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30, 2012

2012年流行文化風雲人物



(刊於2012-12-30.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2012,行將結束。這個星期,人人忙於結算——一邊點算己身,一邊總結社會。翻開娛樂版的十大新聞回顧,心裏納悶。類似專題,每年皆有路徑可依——緋聞、分手、結婚、生仔……於是這年,楊怡與羅仲謙、胡杏兒與黃宗澤、霍啟剛與郭晶晶、劉德華與楊千嬅,佔據版面,群眾議論,叱咤風雲。但其實,藝人情愛,干卿何事?

我貪心,看電視、揭雜誌,既要娛樂八卦,又要探聽社會。數演藝圈風雲人物,既要是一時熱話,是大眾茶餘飯後的話題,又要對社會、對流行文化有所啟示。以下四位,是我的選擇。



黃偉文: 粵語流行曲不死?

2012 年哪一張本地流行音樂唱片銷量最突出?不是陳奕迅、容祖兒,而是填詞人黃偉文的作品結集。黃偉文於2 月中旬在紅館舉行一連6 場的作品展,雲集20 多名香港歌手,唱盡本地流行。黃氏詞作向受歡迎,但是次演出牽起的熱潮,卻令人意外——演出一票難求,網上流傳票價炒至萬元天價;演唱會片段在網上瘋傳,人人懷緬昔日往事,個個慨嘆歲月如歌,最後沒購票的觀眾,幾乎也「收看」了整場演出;結集唱片,不斷重推,不斷售罄,唱片店收銀處前的長長人龍,每人手執一張……這一年,黃偉文,讓我們懂得,原來廣東歌尚未式微;港式流行的影響力,仍然龐大。

但是輝煌背後,難掩唏噓。當香港樂壇似乎前無去路,黃偉文作品引伸的集體回憶,便成了逃避現實的集體出口。歡呼過後,回歸現實,我們開始納罕:黃偉文與林夕各佔半壁江山的流行年代固然璀璨,但歲月過去,我們何所去又何所依?黃偉文在演唱會尾場稱自己要成為香港樂壇的揸lift 人,將一個又一個的新晉歌手送上頂樓,帶進紅館。不過在這個連《勁歌金曲》頒獎典禮也即將停辦、新電視台依然不重視音樂節目的年代,還有多少歌手能依循舊有途徑,大紅大紫,踏足紅館?

連詩雅: 一個現象的誕生

你沒有看錯,我沒有寫錯。是連詩雅。這個名字,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非常陌生。硬說是本年娛圈風雲人物,說不過去。然而,YouTube 公布今年香港區十大熱門影片,這新晉女歌手的MV,就竟佔去了兩個位置(跟PSY 一樣)!環顧全年,連詩雅4首歌曲的網上點擊率,就超越了1500 萬(陳奕迅與容祖兒,不過錄得50 萬的點擊率) ; 打開iTunes, 連詩雅的《到此為止》,全年一直位居前十。如此看來,作為歌手偶像,連詩雅似乎不甚了了,唱功與大眾認知度,都與流行標誌相距甚遠;然而作為文化現象,她的存在,值得討論。

如果黃偉文作品展所牽起的熱潮,象徵大眾對舊時代的依戀,那麼連詩雅在新媒體的大受歡迎,則正好訴說新一代香港人對於流行音樂的取態—— 數碼化(digitalization)。許多人一直聲稱,CD 不死,畢竟論到質素,這種音樂媒介始終有優勝之處。但新一代的香港人似乎並不認同——這個年頭,智能手機當道,無限上網抬頭,年輕人上YouTube 聽歌成為習慣。

這種聽歌的模式,既是隨心所欲(不像傳統唱片,只有一種順序),又有迹可尋(facebook 的分享功能左右歌曲受歡迎程度)。與此同時,這一代人多用iPhone,少碰Hi-Fi,在「iTunes 逐首選購」與「唱片舖買CD 然後用電腦把歌曲灌進電話」之間,顯然選了前者。

作為偶像,連詩雅同樣值得談論。以九十年代常見的玉女形象出道,寂寂無聞。今年繼續《喜愛夜蒲》, 捲入「慾照風波」,卻反而成為男士心目中的女神。對於「女神」,各個時代都有不同想像——九十年代是玉女周慧敏;零零年代是傻氣女生如Twins、楊丞琳;這一個年代,很可能就是連詩雅這種女生——高瘦、國際學校畢業、令人聯想到「性」、「慾」、「夜蒲」的玉女。

既反映女神想像,又折射聽眾取態,連詩雅這個風雲人物,當之無愧。


Politics is just like show business. 前美國總統列根的名言,放諸香港社會,貼切非常。這一年,我們發現,港聞版的「正經」內容,奇情魔幻,比起娛樂八卦,更能娛樂大眾。然而,另一邊廂,我們窺見,原來show business,某程度上也與政治息息相關。

黃耀明: 民間文化局長

這一年,因為黃耀明,港人開始察覺,原來當藝人覺醒,發聲表態,那股力量,不容小覷。這股社會意識的崛起,當從4 月說起。達明一派的紅館演唱會,歌曲理所當然地充滿隱喻,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大屏幕上一連串本土符號,以及一句句赤裸揭示社會現實的政治訴求。對於地產霸權,對於地下黨員,黃耀明、達明一派與香港人,站在同一陣線,一起憂慮,同時哽咽;這年香港社會每一次的公民抗爭,都見明哥身影——政府擬推「網絡廿三條」,他明確反對,認為「二次創作值得鼓勵」;數個月後,國教風波沸沸揚揚,香港社會,人心惶惶。黃耀明先邀請學民思潮踏上紅館台板,一同演出,表達訴求;其後又現身政府總部,聲援站台,一起抗爭。

在演唱會上,黃耀明不單發表其政治立場,更表明性取向: 「我係基佬。」9 月的香港同志遊行,他同樣站在遊行隊伍前列,疾呼「同志是敢的」。黃耀明的政治表態,不限於傳統議題,還包括更加個人,更加基本的性別政治。若說今年香港藝人普遍經歷政治覺醒,那黃耀明肯定功不可沒——其作風讓一眾藝人瞥見,這城群眾,對於藝人的要求,從不止於腦袋空空的大娛樂家。

這一年,曾經引起群眾恐慌的文化局,宣告觸礁。若要在民間挑選文化局長,黃耀明可能是不二之選——年底設立文藝復興基金會,辦戶外音樂會,搞電影放映,與台灣文化部長龍應台見面交流……儼如本地文化代言人。

王征: 令人啼笑不得的小丑

假如黃耀明所象徵的,是演藝圈與政治扯上關係的光明一面,那麼眾所周知,王征代表的是最醜陋難看的關連。因為王征,我們方曉得原來一個大眾電視台,竟然可以落得如此田地——電視節目買少見少,於是不停重播;廣告大減,需要節流,於是為資深藝員搞訓練班,藉此解僱;鞏固勢力,打壓競敵,於是出動台前幕後與大氣電波,盤踞政總, 「關注香港未來,反對濫發牌照」;討好中央,打壓民主,於是製作《ATV 焦點》,抹黑泛民,指摘學民。整年下來,收看亞洲電視的觀眾,比廣管局收到的投訴個案還要少;王征的騎馬舞姿,比起所有亞視節目,更加深入民心。面對眼前這個小丑,香港人,唔知好嬲定好笑。

可是香港人同樣得感謝王征。沒有王征,我們不會察覺到維多利亞港原來已經日漸染紅;沒有王征,我們不會意識到原來自己的選擇恁地匱乏;沒有王征,我們不會反思開放電視牌照的重要性,更不會重視王維基——這一年,我們受夠了王征的氣;下一年,許多人期望王維基。

舊時代漸去,新世代興起,香港的流行文化,如是這般,又走過一個年頭。

Sunday, December 23, 2012

如果命運能選擇

這星期,電視台舉行一年一度的台慶頒獎禮。那一夜,網上普世歡騰。知識分子表明心迹: 「我一向罷睇無記,但《天與地》確係神劇!」網民激動吶喊: 「TVB終於聽民意! 網民萬歲! Rock 'n' Roll never dies!」一個出乎意料的結果,令人人喊打的電視台,再次成為全城焦點;一個新設的全民投票制度,令向來獨裁壟斷的暴君,再次獲得民意授權。

但其實,這有什麼值得高興?

意料之外的做馬

對這次頒獎禮,香港人分外肉緊。縱然客觀來看,頒獎禮不過是供公眾娛樂,讓藝人尖叫的一場遊戲,甚至是一家企業對員工進行的表現評估。結果公布,有人讚揚,有人疾呼,兩者同樣天真。這項「盛事」,本質上純粹讓電視台聊以自慰,感覺良好,跟市民大眾,壓根兒毫不相干。是以,什麼續約換獎、黑箱作業的指控,絕對無稽——電視,本來就是公仔箱;這個電視台,更是全港體積最為龐大的唯一黑箱。

我自命低俗,這個黑箱的作品,幾乎全部看過;當晚的頒獎禮,我與萬千觀眾一起,盤坐沙發,單眼直擊(另一隻留心網民動態)。當晚,港人肉緊,因為《天與地》、三順、馬國明、楊怡個鼻;我着緊,則因為這場遊戲,不單好看,且有啟示:

《天與地》受擁戴,因為是意料之外——鏡頭運用、劇集配樂、演員對白、情節發展、故事結構,全部破格,有別傳統劇集。至於《天與地》得獎,更似意外——有人認為,電視台新設網上公投,網民蜂擁投票,宣泄不滿。是以網民力量,促使《天與地》得獎。這個說法,我有保留。

觀乎電視台的態度,是次選舉比較像摻雜中國特色的普選——市民有權投票,但結果需要中央點頭。至於「中央」取《天與地》而捨《大太監》,箇中原因,正是王維基出現,令民意逆轉。無線要繼續保住地位,必須綑綁民心。讓《天與地》得獎,屬計算之內,亦順理成章。故此,有什麼值得高興?

王維基打敗了《大太監》

王維基不是救世主,香港電視的節目預告,亦不過爾爾。不過如果沒有王維基,「最佳劇集」的獎項,當屬《大太監》。

這陣子,因為新電視台出現,我們察覺到,TVB 的手心,開始冒汗。新電視台挖去大量資深演員,於是無線在頒獎禮上,新增「傑出演員大獎」,表揚甘草,安撫軍心;香港電視的節目宣傳片在網上廣為流傳,人人叫好,劇力萬鈞,於是頒獎禮上無線同樣剪輯節目片段,拼湊起來,看似精彩;王維基信任員工,重視創意,於是無線突然肯定幕後班底——行政主席梁乃鵬公開表示,電視台能成為龍頭,幕後功勞,不可或缺;刻意在電視城內舉行晚宴,全體員工聚首一堂,然後藝人紛紛表明: 「我們台前幕後,就像一家人」。少不免的,還有《TVB 周刊》內那來歷不明的廣告,指摘新電視台的節目,傷風敗德。兩台相爭,手段骯髒難免,但若能讓員工與觀眾同時受惠,這樣的電視風雲,值得期待。

今年八月,無線在香港小姐競選中首次推行全民投票,結果機器失靈,投票腰斬,罵聲不絕。當時有人戲謔,那是香港民主最黑暗一夜。四個月後,噱頭依舊,只是《天與地》當選。結果理想,加上無線宣布深夜重播此齣經典,網民改口聲言,TVB 終於聽從民意。如此善變,令人失笑。那一夜,我們注視熒幕,關心獎項,卻忘掉數天前對無線的不滿情緒;我們高唱「如果命運能選擇」,卻忘掉自己連轉台的選擇,也寥寥無幾;我們重溫「和諧是一百個人有一百句不同說話之餘,而又互相尊重」等金句,卻忘掉令這城七百萬人都說着同一句話的,正是眼前這個黑箱。

老闆, 你真係有得揀?

台慶頒獎,全民投票,毫無疑問,是真正的選舉。但參與這樣的一場選舉,對我們來說,有何意義?若然我們能夠選舉自己喜歡的(無線)演員,為喜歡的(無線)劇集予以肯定,卻不能選擇觀看另一個電視台,欣賞另一種劇集製作方式,這樣的選舉自由,又何需稀罕?所謂的自由選擇,不過是pseudo choices;所謂的全民公投,不過是海市蜃樓。

究竟我們有沒有選擇的餘地?2012 年,是香港選舉年,現在回想,選舉確實多不勝數,但當中有些是為假選舉,香港人根本無從參與。剛舉行的港區全國人代選舉,有人踢爆中央有「推薦名單」;選舉結束,報章分析,劉健儀與范徐麗泰一同低票當選,全因兩人言論不當, 「被中央懲罰」。這種選舉, 比無線的「全民投票」,更加兒戲,但這三十六人,卻成為了我們的代表。這一年來,荒誕選舉,處處可見:年初的選委會選舉,甚至全城哄動的特首選戰,七百萬人,完全無份。選舉如常,但我們別無選擇,只得寄望港大民調,自製全民公投——結果群情洶湧,街頭巷尾,竟現人龍。

最疑幻疑真的689

然而那次更具代表性的「真選舉」,那十二萬張無比礙眼的白票,卻被一次只有1200 人參與的「假選舉」,完全扼殺。若說TVB 的選舉,半真半假,那上述幾次更加重要的選舉,則鐵定虛幻。

選委會、特首、港大民調、港姐、台慶、人大代表……一年下來,香港人能夠真正作出選擇的選舉,原來只有九月的立法會選舉。但眾所周知,這不過是另一種自欺欺人:婆婆被掌心刻着的數字牽着走;功能界別的選戰仍然依舊。我們感受到自己可以自由選擇議員的唯一一瞬,在於劉江華敗走。這是我們僅存的一點安慰。

為江華興奮然後心碎

三個月過去,這點安慰,竟是鏡花水月,南柯一夢。我們用選票擯走劉江華;政府用支票將他請回來。我們行使選擇,表達民意;政府視而不見,一意孤行。最後,高唱「如果命運能選擇」的我們,終於發現:這是存心漠視民意的特首。這是不容市民選擇的政府。

聖誕快落,新年上街。

刊於2012-12-23.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December 16, 2012

當BIGBANG 遇上RubberBand ——流行文化再出發



「我啲同事而家全部喺機場, 睇BIGBANG。我唔敢同佢哋講自己喺紅館,睇RubberBand。」朋友這句話,教我抹一把汗。翻揭報章雜誌,細閱這隊韓國男子組合的新聞,汗如雨下:在機場博覽館一連三天舉行演唱會,35,000 張門票,轉瞬售罄;$1680 企位門票,在網上被炒至過萬元;歌迷提前三天,紮營排隊,只為站在台前,聆聽心跳,收集腳毛。這個星期,特首再次撒謊,人大即將釋法,藝人涉嫌吸毒,但許多香港年輕人更關心的,卻是BIGBANG 隊長G-Dragon 的頭髮顏色。環顧同代人,我的眉毛,七上八落。

內心忐忑,因為這股韓流,令人意見分歧,勢不兩立。支持者說,韓國文化之流行,有賴當地政府悉心栽培,質素之高,超英趕美。另一邊廂,反對者說,韓式文化工業,商業至上,精於計算;輸出的產品雖然色彩斑斕,但內涵蒼白,只有洗腦,沒有感動,始終難登大雅之堂。這個說法,貼近Neo-Marxism——文化工業,規模龐大,但是產品卻完美單一得教人坐立不安。這個星期,BIGBANG 大熱,少女尖叫,似乎只是另一案例。這個說法,令關心香港流行文化的人如我,感覺良好。

各司其職 永不重複

眉頭開始放鬆之際,我身邊BIGBANG 的歌迷大聲叫停。要理解這樂隊受歡迎的原因,還得走入群眾,探聽民心。綜合朋友觀點,樂隊大熱,起碼有三大原因:一、娛樂性豐富。BIGBANG 的音樂有快有慢,有電子有R&B,類型多樣,動聽、搶耳;MV 有勁舞有靜態,有廢墟有科幻,製作認真,好看、精彩,觀眾受落,順理成章。二、有才華。樂隊隊長G-Dragon 全權負責創作,引入西方潮流,較之其他偶像團體的公式化舞曲,前衛新穎;兩位成員太陽與大聲,音色和暖,唱R&B 一流。這個年頭,創作歌手抬頭,是大勢所趨,但韓國樂團以個人才華自詡,對我而言,相對新鮮。

最重要一點,在於個性。「BIGBANG 不像其他樂團,面目模糊。五人個性鮮明,各勝擅場。」十個歌迷,十個重複這個說法。由衣著打扮、才華特點、到個人性格,BIGBANG 五人各司其職,呈現出來的形象,絕對有別於傳統韓國組合的單一刻板。Neo-marxist 對於文化產品的抨擊,在歌迷面前,不堪一擊。談起BIGBANG,朋友們眼神閃亮,語帶興奮,我的眉毛,再次皺起。面對眼前大敵,民心逆轉,香港流行文化,如何招架?

也許並未絕望。平民百姓對流行文化,有兩大要求:一、要好聽、好睇。換句話說,要娛樂性豐富,令人雀躍。第二,要「好味」。最好的味道,名為「人情味」與「本土味」。百姓接收後,要有共鳴,有感動,有聯想;還會流淚,會分享,會反思。BIGBANG、PSY、少女時代,固然好聽、好睇,但始終像香口膠,多嚼幾次,開始無味。在全球化的熱浪中,港式流行,節節敗退。要自保,唯有找回本土味道,重現群眾所想。

所以,RubberBand 首次踏足紅館,我有期望。開場之前,我在紅館門外進行社會學觀察研究(又名等人),發現入場觀眾幾乎全部介乎20 至40 歲。換句話說,RubberBand 的歌迷,基本上就等同呂大樂口中的第四代人。這些人,既是戰後嬰兒的子女,又與這刻的本土流行文化,關係密切。他們平日少看TVB, 多上YouTube;少說話,多玩電話。要找尋香港流行文化抗敵妙計, 由捨BIGBANG 取RubberBand 的觀眾入手,最為合適。

「真係好感動。」順隨人潮,離開紅館,紅綠燈前,我聽見身旁觀眾如此說道,言辭懇切。對於這份感動,我能理解,但有保留。RubberBand 之所以吸引這批第四代香港人,有三大原因:一、刻意營造的正能量。無論是演唱會現場氛圍,抑或每一首歌詞的內容,都相當正面(全場合唱「It's All right! We're Together!」)。二、懷舊元素。演唱會嘉賓杜德偉現身,觀眾歡呼;樂隊唱出《金獅同學會》、《快樂鐳射舖》等情懷歌曲時,群眾反應,異常熱烈。三、本土意識。演唱會高潮,在《睜開眼》。唱到「回望那獅子山∕還是會牽掛」一句,全場合唱,團結非常。第二代人偏執堅信的獅子山下精神,竟然在第四代人口中,若隱若現。

香港精神 五味紛陳

RubberBand 營造的本土味道,我有保留。它過於正面,有點刻意,稍微失真。真正的香港味道,從來既香且臭,既正又反;香港人既愛菠蘿包,亦愛臭豆腐。香港精神,該是五味紛陳。

要重拾所有第四代人的芳心, 我建議RubberBand 向潘迪華學習。月初香港大學百周年紀念校園的大會堂開幕,邀請潘迪華作試音演出。潘迪華姐姐今年八十有二,去年言退,今年露面,魅力不減。我在這位老人家身上,清楚看到「硬頸」兩字。

潘迪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尾開始歌手生涯,身在香港,卻心繫三、四十年代的大上海音樂。想將之移植香港,卻屢屢碰釘。後來, 她成為梁款口中的「travelsinger」,游走西方,為中文歌配上英文,繼續高歌,非常硬頸。唱談會當日,她演唱周璇《天涯歌女》,二胡與琵琶、低音結他與鼓,互相交織,奏出來的曲子,竟有騷靈味道。潘迪華的偏執,也見於她的人生經歷。1972 年,她製作了史上第一齣華語音樂劇《白孃孃》,虧蝕一百萬;四十年後的今日,唱片公司不願替她製作音樂會DVD,她又再次自資,沒有宣傳,只旨在為自己的歌唱生涯,盤點總結。我跟潘迪華,相隔三代,但她的硬頸固執,我深深佩服。

潘迪華的音樂,從未真正流行,但現在回溯,卻真正反映香港:中西合璧,紛雜精彩。流行文化之中,不夠「味道」的,如香口膠,終歸無味;只有刻意營造的單一味道,同樣流於表面,有所缺欠;唯有五味紛陳,堅持硬頸,永不妥協,這樣的作品,才能流傳,成為經典。

BIGBANG 壓境,RubberBand 與香港其他流行標誌,不能滿足於能屈能伸的良好感覺, 更毋須東施效顰, 大跳Hong KongStyle。最重要的,是學效潘迪華,硬頸自我,堅持發聲,訴說一代人的真實故事。如是者,本土流行文化,方能在韓風之下,再次出發。


