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October 28, 2013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 — 馬傑偉:扼殺電視,即係消滅香港



這兩星期,心情持續欠佳。周中偶爾為王維基的金句稍稍振奮(猶如重溫《半澤直樹》),但其餘時間,細讀媒體消息,留意事態發展,始終開不了心。有一兩晚到了政總,聽着香港電視員工真情分享,情緒激動,悲憤依然。

馬傑偉這星期也有去政總,而且不止一晚。一年前的反國教風波,他靜坐公民廣場一角,絕食明志;一年後,他重回舊地,心情複雜,憤怒中帶點悲涼。

身為《明報》世紀版專欄《人文館》的長期讀者,我明白馬教授的心情。最近一年,他的專欄,愈寫愈灰——年初說自己對世事逐漸「麻木不仁」:「不想打開電郵、不想看新聞;下班駕車回家,不想打開收音機聽《自由風》」;年中坦言自己寫評論的quota用盡了,開始「努力學習在香港作一事不關己的外人。不勞心、不勞氣。躲在自己的小世界內」。到這個星期,面對發牌風波,他先是怒火中燒,痛斥「這個行會太傲慢」,字裏行間,盡是感嘆(號);後是由怒轉哀,慨嘆自己「在香港出生、成長、讀書、工作幾十年,從來沒有如此深切的悲情」。我跟馬傑偉並不相識,但他那份既悲又憤的心情,作為讀者,實在隔着油墨也摸得到。

訪問當日,我們相約在中大的一家café見面。坐下不久,我們調換座位,原因是他眼睛有點毛病,不能被陽光長期直射。換了位置,他背着陽光,顯得有點深沉。呷了一口咖啡,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其實我真係好唔開心。」


*

 香港命根接近枯死

馬傑偉,中大教授,研究流行文化和身分認同多年。學者好友對他的形容是:「過去十年,拒絕變灰」(梁款)、「不知道那麼多精力從何而來」(呂大樂);幾年前,他說自己「外貌如浪人,活力十足,行為如小伙子」(見《後九七香港認同》)。見面當日,我依字對認,卻發現眼前的馬傑偉,不似活力充沛的小伙子,反而像個飽歷滄桑的中年怒漢。

「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這次發牌事件,是扼殺創意;嚴重一點說,是扼殺香港。」我記得在九十年代初,當電視走向下坡,不同學者走出來爭着說「電視已死」的時候,馬傑偉獨排眾議,堅持「電視不死」。但這一次他卻說,快要死的,不止電視,還有香港和香港文化:「這些以前都是香港人的命根,香港人的身分、說話的方式,即是寸寸槓,但有時做事認真,有少少滑頭,但關鍵時刻又會挺身而出……都是從電視劇裏出來的。當然我不是說王維基一定會成功,但這條香港的命根接近枯死,現在難得有少少希望、少少生氣,都要揑住,咁你咪覺得好upset囉。」

馬傑偉形容,那是一種窒息的感覺,好像我們認識的香港,已經不再存在:「我們珍惜香港的制度,究竟還在不在呢?講到制度,首要當然是學校,像去年的國民教育,就是在教育制度裏面履行一種政治任務。另一個戰場在媒體,新聞當然最直接,但按照大陸那套,劇集也是很強的意識工具。」在這個部分,一國兩制似乎(即將)守不住:「(我們)不是要拍電視劇來作反,只是香港的制度,可以令創作沒那麼多指令、框框,有活力,可以將創作無限制地跳出來……這些範疇都要妥協,順應大陸那套,咁……香港就會無咗囉。」

電視劇真的有那麼重要的地位嗎?我是電視迷,也很少這樣想。「電視劇不是太high sounding、太高調,卻是普及文化的搖籃,(孕育)音樂、電影、創作人才,也是明星鍛煉的場所。現在香港無明星,也因為失去了這地方。你不停拍膠劇,咪膠晒囉!還怎樣尋找star呢?」

聽着馬傑偉的感言,我不停點頭。不過,無綫劇集千篇一律,脫離民情,似乎也不是這一兩年的事。這次王維基不獲發牌,是扼殺電視嗎?我覺得更似是把能夠搶救垂危電視工業的最後一顆靈丹妙藥,拋向萬丈深淵。「沒錯,這也是心情複雜的原因。我屋企有裝有線,間中都會睇。依家(政府)發咗個牌畀有線,我真係好驚新的免費電視就是將(有線的)第1、12和13台加埋一齊,大佬!然後now就係100台囉!咁真係好唔老嚟喎大佬!」根據早兩天電盈公布的免費電視未來大計,這個「好唔老嚟」的猜想,似乎很有機會發生。

「但王維基唔同喎!我看《鏗鏘集》訪問《警界線》的導演,他真的講到以前我做研究、訪問幕後,好似戚其義講嗰種嘢喎!當然,我們可能一廂情願,將一些已經逝去的東西投射在王維基身上,以為他可以帶我們返去普及文化好有活力嘅時代,但係……你畀我投射吓都好吖,大佬!」馬傑偉又說,早幾天他讀到《主場新聞》一篇文章,作者是影視系畢業生,做過亞視編導,後來被炒,被迫轉行,之後每見後輩想讀影視,都以「打死都唔好!」勸阻。「咁你話係咪好悲涼吖大佬?現在王維基的公司都係有少少人情味、少少對創作的尊重、少少希望,咁啫!(停頓半秒)都唔得喎!你話係咪灰吖?我們不是要點點點,只是想要一個比較正常的影視生態,很小的要求罷了。」

 電視研究者:十年無認真睇劇

這兩星期,發牌風波持續發酵,全城關注,人人熱議。各大媒體的論者談起此事,大多率先自報身世,以「我已多少年沒看電視劇」為開場白(十年是最低消費)。馬傑偉以前做電視研究,嘗過走訪台前幕後,試過仔細解構文本,港產電視劇,當然看過不少。但這次訪問,他一見面,劈頭就說:「其實我已經十年無認真睇過香港的電視劇。」我確實有點意外。

