢 挑釁

這跟亞視有何關係?對港人來說,亞視形象向來都是,老套,但本土。不過近年,隨着王征上台,亞視立場,逐漸親中;原來的香港故事,開始染紅。於是,亞視的「落後」形象,跟港人的中國想像,緊密相連。香港人之所以嫌棄亞視,不僅因為其台慶MV 騎呢老套,不自量力,更因為《ATV 焦點》,指罵學民,挑釁港人。剖開群眾對亞視的厭惡觀感,我們發現,摻雜其中的,原是對中國內地的不滿情緒。亞視、內地,兩種「落後」,扭作一團。不得民心,群眾唾棄,理所當然。

香港人離棄亞視,全因亞視率先遠離港人。



刊於2012-11-18明報星期日生活004版.果欄

Friday, November 16, 2012

社會學與我

這年campaign,逗留時間不長,但感受良多。

我的下下下下下莊上次說,我們的Journal想做到「Practise Sociology」,而不是單單告訴別人「What is Sociology」。我聽見,有點感動,但心情依然,七上八落。

What is Sociology?

這個問題,我由Year 1上莊開始思考,一直沒有答案。Model answer我當然曉得,但懂得答案,不代表能夠回答問題。對於這個學會,我有承擔。特別是學術部分,我於心有愧。多年來,在Mock campaign,在campaign,我都不懂得怎樣教導Academic Secretaries。What is Sociology? 看似簡單,實質艱難。

直至這一年,我看到了曙光。這道光線,並非由新一屆莊員散發。相反地,他們將黑暗呈現,我因而瞥見光明。

從他們的mindset,我曉得了What is NOT Sociology——搞老香港懷舊counter,歌頌昔日美好;死命講個人,忽略群眾;嚮往家庭,因為和諧……他們的思考前設,與社會教他們學懂的事,完全無異。他們口中所言的,正與社會學家意圖推斷、反思、解拆的論述,完全相同。

如果坐在台下旁觀,分析台上十二人的想法從何以來,又如何被建構,會是非常好玩的社會學習作。

另一件事。翻開Year Plan,看到其中一個關於香港電影的活動,宗旨相當刺眼:用Mass culture theory解構現時的香港電影。我讀過課本,曉得這些理論經已過時,因為群眾會思考,文化從沒有高低。但這些知識,終究留在課本。然而,當我著台上會眾,提出一些高級/低俗的港產片時,我終於從他們口中的答案,發現實踐/反思社會學理論的可能。

「我認為周星馳的電影,比較高級。因為內裡有訊息,看後有思考。」「黃秋生的人肉叉燒包,很cult,很高級。」「低俗喜劇、肉蒲團、喜愛夜蒲,賣弄性意味,低俗非常。」

聽見這些答案,我雙眼發亮。我相信,假如Dr Ng聽見這些答案,同樣會笑。雙眼發亮,會心微笑,只因為,原來在這批生於93、94的年輕人心目中,周星馳已經變成了高級電影的代表。在90年代,周星馳曾經被視為「無厘頭」的代表,家長罵他教壞細路、社會責他敗壞風氣。二十年過去,同一齣電影,由低走高,不就證明,Mass Culture theory已經難以解釋現在的文化現象嗎?觀眾理解會改變;文化品味會流動,Audience早早已經有名有姓,有年齡差別,有時代背景,完全不單是mass了。文化理論,不能一成不變。

想到這裡,內心寬和。這,也許就是Academic secretaries應該要做的事情:由個人現象,反思社會,提出假設,反覆論證,推敲結論。社會學,應當如此。Practise Sociology,應當如此。

嗯嗯。不多談了,要寫稿。繼續嘗試在字裡行間Practise Sociology。努力實踐,努力練習。這一期,關於亞視,以及香港人。

有點疲累,有點得著。諮詢大會從來都是讓兩方得益的好時機。這樣的一次Campaign,我收貨。

Sunday, November 11, 2012

時代把我們綑在一起

「是一種被偷窺的感覺。」半個月前,友人分享自己對facebook 的觀感。她曾經凍結帳戶,復又回歸;現想再次離開,又有顧慮。拉拉扯扯,爭持不下。我聽着分享,心不在焉——兩年前,為標奇立異,我進行了一次「實驗」,模仿隱君子戒毒的方式, 一整個月, 咬牙切齒, 杜絕facebook。限期過後,將自身感受寫成報告,在這裏刊登(2010 年10 月3 日),聲言從此戒毒,遠離虛幻。兩年過去,現在重看,面紅耳赤。