刊於2012-12-16 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Monday, December 10, 2012

RubberBand 只說了 1/3 個香港故事



昨晚去了紅館,看 RubberBand。十點觀察:

01. 觀眾年齡幾乎全部界乎20-40,exactly 是呂大樂口中的「第四代人」(另一個說法:是戰後嬰兒的子女)
02. 「我不敢跟同事說我來看RubberBand,這刻他們都在機場看Big Bang。」Big issue here.
03. 我認為有需要 revisit 這對 band 與 HK pop culture 的關係。
04. 重點不是他們代表什麼的一種 HK story,而在他們及其製作團隊如何意欲製造一個 articulated 的香港故事,還有就是觀眾如何 perceive 這個 message。
05. 這種 articulation 相當刻意,從主音六號的分享,至 Video wall 顯示的 symbols,都明顯有這種傾向。
06. 開始明白,為何觀眾層只會在20 - 40歲,而由一個四眼肥仔當主音的樂隊及其音樂又能夠打動這些觀眾。
07. 刻意營造的正能量 + 輕輕帶過的社會議題 + 對美好年代的懷舊眷戀 + 對於快樂、夢想及任何setimental elements的重視 = 第四代人需要的一切。
08. 全場氣氛最熱烈的歌是《睜開眼》,這相當切合這一代人與社會的關係 —— 要覺醒,但僅此而已。歌詞中的「回望那獅子山 / 還是會牽掛」更突顯了一件事:RubberBand 其實並沒嘗試去塑造一個 petite narrative,他們頂多是 rethink grand narrative 罷了。想完,更可能甘之若飴地接受。
09. 如是演唱會中途有一瞬我覺得自己在聽許冠傑的演唱會。
10. 結語:RubberBand 反映了這一代人的一半面貌、一半心事。是的,一半而已,噢,不,可能是三分一。另外三分二,或許就在機場博覽館,以及Hidden Agenda。

Sunday, December 09, 2012

期待更多王菀之——藝人與政治表態

「王菀之、麥兜,有乜關係?」這星期,香港小交響樂團舉行聖誕音樂會,以麥兜為主題,王菀之任特別嘉賓。遞過門票,換來友人劈頭一問。沉思半晌,想起剛在網上掀起的一場政治風波,我發現這對人豬之間,隱約有點聯繫。

「當別人在偵探般追蹤梁特首的房子,並從抽絲剝繭得出的新發現大感勝利興奮描述分享,我實在忘不了每天在盼望多點生果金幫補生活的長者們,他們每朝醒來的盼望,直到帶失望入睡,這樣又過一天。」

上周末,王菀之在Facebook status 寫下這段文字,網民鼓譟,群起抨擊,有的溫和理性(有條不紊地解釋關注僭建與長生津爭議,本無關係),有的人身攻擊(抽水、親共等指摘,不絕於耳)。真的受傷了的王菀之,其後兩度寫文回應既為誤會解釋,亦駁斥「胡亂攻擊而興奮莫名」的激進網民,為風波畫上句號。細讀王的一字一句,我先是輾轉,後是釋然。

輾轉,因有先例。藝人與政治扯上關係,不是新鮮事。上月美國總統選舉,奧巴馬支持者之中,就見George Clooney等巨星身影;當年韓農在港示威被捕,李英愛等更發公開信為之求情。香港藝人呢,上一次集體發聲,已在23年前的跑馬地馬場。當年在梅艷芳號召下,全港藝人一呼百應,輪流上台,逐一獻唱。向來政治冷感的演藝圈,一旦覺醒,力量不可小覷。不過那是六四啊。當年連梁振英也跟港人站在同一陣線,六四在香港社會發展歷史上的特殊性,由此可知。

此後二十年,香港藝人與政治,愈走愈遠。○三七一,香港人開始睡醒,藝人反而樂於沉睡。有份籌辦《民主歌聲獻中華》的曾志偉表示,藝員不要為湊熱鬧而上街遊行。對於藝人的政治潔癖,我們見怪不怪,甚至開始認定,香港藝人,只是不吃人間煙火的大娛樂家:現實世界之種種,貧苦大眾的喜與悲,他們都無知無覺。家駒名句「香港只有娛樂圈」,是最佳總結。

集體政治冷感與大陸市場

藝人集體政治冷感,當然與大陸市場有關。回歸以來,香港的普及文化愈發北移:本土電影消逝,合拍片成主流;電視港味蒸發,演員蜂擁北上。藝人的米飯班主,由香港觀眾,變成內地投資者。龐大市場,不敢得失,政治立場,自然保守。在電影《建黨偉業》亮相的影星,比在七一街頭露臉的,多上幾倍;為政府宣傳片獻唱的香港歌手,比起在紅館演出的,更加肉緊。藝人往建制靠攏,已成主流。

然而近年,情況有異。國民教育議題上,敢於說不的藝人,不屬少數:黃耀明、何韻詩等人,向來立足社會,關注時事,他們現身,意料之內;但連陳慧琳、容祖兒也不再噤聲,香港觀眾,大跌眼鏡。國教集會上,黃家強、林夕先後上台,萬人合唱《海闊天空》、《年少無知》,流行文化與政治,出奇湊近。娛圈中人開始樂意作政治表態,不單因為政治環境轉變,或是藝人逐一睡醒,歸根究柢,這其實反映本地普及文化工業的變遷。

英國傳播學者David Hesmondhalgh在《The Cultural Industries》一書中,就開宗明義,將文化工業一詞,由單數改成眾數,藉以反映當代趨勢:這個年代的普及文化的生產,由大眾傳媒游移至小眾工業。電視台、唱片公司作為文化工業核心的影響力慢慢流逝,圍繞在核心四周的小眾icon,以跨媒體、新媒體的狀態呈現,逐漸活躍。

於是我們看見,活躍於大眾傳媒的名人、巨星,比如劉德華、譚詠麟、林峰,依然深受傳統文化工業的生產模式制約,不敢踰越界線,發表意見。政治議題,仍是禁忌。但在這些流行文化標誌以外,新型文化代言人,夾雜人群,逐一現身。這些小眾明星,無視主流,隨意發表,或抨擊政府,或應對大眾。黃耀明、梁祖堯、藍奕邦、林一峰……例子多不勝數。作為小眾標誌,他們的政治表態,甚至更為目標觀眾受落。演藝圈的政治覺醒,其實與文化工業的分散,息息相關。

藝人表達立場 只得擔當卧底

要覺醒,發表立場的途徑不可缺。歷年香港大眾傳媒幾乎佔據娛圈所有言論空間。藝人要表達立場,只得擔當卧底,運用暗喻,游走流行,在文化工業內,大打擦邊球。陳奕迅一邊為《六月飛霜》力竭聲嘶,一邊肉緊獻唱回歸十五周年主題曲,便是實例。然而,這個年代,新媒體湧現,(小眾)藝人可以在網上(微博除外)義無反顧,高聲疾呼。娛圈的小型政治覺醒,有了條件。媒體之新,不僅反映在科技上,《黑紙》等作為另類傳統媒體的出現,又為藝人提供全新窗口,回應時事。大眾傳媒對藝人度身訂造的「大娛樂家」定位,開始扭轉。

想到這裏,開始釋然。王菀之與麥兜,其實相當近似:前者的音樂,作者主導,藝術先行。麥兜漫畫的製作,亦是同樣:擱下大眾口味,針對小眾市場,創作先行,靈活生產。很多年前,麥兜曾經被視為兒童讀物的平凡角色。只是後來,政治氣候轉變,集天真與現實於一身的這頭豬,開始身負重任,訴說香港故事的甜美與荒謬。麥兜跟香港人,一同經歷政治覺醒。

王菀之的言論,無疑得罪了某些港人,但麥兜又何嘗不是曾被特首收編擔任拜年短片的主角?這個年頭,藝人要政治表態,既因文化工業分散、新媒體掘起,而變得方便,同時又因議題之複雜、群眾的監視而變得艱難。若然遭遇王菀之的情形,大部分藝人肯定刪掉內容,簡短道歉,從此不碰政治,只談風月。像王菀之這樣,敢於面對,仔細辯解的藝人,其實更值得珍惜。

在這個平民、傻豬、藝人都覺醒的年代,最需要的,是互相尊重,槍口一致。


刊於2012年12月9日.明報星期日生活.P05

Tuesday, December 04, 2012

周二床上

早幾天讀《號外》。這期主題講 Restructuring Hong Kong,頗為耐讀。讀過專題,翻到後面,發現雜誌又在搞什麼周年回顧。上面刊載了鄧小宇一篇1980年寫成的舊文,描述當時雜誌創刊的艱苦與甜美。讀著,甚有感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最璀璨的黃金年代。掩卷,百感交集。從來不是《號外》的忠實讀者,又或者該這樣說 — 這本雜誌根本不屬於我的年代。它的光榮年代,跟香港流行文化的美好時光一樣,一去不返。

但我想起丘世文。不,應該是顧西蒙。十分記得,四年多前大學一年級,y 跟我提及一本名為《周日床上》的書,以及那個稱為顧西蒙的作者。她說,中學時代讀這本書,心裡萌生跟作者相逢恨晚的感覺。然後她嘗試搜尋丘氏之種種,方曉得原來作者1998年已因腦癌離世。那種相逢恨晚的惆悵,更是深切。當然聽到她的推介,我從圖書館借來了這本書,讀了一遍,同樣覺得很有共鳴。然而在共鳴之外,仍然覺得有什麼缺失。我跟故事裡 Simon 的想法,始終有道無法填補的縫隙。

四年後,重新拾起此書。在人流如潮的火車月台上,在午後寧靜的小餐室內,在曾經熟悉的大學圖書館內,再次閱讀《周日床上》。終於明白當年那份共鳴感缺欠的,是什麼。

揭捻著書頁,內心卻在翻騰。這個故事的主人翁,未免太熟悉。他的想法,他的呢喃,他的性格,又未免太切中我內心深處那小角落了。讀著書本,我想起了許多許多的事情,和許多許多的人,在這幾年間。時間總是過得這樣的快,日子總是一點一滴而又杳無痕跡一般的在蒸發。我曾經以為自己會是其中一滴水點,呆在原地,不作聲,然後時代會把我揮發掉。我會由液體,化成氣體,擴散,然後再凝結成另一種形態的水珠。

但原來不。時針與分針不停相遇,分離,重遇,再別離,而我這點水仍然在原地,沒有蒸發,沒有流動,不動聲息,一如最初。旁邊的小水點,都已經在滾動、流走。有的相聚、結合成更大的水點,當中有的會分散,再流動,再相聚。有的則被微風蒸發,飄浮,吹走,然後落地,凝結。離離合合,散散聚聚。人固然如此,水又何嘗有異。

站在鏡前,我看見了自己。這個自己,何其親切,因為一切不變。四年過去,我不單沒有脫離顧西蒙的影子,甚至像命中注定般拖著這道尾巴,不吭一聲,慢慢地,變成了這個虛構人物。

《周日床上》之所以得名,全因主角多愁善感,每逢周日早上,睡與醒之間,總窩在床上,輾轉,胡思,亂想。對我而言,這種胡思亂想的狀態,從不止在周日床上發生。就像這一刻,和下一刻,我的思緒都同樣紊亂而整齊,複雜而單一。我得接受自己是如是這般的一個人。

Sunday, December 02, 2012

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喔 — 梁振英和盛品儒的謊言

(原文刊於2012-12-02明報星期日生活P01版。此為未經刪節版,完整得多。)


這個星期的香港,非常鬱悶。凝視窗外,雨下過不停。翻開報章,來來去去,都是那些人、那些事——不是盛品儒王維基隔空開戰;便是梁振英與僭建相互糾纏。聽見盛品儒的「收視四六開」、「請王維基自首」,我鬱悶;再聽見梁特首的「開誠布公」、「僭建已不存在」,悶極欲吐。

 Ralph Keyes 曾在著作《The Post-Truth Era》直言,我們身處的,是一個沒有真話的年代。撒謊,早已成為社會常態,但教人鬱悶的是,在這個時代的香港,即便謊言被揭,撒謊者仍然面不改容,肆無忌憚。這種常態,有點陌生。因為社會曾經教導我們,說謊有罪。日本小孩子在勾手指做約定時,會唱一首歌:「說謊的人,要剁指頭、毆萬拳、吞千針。」香港的小孩子,仍然流傳一句說話:「講大話,甩大牙。」靠嚇,向來都是教導小孩的重要伎倆。童年時代,每個小孩都曾經被道德教育:說謊,對自己、別人、社會都有害,十惡不赦,可免則免。

這種非黑即白的邏輯,我不同意,於是還原基本,找本童書,看看這個世代,又是如何。黃巴士出版的《說謊,對不對》,色彩斑斕,內容吸引。翻揭內頁,方曉得原來這本童書不再滿足於單純灌輸「說謊就是不對」的概念,反之期望勾勒說謊行為的複雜性。閱讀德育故事,梁振英與盛品儒的面貌,突然浮現。撒謊行為,相當複雜。與其單純指摘,不如抽絲剝繭,仔細解構。書中給孩童設計的三道問題,同樣適合我們思考。

 1. 你知道,說謊背後有不同動機嗎?

 撒謊行為,種類繁多。分類方式,在於動機。政評網站《Global Politician》主編Sam Vaknin按照撒謊者的動機,提出謊言的八大種類,梁振英與盛品儒的謊言,正好屬於其中兩種——前者營造煙幕(smokescreen),後者純為功利(utilitarian)。煙幕性謊言的目的,旨在掩飾,隱瞞真相,誤導他人。梁振英之所以以為玻璃棚是前任業主所建,以為自己第一次處理僭建問題,以為僭建密室只有200呎,為的,是在全體港人面前,隱藏真相——這個特首,知曉自己雖登首長之位,卻無民意支撐,僭建風波一旦揭發,威信勢必動搖,於是篡改事實,亂編藉口,諉過他人,開脫己過。上任數月,功績未見,煙幕四起。連番煙幕,既令市民看不清真相,更令政府看不見民心。官民之間,愈走愈遠。

 盛品儒說謊動機,則是另一極端。他之所以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將「收視四六開」、「香港良心」等笑話,反覆運用,全為一個目的:忠心護主,謹守叔訓,阻止發牌。這種謊言,結構內容,純為功利。有別於梁振英以煙幕刪改鐵一般的真相,盛品儒的功利性謊言,嘗試捏造不存在的事實,試圖說服他人,亞視有存在價值;王維基是魔鬼、壞人。這類功利謊言,最常見於銷售行業:銷售員、經紀虛構數據,編作理由,為的不過是「搵餐飯食」。要成功以謊言騙人,功能性說謊者通常都有同一特徵:連自己也相信這假話。只是編纂謊言與銷售技巧一樣,有高低之分:高手教人信服,低手令人噴飯。盛品儒,顯然是後者。

 2. 你知道,說謊不為身邊人接受嗎? 

「說謊的人,會被眾叛親離。」這是兒童德育故事的典型教訓。然而,在現實世界,說謊者反而會因謊言而被簇擁。故此,Ralph Keyes在著作指出,在現代社會,最常撒謊的,往往反而是治療師、律師、政客等廣受尊敬的職業。在這個「後真相年代」,適當的謊言會讓人贏得尊敬,落得群眾嫌棄下場的,通常不過因為謊言被揭穿。盛品儒跟亞視,正是當下例子。「收視四六開」被證實是純粹混淆視聽;「香港良心」被發現內裡染紅……一連串的謊言,一次次被揭穿。港人反應,如同《狼來了》故事裏的群眾一樣,起初心存希望,最終死心遠離。然後,盛品儒的誠信,跟亞視收視一樣,跌至冰點。仍然深信不疑的人,可能只剩下王征。

 《狼來了》的故事,膾炙人口。它告訴天下小孩,謊話不能說多於一次,否則一旦被揭,便會被人唾棄。這個故事,放諸現今,似乎需要改寫。看看梁振英,不住撒謊,謊話不住被識穿,然而身邊家臣,不離不棄,連日以來,捨身護主:先有蔡涯棉解畫,說「事情不涉及誠信,市民對特首高官過份嚴苛」,後有羅范椒芬義正詞嚴指稱僭建「其實很平常」……護主之情,溢於言表。撒了謊被揭穿,不但毋需道歉,身邊人還會出言相助,呼喊大眾。這個現代《狼來了》故事,教壞細路。

 3. 你知道,說謊要承受後果嗎?

 這個年頭,說謊的人,往往大搖大擺、逍遙法外。箇中原因,歸根究柢,都拜群眾所致—有時我們過份相信自己身處「後真相年代」——Sales撒謊,律師撒謊,特首撒謊,理所當然。於是,儘管梁振英的「語言偽術」被洞悉,即使盛品儒的指控如何脫離現實,牛頭角的九嬸、西營盤的七叔,依然相信,公眾人物說謊,無大不了。

 的確,梁振英的地下密室就算大如維園,對普羅市民影響,仍然不過爾爾。可是,謊言可怕之處,在於它會不停複製,重覆發生。過去四個月,梁振英說過「國民教育不存在洗腦成分」、「新界東北是香港人的新市鎮」、「沒有西環治港這回事」……這些話聽起來,堂皇合理。只是我們也得記住「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的真實含意——撒謊者,為掩飾被識穿的大話,往往用另一個謊言蓋上去。如是者,謊言一個個被吐出,針一根根要吞進。

 僭建風波,絕非個別例子。這個謊言只是一扇窗,而這扇窗,讓港人得以窺見特首的真實面貌。

Sunday, November 25, 2012

「香港人的新市鎮」—政府新式洗腦武器

「每一代香港人,都應該有安居樂業的空間……」這句廣告對白,最近幾周,不住盤旋於腦海。如此高效的「洗腦」效果,令人想起一個廣告界的傳說﹕1957年,James Vicary聲稱曾經進行一次市場學實驗﹕將汽水與爆谷的廣告字句,偷偷放在一齣電影的菲林裏,每隔五秒,每次閃現0.003秒。他表示,雖然觀眾「看不見」這些閃動的字句,但廣告信息卻透過潛意識,影響觀眾行為。實驗結果,令人瞠目﹕汽水與爆谷的銷量,分別錄得18%及57%的增長。及後,此實驗結果縱因有難造事實之嫌被推翻,但關於廣告本質,究竟屬於欺騙(cheating)還是勸說(persuasion),爭論從未休止。

無論如何,透過廣告觀察社會,是古老行業。在電視行業盛行的年代,這類研究,尤其普遍。回歸之前,匯豐銀行製作了一輯「漁夫廣告」,大受歡迎。廣告採用黑白片的形式,以精簡畫面,配合人物獨白,注入感覺,重塑歷史。「香港地,搵唔搵到食,都係睇自己嘅啫!」漁夫一番話,港人共鳴。當時馬傑偉分析文本,點出看似紀錄片的廣告背後,其實暗藏強調個人努力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這個背後信息,置在銀行廣告,合理非常。放諸時代背景,這種「香港精神」的呈現,同時隱含對回歸過渡「一切不變」的美好期許。

心理暗示與現實
分析商業廣告文本,我們可揪出主線﹕商家如何以符號建構廣告,勸說又甚至欺騙觀眾購買自己的商品。這個年代的樓盤廣告,多賣美人,少見實景;法文比較多,中文比較少。商家企圖以哄騙方法游說顧客,由是可知。不過,商業廣告,要放大優點,縮小缺點,甚至借用比喻,搬弄符號……我們都覺輕鬆平常,畢竟商家生存目的,正在於「在商言商」。為利益,可以不擇手段,許是香港精神的一部分。然而,看待政府廣告,群眾期望,當然有異。

曾經正義的政府廣告
廣告人畢明曾說,對創作人而言,拍政府宣傳片的機會,猶如生日禮物,全因箇中並無商業包袱,要傳達的信息也明確單一。在網上搜尋陳年政府廣告,發現昔時政府電視宣傳片,特點統一,類型亦可明確分為以下三種﹕第一類,旨在警告。無論是找前小偷勸觀眾「小心扒手、保管好財物」,抑或呈現毒品禍害,高呼「不可一不可再」,甚至設計經典的「生命冇Take2」口號……這種廣告,旗幟鮮明。長久以來,警誡式廣告,一直佔據政府宣傳片最大比例,亦最為電視觀眾受落,原因無他,撲滅罪行、遠離毒品,正常之至。

至於,第二類廣告,則通常在新法例、新政策實施後,反覆播放,藉以面向公眾,傳達資訊。近期例子,有$6000計劃、新界村屋僭建物申報。以$6000計劃為例,新一代或可於網上瀏覽領取款項的方法,但對年長一輩市民來說,電視熒幕上言簡意賅的政策說明,甚是重要。這類說明廣告,有其存在必要。最後是第三類廣告,針對社教化過程(socialization),針對家庭觀念、公民身分、環保意識等價值,向大眾灌輸傳統一套。「兩個就夠晒數!」是當中經典。

由「兩個就夠晒數」到「起錨」

直至近年,警告、說明、教育這三類廣告,依然存在。但在三者之間,第四種廣告,逐漸浮現。往前追溯,這種廣告的流行,始於2010年。

當時政府正推銷政改方案,民意僵持。於是與之相關的電視廣告,忽然湧現﹕先有名人現身,訴說港人熟悉的「向前行」精神,高呼「起錨」;後有母親為女兒製裙的「信任讓夢想成真」及芭蕾舞者重複舞步的「原地踏步,點會有進步」兩段比喻。這種廣告,開始成為主流:空有口號,缺乏內容;擅用比喻,隱惡揚善。放諸商業廣告,見怪不怪;用於政府宣傳,唇亡齒寒。市民期望政府,廣納民意,充分諮詢,偏偏第四類廣告,存心隱瞞,旨在促銷。

為何促銷?跟先前所述的三類廣告不同,第四類廣告所陳述的政策、法例,尚未實行。之所以要大賣廣告,好聽一點的原因叫「諮詢」,但觀乎廣告內幾無實質引例,與其強說諮詢,不如改稱「瞞騙」﹕先以廣告騙來民意,再挾民意以令議員,政策落實,暢通無阻。

我們於長者生活津貼的宣傳片中聽到,由一位婆婆聲演的一句「早啲推出就好喇」,刺耳非常,箇中意圖,顯而易見。政府的促銷思維,基本上與當年以「買電視,平霸啦!」作招徠的商家,並無差異。

濫用香港精神 逃避政策內容

平霸早已結業,硬銷亦不流行。政府促銷,有時也來軟的。最近日播夜播的新界東北發展區宣傳片,以父女、母子為主題,調子輕鬆,頗為討好。問題在於,整個故事與新界東北有何關係?片段中信息強調家庭(母子篇),重視進步(父女篇),都是政府刻意嘗試引起共鳴的「香港精神」元素,但單純運用如此一個比喻,去說服市民支持這個「香港人的新市鎮」,跟汽水品牌慣常在廣告營造歡樂氣氛,將觀眾的心理需要,投射在實質毫不相關的商品上面,伎倆有何分別?整個廣告,缺乏實證(連最基本的發展區在哪裏,也沒提及),挪用溫情,搬弄符號(全部取景沙田,符合群眾對新市鎮的憧憬想像),販賣地道(街市、菠蘿包、午餐肉),壓根兒就是商業廣告。將商家應付消費者的思維,用於處理市民需求,是另類「官商勾結」。

政府作假情何以堪?