「我記得九七年之後,開始覺得電視走下坡,嗰時我成日同自己講:『由佢死囉,無人睇囉!咁佢先會進取嘛!』然後繼續留意收視,咦,又跌唔得去邊喎!香港人工作忙,怕麻煩,電視就好似養金魚的水一樣,養住你。」當然你我心知,那是一潭死水。馬傑偉不再看港劇的原因,跟你我一樣:「無刺激嘛!對智力無挑戰嘛!它不再在社會文化的前沿,我點解要虛耗青春去研究?」

我們談了一小時,當中九成時間眉頭緊皺,烏雲密佈。談到香港的電視,馬傑偉耍手擰頭,講得最多的,是「好sad」、「大佬」,以及「火滾」。唯一眉飛色舞的一次,是提起美劇Breaking Bad的時候。「近期我個女download畀我睇,我一路煲緊,剛睇完Season 2,開始Season 3。」好看嗎?馬傑偉突然推銷員上身,眼神閃亮:「套劇講一個中學化學老師,伙拍舊學生,一齊做毒品。昨晚睇到邊呢?講到……」他開始介紹劇情,狀甚興奮,幾十秒後見我無甚反應,立即補充:「Breaking Bad真係好hit的,蕭若元都睇緊。佢無任何moral judgment,唔會走出來話吸毒唔好,甚至連個hero也是毒販,但觀眾一樣會get到。」

 身分認同 恐兩走極端

那有何感想?「我真係好感慨。人哋已經讀到研究院,你仍然留班讀初中,無進步,繼續係咁BBQ、係咁喺度偷聽,係咁煮個麵。嘩,香港係咪真係咁呀?以前在華語世界,香港電視劇曾經雄霸,現在卻連大陸的都不如。」馬傑偉談美劇的雀躍神情,讓我想起王維基搞電視台的其中一項雄心壯志,就是要仿效美劇。

感慨,只因曾經深愛。馬傑偉早年解構《網中人》,分析《大時代》,研究電視與文化認同之間的關係。「要講香港人和香港文化,最師奶、最入屋、最普及的,就是電視劇。昨晚我有去政總,那裏的人都是生面口,他們真的覺得(電視發牌)是件家事。電視劇很市井地define香港人是什麼人,將香港人的『人』字,在日常生活、茶餘飯後的細節體現出來,講到香港人的獨特之處。許多電視劇都關心本土生活、本土議題,將香港發生的事呈現出來。但這幾年TVB的程式化太驚人,那部分就散咗囉!」馬傑偉愈講愈激動:「大膽去講,我們認識的香港人、我們有親切感、投入感的香港文化,都同電視劇息息相關。在七十年代,香港就係喺嗰度生出嚟。現在要揑死佢,你話係咪好火滾吖?直接啲講,即係要消滅香港。」

我只有廿幾歲,以後還要在這裏生活,「消滅香港」這四個大字,聽起來很恐怖。馬傑偉續說:「死的,是最核心的部分。先別理上街爭取的民主呀普選呀,就連香港文化、香港身分、香港為什麼叫香港、香港人的面貌、價值觀、特質、生活方式,都會消失,化咗。」化?即是會變成一個中國城市?

「大陸化只是其中一個可能。」馬傑偉猜想,大眾電視作為凝聚身分認同的平台,一旦失去活力,下一代就算仍有「香港人」,也可能會走向兩端:「一是activist,透過惡搞、快樂抗爭,從社會事件中凝聚身分,講『我係香港的青年人』。這樣出來的身分,比較激烈,比較pull-and-push。」反而,普及文化孕育出來的身分,比較健康。「有新的偶像,新的明星,大家都會proud自己係香港人。」

「當然社會裏總有一群人會堅持批評、抗爭,但無咗普及文化那部分(去造身分),抗爭那邊就會擴大囉。」至於另一端,則不再認同自己是香港人:「他們專注跨境娛樂,睇韓劇,追韓星咁。但裏面無本土議題嘛,最後就會散咗囉。」他沉默半晌,補上總結:「到時香港仍在,但就不再是我們心目中的香港。」

 新媒體下的「新香港人」?

這一點,我有疑問。沒錯,如馬傑偉所言,許多年前,電視誤打誤撞,書寫香港故事,製造港人身分。但上述這些,都已過去。環顧四周,我和同代人少《東張西望》,多揭《100毛》;少看《六點半新聞》,多流連《主場新聞》。電視平台的地位日漸縮小,難道規模較小的新媒體不能群起取而代之,再塑香港身分?

對於這個猜想,他有保留:「老實說,電視劇對整體文化的影響在降低,全世界都係咁。但我們看事物也要均真一點。電視是好lazy、好convenient的媒體,你不用download,不用search,只要回到家,一坐下,就已經睇到。它的『入屋』、普及性、容易被接收的特點,都仍在。重要性會減弱,但又未至於會減弱到一個咁嘅地步。」

新的媒體形態出現,往往會令人浪漫化地覺得能夠取代舊有的。新式媒體搶眼,但始終有所局限,例如受眾分散、持續性不足,「在可見的將來,電視個餅依然會是最大。現在許多人唔睇(電視),純粹因為質素差。只要做得好,就始終會有重要性。就算是TVB,有話題都多人睇,例如《盛女愛作戰》。對於電視,雖然年輕人好似移民走咗,但當有生活感、有話題,又觸及到本土社會的節目出現,他們又會回來。」

我喜歡駁嘴。馬傑偉剛說,新式媒體影響力不足,大眾電視又再造不出「香港人」。我反而在想,當飲電視奶水長大的一代人淡出了,我們不就會有另一種方式去凝聚香港身分?馬教授點頭:「文化cycle一定係咁。一代人離開,我們那個七八十年代的香港就一定會離開,唔需要太過傷春悲秋。到時真係會有『新香港人』。『新香港人』未必指那些新移民,就算是香港土生土長的,社會條件改變了,(他們)覺得九七回歸是遙遠記憶,只看facebook的新聞,久唔久睇吓劇集,港產片又少睇……在這種環境長大,十年後廿年後,我無任何理由唔相信,會有一個新的香港。(苦笑)係咪先?只不過到時這個新的香港、新的香港故事,成分如何,就視乎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為。」