面紅,因為食言。實驗之後,我確實認為深藍網站上眾人裸裎己身,面目可憎,只是隨年日逝去,漸覺難以與之割捨。思前想後,只得妥協,重返facebook,但實行「三少三多」——少分享,多八卦;少思考,多吹水;少判斷,多發問。告別認真,擁抱膚淺——以此態度,與虛幻世界相處,感覺舒暢。如是者,我與facebook,重修舊好。本打算以此勸告友人,不用杞人憂天:facebook 時代,吵鬧紛亂,你以為自己被偷窺嗎?其實沒人認真留意你的一舉一動。結果,還未來得及告訴友人,這星期便發生「$500 人情」一事。端詳截圖,細讀留言,冷汗開始直流。熒幕上映的,是一堂道德教育課。

道德教育,簡單來說,就是教我們behaveourselves。要教育,必先有一套規矩。這套規則,亦即社會學家口中的social norm,會隨時日流動變更,形態複雜。複雜,所以需要學習。學者說,這個學習過程,多靠心領神會,少有刻意言詮。至於授課的「老師」,則多來自學校、家庭與媒體。

「人情港女」一役,媒體的「授課」任務,尤其明顯。

平凡人上頭條?

「身為平凡人,怎樣能夠(在不犯法的前提下)登上報章頭條?」這個問題,我的朋友曾圍圈討論。你一言,我一語,吵了半天,都沒答案。現在答案卻昭然若揭—— 「$500 人情」事情發生翌日,我赫然發現是日免費報章頭條主角,竟是平民港女。晴天霹靂,翻查往事,仔細回憶,腦海浮現了兩個港人熟悉的名字。原來,平民現身報章頭版,不是新鮮事。

第一個名字,叫陳健康。1998 年底,他的妻子不堪丈夫北上尋歡,遂把兩個兒子拋下樓,自己也一躍而下。倫常慘案,自然成為傳媒焦點。當時陳健康面對記者,這樣回應:與妻早沒感情,所以不覺特別悲傷。如今妻子求死,更樂與尋歡結交的內地女子,雙宿雙棲。報道一出,全港嘩然。傳媒連日追蹤,港人好奇八卦,這個「人辦」的荒誕故事,在全港市民眼皮底下上演。在頭版讀到陳健康事迹的我,眼瞼跳動,如上一課:要behave yourself,因為你的一舉一動,傳媒在監視。即使是平凡人,一旦行差踏錯,會有機會被捧在大光燈下仔細逼供,群眾齊齊唾棄,讀者紛紛叫囂。自此,我循道守規,尊重婚姻,孝順父母,做個好人。

八年後,報章頭版出現另一平民名字:陳乙東,即「巴士阿叔」。2006 年,他因為「有壓力」,在巴士上層與青年展開罵戰。過程被旁觀者用手機拍下, 上載Youtube。結果片段廣泛流傳,人人熱議。觀眾聲討陳乙東「惡人先告狀」兼夾雜粗言穢語,一夜之間,巴士阿叔成為家喻戶曉的頭條人物。報章頭版連日報道阿叔動向,雜誌挖掘粗豪男子不為人知的種種隱私。讀着報道,眼瞼又跳,又上一課:要behave yourself,因為你的一舉一動,路人在監視。身處公共空間,我的說話、行為,隨時被人攝下,公諸於世,庶民犯法與天子同罪。想到巴士阿叔的窘態,我吞吞口水,從此在公眾地方小心翼翼,不敢抓癢摳鼻、說人壞話。