更教人無奈的是,商業廣告失實作假,我們還可向通訊事務管理局反映,到消委會投訴,但政府廣告呢?無論如何虛情假意,怎樣貨不對辦,市民依然投訴無門。政府,有時比商家,更加可怕。

中央政策組首席顧問邵善波最近直言,這個年頭,政府要打輿論戰,鼓動民意。而新式政府廣告所呈現的,恰恰是這場輿論戰的真正策略——

不在鼓動民意,而在騙取民心。



刊2012-11-25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November 18, 2012

香港人為何離棄亞視?

「我曾用《開心大發現》相授的方法,快速摺疊衣服;也曾經掌心冒汗,靜待陳啟泰的『最後答案』;更嘗過迷戀鮑起靜的演技、萬綺雯的長腿……」亞視政總集會直播結束,資深亞視擁躉先是追憶,後是哀鳴: 「從此亞視,與我無關。」友人態度,斬釘截鐵。關掉電視,我倒抽一口氣,扼腕沉思。

歷時個多小時的集會,內容嚇人。藝員上台唱歌助興,王征率領俊男美女大跳《江南Style》,加上群眾喊口號時沒精打采……難怪集會結束,批評聲音,如潮湧來。查看網上留言,偷聽朋友觀感,歸納社會反應,大致分為兩種:第一種反應,以社會公義為論述前提——濫用大氣電波,滿足亞視私慾,既不公,又不義。這說法,廣見媒體、議員,批評理據,鏗鏘有聲。然而,群眾聲音,卻明顯偏向另一極端:訴諸情感。於是,張家輝在電影裏揶揄亞視的名句被反覆引用,大眾嘲笑亞視老套、騎呢、不知所謂,甚至聲言「執笠好過」,直截了當。這種反應,令人好奇。在這個「電視已死」的年代,一家觀眾數量大概只剩10 餘萬的電視台,如何能開罪大部分香港人,招惹一面倒的斥罵聲音了?

這個年頭,嘲弄亞視的人多,真正收看的人,恐怕甚少。更多的香港人,單純將亞視當成聲名狼藉的品牌、人見人怕的符號。作為signifier,亞視起碼向大眾傳達了兩種感覺:一、落後。亞洲電視,一路走來,總被視為老套不堪、遠離時代。幾個月前,亞視首播陳奕迅新歌《重口味》MV,大玩80 年代情懷的MV 內容,配合亞視台徽,被網民視為「可一不可再的絕配」。亞視的大眾形象,由此可知。翻查節目歷史,由90 年代一連串有關潮州人的電視劇,至近年大行其道的師奶韓劇,甚至是年前台慶騷的陳設、編排,亞視節目之不合時宜,始終如一。每年維港煙花匯演,無綫亞視同時直播,但在兩者之間,後者總被摒棄,只因觀眾看來,亞視畫面,總較遜色。慣性收視差異,不單緣於按遙控器時的反射動作,更源自大眾心目中對亞視產生的刻板理解。

棄大眾 取小眾

「不是有沒有觀眾的問題,亞視當然有人收看,最重要是,有什麼人收看……」政總門外,胡恩威上台發言,令人冒汗,但這一番話,所言非虛。現在還看亞視的,是另類觀眾。這些觀眾,或厭倦無綫的典型劇集,或痛恨電視台毫無政治立場,於是安坐家中,看胡恩威論政,欣賞《ATV焦點》。揭開亞視節目表,確實發現,比起無綫,他們更看重小眾。友台不願、不敢製作的,比如時政、清談節目,亞視大量生產。這種針對小眾觀眾市場的舉動,放諸公民社會,本來相當可取。只不過亞視畢竟是大眾媒體,棄大眾、取小眾的另類取態,說不過去。更何况,亞視之另類,亦見於節目安排:一個節目,竟可一天重播4 次;一次台慶,竟可重播一年。網民要求亞視「放過香港人,別再重播台慶」,箇中情感,相當真摯。節目另類,安排另類, 管理另類…… 亞視作為signifier,漠視群眾,另類極端。

曾是港人老朋友

這星期,香港人與亞視割席絕交,我有點難過。因為亞視,曾是香港人的老朋友:70 年代劇集《變色龍》題材環繞港人熟悉的人和事,呈現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90年代的《今日睇真D》開創將娛樂、生活資訊結合成節目的先河;曾志偉跟林敏驄合作的《開心主流派》,玩食字,搞爛gag,非常地道,絕對香港。最近10 年,亞視製作《百萬富翁》,播放《藍色生死戀》,前者既貼近港人的集體願望,又符合「知識就是力量」的主流價值;後者催淚、動人,終成韓流襲港的先浪。環顧現在,相較無綫,亞視節目,縱然乏味,卻更能回應時局,反映香港。這個香港故事,我們為何厭惡?

尋找答案,或許得追蹤身分認同。數天前,馬傑偉與馮應謙發表有關香港人身分認同的民調。大部分本地報道焦點,均是「國族身分認同創新低」。這個結果,意料之中。翻閱報告,更有趣的,在於「中港印象差距」項目。調查問及被訪者對多項有關香港人及內地中國人的印象,比如「自律」、「醒目」,逐項評分,然後從兩種評分之別,得出港人對自我及內地人印象之差距。結果顯示,最近兩年,這個差距,大幅增加。分別最大的,在「自律」、「重視言論自由」等自由社會的公民價值。讀到這裏,亞視台徽,忽爾浮現。

這些年來,香港人對亞視以及內地中國人的觀感,正好脗合。回歸以前,香港對於內地人的觀感,總是落後老套、騎呢另類。《網中人》阿燦狂吞漢堡包一幕,乃這種中國想像的最佳縮影。97 前,學者預言,這種「落後中國vs.現代香港」的想像分野,該會隨着中港接觸日漸頻繁,逐步消失。事實上,調查顯示,回歸首5 年,無論是「自律」還是「西化」,港人對自我及內地人的印象差距,均有所收窄。換句話說,早幾年,港人想像中的中國內地,不再落後。然而,近年來,隨着新媒體的興起,以及與自由行旅客的接觸日增,香港人再次窺見內地,以至內地人,於法治、文化、人權等範疇的陰暗一面,中港之間的「先進—落後」對立面貌,再次形成。

老套 親中 騎呢 挑釁

這跟亞視有何關係?對港人來說,亞視形象向來都是,老套,但本土。不過近年,隨着王征上台,亞視立場,逐漸親中;原來的香港故事,開始染紅。於是,亞視的「落後」形象,跟港人的中國想像,緊密相連。香港人之所以嫌棄亞視,不僅因為其台慶MV 騎呢老套,不自量力,更因為《ATV 焦點》,指罵學民,挑釁港人。剖開群眾對亞視的厭惡觀感,我們發現,摻雜其中的,原是對中國內地的不滿情緒。亞視、內地,兩種「落後」,扭作一團。不得民心,群眾唾棄,理所當然。

香港人離棄亞視,全因亞視率先遠離港人。



刊於2012-11-18明報星期日生活004版.果欄

Friday, November 16, 2012

社會學與我

這年campaign,逗留時間不長,但感受良多。

我的下下下下下莊上次說,我們的Journal想做到「Practise Sociology」,而不是單單告訴別人「What is Sociology」。我聽見,有點感動,但心情依然,七上八落。

What is Sociology?

這個問題,我由Year 1上莊開始思考,一直沒有答案。Model answer我當然曉得,但懂得答案,不代表能夠回答問題。對於這個學會,我有承擔。特別是學術部分,我於心有愧。多年來,在Mock campaign,在campaign,我都不懂得怎樣教導Academic Secretaries。What is Sociology? 看似簡單,實質艱難。

直至這一年,我看到了曙光。這道光線,並非由新一屆莊員散發。相反地,他們將黑暗呈現,我因而瞥見光明。

從他們的mindset,我曉得了What is NOT Sociology——搞老香港懷舊counter,歌頌昔日美好;死命講個人,忽略群眾;嚮往家庭,因為和諧……他們的思考前設,與社會教他們學懂的事,完全無異。他們口中所言的,正與社會學家意圖推斷、反思、解拆的論述,完全相同。

如果坐在台下旁觀,分析台上十二人的想法從何以來,又如何被建構,會是非常好玩的社會學習作。

另一件事。翻開Year Plan,看到其中一個關於香港電影的活動,宗旨相當刺眼:用Mass culture theory解構現時的香港電影。我讀過課本,曉得這些理論經已過時,因為群眾會思考,文化從沒有高低。但這些知識,終究留在課本。然而,當我著台上會眾,提出一些高級/低俗的港產片時,我終於從他們口中的答案,發現實踐/反思社會學理論的可能。

「我認為周星馳的電影,比較高級。因為內裡有訊息,看後有思考。」「黃秋生的人肉叉燒包,很cult,很高級。」「低俗喜劇、肉蒲團、喜愛夜蒲,賣弄性意味,低俗非常。」

聽見這些答案,我雙眼發亮。我相信,假如Dr Ng聽見這些答案,同樣會笑。雙眼發亮,會心微笑,只因為,原來在這批生於93、94的年輕人心目中,周星馳已經變成了高級電影的代表。在90年代,周星馳曾經被視為「無厘頭」的代表,家長罵他教壞細路、社會責他敗壞風氣。二十年過去,同一齣電影,由低走高,不就證明,Mass Culture theory已經難以解釋現在的文化現象嗎?觀眾理解會改變;文化品味會流動,Audience早早已經有名有姓,有年齡差別,有時代背景,完全不單是mass了。文化理論,不能一成不變。

想到這裡,內心寬和。這,也許就是Academic secretaries應該要做的事情:由個人現象,反思社會,提出假設,反覆論證,推敲結論。社會學,應當如此。Practise Sociology,應當如此。

嗯嗯。不多談了,要寫稿。繼續嘗試在字裡行間Practise Sociology。努力實踐,努力練習。這一期,關於亞視,以及香港人。

有點疲累,有點得著。諮詢大會從來都是讓兩方得益的好時機。這樣的一次Campaign,我收貨。

Sunday, November 11, 2012

時代把我們綑在一起

「是一種被偷窺的感覺。」半個月前,友人分享自己對facebook 的觀感。她曾經凍結帳戶,復又回歸;現想再次離開,又有顧慮。拉拉扯扯,爭持不下。我聽着分享,心不在焉——兩年前,為標奇立異,我進行了一次「實驗」,模仿隱君子戒毒的方式, 一整個月, 咬牙切齒, 杜絕facebook。限期過後,將自身感受寫成報告,在這裏刊登(2010 年10 月3 日),聲言從此戒毒,遠離虛幻。兩年過去,現在重看,面紅耳赤。

面紅,因為食言。實驗之後,我確實認為深藍網站上眾人裸裎己身,面目可憎,只是隨年日逝去,漸覺難以與之割捨。思前想後,只得妥協,重返facebook,但實行「三少三多」——少分享,多八卦;少思考,多吹水;少判斷,多發問。告別認真,擁抱膚淺——以此態度,與虛幻世界相處,感覺舒暢。如是者,我與facebook,重修舊好。本打算以此勸告友人,不用杞人憂天:facebook 時代,吵鬧紛亂,你以為自己被偷窺嗎?其實沒人認真留意你的一舉一動。結果,還未來得及告訴友人,這星期便發生「$500 人情」一事。端詳截圖,細讀留言,冷汗開始直流。熒幕上映的,是一堂道德教育課。

道德教育,簡單來說,就是教我們behaveourselves。要教育,必先有一套規矩。這套規則,亦即社會學家口中的social norm,會隨時日流動變更,形態複雜。複雜,所以需要學習。學者說,這個學習過程,多靠心領神會,少有刻意言詮。至於授課的「老師」,則多來自學校、家庭與媒體。

「人情港女」一役,媒體的「授課」任務,尤其明顯。

平凡人上頭條?

「身為平凡人,怎樣能夠(在不犯法的前提下)登上報章頭條?」這個問題,我的朋友曾圍圈討論。你一言,我一語,吵了半天,都沒答案。現在答案卻昭然若揭—— 「$500 人情」事情發生翌日,我赫然發現是日免費報章頭條主角,竟是平民港女。晴天霹靂,翻查往事,仔細回憶,腦海浮現了兩個港人熟悉的名字。原來,平民現身報章頭版,不是新鮮事。

第一個名字,叫陳健康。1998 年底,他的妻子不堪丈夫北上尋歡,遂把兩個兒子拋下樓,自己也一躍而下。倫常慘案,自然成為傳媒焦點。當時陳健康面對記者,這樣回應:與妻早沒感情,所以不覺特別悲傷。如今妻子求死,更樂與尋歡結交的內地女子,雙宿雙棲。報道一出,全港嘩然。傳媒連日追蹤,港人好奇八卦,這個「人辦」的荒誕故事,在全港市民眼皮底下上演。在頭版讀到陳健康事迹的我,眼瞼跳動,如上一課:要behave yourself,因為你的一舉一動,傳媒在監視。即使是平凡人,一旦行差踏錯,會有機會被捧在大光燈下仔細逼供,群眾齊齊唾棄,讀者紛紛叫囂。自此,我循道守規,尊重婚姻,孝順父母,做個好人。

八年後,報章頭版出現另一平民名字:陳乙東,即「巴士阿叔」。2006 年,他因為「有壓力」,在巴士上層與青年展開罵戰。過程被旁觀者用手機拍下, 上載Youtube。結果片段廣泛流傳,人人熱議。觀眾聲討陳乙東「惡人先告狀」兼夾雜粗言穢語,一夜之間,巴士阿叔成為家喻戶曉的頭條人物。報章頭版連日報道阿叔動向,雜誌挖掘粗豪男子不為人知的種種隱私。讀着報道,眼瞼又跳,又上一課:要behave yourself,因為你的一舉一動,路人在監視。身處公共空間,我的說話、行為,隨時被人攝下,公諸於世,庶民犯法與天子同罪。想到巴士阿叔的窘態,我吞吞口水,從此在公眾地方小心翼翼,不敢抓癢摳鼻、說人壞話。

你的一舉一動網民在監視

因為陳健康,群眾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會被傳媒公審;因為陳乙東,市民學懂自己的舉動,會受路人監視。在現實世界,我們內心有刺,不敢造次。情緒需要抒發,由此看來, 網上世界, 多采多姿。在facebook,在論壇,人們自彈自唱,高聲喧嚷。直至「$500 人情」事件登上頭條,我們又忽爾驚覺,網上空間,亦不安全。待嫁新娘在facebook 高斥「做$500 人情就不要來」,本是私事,用以宣泄情緒,又或警惕友人。怎知對話被廣傳,新娘子變成「人辦」,網民斥責,群情洶湧。有好事之徒更揪出新娘的個人資料、私密照片、昔日情事,公諸於世,與眾同忿。我凝視熒幕, 隔岸觀火, 再被震撼教育: 要behave yourself,因為你的一舉一動,網民在監視。想起待嫁新娘,我拭去冷汗,從此立志在網上世界謹言慎行——大眾讚好的,不敢反思;大眾唾罵的,不敢維護;大眾悲痛的,不敢不哭……這是社會教我學懂的事。

友人說, 用facebook 像被偷窺, 這種感覺, 傅柯(Michel Foucault) 早有預言:「我們的社會不是奇觀社會,而是監控社會……我們既不在露天劇場、也不在舞台上,而是在全景機器中,自作自受,因為我們是整個機制的一部分」。英國國內現時安裝了200 萬個閉路電視鏡頭,有人批評,接受監視的,不是罪犯,而是平民。然而,從「陳健康-陳乙東-人情港女」的過渡,我們開始明瞭,最可怕的偷窺,並不在於實質存在的鏡頭,而在無所不在、似有還無的萬千眼睛。這些眼睛,不單會眨動,會偷窺,還會起底,會留言,會分享,威力強大。

如何避免被偷窺? 遠離facebook、WhatsApp 等玩意,豈不大功告成?然而在這個年頭,這個朋友約會從facebook 發起的年頭,這個上司間以WhatsApp 向你曉以大義的年頭,要遠離科技,無異遷入深山,與世隔絕。棄用功能多多的facebook,改用傳統單一的MSN?不好意思,MSN 明年也退役了。是時代,逼令我們不回首,往前走。

「科技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是小學教科書的論述。現在重溫,另有體會。這種力量,與時並進,愈拉愈猛。如今,就算是陌生人,亦因時代演變,科技進步,被迫捆在一起:呼吸同步,心跳同步,哭笑同步。然後,你不小心目睹我失言,我不慎聽你說着情話。被時代綑在一起,人人反應不同。有人享受快感,有人痛苦呻吟。

這種束縛,是有點病態。


刊於2012年11月11日.明報星期日生活.011版

Sunday, November 04, 2012

《爆足一周》的 垃圾社會學

活地亞倫(Woody Allen)曾經批評美國電視: 「比華利山太清潔了,他們不丟垃圾,他們把垃圾倒進電視。」若批評香港電視,更加簡單:我們的電視節目,確確實實,產自將軍澳垃圾堆填區——看《爆足一周》,這種感覺,何其濃烈。

感覺相同的人,不在少數。節目播出以來,群情洶湧;惡評聲音,排山倒海。看到網民的大力鞭撻,我開懷。落井下石的原因簡單:月有陰晴圓缺,節目有高低雅俗。《爆足一周》,顧名思義,揭人隱私,小事化大,聒噪吵鬧。我記得,呂大樂跟同窗年輕時曾經組成「大眾文化行動組」,在佳藝電視門外,抗議成人節目《哈囉夜歸人》,教壞細路,敗壞風氣。我素來冒認知識分子,仰望社會學家,鄙視節目,理據十足。

結果三星期後,《爆足一周》宣告腰斬。聽到消息,我與網民,一同歡呼。歡呼過後,開始心虛。心虛,因為問題浮現——為什麼節目會被腰斬?一星期以來,網上議論紛紛,有網民大讚TVB 果斷英明,順從網民意願;又有人分析說,這種節目,無聊低俗,港人厭棄。這些答案,我不接受。

聽從民意, 腰斬節目?