「我們其實都有少少obsessed with the past。面對不可理喻的政策、熟悉事物一層一層的剝走,集體就想抓住過去。我自己都係,但會提醒自己清醒啲,要知道那個是mission impossible,八十年代已經過去咗。調返轉頭,要想的反而是,在新的香港、新的環境、新的政治、經濟、社會條件,我們怎樣可以找回一塊又一塊我們珍惜、想要的磚頭,一齊起番好佢?」難得語調有點希望,但他下一句卻是:「而家王維基正好係一塊咁嘅磚啫!」心情又往下沉。

 懇請保住香港活力

話題轉到王維基,馬傑偉有以下分析:「從文化角度來說,王維基這個人,very Hong Kong。他是好老闆,尊重創作,有guts,有sound bite……根本就是香港人辦。你捽死佢,咪即係捽死我?佢係我心目中活靈活現的香港人喎!其實整件事也是一齣電視劇,表面講一個香港仔,但依然被人揑住頸。所以香港人先睇得咁投入,咁sad。那種複雜的情緒,我覺得真是一種集體抑鬱來的,唉。」

他嘆了一口氣,然後語重心長﹕「我奉勸那些建制派,唔該走出來,畀個希望香港人,這事在政治上並不凶險,能夠贏到香港人的心。如果你真係愛國、想中國好的話,更加應該保住香港這一種活力……唔好同我講(王維基)會作反嗰啲,單計要娛樂大家,娛樂得好啲、有品質啲。保住這個制度,可以令香港同大陸之間的創作交流,無論是合拍片、影視製作,更加多元化,對大家都好。」事實上,內地剛開始拍劇的時候,模仿的對象就是香港電視劇。這個「香港好、中國好」的董伯伯式說法,也有道理。

事情會怎樣發展?「我都希望有轉機。司法覆核又係死得,拖拖拖。再worse的是,我們繼續心悒,梁振英就繼續拖。大家都好現實的,唔會咁荒謬為『我要睇電視』,同你瞓一個月街,最後又不了了之。但社會後果呢,就是人人心入面都有根刺。」你呢?「好悲觀,哀莫大於心死,但你又要喺度。你會繼續睇TVB架嘛,將來now、有線hea住做嘻嘻哈哈的節目,end up香港就係咁,大家夜晚返去就係睇呢啲嘢,你話係咪……so sad!」

我沒有答話,只是從偌大的玻璃窗望出去。原來太陽早已下山,外面剩下一片晦暗。風起了,天黑了。





馬傑偉,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早年任職無綫,其後在學院研究電視文化、身分認同多年,著作《電視與文化認同》分析《網中人》,解構《大時代》,一直為各大院校普及文化學科指定讀物。十年無睇港產電視劇(《天與地》除外),最近迷上女兒推介的美劇Breaking Bad,「十幾年都無試過咁」。近日心情總結:So……sad!




阿果,畢業於香港大學,主修傳媒及文化研究。喜歡香港流行文化,與電視交往多年,因此揭爛家中的《電視與文化認同》,深宵重溫阿燦豪賭啃包、丁蟹扔子落樓,甚至撐大雙眼,收看《巨輪》。近日心情總結:你真係唔好激嬲我囉!



刊2013-10-27明報星期日生活—什麼人訪問什麼人

Sunday, October 27, 2013

我本人

這篇訪問稿,對我本人、對阿果,都意義重大。

先講自己。故事由中六說起。我是理科生,讀Phy、Chem、Bio,對文字一直興趣缺缺。當年慶幸得馮麗貞老師和魏凌霜老師幫忙推薦,參加明報校園記者計劃,第一次學人做訪問,寫新聞稿。那時,我想當一個記者。之後幾年,這個念頭,時而打消,時而重現,一直在我的腦海裡徘徊。

有時我會在想,當年為何想做記者呢?是喜歡寫字?似乎不——這些年來我寫過不同的東西,小說呀(雖然寫得不好)宣傳稿呀評論呀什麼什麼,但我逐漸發現自己不是那種很單純地喜歡寫字的人,真的不是。那是為了追時事、跑新聞?同樣不。我沒有那麼偉大,對於許多社會上發生的事情,也像馬傑偉教授一樣,逐漸麻木、自認睇化。

後來再三思量,似乎找到兩個答案。一、我喜歡評論,就自己關心的題目,如流行文化,發表私家觀點。第二,我喜歡做人物訪問,聽別人講故事。當年做校園記者,(從旁)訪問過剛做立法會議員的湯家驊、尚在中大保樹立人的朱凱迪,還有尚未結婚生仔的朱薰。我覺得能夠用文字的方式,去呈現一個人,尤其是你所欣賞、所關心的人的想法,很過癮。

直至這刻,我其實沒有做過真正的記者,一直只是在門外看。這一兩年,連訪問也少做,但每有機會,還是會感恩。每次訪問,都是一次相遇,格外值得珍惜。

這次的訪問更加獨特,它來自《明報星期日生活》中一個叫《什麼人訪問什麼人》的欄目。這個欄目,我向來很喜歡看,因為當中除了會盛載受訪者的形象、個性和觀點以外,還會因訪問者的身分和風格有異一般記者,而得以呈現訪問期間的一些討論,甚至火花。

這兩個星期,電視風雲成全城焦點。本周中,主編問可有興趣訪問中大的馬傑偉教授,我用了兩秒思考,然後連忙回應:「好呀!!!!!」毫無猶豫。答應並約好受訪者以後,既期待,又緊張。我知道我的身份不僅是一個記錄觀點的記者,還是一個要帶出想法的訪問者、評論者。