你的一舉一動網民在監視

因為陳健康,群眾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會被傳媒公審;因為陳乙東,市民學懂自己的舉動,會受路人監視。在現實世界,我們內心有刺,不敢造次。情緒需要抒發,由此看來, 網上世界, 多采多姿。在facebook,在論壇,人們自彈自唱,高聲喧嚷。直至「$500 人情」事件登上頭條,我們又忽爾驚覺,網上空間,亦不安全。待嫁新娘在facebook 高斥「做$500 人情就不要來」,本是私事,用以宣泄情緒,又或警惕友人。怎知對話被廣傳,新娘子變成「人辦」,網民斥責,群情洶湧。有好事之徒更揪出新娘的個人資料、私密照片、昔日情事,公諸於世,與眾同忿。我凝視熒幕, 隔岸觀火, 再被震撼教育: 要behave yourself,因為你的一舉一動,網民在監視。想起待嫁新娘,我拭去冷汗,從此立志在網上世界謹言慎行——大眾讚好的,不敢反思;大眾唾罵的,不敢維護;大眾悲痛的,不敢不哭……這是社會教我學懂的事。

友人說, 用facebook 像被偷窺, 這種感覺, 傅柯(Michel Foucault) 早有預言:「我們的社會不是奇觀社會,而是監控社會……我們既不在露天劇場、也不在舞台上,而是在全景機器中,自作自受,因為我們是整個機制的一部分」。英國國內現時安裝了200 萬個閉路電視鏡頭,有人批評,接受監視的,不是罪犯,而是平民。然而,從「陳健康-陳乙東-人情港女」的過渡,我們開始明瞭,最可怕的偷窺,並不在於實質存在的鏡頭,而在無所不在、似有還無的萬千眼睛。這些眼睛,不單會眨動,會偷窺,還會起底,會留言,會分享,威力強大。

如何避免被偷窺? 遠離facebook、WhatsApp 等玩意,豈不大功告成?然而在這個年頭,這個朋友約會從facebook 發起的年頭,這個上司間以WhatsApp 向你曉以大義的年頭,要遠離科技,無異遷入深山,與世隔絕。棄用功能多多的facebook,改用傳統單一的MSN?不好意思,MSN 明年也退役了。是時代,逼令我們不回首,往前走。

「科技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是小學教科書的論述。現在重溫,另有體會。這種力量,與時並進,愈拉愈猛。如今,就算是陌生人,亦因時代演變,科技進步,被迫捆在一起:呼吸同步,心跳同步,哭笑同步。然後,你不小心目睹我失言,我不慎聽你說着情話。被時代綑在一起,人人反應不同。有人享受快感,有人痛苦呻吟。

這種束縛,是有點病態。


刊於2012年11月11日.明報星期日生活.011版

Sunday, November 04, 2012

《爆足一周》的 垃圾社會學

活地亞倫(Woody Allen)曾經批評美國電視: 「比華利山太清潔了,他們不丟垃圾,他們把垃圾倒進電視。」若批評香港電視,更加簡單:我們的電視節目,確確實實,產自將軍澳垃圾堆填區——看《爆足一周》,這種感覺,何其濃烈。

感覺相同的人,不在少數。節目播出以來,群情洶湧;惡評聲音,排山倒海。看到網民的大力鞭撻,我開懷。落井下石的原因簡單:月有陰晴圓缺,節目有高低雅俗。《爆足一周》,顧名思義,揭人隱私,小事化大,聒噪吵鬧。我記得,呂大樂跟同窗年輕時曾經組成「大眾文化行動組」,在佳藝電視門外,抗議成人節目《哈囉夜歸人》,教壞細路,敗壞風氣。我素來冒認知識分子,仰望社會學家,鄙視節目,理據十足。

結果三星期後,《爆足一周》宣告腰斬。聽到消息,我與網民,一同歡呼。歡呼過後,開始心虛。心虛,因為問題浮現——為什麼節目會被腰斬?一星期以來,網上議論紛紛,有網民大讚TVB 果斷英明,順從網民意願;又有人分析說,這種節目,無聊低俗,港人厭棄。這些答案,我不接受。

聽從民意, 腰斬節目?

去年《天與地》被捧為「神劇」,破格創新,超越時代;但遠離電腦熒幕,跳出輿論框架, 「神劇」收視,仍舊低迷,可見傳統觀眾,偏執依然。網民從不等同大眾,TVB 聽從網民民意,腰斬節目之說,未免自視過高。至於香港人厭棄低俗,聲討八卦的說法,更是匪夷所思:君不見鬧市報攤旁,總因路人掃視雜誌封面,移動緩慢,導致人頭湧湧。香港人愛好八卦,人所共知。