去年《天與地》被捧為「神劇」,破格創新,超越時代;但遠離電腦熒幕,跳出輿論框架, 「神劇」收視,仍舊低迷,可見傳統觀眾,偏執依然。網民從不等同大眾,TVB 聽從網民民意,腰斬節目之說,未免自視過高。至於香港人厭棄低俗,聲討八卦的說法,更是匪夷所思:君不見鬧市報攤旁,總因路人掃視雜誌封面,移動緩慢,導致人頭湧湧。香港人愛好八卦,人所共知。

《爆足一周》腰斬,絕不簡單,因為腰斬節目,乃罕有之舉。翻查文化研究讀物,原來數十年來,如斯案例,寥寥可數。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1980 年無綫劇集《輪流傳》。這齣原定80 集的長篇劇群星雲集,卻因收視不濟,播映至第22 集,便告腰斬。曾經風靡的長篇劇種,於電視史上從此告一段落。當時有評論指,《輪》劇內容牽涉太廣,介紹過多,節奏太慢,觀眾不喜歡。林奕華則說過,《輪》呈現女性地位轉變、語言的衰落,意識相當前衛。將兩者拼湊,《輪流傳》被腰斬的時代背景,有迹可尋。

多年以來的電視節目,口碑差劣、收視欠佳者,多如繁星,但實質被斬的,不出五部。由此可見,要被腰斬,節目本身固然有「過人」之處,但扮演更重要角色的,是社會氣候、群眾行為。換社會學家的口脗說,只要挖掘被腰斬節目的形式、內容價值、符號含義,推敲腰斬原因,當時當刻的觀眾心跳、社會風氣,自然無所遁形。腰斬節目的死因調查,是社會學習作。

反映社會, 折射時代

《爆足一周》之死,反映社會,折射時代。

有一門派的文化學者主張,觀眾不單被動接收資訊,同時主動以心理需要來選擇訊息內容。查小欣之前的商台節目《茶煲裡的查篤撐》之所以廣受歡迎,正因其播放時段,在早上——家庭主婦一邊處理家頭細務,一邊收聽明星瑣事,午飯時段,又或買餸時候,就能以此作為話題,三五成群,起哄聊天。至於《爆足一周》,周日晚上播映,觀眾看完,就得上牀休息,翌日起牀,又被別的資訊衝擊。結果,節目「爆」的料,觀眾都用不了。既用不了,收看意欲,就會低落。沒錯,香港人是八卦,但八卦,要講時機。

時機適合,也不保證什麼。傳播理論大師Marshall McLuhan 說過, 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傳播媒介、節目內容與觀眾之間的關係,決定一切。《爆足一周》的內容,原意是參考八卦雜誌編輯室的會議。開會,當然缺乏畫面。是以,我們只看見幾個人在熒幕裏反覆談話、忖度、嬉笑。

這種形式,放諸電台,或許生效,但在電視熒幕出現,觀眾難以接受。許多年前,外國家庭流行肥皂劇,由家庭用品商號贊助,專供婦女欣賞。劇集多於白日播映,並以對白帶動劇情,讓主婦做家務時,或耳聽故事發展,或偶爾分神一瞄熒幕,便足以獲取應得娛樂。節目形式主導觀眾取向,將肥皂劇與《爆足一周》對比,我們自會發現後者弊端:為何我們要安坐沙發,看人家開會,談着漫無邊際的閒話?

八卦愈深入, 愈吸引你或者會問,《最佳男主角》同為清談節目,亦於晚上播映,兩者迴響,為何天淵之別?那是因為這些年來,香港人的八卦需求,愈發深入。對於港聞,如長津、半自由行,大部分人,無意深究。娛樂新聞,卻是相反,愈深入,愈吸引。這也是《最》奪目之處——著名影星,放開懷抱,談論往事,揭露隱秘。電視機前的觀眾看得開懷,因為言談之間,我們抓住了巨星的個性。節目完結,類似「原來黃秋生好有料」的評價,不絕於耳。看《爆足一周》,我們獲得了資訊,卻帶不走觀感。這個年頭,香港人對明星,對媒體,要求愈來愈高。流言、緋聞、澄清,都沒有意思;吸引眼球的新關鍵,在於「矛盾」、「個性」與「故事」。

最大弊病, 在於一周

最後一點,更能突顯時代。《爆足一周》的最大弊病,在於「一周」。香港人八卦,除了要有用、深入、一矢中的,更要快。這個年頭,娛樂新聞,無時無刻,處處可見。這一代人,擦擦微博,翻翻即時新聞,瞥瞥facebook,藝人資訊,盡收眼底。更重要是,在網上平台,眾人留言,只要有節有理,人人都是opinion leader。

既然如此,還有誰要靠電視機裏的幾個「專家」,咀嚼資訊、反覆推敲,得出結論?

《爆足一周》是否垃圾?很可能是。然而,在這堆填區產品身上,我們窺見了社會。



刊於2012-11-04.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October 28, 2012

尋找新香港人

重陽時節,有人登高,有人則在上水車站外,揮舞深藍港英旗幟。那一刻,陳佐洱心又在痛。電視機前的我,毫無情緒,頭卻在痕。陳副主任心痛,因為「港獨勢力如病毒蔓延」;我頭痕,因為想起兩個中學生。

工作關係,偶爾要在放學鈴聲敲響後,進入學校,帶領學生討論。討論前,需閱讀。那一天,學生如常俯首閱讀文章,課室如常一片靜寂。無事可做,我開始留意身邊學生閱讀的方式,其中一個男生的舉動,教人瞠目。那篇文章,不過爾爾,作者觀點,顯然易見。那男生可不這樣認為。只見他手握熒光筆,沒精打彩地往下掃讀,大半篇文章,無甚可記。這倒也不出奇。奇在數秒後,男生忽爾蘇醒,半身微震,像瞥見什麼重要事項,先用熒光筆畫下兩個詞彙,然後再改用原子筆,在詞彙旁邊大刺刺的寫上「Like!」;擱筆,然後把紙遞到另一個男同學面前;二人對望,然後竊笑,旁若無人。我看在眼內,頭,開始痕。他倆所Like 的詞彙,是「米字旗」和「殖民」。

課後問學生: 「你們都未曾經歷過殖民時期,為何如此鍾情這些事物呢?」結果他們回應: 「從別人口中,我們得知這是相當美好的一段時期。」額角垂下黑線,腦海充滿問號。

本土意識殘缺不全

在學生心目中,殖民時期是無瑕年代。我有點驚訝。驚訝,並非因為認為他們沒經歷過,就不應說三道四,而是他們的表態,跟我所認識的殖民時期,略有出入。

九七回歸時,我還在念小學,親身體驗,依然缺席。但我聽過學者周蕾(Rey Chow)說,回歸前的香港人,既抗拒殖民政府的霸權統治,又憂慮中國政權讓他們失去自由。社會學教授吳俊雄的說法更簡單:那年頭,香港人對於中英政權皆有懷疑顧忌。時光荏苒,十五年後,這班十五歲的學生竟在留戀殖民,相當奇怪。

杜汶澤說: 「當現任爛透,才會發現前度的好。」殖民意識突然重現,全因港人對現况不滿。港英旗高懸,不過象徵一個強調自由、法治、民主的政治國度。關於這些,我都明白。只不過,我的學生不這樣想。他們懷緬殖民,不過因為討厭中國。

他們討厭中國化,不因為一黨專政,人權法治,俱有缺陷;也不因為基本法列明,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討厭中國統治,不過因為他們在網上看到, 「蝗蟲」們隨處便溺、掠奪資源。這些學生,對七一、六四、民主自由無甚感覺,卻樂於在網上跟友儕分享遭內地旅客插隊的憤怒。我無法理解。

然而,這些年來,我們何嘗不是這樣?社會心理學家向來主張,一個群體的身分認同,往往建基於兩個範疇:一、我們是誰?二、我們不是誰?關於後者,港人態度明確:不要一國一制。但對前者,我們開始漫無頭緒。近年在facebook,關於「香港人」身分的專頁,大行其道。大家在上面,或緬懷老好日子,或抗拒本土赤化,立場堅定,眾聲喧嘩,卻不曾站在鏡前,安靜下來,端視己身,思考「香港人是誰?」。

所謂的本土意識,除了「非國族意識」,還有什麼?這個問題,我問十個朋友,竟得出十個不同答案。原來,我們的香港人身分,削去了「非中國人」的表層,內裏竟然空空如也。戰後嬰兒時常把「獅子山下」精神,視為香港故事的唯一版本,年輕一輩如我,堅決拒絕,但拒絕以後,卻又搬不出另一個故事來。這個年頭,香港故事,莫衷一是;本土意識,殘缺不全。

從自己入手

本土意識,哪裏可尋?最近案頭擺了兩本舊書、兩張唱片。第一本書,名為《香港情書》。此書誕生,全因九七將到,幾個知識分子(蔡寶瓊、馬傑偉、梁款等)對香港文化,份外肉緊,於是坐下,東拉西扯,由教育政治,聊到商場電影。言談之間,少不免回憶前塵,現在讀來,略嫌肉麻。對年輕人而言,前瞻向來有型,回憶等同老套。《香港情書》裏的五、六十後香港故事,有點老派,而更重要的是,這個故事,我們看不明白。

第二本書,叫《香港101:愛恨香港的101個理由》,李照興主編,2000 年出版。一班作者,圍繞地道生活,追蹤日常意識:進茶餐廳,殺入無印,逛太原街,穿梭百利,翻開便利,暢談號外……字裏行間,Hong Kong Style,活靈活現。然而,現在翻看,又覺書中記載、上一個龍年定格的日常意識,已經過時。原來,歲月如歌,意識流動。當刻記錄,易如反掌;事後理解,難比登天。要尋找新本土意識,得由我們自己入手。

沒有人天生以香港人自居。身分和文化,永遠是被建構出來的產物, 「我是香港人」的概念,當然一樣。以前,要找香港身分,得看電視。翻開香港普及文化讀物,往往提及1979 年劇集《網中人》,「講出及建造了當時香港人一種自豪同時排外的故事」。身分建構,許多時候,來自普及文化。當年電視,深受歡迎,全因它能夠講出香港人的故事,讓電視機前的觀眾曉得,萬家燈火下的其他人,究竟怎樣過活,從中得到共鳴。本土意識、香港身份,由此而來。

一直存在只是相對零散

於是我亮着電視,東施效顰。整個晚上,看過了成年版教育電視( 《愛. 回家》)、四個女人爭男人的故事(《名媛望族》),以及警察捉賊的案件(《雷霆掃毒》),都無法從中嗅出一點地道氣味,又或一絲共鳴。最接近的,已是黎芷珊訪問曾志偉,後者暢談新藝城時代的風光(嘩,八十後讀者定感陌生)。大眾電視、主流媒體,與主流大眾的生活,分道揚鑣,愈走愈遠。如是者,以往建構本土意識的方程式,經已失效。這個年頭,要從媒體找本土意識,得從零碎入手,關鍵詞由「大眾」變為「小眾」,由「主流媒體」變為「跨媒體」,由「流水作業」變為「個人創作」。

答案近在眼前。回到房間,瞥見案頭的兩張唱片, 會心微笑。第一張, 是RubberBand 的《Easy》。RubberBand 是不是主流?有點難答——時常在消閒雜誌讀到他們的訪問,但我媽肯定不知道他們是一隊樂隊。新唱片由頭到尾,貫穿香港故事——《睜開眼》的覺醒意識、《豬籠墟事變》的霸權抗爭、《快樂鐳射舖》的小店情懷……聽畢全曲,我有感覺。有感覺,因為聽出故事。這個故事,日常中帶點反思,溫柔中帶點暴烈,流行中帶點另類,換而言之,非常「香港」。

第二張唱片,是My Little Airport 的《寂寞的星期五》。MLA 之名,文藝圈內,當然響亮。但在圈外,別說我媽,就連我妹,也未必聽聞。《回到中學的暑假》、《廣州足浴一夜》、《爺就是一名辭職撚》……聽着新唱片,有時想笑,有時欲哭。歌詞中的無奈自嘲傾向,從來是本土意識的一種呈現面向。MLA 唱出了我們的故事。這個夾雜美麗與憂愁的故事,很少人說。少人說,不代表不重要;少人說,所以更深刻。本土全貌的另一片拼圖,又補上了。

屬於我們的香港故事,屬於我們的新本土意識,一直存在,只是相對零散,普羅大眾、姨婆姑姐、中小學生,要找,比較難。

於是關掉Media Player,登入facebook,決定在上面分享兩張唱片的MV,希望學生們會看見,得知香港人身分,除了「反蝗蟲」、「反強國」,還有許多。怎料視窗彈出,眼前卻是學生分享的……

《核突支那style》。


繼續尋找、整理、呈現新本土意識的另一面,途長路遠,但我們這一代,責無旁貸。



刊於2012-10-28明報星期日生活003版

Monday, October 22, 2012

新城市廣場,市中心熱島效應

有幸獲邀寫文,刊於主場新聞

*




這陣子,天氣轉涼,但關於沙田新城市廣場的話題,熾熱依然。

氣氛熾熱,或因情緒發自內心。至少,住沙田的朋友(簡稱「沙田友」),讀到相關文章,義憤填膺,順理成章,分成兩派:或急忙與友儕分享「音樂噴泉」與「東京新幹線」的古老照片,緬懷昔日美好;或在網上破口大罵,痛斥北來遊客,侵我領土。無論如何,他們的反應,都表現出一種「新城市再跟我無關」的慨嘆,以及婉惜。新城市仍在,年年知為誰生?

細心端詳各人留言,方窺見,藏於憤慨背後,是無奈。「新城市廣場不過商場一個,「公眾利益」、「社會責任」,在『在商言商』四字面前,站不住腳。」友人有感而發。這個說法,相當「香港」。「話不能這樣說。你看新城市上連火車站,下接大會堂、圖書館,當然也得服務沙田居民。」不踏足商場地磚,如何由火車站走到大會堂?這問題,頗有難度;另一友人的反駁,倒有道理。「新城市廣場為誰而生」的問題,七分困難,三分古惑。

始終相信,要解開疑問,當追溯歷史。於是流連圖書館,揭掠文件,試圖抓住歷史脈絡。翻開1976年政府規劃沙田新市鎮的藍圖,這個疑問,始有曙光:「建立市中心,將能滿足區內居民對商業、行政、社交、文化等生活層面的需要……市中心將會由大會堂、中央圖書館、演奏廳、商店、餐廳等組成。此外它亦會成為當區的交通樞紐:全新的沙田火車站、巴士總站,連同有蓋行人天橋網絡,將為進出市中心的居民提供便利。」上文重點,在於「市中心」(town centre)。

市中心,是新市鎮的獨有產品。要在銅鑼灣、深水埗、西環找「市中心」,不太可能。因為,每位居民對於所謂的地區中心,詮釋、理解,都有差異。旺角的中心,究竟是地鐵站恆生銀行、信和商場,還是旺角中心?註定沒有答案。然而,在沙田、將軍澳、元朗,提起「市中心」,你會赫然發現,每位居民都會指向地圖上的同一點 — 政府規劃之心,路人皆見。



回到沙田,回到似曾相識的七十年代。在新市鎮發展工程動工之前,沙田乃鄉郊之地,唯一繁榮地點,在沙田墟,墟內房屋、商店、酒家,一應俱全。1976年,政府規劃沙田,同樣將沙田墟一帶劃為新市鎮市中心,實行地理上的中心過渡。翻開當年的規劃圖,火車站以南、瀝源邨以西一帶土地,列作「市中心」,毗連沙田火車站,以及全區唯一一個巴士總站。市中心以南是公眾空間及綠化帶,西面則是社區用地。將藍圖與上述官方文字比對,就會發現,整個沙田市中心的規劃,乃為居民的不同需要而設:消閒購物,可到新城市廣場為首的一連串商場;休憩嬉戲,可到中央公園草地;伸展筋骨,可到源禾路體育館並相連球場。在沙田市中心,你甚至可以註冊結婚、排期聆訊、欣賞展覽、讀書上學、身體檢查……功能眾多的市中心,之所以是新市鎮的獨特現象,全因它完全符合新市鎮讓居民自給自足(self-contained)的原意。故此最初,起碼在最初,沙田市中心,確以居民需要為中心。

「但新城市廣場只是沙田市中心的一部分,它是商場,就只得在商言商。」友人聲音,如雷貫耳。翻查歷史,最初,起碼最初,政府並不這樣理解:當年新鴻基地產在擬訂新城市廣場計劃時,曾與時任新界政務司鍾逸傑商討,希望政府容許在商場地庫興建停車場。政府最初立場強硬,後經多次磋商,終與新地達成協議:發展商可建停車場,但另一方面要在廣場周圍添置滾軸溜冰場、保齡球場、桌球室等,為沙田居民提供康樂設施,作為補償。如此可見,沙田居民的康樂需要,曾經在新城市廣場的發展中被重視。只不過,這美好的原意,就跟上述的溜冰場、桌球室,一同隨時光消逝。然後,新城市廣場的腦袋,除了「在商言商」,就盛不下別的東西。

突然廿年便過去,方知歲月冷漠似水。

1997年,身為市中心的中心點,八佰伴結業收場。失去中心,新城市廣場開始暈頭轉向,不知所措。頭暈,自要找依靠。適逢政府於2003年開放自由行,創造大量商機,新城市廣場瞥見北方靠山,於是把握時機,進行翻新工程,拆噴泉,填報檔,趕小店,移大舖,新城市面貌,從此改變。工程大功告成,有人歡喜有人愁,倒理所當然,不過愁眉苦臉的,多為平民百姓,這種變臉,就讓人始料不及。期間香港經濟開始復甦,沙田人的口袋確實也多了錢,但我們邊摸口袋,邊逛商場,卻開始發現,真正富起來的,不是我們,而是後來蜂擁而來的那些人,以及眼前這座玻璃堡壘。在這商業中心門前,我們嘆息。

嘆息的人,愈來愈多。於是有人說,別忘記,新城市廣場只是市中心眾多商場的一個。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噢,說得沒錯,新城市無疑是購物的中心點,但中心之外,四周擴散,各式商場,仍然林立。市場主導的這個社會,似乎就有這點好處。環顧新城市廣場鄰近、由密封天橋串連的各個商場,逐個審視過去,仔細連繫特點,地理學上的熱島現象隱約呈現。處於視線邊陲的希爾頓商場與好運中心,於歷史中一直是低俗的代表 — 前者的戲院老舊殘破,兼播鹹片,等閒之輩,敬而遠之;後者曾是翻版光碟集散地,紋身大漢、純情男生,絡繹於途。往中心推進,偉華中心乃舊式商場格局,聚集平民小店;沙田中心表面光鮮,實質多是平價服裝店,兩個商場,冷熱之間,頗為對稱。再推一層,開始熾熱:新城市三期有百貨公司、玩具反斗城和連鎖服裝店;沙田廣場內(曾經)是Greenbox、連鎖服裝店及電訊商門市店,兩者的目標顧客,都是大眾消費群。至於溫度最高的熱島核心,當然就是新城市廣場一期。這個層層遞進的熱島,看起來,能夠滿足各個階層的不同消費溫度。

不過,你我明瞭,近年全球暖化,愈發嚴峻。市中心這座熱島,地勢依然,惟溫度日升。核心的一期商場,名店掛帥,平民止步,只得避走高層,或移師鄰近商場。只是我們也得瞭解,不止市民,就連原本在一期商場紮根的店舖,也開始往四圍搬遷。一搬,又趕走原有店舖。結果一層接一層,左鄰右里商場的面貌,就像進行了醫學美容手術,換了皮膚。只是美容手術會出錯,換店工程對沙田居民來說,也出了錯。當原本外表棕紅的沙田廣場效法新城市進行美白工程,當Delifrance出現在希爾頓商場,當元氣壽司、Burger King進駐沙田中心……我們開始察覺到,新城市廣場被名店「侵佔」只是幌子,更壞的連鎖反應,還在後頭。商務由一期遷往三期,只是熱浪的一部分。新城市,愈來愈與我們無關;這個市中心,愈來愈熱。

我和沙田居民,一同滴汗。

拭去額角汗珠,猛然想起:暖化現象,可非一朝一夕的事。說到尾,沙田不過是衛星城市,在香港的熱島版圖上,它只是偉華中心一類小角色。市中心?或許在北京道。那裡已經熱得本地人跡罕至了。這些年來,熱浪由市中心逐漸漾開,就連在熱島邊緣的上水居民,都熱得移居水上了。

這些年來,熱島效應,一發不可收拾。城市愈來愈熱,我們愈來愈燥。

上集:是新城市廣場,也是香港故事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Sunday, October 14, 2012