訪問當日,很愉快。馬傑偉不是我的老師,但他是我老師的老友;而自大學以來,我經常會讀他的書,也是他專欄的長期讀者,基本上我當了他是我的老師。當日甫見面,馬Sir提起了一件小事,教我滿面通紅(呀呀呀)。至於訪問過程,非常順暢,馬Sir開了自動波,不停講,我只是負責大力點頭,以及高呼「係呀!」至於內容,烏雲蓋頂,唉聲四起,都寫了出來,在此不贅。反而是在訪問尾聲,他知道我即將(亦即下星期)走到工作上的岔路(又名失業),就分享了一些。聽完他的說話,我想通了一點東西,也放棄了一些原本不願捨棄的想法。非常感激。

做完訪問,就是努力寫作的時候。這一次的稿子,我比以往寫的都要認真(雖然還是有錯),也用上許多時間。我從沒有接受過記者的專業訓練,也知道星期日生活的人物訪問,向來質素極高(你看看上星期譚蕙芸訪問廖啟智,我真的讀到下巴落地,嘩一聲,正呀喂),於是只得默默地用自己的方法,努力去想怎樣寫。當然,特別花心神去寫,也因為自己肉緊流行文化,肉緊香港電視,甚至肉緊香港。為了這件事,我嘆過許多啖氣,也跟自己說,其實我真的做不了什麼,除了靜坐政總一角——以及寫好這篇稿子,將馬傑偉老師的見解、觀點,盡力呈現。

結果這篇訪問稿,寫了五千字有多。我經驗淺,從沒處理過這種規模的人物訪問。寫完之後暗暗地想,嘩,咁多字,搵鬼睇。

不過依然慶幸自己完成了。唯望讀者覺得好看,也能吸收裡面受訪者的每一個觀點——因為我覺得,這真的很重要。

寫完這篇,有種「便秘多日終獲解放」的感覺。我不知道自己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去處理這樣的訪問,尤其是跟一個我一直喜歡、非常尊敬的受訪者去傾談;但會好好抓緊每一次機會,無論是越級挑戰,抑或是令人心跳加速的可能,都會盡力嘗試。

回到現實。星期四是我在香港大學Hong Kong Memory工作的最後一天。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會/要走向哪兒,但卻會記住這幾天的興奮、勇氣,去迎接往後的每一段路。就如同那一個,最初在起點左顧右盼,思索應否找老師推薦參加明報校園記者計劃的自己。

哎呀,本只是打算求其寫點什麼吸引大家目光,然後呼籲大家衝入去like、share……不經意的寫了那麼多,老套到死,哈哈。

P.S. 那張相確實是訪談時影的,不是刻意chok,但出了街還是覺得好笑。哈哈哈哈哈。
P.P.S. 特別鳴謝:我妹妹,幾次充當跑腿;hair stylist L.,雖無用武之地;當然——

還有大家。

Sunday, October 20, 2013

我哋個遙控唔見咗!



周二傍晚,坐在電視前面,一邊以手汗洗臉,一邊目睹蘇錦樑出場,提起籃子,亮出篩子,內心極難受。不忍再看,想關掉電視,卻找不遙控器。

我和許多香港人一樣,與香港電視毫無關連,跟王維基素未謀面,許多人讚好的《警界線》,我也談不上十分喜歡。但政府公布發牌結果那一刻,真的心情沉重,如失至親。


電視劇教落,痛失至親,一定要報仇。往後幾天,身邊人人咬牙切齒,握緊拳頭——在網上,我發現有從不看電視、不理政治的友人加入四十萬大軍行列,肉緊誓言「周日政總見」;在新亞圓形廣場,我目睹學生攀上天台,危坐斜坡,仰天長嘯:「為何機會是留給hea做的人?為何我們還要看雞汁?」在茶餐廳,我聽見向來不咬弦的順嫂與三姑,同仇敵愾,痛罵政府「蠢過隻豬」……毋須蔡子強提醒,我們都知道這個局面,叫「群情洶湧,民意沸騰」。不過,群情何以洶湧如此?香港人為何忽爾為電視肉緊,為王維基著急,甚至要怒火街頭,粉碎黑箱,奪回公仔箱 ?

因為我們手中的遙控器,已經失蹤。

電視,曾經是港人至親。四十多年來,我們目擊家變,欣賞狂潮,感受真情,流鱷魚淚,見大時代,晚晚皆大歡喜,歲歲歡樂今宵;我們聽見「浪奔」會唱「浪流」,看見「阿燦」想起新移民,明白「善惡到頭終有報」、「做人最緊要開心」這類人生哲理,都有賴電視。這些年來,香港制過水,停過電,但小箱子帶來的娛樂、牽動的情緒、訴說的故事,卻幾從不間斷。

不過最近十年,情況有變。我們看《獎門人》時的表情,由捧腹大笑,變含蓄微笑,再變無奈苦笑;對待黃金劇集的態度,由「不看無話題」,變成「唔睇無所謂」,再變成「睇都唔敢提」……曾經與平民生活、百姓情緒緊扣相連的大眾電視,逐漸成為人人得以誅之的過街老鼠。有人從此與電視絕交(收視率由全盛時期的過半人口,跌至現在的兩三成),剩下來或呆若木雞,維持慣性;或高舉遙控,嘗試轉台,結果發現——撇除那苟延殘喘、不堪入目的亞視,我們要轉台,選擇竟只有翡翠台和J2。香港的觀眾,要從電視獲得娛樂,根本無得揀!