《爆足一周》腰斬,絕不簡單,因為腰斬節目,乃罕有之舉。翻查文化研究讀物,原來數十年來,如斯案例,寥寥可數。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1980 年無綫劇集《輪流傳》。這齣原定80 集的長篇劇群星雲集,卻因收視不濟,播映至第22 集,便告腰斬。曾經風靡的長篇劇種,於電視史上從此告一段落。當時有評論指,《輪》劇內容牽涉太廣,介紹過多,節奏太慢,觀眾不喜歡。林奕華則說過,《輪》呈現女性地位轉變、語言的衰落,意識相當前衛。將兩者拼湊,《輪流傳》被腰斬的時代背景,有迹可尋。

多年以來的電視節目,口碑差劣、收視欠佳者,多如繁星,但實質被斬的,不出五部。由此可見,要被腰斬,節目本身固然有「過人」之處,但扮演更重要角色的,是社會氣候、群眾行為。換社會學家的口脗說,只要挖掘被腰斬節目的形式、內容價值、符號含義,推敲腰斬原因,當時當刻的觀眾心跳、社會風氣,自然無所遁形。腰斬節目的死因調查,是社會學習作。

反映社會, 折射時代

《爆足一周》之死,反映社會,折射時代。

有一門派的文化學者主張,觀眾不單被動接收資訊,同時主動以心理需要來選擇訊息內容。查小欣之前的商台節目《茶煲裡的查篤撐》之所以廣受歡迎,正因其播放時段,在早上——家庭主婦一邊處理家頭細務,一邊收聽明星瑣事,午飯時段,又或買餸時候,就能以此作為話題,三五成群,起哄聊天。至於《爆足一周》,周日晚上播映,觀眾看完,就得上牀休息,翌日起牀,又被別的資訊衝擊。結果,節目「爆」的料,觀眾都用不了。既用不了,收看意欲,就會低落。沒錯,香港人是八卦,但八卦,要講時機。

時機適合,也不保證什麼。傳播理論大師Marshall McLuhan 說過, 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傳播媒介、節目內容與觀眾之間的關係,決定一切。《爆足一周》的內容,原意是參考八卦雜誌編輯室的會議。開會,當然缺乏畫面。是以,我們只看見幾個人在熒幕裏反覆談話、忖度、嬉笑。

這種形式,放諸電台,或許生效,但在電視熒幕出現,觀眾難以接受。許多年前,外國家庭流行肥皂劇,由家庭用品商號贊助,專供婦女欣賞。劇集多於白日播映,並以對白帶動劇情,讓主婦做家務時,或耳聽故事發展,或偶爾分神一瞄熒幕,便足以獲取應得娛樂。節目形式主導觀眾取向,將肥皂劇與《爆足一周》對比,我們自會發現後者弊端:為何我們要安坐沙發,看人家開會,談着漫無邊際的閒話?

八卦愈深入, 愈吸引你或者會問,《最佳男主角》同為清談節目,亦於晚上播映,兩者迴響,為何天淵之別?那是因為這些年來,香港人的八卦需求,愈發深入。對於港聞,如長津、半自由行,大部分人,無意深究。娛樂新聞,卻是相反,愈深入,愈吸引。這也是《最》奪目之處——著名影星,放開懷抱,談論往事,揭露隱秘。電視機前的觀眾看得開懷,因為言談之間,我們抓住了巨星的個性。節目完結,類似「原來黃秋生好有料」的評價,不絕於耳。看《爆足一周》,我們獲得了資訊,卻帶不走觀感。這個年頭,香港人對明星,對媒體,要求愈來愈高。流言、緋聞、澄清,都沒有意思;吸引眼球的新關鍵,在於「矛盾」、「個性」與「故事」。

最大弊病, 在於一周

最後一點,更能突顯時代。《爆足一周》的最大弊病,在於「一周」。香港人八卦,除了要有用、深入、一矢中的,更要快。這個年頭,娛樂新聞,無時無刻,處處可見。這一代人,擦擦微博,翻翻即時新聞,瞥瞥facebook,藝人資訊,盡收眼底。更重要是,在網上平台,眾人留言,只要有節有理,人人都是opinion leader。

既然如此,還有誰要靠電視機裏的幾個「專家」,咀嚼資訊、反覆推敲,得出結論?

《爆足一周》是否垃圾?很可能是。然而,在這堆填區產品身上,我們窺見了社會。



刊於2012-11-04.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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