是新城市廣場,也是香港故事

按:新城市商務關門,心裡有感。但單純的緬懷昔日美好時光,又或是不停疾呼什麼強國人佔我領土,都無聊。因為兩者,都不過是停留於時間軸線上的兩點,抒發情感,對於理解此事,並無意義。於是寫了這篇文章,刊於今日明報《星期日生活》。

*

數日前,在沙田新城市廣場一期經營多年的商務印書館在櫥窗貼出奪目告示,宣佈月底結業,後將遷往較偏遠的舖位,面積大減三成,另改以中文大學新店作為新界總店。告示一出,反對聲音,沸沸揚揚。數千人加入反對專頁,留言如潮湧至,不是緬懷昔日商場平民光景,便在怒斥商家唯利是圖。讀著留言,百感交集。

心情複雜,只因熟悉。

父母在80年代初期遷入沙田,數年後我在這小鎮出生、成長,就讀中學甚至座落在廣場旁邊,日久生情,是理所當然。由美好的80年代,到這個暗啞灰敗的年頭,新城市與我,以及更多出生於80年代典型沙田家庭的同代人,一同成長。因為熟悉,所以更覺這個新城市廣場的故事,絕不易講。它的故事,不僅是沙田人的故事,更折射出一種香港故事的論述傾向。

要理解今生,當回溯前世。新城市廣場的前世,要由沙田新市鎮的歷史說起。1973年,政府開始發展沙田。1979年,因應新市鎮規劃發展,沙田墟被清拆,原址興建樓面面積達一百萬呎的新城市廣場。當時由於沙田處於近郊,人口不多,火車尚未電氣化,商場前景不被看好。發展商好不容易找來一家三流日本百貨公司進駐,商場與百貨公司的命運牽絆改寫。八佰伴開業時,共租用近四層店舖位置,現在回想,幾近難以想像。然而,當時的新城市廣場,卻因為這家日資百貨而門庭若市。八佰伴帶起新城市,新城市帶起沙田,兩者命運,息息相關。

何以新城市和八佰伴會大受歡迎?梁款說,八佰伴將香港人的消費習慣推至另一境界:「八佰伴比永安、先施、三越加起來要更大、更新、更好玩……將『最緊要耐用』的物質消費與『最緊要好玩』的感性消費公然地放在同一屋簷下,八佰伴是第一家。」當時的新城市之所以成為「整個香港龍脈之所在」(呂大樂語),全因當時經濟起飛,香港人的消費模式由著重實用物質,逐漸往感性消費轉移。陳師奶和黃太,不再往市區永安買厚重毛衣,改為長途跋涉往沙田八佰伴買日製家品,兼儲印花。因為社會環境改善,人人口袋裡有餘錢,消費亦從此變成大眾的事。因此,80年代末、90年代初新城市廣場的店舖、設計、佈局,也針對整體大眾顧客——廣場中庭的噴泉定時表演;食肆開放櫥窗讓廚師們大耍指尖轉薄餅的雜技;百貨公司推出印花換領禮物……都標誌著當時社會的消費模式正朝大眾的方向轉移。那個新城市廣場,看起來很美麗。那個香港,同樣璀璨。

網友留言,大多懷念當時的新城市廣場——棕紅的裝潢、可親的店舖、單純的港人……舊時歌榭,美好無瑕。這種對過去商場,甚至香港的依戀,不僅見於普羅百姓,就連前任特首曾蔭權,卸任前也曾憶述沙田那個美好的年頭:「在開發沙田過程中,不論是政府官員、鄉紳、還是普通居民,大家都目標一致,全力以赴,一個一個的發展計劃快速實現。還記得為了振興沙田當地經濟,我們招攬一家日本百貨公司在沙田開業,日本商人要求有大型開幕活動,我建議在城門河放煙花,與民同樂。」沙田新城市廣場是榥子,背後反映的,其實是典型的獅子山下香港故事。至於此時我們追憶噴水年華、百貨印花,歸根究柢,不過在懷念那個版本的香港故事。

曾蔭權用開發沙田的回憶,訴說其心目中的香港故事,然而,真正的香港故事,何曾定格在某一篇章?獅子山下,時針在轉,人情在變。新城市廣場的故事,仍要繼續。

1997年底,金融風暴到臨,八佰伴悄然結業。普羅市民的印花簿,就隨著那段眾人追憶的黃金歲月,一同化成泡影。至於,與八佰伴命運相連的新城市廣場,開始迷失。百貨公司原來盤踞的位置,上層改設大眾書局、惠康,下層則聚集多間中價連鎖食肆——Delifrance、香辣屋、大排檔等等。那幾年,香港社會處於低谷,科網爆破,樓市直插;新城市同樣面臨身份危機——既無復當年八佰伴的全民消費面貌,在當年新建的大型商場如又一城等面前,又低人一等。那幾年,大型商場在各區全面複製、原地拔起,自此,梁款筆下「恤好頭由西環遠征沙田」的當年神話,終歸成了神話。香港人的消費習慣,逐漸由百貨公司式的大眾消費,變成大型商場連鎖店內的疑似分眾消費。

事實上那幾年,香港人的消費意欲有目共睹地低迷,2003年沙士一役,更將經濟捲進前所未有的嚴冬裡去。低谷之後的香港故事,你我都比較清楚,只是拒絕再提。當年年中,國內開放自由行,經濟也逐漸復甦。新城市廣場趁機轉型,此後三年,全面翻新,藉此翻身。於是,音樂噴泉與羅馬廣場的樓梯統統拆卸;棕紅主色換成冰冷慘白;原來的店舖不是不獲續約,便是被迫遷至高層舖位,甚至鄰近稍低檔次的沙田廣場、沙田中心和好運中心。曾經為沙田居民看電影不二之選的UA戲院消失多年,然後再現身時只剩四院規模;惠康換成C!ty’super;L3的服飾店由Giordano、Baleno和Bossini,逐漸變成Armami Exchange、Calvin Klein和Tommy Hilfiger……類似例子,不過滄海一粟,若要深入了解,隨意找個沙田人回答,同樣如數家珍。縱然如此,經歷翻新工程後的「新」新城市廣場,卻似乎又復活過來;那副「全世界人流最多的商場」牌匾,似乎又再次屹立不倒。用發展商的角度來說,商場的性格,確實儼如獅子山下的香港人:迎難而上,靈活變通,抓住機會,積極轉型……終於成功。2003年後的香港,在政府論述口中,亦是同樣:全賴北京幫忙,香港走出逆境,重現競爭力。這個香港故事,看來光鮮依舊。

然而背後真相,又豈是單一如斯?「新」新城市廣場,外表光鮮,只是與平民有關的,愈來愈少;人流依然,只是沙田人,甚至香港人,也愈來愈少。這些年來的香港,亦步亦趨:小店死,名店鳴;街道消失,商場擴張。城市愈來愈光鮮,但不多與平民有關;鬧市中、車站外、醫院內,人漸多,但港人臉孔,愈來愈少。這個香港故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回到近日沙田人熱議的商務印書館被迫遷走一事。故事的這一章,又該怎說?一方面它當然與內地旅客日漸「佔據」商場有關,但若單純用這個角度審視,又有欠公允——畢竟取而代之的店舖,是美國大型服裝品牌,而當日最熱中於與健碩裸男合照,也是本地女子。新店開張,僅為內地客服務之說,略欠根據。更有意義地放諸香港故事的方向,可能在於連鎖書店於城市生存空間的討論。君不見誠品開幕,一街之隔的商務新店就被冷落,甚至連月過去,曾經擁擠的誠品,也平靜了?對文化事業忽冷忽熱,倒是港人特色。

然後怎樣?最近碰巧跟一些初中學生興高采烈地提起八佰伴,卻竟換來一臉茫然。從他們口中方得知,原來八佰伴結業那年,這班學生才剛出生。八佰伴與新城市的輝煌歷史,對他們來說,無異於師奶當年手執的幾張印花廢紙。然後我開始想像,過幾年,跟年輕人提及新城市廣場,恐怕也會換來相同的臉孔表情:「噢,那個商場,與我們無關啊。」這陣子,跟同住沙田的友人提起商務之遷,都換來哀嘆:「從此,逛新城市的最後理由,亦已失去。」原來,這個新城市廣場的故事,寫下去,似乎再跟我們無關。

新城市廣場的故事,絕不易講,因為它與香港故事緊緊相連。正因如此,要改變商場現況,實非民間自發「光復」,就會成事。一切一切,還得回歸香港故事的脈絡。至於兩個故事的下一篇章會是如何……

你我心知肚明,只是不願承認。


刊於2012年10月14日.明報星期日生活 頁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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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新城市廣場,市中心熱島效應 刊於《主場新聞》

Wednesday, October 10, 2012

新果

許久沒嘗過這樣用心去寫一篇文章。學習,是必要階段。而能夠學習自己喜歡的事情,就是寫作,那感覺,頗為開懷。摒棄了自己多言空洞的惡習,回到歷史,回到社會,努力發掘,鑽研思考,過程艱難,但總是愉快。寫好文章,再次產生「為它找處好人家」的念頭。結果還是投到老地方。編輯答應了,心頭大石於是放下。很是快樂。

翌日睡醒,再次在想那篇文章。還是有點漏洞,還是有點地方未說明清楚。也沒辦法,只得相信,繼續努力,新果自然來。

美麗誤會

長話短說。這兩星期,目標清晰:我想讀書。不是閱讀,而是研究。最大心願,莫過於返回母校學系,跟從恩師。目標既訂,就開始著手讀書,發掘問題,提取精華,為的,不過打算寫份計劃書,跟恩師商量,再修改,後報名,獲錄取,做研究。今天為止,順利非常。起碼,我的能量,回復至能夠思考的水平。午飯時候,K介紹某現正跟從恩師讀博士的朋友,從她口中方得知,恩師多教一年,便退休,似乎不打算再收學生。如此消息,晴天霹靂。後事如何,又多添一層變數。唯有做好本份,多做思考,寫好大綱,之後的事,聽天由命。

今天心情,異常奇怪。早上才知曉老師的新作不日推出。談的,正是這十年來的香港普及文化。我想起自己的書,更期望讀這本書——畢竟,書中文章將能概述,這個年頭的普及文化研究,正導往哪個方向。而這,也正是我此兩星期來,最感疑惑的部分。未讀之前,研究大綱不好寫,所以煩惱,但同時又為此書感到雀躍。普及文化研究,仍然在,轉個形式,換個角度,依然鮮活。只是料不到,原來這個總結,也幾乎是恩師的學術總結,就此收筆。

再然後,我讀著這年《香港普及文化》科目的書單。一直讀下去,竟發現自己的書,甚感驚喜。如是重讀老師去年答應為《拾年記》寫序的電郵,讀到那句 "What you wrote in the mail makes alot of sense to me." 方知道這不是客套說話,我的寫作,於他而言,頗有意義。


一連串happenings與誤會相互交織,這一天,注定百感交集。

Tuesday, October 09, 2012

書中自有……

《Little Miss Sunshine》x《500 days of Summer》。根本不可能不入場。看《Ruby Sparks》(書中自有夢女神),有全身被刺中的感覺。如果你喜歡寫字,喜歡小說,喜歡虛構,喜歡《The Catcher in the Rye》,喜歡孑然一身,喜歡一個人練習一個人,那麼,你會好喜歡這齣電影的,請入場。

期望跟同路人談論這電影的種種。也實在太一矢中的。

Friday, October 05, 2012

我總是一個人在練習一個人

認真說。獨自回家的途中,我突然在想,近來自己好像愈來愈自閉,愈來愈封閉自己了。電話不想多談半句。沒有 Whatsapp。SMS 稀少一如禿漢髮絲。甚少與(以前相熟的)朋友見面。就算見,來來去去都是那些,而且極少提及關於自己比較深入的事。突然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怕。

某程度上我是刻意造成這樣的局面的,當中也有合理的因由,例如家人確實需要陪伴,例如我確實需要專注於某方面的研究。但當我發現自己逐漸習慣,甚至完全倚賴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就覺得心裡有點不舒服。例如我突然好想看黃子華,想找來門票時就會想,其實一個人去也不賴。例如想看演唱會,我想因為完全找不到伴而放棄。例如剛剛抽中了兩張電影優先場門票又在想,其實我連看電影的同伴,也幾乎沒有。能夠分享心中所想的好朋友,我擁有,雖極其少,但我一直珍惜。反而是那些介乎普通朋友與志趣相投同伴之間的,我下意識地排除了所有。

過去我也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然後我通常會施施然吐出一句自己原來還是會寂寞,就掛解了悶氣。現在情況是,我連那種對自己還是會寂寞的驚詫都已經失去。我推掉聚會用低科技電話躲進南丫島等一連串舉動猶如循環般確立了我的這種傾向。然後不知從何時起我好怕約別人(明明有些同伴,以前是順理成章的),也在有意無意間擺出一副與世隔絕的模樣。有些時候我迷戀這個狀態的自己,有些時候我痛恨這個自己的存在,有些時候我甚至開始為這個自己感到可憐悲哀。

Wednesday, September 19, 2012

lamma03: 問我是誰

在索罟灣吃過午飯,心血來潮,前往上次路過的蘆鬚城。沿海邊小徑,穿過山林,大約一刻鐘,掠過蘆鬚城村一列空無一人的村屋,終於找到那家藏身竹林之中的特色小店。只是今天沒開門。於是拐個彎,按路牌指示,朝蘆鬚城泳灘那邊走。拾級而上,鑽進猶如隧道一般的茂密小徑。路愈來愈窄,但竄進來的風卻愈來愈猛,似乎目的地就在不遠處。專注步行,未幾大刺刺寫著蘆鬢城泳灘五個字的告示牌如屏風般攔住路途,旁邊還擱置了好幾部單車。看來,這泳灘雖然偏僻,卻不至人跡罕至。沿樓梯往下走,始見沙灘全貌。這灘不算太大,但看上去沙幼水清,跟沿路走來經過的那些下游淺灘相比,猶如天堂。沙灘上人不多:地中海鬼佬俯伏沙上,壓著一身鬆垮肥肉在讀著小說;沙灘一端有四個女生在拍照留念。向左拐往沙灘另一端的燒烤場步去。燒烤場的位置非常好,往上延伸,站在那邊能夠把沙灘全景盡收眼底。站在燒烤場的最高點,欣賞過沙灘全景以後,便可稍微轉身,往大海望去。幾乎是二百七十度的一望無際全海景。海浪又跟礁石上演一個願打一個願捱的好戲。聲音,異常動聽。礁石上站了一個穿橙色T恤的大叔,先是專注地握著釣竿凝視水面,後來則跟海上划艇的救生員埋怨說今天收穫不佳;燒烤場上還有一個穿藍色三點式泳裝的女士,另頭戴草帽頸掛相機,不住遊走在不同礁石及燒烤場各角落之間,舉起相機,朝著大海,對著沙灘,反覆按動快門。

燒烤爐旁是木造桌椅。坐下來,從布袋中掏出過期的字花,平放在桌面,細細地讀著。刻意揭到平時我完完全全看不懂的新詩部份,低頭唸著詩句。微風拂過來,字句彷彿有了生機。依然讀不懂,但是那感覺,卻抓住了。繼續揭下去,竟然在某頁發現同事的名字。再揭下去,封底是把房子短租給我那人的名字。她是藝術家,現正身處英國利物浦,參與藝術雙年展。同事也是藝術家,點子有趣之餘,視覺美學也敏銳。想到這裡,掩卷伏桌,左思右想。

同事們都是奇珍異獸。有人嗜好考古,暑假剛去了非洲馬拉維一躺進行挖掘工作;有人住過中東,讀過的書、電影多得無法想像;有人創辦了有關草地的組織,同時在火炭租Studio創作;有人深深著迷歷史,同時深諳藏文,唱K卻只懂閩南歌;有人時常在香港結識到非洲人、南美人,志願成為spiritual therapist,兼好占卜;有人原來跟我同期參與校園記者計劃,及後到美國留學,又曾在中美洲教書一年,現有巴基斯坦藉男友一名,年尾到中東見家長。在他們面前,我會覺得自己很平凡。不不不,其實他們也很平凡,他們的經歷、興趣都不是刻意營造的,只是順心而行,就走到這一步。所以,他們都平凡而偉大。我知道,假如我不是那麼喜歡把自己拿來跟別人比較,我會快樂許多。真的,我知道的。只是你也能料到我下一句會說什麼,我無法遏止這種比較的衝動,和習慣。我曾經以為自己的目標,是成為一個特別的人。後來很快就明白了,這種目標其實沒什麼了不起的,於是旋即放棄。那我又在抒發什麼呢。我猜,我不是在妒忌同事們的特別,又或是痛恨自己的不夠特別。我之所以感到若有所失,在於我仍然找不著屬於自己的定位——其實不直接與職業、工作有關,縱然許多人將兩者畫上等號。這也就是我現在身處模達的原因——已經到了非靜下來問問自己究竟是誰不可的時候了。

王貽興的《路中拾遺》收錄了名為《何所去又何所依》的文章,是其畢業兩年時(2003)所作的一次勇敢回顧。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翻看這篇文章一遍,從此攝取踽踽獨行的勇氣,直至這幾個月,我才走到了這個標竿柱——畢業也兩年了。我回首,抽離,然後望見那個一路走來蹀躞不下的自己。兩年來,步履由蹣跚變得自信,然後又由自信變得再次趑趄。我知道,時候尚早,前路仍然漫漫,但是也應該有點方向吧。比所有人晚了起程,並不重要,問題是,我會不會起程。畢業兩年,同代人的旅程大多展開了新一頁——蜂擁去讀書了。撇除那些你知道他們未來二十年乃至三十後會成為怎樣的一種人的同學,還是有許多人打了一兩年工,甚至轉過一兩次工,開始觸碰到自己想走下去的路向。於是幾乎在同一時間,他們選擇了再進修,又回到了大學,藉以奠定自己的路途,又或讓自己走得更高更遠。不如這樣說,完全對自己兩年後會身處何方的人,成了少數之中的少數。而我在其中。這成了安全感缺欠的最主要原因。以隨心所欲自詡的我,偏偏比誰更渴求安全感。還有比這個更矛盾的事情嗎。

現實迫人。去年九月,我沉浸在芬蘭旅遊工作之後,以及出版個人著作之前的莫名愉悅之中。這年九月,一向供稿的雜誌人事大變動,主副編輯都離開了,而我的專欄仍是生死未卜。原本我還可以高聲疾呼自己還在用寫字來掙錢啊,又甚至可以計劃用長假期換來另一次旅遊工作的閃亮機會,但現在,一切都有點遙遠了。就在賺外快機會逐漸不再的時刻,我開始重新審視自身,尤其是我的寫作。竟覺得有點噁心。這年,託賴的,為明報寫了兩篇文章。第一篇,講簡體字,結構散亂,被讀者插得很傷。第二篇,放寬了要求,只為達成某種目的,寫完反應還不太差。不過依然有人說,這期,除了這篇(我所寫的),全都很好看,而我又肯定,持相同意見的讀者,不在少數。是的是的,我終於能完整地面對這個對自己的批評了。去年出書,接受訪問,被前輩鬧得很兇,不開心了好一段時間,又忘記了。現在回想,她的每一句都準確無比。我所寫的這些文章確實很不濟——觀點不怎麼樣,立論也鬆散不堪。歸根究柢,都是學識太淺薄。是的是的,寫來寫去,不是大學本科裡所學的半桶水皮毛理論,便是翻炒再翻炒的所謂經歷。兩者湊起來,便成了自以為是小聰明,實質是廢話的m一團糞便。我,開始瞧不起自己。

如是我初次窺見再學習的必要。如是我終於擁有再次讀書的最堅壯理由。好想讀書,好想鑽研知識,不再是粗疏的蜻蜓點水,而是正面積極迎接每一條理論,每一分知識。也於是,開始丟下裹著糖衣的易讀文字,認真閱讀難啃的學術文章——嗯,想法逐漸浮現,但我需要用大量專注的閱讀以換取整理需要的時間和空間。但願這次我不是三分鐘熱度,我花過的三分鐘,都夠多了。