主打劇集製作的香港電視不獲發牌,申請成功的有線與電盈始終專注新聞資訊。這代表什麼?在未來日子,我們的電視遙控,將會繼續失靈。作為渴望被電視娛樂至死的香港人,我心痛。

失去的,還有創意火苗

港視失牌,我城失去的,除了轉台遙控,還有創作的可能。電視台是一間規模龐大的文化工廠,其生產制度如何,往往決定產品質素。無綫在七八十年代曾出產好些膾炙人口的電視劇,亦因當時工業初生,制度尚未成形,創作人不理後果,誤打誤撞。此後工廠成形,生產規章逐漸建立,創作人從此成為車衣女工,拿著分場,各自回家「集體創作」,終於令劇集質素低落,情節對白因循。我記得半年前走進電視城,訪問《老表,你好嘢!》劇集監製黃偉聲,當時他提到該劇之所以好看,全因挖角潮令創作被迫外判,可以漠視原有的編劇制度,整支團隊通宵達旦,設計對白,商量笑位,為作品注入活力。

除了偶爾的意外,香港的電視工業一直缺乏閃光。直至這幾天,緊貼香港電視動態,我發現閃光四起——編審細訴自己做copy scene學習美劇拍攝手法的經歷,頻說「學到好多嘢」;編劇回憶以往在無綫,做的只是按照指示,設計分場、撰寫劇本,到了港視後,卻可以「設計題材、賣橋、casting、參與演員圍讀、跟場、就剪片提供意見、打字幕、參加focus group聆聽觀眾反應」;有年輕員工甚至分享,公司的規矩,就係「畀細嘅講先」……很明顯,這是文化生產制度的一場革命。

我肉緊香港電視,不是因為想看《警界線》,而是因為它將製作的遙控,由利潤行先的電視台高層,重新交到創作人手中。三十多年前在無綫發生的文化故事,看似即將重演——到時師奶也許會高呼救命,年輕一代也許仍會埋怨其質素難敵,但畢竟它作過嘗試。一旦成功,它更有可能逼令無綫反思制度,改革生產。

可惜行會一聲令下,變革戛然而止。這宗事先張揚的命案,被謀殺的,除了是王維基的雄心壯志、廣大市民的集體民意,還有香港碩果僅存的創意火苗。

這些年,被罔顧民心高官遙控

當然你可以說,年輕一代老早嫌棄電視,轉戰網上,看半澤直樹以牙還牙,聽中國好聲音繞樑三日,遙控失蹤,已無影響;王維基既已明言餘生只做創意工業,那創作變革,今後仍然可期……那為何星期日還要上街?我不看電視,缺乏創意,這事又與我何干?

因為這個年頭,香港人就連生活的遙控,也逐漸遭到褫奪。關乎全港市民娛樂福祉的免費電視牌照決定,竟可不理沸騰民意,漠視程序公義,純粹遵照高層心意,就此了事?幾天過去,我們情緒仍然激動,但政府依然繼續以「行會保密協議」為名,多番推搪,拒絕向公眾解釋究竟王維基為何落選。如此缺乏透明度的施政手段,你能夠接受嗎?這些年來,我們不單唔見咗自己的遙控,更加開始被人遙控。行政會議除了能決定免費電視牌照誰屬,還有權決定港鐵加價幅度、最低工資水平、郊野公園發展計劃……你甘心香港的遙控,因為「保密」的緣由,從此落在那些罔顧民心的高官手中?

看到那反對專頁人數直逼五十萬,我心情亢奮,又有顧慮。一年前,《ATV焦點》抹黑學民思潮,不也是人人在facebook反對,令通訊局接到數萬宗投訴嗎?但為何時至今日,這節目仍然在(重)播?這幾年我們或愛恥笑May姐,惡搞子珊,或在facebook埋怨,用電話投訴……除此以外,我們做過什麼?香港人素來奉電視為至親,但數十年來,平民百姓又何曾集體發聲,試講自己與電視機情深交往的舊事,表達對它恨鐵不成鋼的怨憤?為了電視,你可以去到幾盡?

除了讚好,除了遊行,我們還有什麼可做?網上那四十萬人當中,不少都應該是年輕人,為了捍衛公義、守護選擇,我們相約三五知己,結伴上街。然而,在走上街頭的同時,請你惦記家中的長輩,他們也許出於慣性,也許缺乏選擇,於是繼續安坐電視前面,扔掉遙控,永不轉台。他們或者態度頑固,但要講述王維基何方神聖,無綫如何無賴、政治為何可以遠至中環,又可以近至客廳……作為下一代,我們其實責無旁貸。

為了電視,為了創意,為了香港,我們得立足街頭,扶老攜幼,直視生活中的政治,重奪香港人的遙控。

到時見。


2013-10-20明報星期日生活

Thursday, October 17, 2013

思前想後

足足一年,然後開了這個 page。

http://facebook.com/ahfruit

阿果,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號外》雜誌作者。著有《拾年記》。迷戀流行文化,肉緊大眾媒體,願你我心清眼亮。


*

我是阿果。剛好一年前,得明報星期日生活主腦邀請,每星期就著「社會議題、文化現象」八個大字發表文章,戰戰兢兢接受挑戰,然後不知不覺,就一年。剛開始寫的時候,誠惶誠恐,有朋友說你不如開個page,方便別人找到你,以及你的文章吧。我不敢,因為自己只是小薯仔,剛起步,也無謂作個人崇拜。

如是這般,這年來,我每星期都寫一篇,起初緊隨編輯定下來的八個大字,後來就自把自為,開始集中火力,寫自己最肉緊的流行文化。結果一年過去,我沒有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也沒有寫過什麼真的能夠撼動社會的文章;果欄的文章,有的比較幼嫩,有的現在看來確實寫得不好,但我沒有後悔自己為了流行文化、香港社會記下來了這些片碎想法,在這個變化急遽的年代,能夠把當下城市定格的筆記,是有必要存在,甚至結集的。

這也是我在一年後開設個人專頁的因由——是的,五十二星期過去,我依然是一個小薯,但對於這座城市,對於我所珍視的流行文化,我有許多話想說(例於本周的香港電視),也繼續有許多話要說(只要你不嫌我長氣)。

特別感謝每一個看過阿果寫字的人,感謝你們的勉勵、指點、包容和忍耐。還有《明報》星期日生活的黎佩芬小姐和《號外》的張鐵志先生,謝謝賞識。

呀呀呀。怕開page的另一原因:怕人丁單薄。如果只有區區幾十人,就太難看了吧——雖則,有許多事情不應用數字衡量。無論如何,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多多share,令數字不要太樣衰。我會集中在這個page貼自己寫的文章的,大恩不言謝。

P.S. 這一年來,有不少朋友問過阿果為何叫阿果。為了呃like,現在解答:我很喜歡西西的小說《我城》,當中的主角,正是阿果。《我城》被視為反映香港文化的文學作品,我肉緊文化,珍視我城,於是,就叫阿果吧!

就係咁!

Monday, October 14, 2013

男人最痛




我承認,晚飯時段的港台節目,欣賞指數年年居高不下,但身為觀眾,我有時不太喜歡,原因無他,總嫌節目的說教味過濃,劇情鋪排往往流於順理成章,易被猜中。直至三個多月前,偶爾在晚飯時間瞥到《一念之間2》的其中一集,有點意外——劇集主題,照舊是沉重得足以令廣大家長關掉電視的「家庭暴力」;但角色設計,卻是由男主角擔當被虐者。看到劇中妻子每遇上不如意事就對沉默寡言的丈夫拳打腳踢,我的心隱隱作痛,於是朝着電視,撫心問了一句:「真有其事嗎?」


電視當然沒有回應,而我也忘記得一乾二淨。三個月後,電腦傳來「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的聲音,看到十四巴掌、狂躁港女與跪地男友……那集港台單元劇的畫面,忽爾閃現;我摸摸自己的臉頰,彷彿也有點燙熱。


這段紅透全港(甚至全球)的「港女狂摑跪地男友」短片,講的是一個女子在街頭當眾指摘男友帶女伴回家(「你係唔係當我無到呀?」)男友跪地求饒,嚎哭呼冤(「你做咩要屈我呀?」)。結果女友多次揪住男友髮鬢然後掌摑,引來十多個途人的奇異目光,有人甚至上前勸阻。香港人好奇心重(又名八卦),對於此等街頭大事,自然關心。結果片段上載到YouTube,人人瘋傳,七日之內,便有近一百五十萬人看過鬧劇,留言數量,也超越五千大關。

照計這類鬧劇,在你我身邊,在網上媒體,絕不新鮮。這個年頭,社會現實往往比無綫劇集,更加荒誕——走到街上,異人表演雜技(例如在火車上剪指甲);翻開報章,奇觀隨處可見(例子:三個字,不予置評)。起初你我或許會感到驚訝,久而久之便練成見怪不怪的好武功。那為何還有百五萬人收看這齣鬧劇?它跟一般街頭鬧劇又有何分別?這幾天一邊撫臉,一邊把短片看了幾遍(然後臉更加痛),我想這個問題,可以有三個答案。

影片瘋傳的三大原因

一、它誇張(甚至接近)失實——短片面世之初,不少人都曾經質疑它作假,甚至懷疑,這又是劇團為求宣傳的病毒式行銷手段。有疑問,全因劇情太誇:女主角中氣十足,言詞激動,「先扯後摑」的動作,恐怕連擅長將掌摑代入情節的無綫編劇也始料不及;男主角雙膝跪地,又痛哭流涕,十足央求父母買玩具不果的小孩……城市奇觀之所以引入入勝,全靠一個「奇」字,這場真人騷的橋段、動作、情緒通通反常,觀眾自然愛看。

二、它逾越界線——這場真人騷吸引,因為「反常」,但它反的是什麼常態?自小我們就被教育,置身公眾場所,必須行為檢點,遵照老師、家長以至社會訂下的一套守則,所以我們努力提醒自己,在巴士上不能高聲唱歌,在上司面前不能亂放暗箭,至於喝令仇人雙膝跪地痛哭認錯還繼續見風駛艃的行為,更斷不能在街頭上演……否則《半澤直樹》也不會如此盡得民心。「港女摑男友」這場鬧劇,超越常識,有違界線,絕對是社會學家口中的deviant behaviour。香港觀眾自小努力守規,偏偏對別人踩界落難,情有獨鍾。

三、它講男講女——公共空間出現偏差行為,自然引來敵視目光,但這對男女踩的界,卻不止於此。這個星期,主流報章熱中報道鬧劇進展,其中一篇報道以此開首:「男兒膝下有黃金,何况跪地被女摑」。這城市奇觀走紅的最大原因,在於片段出現性別易位。

對於兩性的行為、形象,社會大眾一直有所共識:男人聲大,成就要高,腰骨要直,膝頭永遠不可觸地;女人胸大,聲線高,生仔會痛,間中要跪地相夫教子……於是大家同意,男人當然不可(當眾)打女人,但更加不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女人打;女人可以治理男人,但關鍵時刻要懂退讓,知分寸,學扮蠢,絕不能動手動腳……好的,你或許會問,都什麼年代了,性別早已趨近平等吧?就算香港沒有默克爾,但我們有林鄭為庸碌高官高接低擋,演活政府保母一職……為何還要講性別定型?

性別是一塊大鐵板

繼續講,只因普羅百姓的腦袋之中,男與女,繼續是兩塊原封不動的鐵板。細讀短片留言,最常出現的一句,是「都唔知佢點做男人」;短片中的旁觀者則說,「個女人咁惡,偷食都應該」;媒體(再次)找來專家分析,指出「港女」公主病纏身,兇殘成性,是新時代的一種大殺傷力武器……放心,我不是要說,男人當眾跪下求饒是顛覆性別想像的好方法;又或者女人應該脫下高跟鞋,勤練掌摑神功,破除社會對於「賢妻良母」的刻板想像,不過,當我們要回應這場鬧劇的時候,又是否需要急於擁抱鐵板,並以之作為判斷兩人行為價值的重要指標?

不妨想像一下,假若這場鬧劇的性別角色互換,大眾的反應又會如何。男人打女人,注定天理不容,旁人肯定會盡早出手,阻止暴力,最後施暴男人會被痛罵,但肯定不會被恥笑;女人被男人打,一定我見猶憐,而且不會被稱為「軟飯王」,彷彿倚靠男人,是女人應分的,甚至是她們的幸運。

「軟飯王」就該打?

片段流傳之初,身邊不少朋友都同情「跪地男友」,但到翌日有報章起底,言之鑿鑿地表明男方「軟飯王」的身分,於是廣大觀眾,立即轉軚,補上一句「唔怪得之啦」。聽到這番話,再重溫片段,我的心始終有點刺痛——好的,就當這個男人是「早有前科」、「抵死」(但其實無人有資格去論斷),那究竟社會上有沒有其他男人,正面臨相近處境,卻被斷定是「抵死」?