把一切擺上。畢業兩年,我有這樣的一個卑微而偉大的目標:有天我問我是誰而我能夠答得出自己究竟是誰。到時我就能滿意地露出笑容,驚覺自己原來終於告別了那個充滿跌宕起伏的時期。


lamma02: 大狗阿B

登島之日,心情雀躍。興奮下船,用三步跳兩步走的騎呢步姿(而且還在拖著一件行李),往房子邁去。步近村屋,聽見那邊傳來吠聲,心知不妙。徐徐登上樓梯,正準備推開村屋的矮閘,閘裡忽然衝來一頭大狗。頭卡在閘門,對著我,狂吠。我怕我認,窩囊丟下行李,再用三步跳兩步走的騎呢步姿跑下樓梯,不知所措。待了好一會,吠聲止住了,似乎牠走往另一邊了,於是我放輕腳步,爬樓梯,準備用最敏捷的姿勢,竄進去。天啊,走了幾級樓梯才曉得狗仍在閘口。又是一輪亂吠。然後我又是窩囊的撒離。如是者又對峙了好幾分鐘(分明就是我在避……哪來的對峙。),終於救星出現。  送信純熟迅速送出的郵差叔叔緩緩步過來,瞥了我一眼,然後沿樓梯上去,推開閘門,進去了,不見狗吠。機不可失,於是連忙跟在後面。皮膚黝黑的郵差叔叔放下信件,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點吃的,丟進碗裡去,於是狗兒吃得起勁。

「這狗,很惡的嗎?」沒錯,我問。
「不要給牠的身形嚇倒,牠很乖,一定不咬人的。」
「但是,剛才牠吠得很狠啊。」
「不用怕,牠只是跟你打招呼罷了。」

半信半疑。

後來我外出買餸煮飯,回來的時候,牠又在門口。戰戰兢兢地登上樓梯,始見狗主坐在後面乘涼。放下心頭大石。這次狗兒沒有再吠,只是瞪大眼,盯著我。我不敢推開閘,又把對話跟狗主重覆一遍。

「這狗,很惡的嗎?」
「阿B只是很喜歡你罷了,你看看,牠在擺尾。進來吧。」

微微推門,側身步進。狗就撲上來,嗅我的屁股,以及我手中那袋食物。直至主人喝止。

上樓的時候,我摸摸自己被非禮的屁股和小腿,對狗的情緒,完全摸不著頭腦。什麼時候是發怒,什麼時候是亢奮,說實話,我分不清。

偏偏郊外地方,周圍都是狗。由索罟步行回模達,途中已經遇上幾頭了——或躺在路中心讓你屏氣凝神地繞路而過,或在某戶人家的閘口前發飆狂吠。我從不承認自己怕狗,起碼,有很多人甚至平時在街上遇到繫上狗帶的狗兒,還是非躲到另一邊不可呢。我可是能夠昂然從容在旁邊經過。不過經過這兩天與狗們相處的經驗,我終於可以很窩囊地承認,是的是的,我怕狗。不不不,更準確的形容是,我缺乏與狗兒共處的經驗,不懂得怎樣跟牠們相處就是了。

*

這一刻,樓下的阿B又在吠叫。嚴格來說,應該是因為聽見牠響亮的吠聲,我才開始寫你現在讀的這段字。阿B,狗一隻,乍看來跟島上甚至所有出現於鄉郊地方的同類都無分別。牠大份(不懂如何形容其大小——嗯,大概就是一般在鄉村遇見那種狗的那種大小)、白毛、耳朵及臉頰的毛髮則是棕色的。因為牠還在吠,所以我繼續寫著這些無聊甚至會把我的無知怯懦都暴露在空氣中的文字。阿B由樓下房東所養,職責毫無疑問就是守護這一幢三層村屋。要由沙灘旁的行人路往村屋走,得先登上一道約莫十級的樓梯,推開大概半個人高的矮閘,便是房東住處門口。通常,阿B會守在那道矮閘旁邊,有時會敵不過睡意躺在地上,有時會心不在焉走到另一邊抓癢。牠之所以吠,未必因為遇見什麼可疑人士。前天我特地走出露台觀看牠的一舉一動,發現牠一直朝碼頭那邊吠叫。聲音洪亮。我抬頭看,船剛泊岸。正以為阿B嗅覺如此靈敏,竟能遠距離嗅出主人的氣味來,怎知下船的只有一位阿伯,蹣跚走到士多那兒,就拐進了去,而阿B依然在吠。真不知道牠在吠什麼,是不是瞥見什麼聽見什麼只是愚魯的我無法敏感地察覺呢,搞不清楚。阿B跟所有狗一樣,都喜歡向同類吠叫。那夜尾隨金髮少女學生回來(她一家就住在我後面那座,整齊而雅致),少女養的兩頭小狗早早到沙灘迎接主人,回來的時候,就理所當然地跟阿B對吠,或曰打招呼(顯然我無法猜透牠們心裡所想),情況活像早上到街市買餸遇見彼此而駐足攀談的菲傭姐姐們。終於沒再吠了。大清早牠就在吠,也許又遇見了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我揉揉睡眼,沒加理會,又繼續睡。

對於像阿B這樣的狗,我是羨慕而同情的。看看牠的身影在沙灘晃來晃去,看看牠慵懶地躺在地上午睡,看看牠著緊地跟別的狗兒在拌嘴,心生羨慕。多悠閒的生活啊。然而,當我每次在露台看到牠興高采烈的拉開矮閘,奔下樓梯,跳上行人路,朝著漫無邊際的大海吠叫時,心裡又不期然萌生憐憫。喔喔,有時牠還是會寂寞。

lamma01: 猶如異國

旅居模達。模達灣在南丫島的東面,比索罟灣還要東。要前來,基本上只有兩種方法。一,是從香港仔乘船,毋需半小時,就會到達。另一方法是從索罟灣那邊沿家樂徑走二十分鐘,經歷過數次上山下山後,就會到。好喜歡坐船。這種山寨經營的街渡服務,船不怎樣大,大概只能容納數十人(我常想知道有沒有哪一班會滿座——但似乎,是不可能的。)船會先停泊模達,然後再往索罟去。居於模達及索罟的人太少,是以你會發現,原來每天在船上遇見的臉孔,都差不多。每一次上船,你都會目睹類似的情景,乘客們幾乎都互相認識,會聚在一起聊天之餘,見面連招呼也不打一下。也對,他們根本就知道上船後會碰上彼此,刻意打招呼反而見外。

模達灣上的人、物,其實屈指可數——一家極其昂貴的海邊西餐廳(沒見過有顧客光顧,搞不懂它如何經營下去)、一間似乎沒有開門過的士多、一個處於下游的沙灘(也就是說囤積了許多的,垃圾)、六七間民居,僅此而已。呃,遺漏了,還有每家每戶都養狗,故此整個模達加起來可能有近十頭狗。住在這裡的,大多是外國人。其實難怪,唯有在這種無異於外國的環境,他們才會覺得自己能夠生存。外國人的房子大多真的跟在美加近郊滿目可見的外型很像。昨夜乘七時許的夜班船回來,兩個外國男人坐在後排,一會兒使勁撕著燒雞腿來咬,一會兒又打開了家庭裝薯片大嚼特嚼;金髮女子坐在右前方的長椅,翹著腿,在微弱的燈光下,讀著小說。另外還有十多歲的金髮少女伏在船中央的椅上,左手竭力按住功課不讓它被海風吹走,右手則在高速書寫。下船以後,金髮少女學生高喊了一句,兩秒後就有兩頭小狗邊吠著邊橫越沙灘,往主人奔跑。如此場景,教人幾乎忘掉自己還身在香港。

這幾天有點秋意,一早一晚,尤其明顯。吃過煮得不甚好吃的意粉,走到露台傾聽海浪拍岸的呼聲。忽然覺得這種感覺,彷彿似曾相識。對對對,好像回到了多倫多親戚的家裡去。沒錯那裡確實沒有海浪聲,但是空氣的溫度以至氣味,還有夜裡大自然傳來、無法用文字形容的響聲,都讓人憶起在多倫多的時光啊。於是我翻看自己的網誌,查看寫多倫多的那一段。

《靜好的 Toronto》 
這個時候我應該就在多倫多裡享受和暖的陽光吧,抑或我盤坐在舖了地氈的地上在看書呢。沒由來也沒先兆地湧來的思念一下子把我浸沒了。那時我住在姑姐表弟妹位於郊外的屋子,屋子比較偏僻所以很靜,附近除幾間同樣精緻的房子外甚麼也沒有,要外出只能倚靠私家車。幾乎有十多分鐘車程兩旁都鮮見建築物,兩旁或是舖滿小黃花,一望無際的青青草地,或是淡黃色的禾田。天空比蔚藍更蔚藍。雲很低很低而且層次豐富。下了車,穿過前園的小草地再踏上幾個梯級便是門口。甫進去左邊是個小客廳,放置一張白色的麻布沙發,旁邊的窗子讓明媚的陽光都折進來,所以我好喜愛在這看書。入口的右邊是個大衣櫃,而前面是通往地牢的樓梯。地牢沒有舖上地板所以踏上去會很冰冷。進門以後如果繞過小廳拐左的話會是一條窄長的走廊,走廊的盡頭有扇偌大的窗子,那時從窗子望出去是一片棕色的荒地,也許現在已建了不少小屋了。我會坐在窗子前的餐桌上邊吃早餐邊眺望窗外的景色,鳥會在低飛…… 
我過了兩個星期這樣的日子。被從外爬進來刺眼但和煦的陽光推醒,睜開眼睛然後到隔壁梳洗。沿樓梯與走廊走到廚房弄早餐。通常我會在小桌上找來幾片方包,放進多士焗爐裡烘一會兒,望著玻璃門裡面的方包,剛變色就可以了,不大軟不大硬剛剛好。我比較喜愛塗煉奶,雖然指尖不慎碰到的話會黏黏的。通常我會因受不住果醬的誘惑而多吃幾片多士。多可怕呢在香港我的早餐比起在多倫多少幾倍,但我仍然生存。除了吃多士我每個早上還會喝杯熱朱古力,一塊塊棉花糖裡洋溢著幸福的感覺。吃過早餐後我會看一會書,又或者開電腦悠閒地上上網寫寫東西。大概是中午的時份吧我們便會駕車探望祖父祖母,陪他們上茶樓吃點心。午後回家繼續懶懶地看書寫東西,入夜後吃姑姐煮好吃的晚飯。這樣便是一天了。當然我還記得有天嘗過乘車到不知名的僻靜地方,裡面原來是藝術村。有畫有玻璃工藝品有精緻的兩層小店。還有街尾那家連鎖式 Cafe Tim Hortons,濃香的咖啡和美味的Donuts都讓人難忘呢。
這壓根兒就是我在模達的生活,還是我不知不覺的把腦海中在多倫多的理想生活模樣複製在此實行呢。看來是後者。因為想起了多倫多,我突然想起了在那邊居住的親戚們。前一次去的時候,主要是探望祖父祖母。上一次去的時候,是出席祖母的喪禮。然後在這兩年多的時間隙縫裡,祖父也離開了。今天生日的表弟好像已經快要大學畢業了,在網上偷看他的照片才驚覺他現在好像黃貫中,也時髦了許多。另外兩個表妹這個九月也甫進大學,一個在McMaster,一個飛到別座城市(Quebec還是Ottawa呢),兩位姑姐要開始習慣沒有兒女在身邊的孤獨感。還有年紀最小的堂弟,差不多要上中學了吧。最近他在FB跟我say hello,但我太睏又忽略了。呼,原來時間過得這樣快。一切都無復最初的模樣了。

為何我會獨個兒在模達想起了那麼多呢。原來當時間和空間偏離原來軌跡,會讓人無緣無故地胡思亂想的。在多倫多如是,在模達也如是。


Monday, September 17, 2012

lamma00: 過渡青春

對南丫島向來有種情意結,深種心底。

去年年底,一星期胡亂在小城四處遊走,其中一天,目的地正是南丫。在榕樹灣那邊下船,隨意晃盪。在某小店吃過 Kebab,然後啟程往索罟灣。這路線不知在旅遊書讀過多少遍,只是一直提不起勁自己走一遍。走了一會兒,拐個彎,沿路上山,只會一窺風車風采。一路走來,汗流浹背,為了那看似存在於未來的明媚風光,只得低著頭,繼續攀山。終於抵達風車底。由下至上仰望那龐然巨物,失真之餘,又覺有所缺欠。於是又沿旁邊小徑攀山,一步一步,踏著前人的足印,走那條顯然由人走出來的路,上山。如是者登上最高點,驀然回首,跟風車呈遙遙相對。丟下行裝,恣意躺在草坡上,凝望白雲如走馬燈般的流動軌跡,聆聽風車沒頭沒腦地旋轉的響聲,胡思亂想,竟過了半個下午。緊追陽光的尾巴,徐徐下山,路經洪聖爺灣,踏過蜿蜒曲折的步徑,賞過含蓄靜好的海岸風景,又再次進入叢林小徑。繼續邁步,前方逐漸傳來充滿異國風情的外文歌。不久後臨到一個岔口。路口是一家小店,擺了幾張桌椅,有束著頭巾的中年婦人用塔羅牌占卜。店外豎起路牌,指示往索罟灣的路途。另一邊,則往蘆鬚城 。沿路下坡,撥開樹叢,瞥見了海,以及遠方的漁排。拐個大彎,跨過了筆直的橋,路過天后宮,終於進入了索罟灣大街。滿街都是海鮮酒家,以及售賣魚翅啊花膠啊魚肚啊的店舖。閒逛了一會,瞥瞥手機,始發現船差不多要開出了,錯過這班,要等上個多小時。於是只好加緊腳步,朝碼頭趕去,跳上了船,就此匆匆告別南丫島。

回程的船上,因為疲累,睡著了。夢裡不停幻想自己住在島上,不是每逢假日便繁囂一如鬧市的榕樹灣,而是旅程末站的索罟灣,又或是中途指示牌上所示的那些蘆鬚城東澳模達。這些地名都陌生,只是我只想找個地方沒太多人,靜靜地逗留一會。默默看海,悄悄生活。夢裡還開始有一把稍為現實理性的聲音旁述說,居於這些地方其實也不算太不便啊,坐船回到港島市區才半小時。如果跟自己喜歡的人住在這裡,多好啊。每逢假日,就回到原來的城市去,陪伴家人。然後下一個星期之始,又回來。小小的房子,最好在海邊,有露台,不然有一張偌大的窗子,讓海風夾著陽光傾倒進來,也很不錯。是的是的,都想遠了。不過既是夢裡幻想,想遠一點,又何妨。

後來,在某個寂靜的夜裡,想起一齣曾經好喜歡的電視劇,港台製作的。在網上搜尋了好一會,終於發現了。名為《過渡青春》,2006 年播映的,距今原來已是六年跨度。其實那是堪比Y2K系列的老套青春劇。女主角是個刁蠻女生,一次失戀後,就跟好友交換了房子,她住進了南丫島,看守一家老舊的士多。好友則住到市區裡去。然後,理所當然地,女孩在那個閃閃亮亮的悠長暑假裡,遇見了許多的人和事。由最初的不適應甚至厭惡後悔,變成後來的依依不捨……還有順理成章地邂逅了一個當農夫的年青男生,展開了一段似有還無、像霧又像花的感情。

那年暑假,我每周準時盤膝坐在電視機前面,受那屬於青春的閃爍畫面感動。感動,也許因為這種生活是我所嚮往的,更是我未曾想像過的。大概就從那時起,短期(甚至長期)島居這個念頭,就化成種子埋藏心底。去年年底的島遊催生種子發芽,再後來,忽爾今夏,我在偌大的窗前寫著這段文字,窗外是最寧靜的海。

早安,南丫。



Friday, September 14, 2012

網絡私奔

突然想起一個女生。好像久久沒聽聞過她的近況了。於是在 Facebook 裡搜尋其名字,卻不得要領。人間蒸發了。通常出現這個情況,不是因為生活遇上重大打撃,便是因為某些原因而刻意隱形。轉轉腦筋,輸入其男友的名字,反而找到了。但對上一次的 update 日期,已是幾個月前。這種故事,耐人尋味。

猛然想起年初打算做過的那個什麼愛情研究,當中也問過她。

*

A小姐

In a relationship
四個月

關於 Profile Pic:

「我們倆會使用同一張合照作profile pic,並會定期更換,目的只是想在FB聊天的時候會看見彼此的臉。」

關於 Relationship status:

「他說自己喜愛低調,所以最初不願公開,其實我也沒什麼所謂。直至後來有女生在Facebook flirt他。(當真?)好的,是我這樣認為,他說那女生只是朋友一個。另一方面,班上又有男生在追求我,無論我如何花盡唇舌解釋自己已有男友,他還是不相信,於是便把心一橫公在Facebook公開Relationship status了。(聽起來好像是你的一廂情願。)其實我們有點像交換條件。在此之前我常想跟他分手,因為自覺自己配不起他。於是他就提出,不如我們還是公開status,公開以後就不要再轉回Single了。這個說法或者有點幼稚,但我倆的確視對方為結婚對象,且已有明確具體的計劃。所以,也許我們真的不需要再轉Status了,你或者會笑我幼稚,但我就是相信。
*

然後,兩人同時消失了。這現象,是為網絡私奔 (virtual elopement)。




P.S. 不用查了,那個學術名詞是胡扯的。


*

0918後記:

邪門。在我寫完這篇文章後翌日,私奔者竟然重現人間。

Well.


Thursday, September 13, 2012

平靜前夕的風暴

這幾天聽到了好些故事。從幼稚園同學,從小學同學,從同事。從偷聽路人對話。從中編織成許多想法,許多省思。也正面碰上一些打擊——斷斷續續都是那種。所以還是路漫漫。所以還是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偉大。缺欠的,比擁有的,多出太多。只得自此作為鞭策自己繼續往前走的標記。是的是的,是時候要在這方面成長了,當小聰明、小玩意再騙不到多少(心清眼亮的)人時。

帶著這些構想,這些迷思,這些矛盾,這些不安,去南丫島居住。當然我並沒奢求幾天島居可以扶乩出明確答案。但是,如果我能夠趁這段時間好好靜下來,讀兩本書,重拾寫作的步伐,甚至能夠審視自身,觸碰日後邁步的方向,這樣,聽起來還不錯。

轉眼已是九月中旬。身心俱疲。經歷了的事情,多不勝數;有時間積累沉澱的,卻是少之又少。遺忘的,便是遺憾,便是永遠無法翻身拾回的記憶碎片。故此,假如在島上能夠好好回想這幾月來發生過的事,也不錯。

累了,不知所言,就此停筆。

Monday, September 10, 2012

係人係鬼 你要認出



又一個星期天。你安坐家中,盤膝而坐,翻開報章,發現了這篇文章。你心想,又來了。又是關於立法會選舉,又是什麼超級區議會、配票、比例代表制。是的,甚至不必讀下去,你都能料到文章會寫什麼。你把報章擱在一旁,開始翻揭選舉事務處寄來的候選人簡介,厚得像本雜誌。眼花撩亂。讀著候選人的政綱,你開始納悶。上面所寫的,都差不多。來來去去都是那幾組字詞在對調,頂多是稍稍增刪一些枝節而已,大意就是——守護價值,改善民生。由第一頁一直讀到第十九頁,你頭腦昏脹。這一刻,你思緒紊亂。


亂,是這屆立法會選舉的特色。選舉論壇上,候選人聲浪重疊;大街小巷上,五色旗海飄揚。之所以亂,客觀原因固然是因為議席增加,促使更多人走出來參選。盤踞政治光譜上不同位置的建制派、民主派,無不覬覦新增出來的議席,僧多粥少,陷入混亂,無可避免。然而,這屆選舉之亂,卻絕非僅僅因為參選人多。對於好些思想簡單的選民(如我)來說,選舉之亂,在於候選人身分的混雜。是的,在以往的投票日,下決定不怎樣難,畢竟我們能夠輕易分辨哪些是人,哪一些,是牛鬼蛇神,然後要投哪邊,就悉隨尊便。但這一屆,情況有變。

在我們眼前的,不再是一場清晰無比、「人vs.鬼」的戰爭。就算我們閉上雙眼,心裏依然明瞭哪些議員只憑梁心做事,曉得哪些議員對一國一制的信念堅定無比,清楚哪些議員只懂成功爭取將蹲廁改成坐廁,但睜開眼睛,局勢依然混亂,只因,人打人,鬼打鬼——有泛民主派政黨內訌分裂,互相指摘一路向西環;有建制派以反對派自詡,吃老本標榜其黨敢於說不,甚至開始攻擊比自己站前了五十步的政黨是保皇黨。事情發展至此,民主派看來不再單純,候選人似乎都摻雜了不同程度的「中國特色」;建制派又似乎營造了不怎麼妖魔的形象,甚至還增添了「民主成分」。

我們可以怎樣認出?

在電視熒幕前凝視各黨派候選人唇槍舌劍,肆意攻擊與自己名單票源相近的對手(哪管屬於同一陣營),我們不禁怔住了。加上政綱、口號上的類同,甚至如出一轍,選民就更混淆:邊個係人?邊個係鬼?我們可以怎樣認出?是不是應該不好去投票了?