突然想起了那集單元劇。丈夫之所以被妻子虐打,全因他收入不穩,又生性懦弱怕事;至於施虐者,則是事業女性,主導家庭經濟開支。在這個女性逐漸(在職場)抬頭的年代,究竟有多少家庭正發生着「港女掌摑跪地丈夫」一類的鬧劇?翻查社署資料,才曉得今年上半年虐待配偶的個案當中,有二百八十一宗的受害人是男性,而這類案件的受害人性別比例,則約為五一之比。如此看來,女虐男似乎仍非普遍現象,但考慮到男人礙於面子,往往嘗試做好男人本分,默不作聲,怯於求助,這個現象依然值得你我關心。

香港社會注定性別不公,但我們又不能否認,香港男人的臉頰,有時會痛。


刊於2013-10-13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Wednesday, October 09, 2013

香港電視 香港故事



這陣子,香港兩間免費電視台(亦即全部)先後落難,相繼被通訊局裁定違反《廣播條例》,同遭重罰。對此,群眾照舊掩臉、挖眼、咧嘴,一邊廂矢志嘲笑亞視浪費頻譜,痛罵無線墨守成規;另一邊廂將電視轉贈收買佬,寧願在電腦前攀爬Youtube,咀嚼土豆,直撃中日韓台英美各地節目,亦堅決不願再瞥反智香港電視一眼。對於這個局面,身為電視迷(同時視「批評電視」為畢生大志)的我,手握遙控,心裡其實有點欷歔。 


欷歔,因為多少年來,香港的大眾電視雖曾荼毒世人,十惡不赦,但至少為你為我為香港人,做過兩件好事。

首先,它為我們講香港故事——上世紀的電視劇,取材生活,貼近民間,將那一代人的喜怒哀樂,集體呈現。眼看小箱子,香港人就能窺見其他香港人是甚麼模樣,又過著怎樣的生活;再加上每日替百姓翻揭常識、搬弄奇觀的資訊節目(由《城市追撃》到《東張西望》)……要聽香港講故事,打開電視是最平、靚、正的途徑。

電視講故事,在世界各地都非新鮮事,但香港的電視,除了講故事,還曾寫故事——馬傑偉曾盤點分析過在各自年代風靡一時的《網中人》和《大時代》,結果發現電視文本的主客關係,可轉化成扣連身分政治的社會關係;今日政府中人常掛嘴邊的「獅子山下」精神,起點同樣是電視劇集勾勒的生活片段。香港電視,和「是他也是你和我」的香港故事,一直緊扣相連,互為影響。

當然,你我心知肚明,這些都已成過去。一眨眼,大眾電視由香港精神,變成過街老鼠。

兩間電視相繼出事,我的眉頭和心情先落後上。先落,因為曾有剎那光輝的大眾媒介,竟然會落得被群眾齊心聲討、攜手恥笑的下場;後上,因為這兩件「醜聞」,讓你我得以窺見,大眾電視這座全港規模最為龐大的文化工業,早已因時移世易而千瘡百孔。香港的電視讓你掩臉,令他挖眼,教我咧嘴,當然因為節目質素不濟、創意凋零,但歸根究柢,問題核心,還是出於體制本身——或被紅色資本入侵,苟延殘喘,遠離群眾,化身官方喉舌;或被企業利益蒙蔽,矢志壟斷,作風因循,懶理觀眾需要。

若果大眾電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香港人,他已進入中年,快知天命。回溯上世紀七十年代,文化工業方興未艾,流水作業尚未成型,年輕的大眾電視曾經容許空間,鼓勵自由,放手讓創作人(包括日後一眾新浪潮電影導演)放膽試驗,專注即興,產出不少動人作品。可是後來,這種港式蠻勁卻隨年月逝去而散失,取而代之的,是結構嚴謹、效率行先的體制。這個工業制度,外表堂皇,卻日漸朽壞,無線亞視一同落難,乃最響亮的警號。

香港電視逐漸衰落,失去書寫香港故事的能力,是不爭事實。然而將這大眾媒介的處境置於社會框架,又會發現它跟香港故事,其實並未脫鈎——電視制度朽壞,人心思變;同一時間在香港社會,大眾同樣驚覺,原來許多我們一直相信的制度、機構,以至精神和價值,其實已變得腐敗不堪。我們曾經相信廉政公署清廉,以為政府再不濟也會為市民著想;堅持沉默會換來穩定,認同激烈反對不如低頭說聲「加油」……但原來全屬泡影。

是時候(再次)反思體制高牆。這幾年來,我們落力嘲笑產自堆填區(旁)的低質作品,卻渾然遺忘劇集之所以垃圾乏味、節目之所以偏頗不公,全因奉行多年的背後體制經已腐爛,扼殺創意,唯利是圖;我們出於慣性,一面怒罵劇集垃圾,一面看得津津有味,卻始終未曾對固執的大眾電視提出真正異議。有時我們會為摩拳擦掌卻被拒諸門外的王維基忿忿不平,有時我們卻樂於討論《衝上雲霄》劇情,落力為《香港小姐競選》喝采……這就能帶來改變嗎?在現象與建制之間,我們更應(暫時)放過前者,肉緊揪住後者。

我們肉緊香港電視,因為它是平民百姓的傳家之寶、聲音來源,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同時我們更肉緊香港故事,因為它的體制一旦繼續崩壞,既影響你我生活,更會使港人失去「傳港之寶」(如郊野公園、自由法治),令平民百姓被旅遊巴(及臨時演員)拒諸門外,無從發聲。