對於尊貴立法會議員的人鬼面貌,我另有一番體會。自認膚淺,中學時代,一直對議員有種美好的想像。無論立場取態如何相異,他們也應該是有思考、有良知的人吧。我愧於承認自己有過恁地稚嫩無知的念頭。這種對立法會議員的刻板想像,在我念大學的時候徹底打破。三年前,因為實習的緣故,踏進立法會採訪。第一次出席的會議是場公聽會,邀請了民間團體與會發表意見。民間團體嘛,滿腔怒氣,言辭不免激動,結果有人被逐離場。那情緒激動的市民步離會議廳時不慎絆倒,然後某議員(患渴睡症那位)竟然第一時間反應:「抵你仆啦」。坐在記者席的我,被震撼教育。這就是我們的尊貴議員。

數月後,小城迎來另一場風波。立法會需連續兩天表決議案。會外萬人集會,泛民議員負隅頑抗,建制議員一如所料的化身投票機器。掛著記者證的我趁著小休時間在議事廳外走廊隨意踱步,怎料卻偷聽得幾位議員圍成一圈,商量明天打高爾夫球一事。這一役,名為「反高鐵」。是的,會外萬人聚集施壓,會內議員卻想盡快表決,盡早放人讓他們享受高球之樂。我連連吐了幾句髒話後才意識到,自己的激動源於無知。是的,在此之前,我未看清這群身穿筆挺西裝的牛鬼蛇神的猙獰面目。我們的議員、選票上的候選人,有人,有鬼,乍眼看來不易認出,但只要你花一點心神仔細端詳,妖魔鬼怪自會露出原形。

網上翻看議員發言紀錄

要分辨人鬼,倒不用請教司徒法正。你可以做的,是在網上看看現任議員們的發言(Sorry,有些議員你可能找不到他的發言片段,太罕見珍貴了),翻翻他們於重要議案,如回購領匯、捍衛新聞自由等的表決結果(有有心人已在網上整理了並製成圖表),甚至是用批評思維審視他們的政綱……是的,他們所寫的所謂民生政策,核心價值,都差不多,但仔細拜讀,字裏行間,你會開始發現,有哪些所謂政綱原是無稽之談,又有哪些核心議題,原來得個講字。我知道,你會說,投張票,幹啥要做那麼多?我又不是蔡子強馬嶽沈旭暉,選議員跟選港姐,都只是投一張票罷了(噢,Sorry。後者我們還是爭取2013再普選好了),傻的嗎?

用選票決定自己的命運

我們要站出來,心清眼亮地投票,為的,不僅因為要行使所謂的公民權利,而是因為我們對現況不滿!你知道嗎?上面所述的高球議員、「抵你仆」議員,都沒有參加是次選舉。呃,不是因為他們終於認清「禮義廉」後的第四個字,而是因為他們自.動.當.選了!這說明什麼?我們身處的,仍是一個充滿不公的社會。貧富懸殊、地產霸權、功能組別、新聞自由無休止縮小……這些不單是報章標題,更是你我每日生活的寫照。我們每一位,不滿的有許多,擁有的力量卻可憐地少。除了穿上黑衣步往政總形成龐大黑影、在facebook簽聯署、為友人的熱血status讚好、甚至高唱「如果命運能選擇」外,幾乎就只剩下選票。「如果命運能選擇」不止是歌詞,我們確實能夠用選票,決定自己的命運。

你知道嗎?這幾星期於城裏各處舉行的盂蘭勝會,為的,正是把厲鬼們送返鬼門關裏去。這個農曆七月,我們終可應節,用手中選票,把一眾牛鬼蛇神通通趕走,從而改變社會,監察政府施政。時局在變,形勢混亂,但命運,掌握在我們手中。

又一個星期天。你安坐家中,盤膝而坐,翻開報章,發現了這篇文章。你心想,又來了。又是關於立法會選舉。甚至不必讀下去,你都能料到文章會寫什麼。你渴望改變,但同樣明瞭,社會不因你在冷氣房間呢喃幾句就會改變。你揉一揉惺忪睡眼,還是決定動身,用選票表明自己的立場。

香港人,票站見。


刊於2012年香港立法會選舉日 09-09-2012 /明報星期日生活 003 版。

Thursday, August 16, 2012

學習輕盈

小學時代最害怕的功課,不是需花費許多看卡通片時間的作文或是謄抄詞語,而是習字。所謂習字,其實就是用毛筆寫書法。小孩子的恐懼向來簡單,做不好,就會怕。我怕習字,因為一直寫得很差,而且不是一般的差。其他同學最差不過是拿乙-,我呢,最好那次功課也只能拿丙+。真的真的,每一次的書法功課都帶來類近的傷痛。最差那次,還拿了丁。對於數不出甲乙丙丁後是哪個中文字的小學生來說,丁已是最低劣的評級了。因為做不好,所以慚愧,所以懼怕。跟好些同學不同的是,我之所以寫得不好,並不因為馬虎敷衍了事。別的同學完成甲等功課才花去半句鐘,我呢,要寫好丁等的書法竟也耗掉了整個小時。這小孩花的心血比許多同窗都要多,但依舊換來丙丁之類的成績。若你翻看我的習字簿(好像都銷毀了),你或許會發現我寫每版八個的大字還好,但當要寫小字(上大人孔乙己)時,通常都是一團糟。原應苗條秀麗的中文字,被寫成粗獷壯胖的模樣,甚至還無法被辨識。那時我認為無法寫好毛筆字的原因,是我欠缺天份。但後來回想,其實比我更欠缺天份的同學應該多著啊,即便是拉 normal distribution 的 curve,也斷不可能只有我一人被遠遠的落在後面吧。對,所以我寫不好毛筆字,應該另有原因。再再後來,經過好些事情的洗練,我洞悉了自己寫不好字的原因:

不夠輕盈。

寫毛筆字,其中一個必要條件,也許是心情放鬆。內心不再扭作一團,於是手腕手指就能放輕,於是整個姿態就能變得輕盈,書寫的字自然也就輕婉秀麗。我步履沉重,自然無法跳出美妙的舞步來。寫來一手胖壯中文字,亦是順理成章。

之所以有此覺悟,全因逐漸於生活不同片段中窺見這一弱點。寫作的時候,內心總是如舊稿紙般的掐作一團,密密麻麻的文字遺失了喘息空間,呢呢喃喃的語氣把生活感都驅散了。真正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一刻在去年寫旅遊稿時——明明這種稿子應該是輕輕鬆鬆,悠悠閒閒的,我卻下意識的把它當成學術論文似的。讀者看完,或許非但感受不了芬蘭的自由氣息,反倒被我千篇一律的沉悶敘述害得以為這國度真箇如此悶蛋。是以,於心有愧。

所寫文字如何,其人性格亦必如何。蔡瀾為人樂觀自信,寫起文章來,當然也是舉重若輕。梁款內裡幽默,看得開,寫的短文也當然精練有趣。性格決定了文字風格的命運,想改也改不來。

類似的生活例子,還有許多啊。比如我從無法在泳池放鬆整副身軀然後像屍體般浮起來。比如我從來不能玩什麼Trust fall的遊戲。比如在面對真正具挑戰性的工作時我只懂把自己關在一角獨自解決。一言以蔽之,我無法放鬆。即便我多麼羨慕蒲公英的輕盈,隨著微風飄浮,在空中如芭蕾舞者般旋轉漫漫,但卻又永遠只能扮演仙人掌的角色,楞楞地呆站原地還要一身銳刺生怕別人來襲。

因為腳步沉重,所以我時常提醒自己,要把步伐放慢,放輕。其中一個練習(或曰習慣),就是每個月找把稿件都寫好的一天,隨便找個地方,漫無目的地遊走/停下,刻意觀察四周一切,又讓思緒想法隨意襲擊腦袋。至於其他的,比如是攜同相機攝下一切,比如是思索有沒什麼可被用作寫作題材,反倒是其次了。最重要的,是那仿照蒲公英的習慣、無目的飄泊流浪的過程。

藍奕邦曾寫過一首歌,叫《星期五的安靜》,原曲 Demo 沒什麼人聽過,交給張學友並演變成《樓上來的聲音》以後,才開始受歡迎。但我一直覺得,原曲的歌詞也很好很對味。

星期五的安靜

曲 / 詞: 藍奕邦

關掉了電視機 關掉了收音機
關掉了所有會發聲的東西
我只追求一個人的安靜
關掉了手提機 不想說什麼東西
不聽你本週的遭遇
我已經有很多事情反省

我對著漆黑想起過去
嘗試把那傷口復平
背棄外面的繁華鬧市
今夜世界裡只有自己

在這個星期五我不想出去派對
這星期五我逗在家裡解慰
這星期五我以為這樣不會累
想不到一個人會想到那樣頹廢
會想到獨自對著浴缸流淚
這星期五比平常不知所謂

想未來的日子 和做人的宗旨
還嘗試自己寫一首流行曲
越想越亂 想叫自己停止
我想到原來我 做人沒什麼意義
一直都在胡言亂語
每天都像星期五般無知

還以為推掉所有約會
就不會讓自己喝醉
可是回憶比酒更濃烈
竟然想得我就要崩潰

下一個星期五我決定要去派對
我絕不會再逗在家裡解慰
和你喝酒總好過在家裡流淚
如果我知道思憶可以令人頹廢
就不會這樣哭到快要昏睡
這星期五比平常不知所謂



星期五的晚上, 有些人選擇到酒吧碰運氣,有些人跟三五知己見面,無論跟誰一起,一星期的這個晚上,原應是最糜爛繽紛,最無後顧之憂的。偏偏歌詞裡所寫的,卻是一個人在星期五晚獨留家中的情形。 我對著漆黑想起過去 / 嘗試把那傷口復平 /背棄外面的繁華鬧市 。顯然,這種獨處,是難熬的。


然而我又發現,自己很習慣於星期五這個放輕腳步的練習。獨個兒在城市散步,斜睨四周三五成群的囂鬧,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快感。

剛過去的星期五,因為開會,留了好一會兒。離開的時候,本打算直接回家,但走到街上,發現微風撲面,天朗氣清,就決定繞個圈子才歸去。先去了正街那邊剪髮,然後便沿著般咸道邁步前走。慢慢地在上環那邊下山,經過卜公花園的籃球場,瞥見裡面正精彩,就停下腳步,駐足欣賞,看夠了,球賽完了,又再上路。遇見什麼有趣的發現,又停下來,又逗留。如是這般的,走到上環。途中的觀察,毋須過份偉大,甚至乎,很瑣細,很無聊的事,也值得一記。譬如說,從文武廟沿樓梯街拾級而下,在摩囉上街旁邊發現了一條名為弓弦巷的街道,名字難得詩意地貼切,同時跟英文名 Circular Pathway 是絕配。這些發現沒錯是很無聊,但偶爾能無聊地發現身邊美好的事物,也算是幸福。

接著,在上環放肆地吃晚餐——先在生記邊讀新買的書邊吃腩肚撈麵,踏出店門,瞥見對面的麵包店在賣什麼蛋白椰撻又立時買了個吃,吃完既覺不外如是又覺口渴,便在街尾的店舖隨便點了幾種生果搾成果汁,歡歡喜喜的喝進肚子裡,然後捧著肚子去乘地鐵,用免費單程車票快快樂樂地回家,腳步輕飄飄的像後背長了對翅膀。

是輕盈了沒錯。

只是幾天過去,遇到一連串不順心的事情,步履又再次變得沉重了。無怪乎每個月都要去一遍。

學習輕盈,前路仍然漫漫。


有時樓會塌下


這段路,我每天都走一遍。由五年前開始,每天出門,在離開火車車廂,以及登上悶熱小巴之間,我必然經過這段路,也被迫將周邊一切映入眼簾。這一節街道,可盛載了不少私人回憶——在那間唱片舖買過好幾張唱片,以及用以填塞畢業後空閒時間的VCD(一整疊,現在仍未看);第一次做暑期工掙到錢在某波鞋店買下至今最喜歡的一雙波鞋(當然已經破破爛爛了,但捨不得丟);某年跟父親在一街之隔的美而廉餐廳吃午飯然後目送他的背影逐漸縮小;跟友人在旁邊那家茶餐廳吃過新鮮而美味的菠蘿油……還有好
些零碎而不怎麼重要的想法念頭,都在這一節街道、這一幢舊樓下漫延萌生。

上星期初,如常離開旺角(東)火車站,如常下樓梯,橫過行人天橋,跨過馬路,左轉走一個街口,然後在奶路臣街右轉……如常沿路步往金雞廣場門前的小巴站。走著走著,感覺卻總有點怪異,又或者說,是微微的不踏實感。

蝴蝶頭上長了一雙觸角,用以感應四周事物。人的身體很奇妙,縱然沒有類似的器官,但對於周遭環境,甚至是所有出現在我們旁邊的人物,我們還是很敏感。譬如說,在人海中,即便眼睛沒能把四周每一張臉孔仔細掃視一遍,我們依然每每能遇見某個相識的誰。更誇張的,是當我們跟相識的人擦身而過時,過後雙方總會察覺到絲毫不妥,甚至是稍稍回頭多瞄一眼。這是我們的獨到觸覺。對於環境的認知,當然亦是同樣道理。有時重回舊地,心裡之所以湧現一陣親切感,原因除了因為確認了某些事物(例如燈柱、路牌等等)的存在,更可能因為嗅覺(如燒賣的香味)、聽覺(每次到太和商場都在播Bee Gees,有一天靜默無聲,原來該店關門大吉了),甚至是其他更多無法考究的原因。其中一種可能,我猜,是光線。

站在洗衣街與奶路臣街的交界點,內心惴惴不安,總覺有所缺欠,終於一抬頭,明白了箇中原委——


整幢舊樓,消失了。


是真正的蒸發。因為樓塌下了,於是天空重現,周圍環境也光亮了,也於是,我察覺了。

我呆站原地,腦海充滿問號。究竟是什麼時候拆掉的。上星期路經此處的時候它還在嗎,抑或我忙著低頭連光線之差異也察見不了。怎樣拆掉的。用炸藥嗎。原先的樓拆成怎樣了。一片頹垣敗瓦,還是灰飛湮滅了。將來這裡又會怎樣。建成波鞋商業城嗎。一連串的問號,閃來閃去,卻始終沒有答案。

望著孤獨地守護著空氣的市建局圍板,我想起了利東街。提到舊樓的殘骸,我憶起了天星鐘樓。我知道,我知道,這種明亮的環境不會停留很久,不久之後,又會有一座簇新而宏偉的大樓拔地而起,然後我們會走進去逛,並逐漸遺忘過去的種種。我知道,我知道,這是城市發展的必經階段,只是正如人終有一死,但要我親眼目睹死亡的過程,不,是連過程也來不及目擊,恐怕還是有點難以接受。無力,無奈。

傷心的事,總是接二連三。隔了幾天,在西環老區漫步遊走,然後又發現,大學時代時常光顧的麗都茶餐廳,以及同樣在皇后大道西的加拿大餅店,都結業了,只剩下色彩斑駁的招租告示,映照路人如我的錯愕眼神。之後,電視新聞說,政府說,西港島線最快兩年後通車。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會變得很方便。只是……可不可以不那樣急遽地變。我,還來不及消化。


可否不走得如此快。


*

林一峰的《靜止》是我一直很喜歡的歌,當中副歌歌詞中的「有時樹會倒下 / 某片天頃刻明亮」,我一直搞不明白。現在,好像忽然能夠理解了。因為……

—— 有時樓也倒下,某片天頃刻明亮。


《靜止(給時間)》

風吹過雲在飄
時間靜止了
河邊花草長高了多少
季候鳥飛走了
留下淨土一片
煩惱暫時忘掉

落葉隨流水
流向遠山去
河邊花草枯萎了多少
太靜悄似幅畫
看似一切沒變
時間將一切安撫了

有時樹會倒下
某片天頃刻明亮
有時淚會淌下別太緊張

有時沒有音樂
你的心可輕輕唱
沉默裡人面匆匆閃過
寧靜如常

*

樓塌下了,這城寧靜如常。

Thursday, August 09, 2012

誠品之前

逛書店是我生命的一大部分,尤其是去年開始在雜誌寫書介的生涯後,這習慣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大部分人逛書店,目的是看書、買書,而我逛的時候,留意的卻是:這個月有什麼新書推出;書擺放的位置有沒改變,甚至是讀者們究竟會拿起什麼書。由三聯、商務、中華到Kubrick、序言、樂文、開益……每月準會到時到候拜會幾遍。於是友人說,其實你個人,都幾悶。對此,我直認不諱。

這個暑假,有點特別。因為找不到理由,所以沒去書展。要買書,寧願去旺角樓上,照價八折,還不用擠。要打書釘,寧願找個下午,往油麻地中華總店二樓,找偏靜的角落,坐下來,靜悄悄地讀。是的,除了那個可以動用so-called傳媒身份,穿梭於排隊人潮中間俯視眾生的虛榮心外,我找不到別個逛書展的理由。

至於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誠品,又是另一回事。誠品進駐這城,傳聞已久。剛聞樓梯響的時候,我跟友人說,還是別期望太高,旨意一家書店能夠扭轉這座城市的文化風氣。這是不可能的。悲觀,因為認為這城市的人不看書。準確點說,是不會持續地讀書。每遇上什麼熱潮(不出電影原著、名人推介等幾個原因),許多人都會買書,都會揭書。但熱潮一過,又回復原狀。書店的熱鬧角落又只剩下旅遊天書一個。是有點偏激但我還得這樣說,現在沒多少人在看書了。捫心自問,上一次你不為什麼目的而讀完整本書,是多久之前了?我常逛書店,買書自然也不少。結果順理成章的,許多書本被翻了一章半章,就被擱在書架上淪為飾物背景。書架的書由一排變成前後兩排,再由兩排變成書頂空隙也塞滿橫放的書。然而真正讀得完的,還不到三分之一,更甭提堆疊成塔的各式各樣雜誌了。

多少次我靜下來想思考一下大部分人不太愛書的原因,但依舊沒有清晰一致的結論。原因可以有很多——工時太長回家後已沒有精力讀,上下班途中交通工具又擠得連喘息空間也沒有;樓價高企,吋金呎土,買書甚至書架成本其實甚高;本地出版書籍類型不足,貼近港人口味的書並不算多,要讀,自然難……每一個都是原因,但同時每一個也是藉口。誠品進駐,以上藉口會否隨之消失無形?心照。

那為何期待誠品?許多人的說法是,誠品可以豐富香港的文化氛圍。舉例說,書店會通宵營業,會辦展覽(首炮是香港作家十人展),會搞Live Show(周末有徐佳瑩、盧凱彤、林一峰),會有一連串的名人講座(深夜書堂由馬家輝主持,邀請彭浩翔、麥家碧等對談)……乍看來,文化土壤生機處處。還有人說,誠品文具、家品精緻,多一個購物好去處,也不錯。這些說法都有道理。只是以上所有,其實已於「前誠品年代」的我城發生,只是大家不放在眼內而已。不是刻意的潑冷水,我只是盡量避免自己過份地樂觀,過份地懷抱希望。眾所周知,希望越大,失望只會越大。誠品不是文化局,更重要的是,2012年香港不單有誠品開張,更有許曉暉先生的文化局開張。

既然如此,不如別將誠品放大,置於與文化局同列的層次。作為讀者,我倒期望,誠品能把台灣書店出售的書籍、雜誌、唱片(小白兔!)等等,都原封不動地搬到銅鑼灣。若是如此,對香港人來說已很不錯。

誠品明天下午試業,我心情緊張。同事笑言,這個月也不應到訪,水泄不通的情況在H&M、A&F、P&K、X&X等店登陸時已出現,這次恐怕只會更勝一籌。明天以後,香港又成為更國際化的城市——告訴我,還有什麼名牌沒有在香港開分店?還有什麼理由非得離開香港不行?起碼,由明天開始,以往前赴台灣的最堅實理由已消減一半。怕的只是像迪士尼樂園,明明從前在洛杉磯,在奧蘭多,在東京遊覽的時候都彷彿置身夢境,在香港重遊竟似惡夢一場?