要揭開香港電視和香港故事的下一章節,我們得戒除欷歔,守護遙控,追逐體制。這是關乎所有港人的事。


刊於2013-10號外.Opinion

Sunday, October 06, 2013

理想校長 校長理想



星期五中午時分的港大飯堂,收銀處前如常大排長龍,空位照舊比學位更加短缺。繞過人潮,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坐下,開始吃着味道介乎「可(以入)口」與「過得去」之間的燒味飯。下午一時正,頭頂的電視機傳來午間新聞的前奏音樂,跟飯堂內眾人咀嚼和聊天的聲音互相交織,主播鄭重讀出頭條新聞,所有人一同擱下刀叉,屏息靜氣,抬頭仰望。飯堂迎來罕見的(兩秒)寧靜。

能夠令大學飯堂眾人放下(爭位)分歧,齊心翹首的,當然是關於港大校長的最新消息。

本周初大學教務處向全體師生發出電郵,指遴選委員會已決定推薦英國布里斯托大學醫科及牙科學院院長馬斐森(Peter WilliamMathieson)為唯一候選人,繼任下屆校長;周五早上,馬斐森現身黃麗松講堂,跟教職員、學生和校友分別見面;數小時後,校務委員會一致通過,任命馬取代下年初離任的徐立之,成為香港大學四十一年來首位非華人校長。短短一星期之內,「馬斐森」由一個港人完全陌生的名字,搖身一變,成為全港最高學府元首,絕對值得你我放下刀叉,共同關注。

於是這個星期,就着「馬斐森能否勝任港大校長一職」,全港市民熱烈討論。翻開梁智鴻致港大師生的信,官方的答案是馬具備校方為遴選訂下的五大條件:「學術成就及領導才能」、「品格」、「視野」、「管理能力」、「人際關係與溝通技巧」,自然是校長的不二之選。不過關掉電郵,流連網上,行入飯堂,又發現百姓、媒體、學者,全部另有看法,意見分歧。這邊廂,網民蜂擁叫好,認定這位洋人校長有違中央聖旨,不諳國情,大可救大學於(日漸染紅的)水深火熱之中,乃俗世中的難得清泉。

大學校長, 需不需要講理想?

然而另一邊廂,港大學者挺身圍剿,高呼HKU deserves better——媒體專家陳婉瑩直斥馬對中港毫無認識,加上履歷出錯,缺乏誠意;前副校長程介明責難新校長欠夢想,只是一個想「打好呢份工」的行政人員;醫學權威盧寵茂狠批外國人當港大校長是無知、無能、無心,令人無奈。學者搖頭吶喊之際,又被媒體挖掘歷史,暗示三人帶頭反對,全因其親中、「梁粉」背景;群眾一如所料,聲討(「親共」)學者,同時奉英國新相識為百姓子侄,竭力護航……這場有關「理想校長」的辯論,注定眾聲喧嘩,烽煙四起。

回歸基本,爭議的重點,顯然並非馬斐森能否勝任港大校長,而在於「理想的港大校長應該具備什麼條件」。三位權威學者的言論,連日來已被盡情反駁(例如劍橋不過是個人口十萬的小城、流利中文在港其實毫無用武之地),再談也是無謂,學者們這種對於「理想校長」的期望,即便撇開媒體揣測的立場背景,依然過於狹隘,有雞蛋裏挑骨頭之嫌。那即是說馬斐森是港大校長的理想人選?我同樣搲頭。大眾齊心一意撐馬,箇中原因不過是他來自(港人最愛的)英國,與內地毫無關連,甚至無甚認識(首次聽見「不認識」也會是優點)。換句話說,大家之所以為結果興奮,為洋人歡呼,絕對跟馬斐森是一個怎樣的人徹底無關(少數期待肥彭「食蛋撻」表演重現江湖者除外)。至於馬斐森將會是一個怎樣的校長,他對大學教育有何崇高理念,又會怎樣帶領港大走出818事件的陰影?對不起,連日來翻揭媒體報道,旁聽學者反應,實質答案仍然掛零。也許,大眾根本不曾期望這個答案。

對於馬斐森,我其實無甚感覺,因為就像劉細良所說,這場港大校長風波,根本是一場徹頭徹尾的choose the lessser evil遊戲;對於整場風波,我反而納悶:究竟從何時開始,香港人由事事追求完美,變成「任何崗位,只要是跟共產黨無關,不論才能,唯人是用」的委曲求全?又或者我們該這樣問,是什麼把我們逼得喘不過氣,非得妥協求全不可?這個問題,你我大概心知肚明。

無可否認,你我身處的,是一個「民生無小事,事事皆政治」的時代。大學既是學術自由的橋頭堡,又是生產、傳遞意識形態的好地方,港大更換校長,茲事體大,肯定值得你我留心。然而,在放眼政治,抓緊立場的同時,不妨也謹記校長除了要「捍衛核心價值」、「保持學術自由」,其教育理念還會影響大學取態,模塑萬千學子。撇除其發言動機不談,程介明對馬斐森的批評,其實頗為值得深思——大學校長,究竟需不需要講理想?

旨在傳授學問 而非發展知識

這個星期,港大兩次登上報章頭條,一次是新校長當選的報道,另一次則是因為全球大學排行榜出爐,港大排名急跌,被東京大學與新加坡國立大學大幅拋離。排名插水,巧遇換校長風波,於是許多人紛紛說,新校長上任,有必要替港大重振聲威,重拾亞洲龍頭學府的地位——能夠令排名上揚,學位增值,校友仰首,這就是大學校長的理想嗎?

說到尾, 還是要視乎大家如何看待「大學」。如果你認為「大學」就是要培養精英,進入建制,貢獻社會,那麼馬斐森絕對應該緊守宗旨,規範學生(上堂不應打呵欠),鞭策教員(努力發表精英論文)。不過,如果你對「大學」還有一點理想,那不妨參考一八五二年出版The Idea of a University一書的John Newman 所言:大學理應從重視人文,提供博雅教育,旨在「傳授」學問,而非「發展」知識。在刻下的香港( 大學),還在談二百年前的大學理念,注定不合時宜,甚至教人呵欠連連,然而適逢更換校長,豈不是再讓師生開展這老套討論的最佳時機?

Professor Mathieson, what do you think?


刊於2013-10-06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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