誠懇地祝願,誠品廣告裡的「成為城市心靈的港口」會成為事實。不過,你我也早知,從市場學的角度來看,誠品最成功的,正是其文案。


刊於輔仁媒體

Wednesday, August 01, 2012

一城不變?——《形象香港:梁秉鈞詩選》

《形象香港:梁秉鈞詩選》

作者: 梁秉鈞
出版: 香港大學出版社( 香港)


二零一二年七月一日零時零分,小城回歸,飽歷風雨,如是這般地走過了十五個年頭。然後這陣子,香港,並其相關的一切話題,又再次成為國際舞台的焦點。

市民大眾,以至國際媒體最為關注的,當屬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問題,以至整個香港的形像變更。於是,《形象香港:梁秉鈞詩選》在這個關鍵時刻再版,意義顯來非同凡響。梁秉鈞是香港作家,其筆名也斯更為人熟悉。其小說著作,諸如《島與大陸》《剪紙》,對香港文學史影響深遠。與同代作家西西的作品一樣,也斯擅以故事和比喻側面描寫當代社會的片斷零碎,反映香港人身份認同、城市發展等社會深層價值問題。 《形象香港》詩集初版面世於1992 年,裡面所收錄的詩作,正含蓄地暗示時代過渡的歷程。詩作大多創作於1980 至1990 年代初期,當時香港社會正值對主權移交問題的動盪不安,對回歸中國總是浮想聯翩。於是,詩作以1997 年作為時間軸線的終端,藉以探討歷史、語言、身份及文化等話題,見證時代變遷。而書的英文譯名City at the End of Time,更是將這種對時間、歷史的意識表露無遺。是的,十五年前的小城,是這樣的。

十五年後,物換星移。小城裡一切彷彿不變,但又似在暗暗地變。變或不變,從書中梁秉鈞的四十篇詩作中,尤其是意為點題的首章《形象香港》,自能覓得線索。首篇詩作《北角汽車渡海碼頭》,就率先呈現一幕對香港人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的怪異光景(Uncanny)。香港的年輕一輩或許並無印象,但事實上,在地下鐵路通車以前,渡海碼頭曾經是香港的獨特城市景觀,它跟仍然寬闊的維多利亞海港共同構成當時市民的本土集體回憶。 “逼窄的天橋的庇蔭下/來自各方的車在這裡待渡”,詩作呈現了時間空間的過渡,也似在預言汽車渡輪碼頭的命運:1998 年,香港的最後一條汽車渡輪航線敵不過隧道與地鐵的競爭,宣布結束,自此汽車渡輪碼頭就如歷史學者Pierre Nora 筆下形容的歷史遺址(monument),空載歷史況味地被擱在城市邊陲。如果像社會學家Maurice Halbwachs 所言,集體回憶乃構建文化身份認同的主要元素,那汽車渡輪碼頭、寬廣維港,以至後來的天星碼頭的衰亡,會否就是香港人身份逐漸褪色的證明?

至於另一首詩作《花布街》則嘗試以另一角度切入,從寓言和歷史喚起九七主權移交前香港人的身份危機。 “唉,盡是陳舊的意象/層層疊印了別人圖案的花布/那麼多酸餿的抒情性愛的/暗示,你要不要披在身上。”清晰澄明的比喻,完整地反映了當時香港人對前途、對身份的憂慮。而就城市發展方面來看,《花布街》同樣意義深遠— “花布街”即“永安街”,以聚集疋頭布料店鋪而得名。 1991 年,為發展中環商業區,街道“被消失”,部分店鋪遷入一幢由古蹟建築改建而成的商場,自此風光不再。梁氏再一次扮演預言家的角色,預言傳統工藝的消亡,縷述了城市發展的矛盾。類似的城市圖景描寫,在書中俯拾可見:《鴨寮街》倒映城市空間的擁擠不堪,以及單調乏味的消費價值觀;《抽獎》以幽默的筆觸調侃了香港人向來崇尚的物質生活。一篇篇的詩作,宛如學者Harry Harootunian 所提出,含有歷史觀照的日常空間,將香港小城的歷史從細微之處,鉅細無遺地呈現眼前。

有人或會質疑,重新審視了回歸前的香港又有何用?此書有沒明確指明,香港這艘帆船該駛往何方?此書編者,現任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系主任張美君博士於書末的回應,恰好作出解答:“詩作將'地方感'帶進一個過渡的空間,在時間與空間互相結合之後,讓詩人及讀詩的人思考變遷的意義。詩人的責任不是告訴大家一個答案,也不是爭辯問題的解決方法,而是表現一種態度。變遷一直在發生,而書寫變遷卻變成一種永恆的狀況。'九七'已經過渡了,但過渡本身卻是永恆的,我們永遠處於過渡之中。”

就如已故香港填詞人黃霑那句經典的歌詞“知否世事常變/變幻原是永恆”,從一個過渡,走到另一個過渡,香港人早已習以為常,然而,借助閱讀梁秉鈞的詩作,我們又能夠再次把時間與空間的過渡相互比較,反思己身,再思城市,方能昂首闊步,踏上另一個十五年。


寫於二零一二年七月一日
刊於《明日風尚》八月刊New Books欄目

Tuesday, July 24, 2012

颱風下

打風的時候,總會想起劉以鬯的一篇微型小說,《颱風》。裡面描寫的是 60 年代香港打風的情況 —— 比較富裕的,都在聚集一起打牌,又或是急急忙忙地看戲。主角陳先生一家住木屋區,打風的時候,不能再留在那兒,只得往市區投靠表哥。表哥當時正在招呼客人打麻將,就把陳先生一家拒諸門外。陳先生一家唯有下樓,在舊樓的梯間暫避。風球高懸,由七號,變成九號,未幾,九號又變成十號。陳先生幾次上樓央求表哥讓他們暫留,都不果。整家人只得呆站在梯間,抵著不時竄進來的狂風,凝視前面的凌亂街景,不住的祈求 — 既求風快停止,又求自己的家別完全摧毀。故事以小女兒的一句提問作結:「爸爸,我們幾時可以上樓?」讀者心酸。

好的小說,應該能夠跨越時代。整整五十年後,世界依然。颱風來了,先嚷著為何不讓自己提早下班,後罵天文台為何不早早掛八號。回到家整頓好,不是再出去看戲,便是守在電腦前不住報道颱風實況,人人都是記者,
是以也為風雨中的汪溟曦感到一絲不值。夜了,繼續在螢幕前摩拳擦掌,一邊分享家裡風聲轟轟,一邊埋怨李氏力場怎樣剝削打工仔,心裡卻默默祈求,颱風再靠近一點,走北一點,一點就好。是的,我們都好自私。是的,我在跟自己,也跟每一個在讀著這段文字的你說,我們都是很自私的人。

五十年不變啊。六十年代有人未上樓,在梯間瑟縮。然後這個年頭,還有許多露宿者在街頭。在深水埗,在油麻地。今天上班的時候,你看到許多抑掉的樹枝,看到許多傾倒的樹木,你感慨,感慨到非掏出手機拍下兩秒後立刻上載不可。有些無家者,昨夜就是這樣受風吹雨打。你或者問,為何他們不往避避呢,是不是自作孽?

兩個月前,參加了突破書誌與一代人公社合辦的Human Library活動,探訪過一些無家者。有的住在棄置的行人天橋(如下圖所示),有的住在路邊轉角(上圖)。其中一個住在欽州街路邊的,叫毛哥。他住在這裡已經幾十年,基本上一切家當都在路邊。颱風來了,他可以走,但他的東西怎麼辦。二月的時候,有食環署職員,前來清場,他們真金白銀買來的東西,就這樣被充公。連鞋也不剩下一雙。於是從此,他們對於自己的財產家當,就更小心。十號風球的時候,你連忙 print screen 把天文台的 app 畫面 post 出來的時候,你心裡默禱明天千萬要繼續打風的時候,有一些露宿者,正在街角守候著,守候著自己的家當,守候著自己的,生命。

我們都是自私的人渣。是的,是的。
而可以做的,還有許多。

Monday, July 09, 2012

讀書計劃

這是我的打算 — 兩個星期讀完一本,一年至少讀完二十本文學名著。

***

初夏某夜,獨自在油麻地中華書店蹓躂。在上層漫無目的地亂逛,踱到翻譯小說的書架前面,目光在書架的每一行遊走。尤其是那些,文學名著。那些顯赫的名字我都懂得。我的意思是,這些名字我都聽聞過。但是那些書,我沒曾碰過。

蕭伯納王爾德但丁莎士比亞馬奎斯小仲馬
伊索屠格涅夫狄更斯歐威爾艾可卡爾維諾

我得再重覆一遍:我從來不是一個讀許多書的人。即便現在每月在寫介紹書籍的欄目,但手頭在讀的書,始終不多。讀書的原因有許多,不讀的原因卻只有一個。生活逼人啊。多漂亮的一記,謊言。現在對書稍感興趣仍不多讀,可想而之,從前的自己讀書就更少。小學時代,可很喜歡讀那些新雅出版的世界名著之旅。紫色的一千零一夜。藍色的三國演義。橙色的西遊記。都愛讀。只是那些所謂名著之旅的旅程總是短暫一如我們長大後去過的每一次旅行。於是我也一直無法從中讀到什麼。許多人踏入中學以後開始大量閱讀。別人讀紅樓夢而我則在讀三國……志。後面總拖著一個數字的那種,三國志。每年讀書獎勵計劃的讀書報告我都用慣常的技倆蒙混過關 — 起初是把封底的文字謄抄一遍,後來熟能生巧了,便懂得增刪一絲,在撰寫好些不大知名的書本報告時甚至還會杜撰故事橋段,胡扯一番。文藝青年推崇的百年孤寂和動物農莊,又或是其他種種,我都是後知後覺的聽過其名字,爾後又自顧自的回到那個深不見底的井,簡稱深井,當一隻幸福的蛙。

站在書架面前我無法按捺自己的羞愧,以及悔疚。我不停質問自己說假如我十年前已經有在讀這些小說我的人生會否有所不同?當然,答案可能是毫無分別,甚至是這些所謂文學名著只會把我引進一段更蜿蜒曲折的下坡路,但我依然沒法從中得到半點安慰釋然的幻覺。

下一瞬間我開始想,假如,我沒讀過這些深深影響世界的名著,我的人生是否會有所遺憾。當前人留下了如此多的智慧結晶,如果我就此錯失甚至視若無睹的話,又是否太浪費?

肯定是。


於是我回家,立時搜尋了一些西方文學名著清單,挑了比較家傳戶曉的那一些,然後準備開始我的閱讀計劃 — 兩個星期讀完一本,一年至少讀完二十本重要名著。


清單如下:


簡愛
老人與海
魯濱遜飄流記
戰爭與和平
一千零一夜
哈姆雷特
格理弗遊記
傲慢與偏見
小王子
齊瓦哥醫生
愛麗絲漫遊奇境
咆哮山莊
茶花女
雙城記
塊肉餘生錄
綠野仙蹤
基度山恩仇記
愛的教育
小婦人
唐吉訶德
罪與罰
少年維特的煩惱
紅與黑
神曲
包法利夫人
浮士德
悲慘世界
麥田捕手
烏托邦
動物農莊
百年孤寂
美麗新世界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變形記 : 卡夫卡短篇小說集
父與子
復活
尤利西斯
追憶似水年華
一九八四
卡拉馬左夫兄弟們
奧德賽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審判
巴黎聖母院
蘇菲的世界
異鄉人
瘟疫
盲目
大亨小傳

一連串書目,看似熟悉,實質,陌生得很。打鐵趁熱,用最短時間,找來 Salinger 的 The Catcher in the Rye(麥田捕手),開始閱讀。


這不是一個可以怎樣發展的 Project。它充其量只是我的讀書獎勵計劃 — 從前獎勵的,是猶如爛紙的獎狀,現在獎勵的,我期望,是難以忘懷的體會與刺激。

如果你也有興趣,歡迎一同讀啊。

Sunday, July 01, 2012

讓這城市寫下去——《書寫的人》

《書寫的人》

編輯:字花
出版:水煮魚文化製作有限公司(香港)


翻掠著《書寫的人》的素白書頁,內心翻騰,百感交集,原因無他的,只因此書其實乃香港文學圈子的寫照。如果要理解香港文學近年的狀況,翻開這本以“一幅由《字花》迸發放射的另類文學地圖”,準錯不了。

香港文壇之奇異,光看此書書名便見一二——《書寫的人》,如果換作兩岸三地別的城市​​出版一本作家訪談集,大概都不會彆扭的以此為名。然而,這種怪異的命名狀態,卻貼切地反映身處香港這座“亞洲國際都會”,寫作人的尷尬處境。在香港,甚少人會以“作家”自居,更多的以“寫作人”、“文字工作者”、“撰稿人”自稱。歸根究柢,或許有兩種面向的原因。首先、在香港的嚴竣大環境下,鮮有人能單純以寫書維生,這些“作家”需要從事出版、教育等不同類型的工作以補貼寫書的微薄收入,“作家”之名因而被沖淡了。第二個原因,是對於“作家”一字的想像差異。年青作家謝曉虹就曾說過,自己以“寫作人”自居,是因為“似乎責任小一些”。與國內的作者相比,這可算是香港文學人的特色——寫字的,在這裡都傾向縮小自己的存在。這並不是說,他們不相信文學擁有改變社會的力量,只是,他們更相信這種責任,更應由整個文學圈子來承擔。就“作家”與“書寫的人”的對立爭議,本書編者則提出了另一種見解:“'作家'是一個被外界建構出來的公共概念,而'書寫的人'則絕對自足。”在這序言的詮釋下,我們就明白此書存在的意義——這群在這年代落力筆耕的人究竟有著怎樣的思考?

事實上,《書寫的人》本為香港文學雜誌《字花》的長籌欄目,每期邀請不同的“書寫的人”與編輯隔著乾澀冷漠的互聯網筆談,暢論文學,以至生活。結果積累下來,儼然構成一個瑰異的文學風景。訪談者包括香港文學的旗幟人物董啟章、王貽興、朗天、韓麗珠、李維怡、袁兆昌、鄧小樺等,確切地反映香港文學現流之餘,書中亦收錄了幾名來自兩岸的華文作家的訪談,如駒以軍、張大春、孟浪,為這文學地圖補上重要一筆。

讀《書寫的人》,可知香港作者的生存狀態:詩人關夢南說,自己從未擁有一張書桌,他的詩幾乎都在上下班時間的交通工具上完成:“那是真正空間,屬於我的時間。在公司,我把時間賣給了老闆,在家庭,我要幫手做家務。”寫作在香港,如藤蔓般生長於生活的隙縫。類似的掙扎,在年輕作家身上同樣屢見不鮮。例如陳志華就道出“自由寫作人”身份的荒謬:“現在雖自稱自由寫作人,但其實這種生活模式也不見得很自由。寫作與維生之間,存在著根本的矛盾。這或許成為謝曉虹投身學院的原因:“學術論文規範化的語調或寫作程序也時時讓我感到那是鑲嵌自己的過程。但我暫時無法擺脫這種生活,當freelance時的為了生活費而焦慮的心情是至今仍記得的。 ”至於早幾年毅然踏足娛樂圈王貽興,則反過來的指出,外界的紛擾,讓他寫作時更加清澄專注:“我的工作有時候需要乾一些不太文學性的文字工作,例如編劇甚麼的,因為那是群體活動,牽涉商業計算,要妥協的地方很多,因此為了保持心態平衡我關起門來寫的時候就更加義無反顧。 ”年輕​​作家的告白,既勾勒了香港寫作人需要面對的掙扎,又點出了他們的不懈堅持——沒錯他們為了生計,不得不從事別的工作,不論是為財務公司拍攝電視廣告,抑或走進學院教導新生,但他們心裡都有一份偏執,竭力在繁忙生活闢出空間,栽種文字之花。

“成為書寫的人的唯一條件,就是一個人長期維持著如湧的書寫衝動,然後在適當時候付諸實行。”編者在序言中如此為書寫行為定義。在這座城市,要持續地書寫,又或成為“書寫的人”,似乎需要更大的勇氣,以及堅毅。 《書寫的人》向我們展示的,恰恰就是這樣的人。他們不單是作家,是文字工作者,更是對於文字、對於書寫的最偏執者。董啟章的長髮,似乎是這份偏執的一種象徵:“(留長髮代表)從此不再做'正經'事,即是再不會找一份需要我剪去長發的工作。”

沒錯,書寫與長髮 ,都是告別“正常”的一種“儀式”。



刊於《明日風尚MING》2012-07

Monday, June 11, 2012

除非你能明白我

突然發現,自己好一段日子沒有靜下來,用寫字的方式,記錄紊亂無章的想法了。這一陣子,發生了許多許多的事,身心俱疲。好幾天流連急症室與醫院病房,終於把醫院蒼白的地圖搞明白了,來去自如。那個徹夜無眠的夜,坐在長椅上,睏得想死。上演完黑白老套的粵語殘片以後,電視開始播放那色彩斑駁的定格畫面,以及冒出那刺耳一如急症室機器的響聲。報紙未出版,雜誌都揭破,只得把四周當成戲劇舞台,定睛觀看。分流中心的病人像魚,專注呼吸,用力輾轉。看了好一會,然報不經意睡著。再醒來的時候,已近晨早。如此情景,幾乎是一個月前的倒模,只是主角換了人,配角依然。吃過早餐,回家換更,稍稍定神,只覺六月四日,特別漫長。前一個晚上,在維園燃亮燭光,默默紀念逝者,然後隨人流推擁至灣仔,遇見了下下下莊,登上了巴士,在紅隧口下車,跟C在昏暗的車站上吃東西,漫無邊際地吵鬧,直至午夜。翌日告了假,打算駕車跟家人外出遊歷一下。如是回到漆黑一片的客廳,之後的事情,一連串的發生。一晃,又是幾天。

另外這陣子也有好幾天在寫稿子,其實沒什麼特別反正每月也在寫,不過自從上月開始要多寫一篇以後,好像吃力多了,猶如苟延殘喘。某夜躲在大學裡使勁地寫,直至午夜。整幢歷史建築只剩下自己一人,沒有悚懼,只有寂靜。原來我確實迷戀於這種氛圍,從前在雜誌社我會刻意留守至最晚,待所有人都走光,便把播放器的音量調至極限,讓 Radiohead 的頹廢浪漫充斥辦公室的每一角。原來我比誰都更需要在生活裡靜留一角,誰都不可以進來,裡面只有我,和鏡裡的那個自己。我曾經以為,可以把這個額外闢出來的秘密基地公開,並邀請那些我所珍視暗戀的誰,踏足前來,相伴至永久。但原來,一切都是謊話,是我自己編出來的一個,謊話。我以為自己最珍惜某誰,但直至最後我還是發現,自己竟也不自覺把屬於她們的一切統統遺忘,能夠留下來得以被記住的,只有自己。我一邊寫著稿子,一邊擁抱著那種近乎陰涼的寂寞。是的,原來我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任何人能夠透徹明白自己的處境、自己的苦澀。這陣子,斷斷續續地收過一些 SMS、來電、Facebook message、電郵,幾乎都沒有回覆。或許是因為疲憊,是因為懶惰,但最大的原因,應該是,我不懂怎樣回應。我無法輕易把事情的始末連同自身的情緒憂慮,像流水帳般一一傾吐。太詳細的縷述會教我陷入不安;太輕率 harmless 的謊言我也懶得編。於是乎,左思右想之下,就決定不回覆。有些時候甚至會想,其實所有的安慰說話都僅是隔靴搔癢罷了,不是嗎。

除非,你能明白我。

Tuesday, June 05, 2012

無力

無力感,一浪接一浪。

Friday, June 01, 2012

若你喜歡怪物 — 《博物誌》

《博物誌》

作者:董啟章
出版:聯經(台北)



一直懷疑,董啟章有嚴重的戀物癖。

這可不是無的放矢。翻開董啟章最早期的作品,就已能窺見「物」對於其小說寫作之重要。 1997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名字的玫瑰》收錄了董氏的處女作《西西利亞》,故事裡的主角迷戀著一位名為西西利亞的女子,還每天給她寫信,憑信寄意。看似俗套單調的故事,卻那西西利亞的真正身份而顯來截然不同:她是店鋪櫥窗內的一個塑料模特兒。有人說過,一個作家的風格,通常會於其處女作表露無遺,因為其往後的寫作,通常都會以首作為雛形、基調,即使方向有變,也不過是從首作變奏,或增添元素,或刪去枝節。

若從此理論來看,董啟章的戀物情意結確實奠定了其寫作路向,由《西西利亞》及顧名思義的《皮箱女孩》,到以「物件」的角度來審視人身,藉此擴闊女性主義書寫想像的《雙身》、《安卓珍尼》,再到在近年《天工開物》裡企圖以收音機、電話、車床等物件的發展史,勾勒家族三代人的歷史……董啟章的創作,基本上無法割開與「物」的關係。

《博物誌》的存在,正正在董氏的「物件書寫」中扮演重要地位。此書的篇章原刊於上世紀末的報章欄目,從未結集出版,這次成書,讓讀者得以一窺董氏於「物件書寫」中一個承先啟後的階段。於時間軸在線,《博物誌》上承董氏初期小說對物件的偏執與狂戀,下啟了《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以至「時間繁史.啞瓷之光」複雜詭桀的可能世界,尤其是那種對人物的獨特模塑,比如是在後來小說中出現,耳朵裡有真空管的龍金玉、以機械鐘為心臟的維真尼亞、有一頭天使面頭髮的栩栩,都從《博物誌》的短篇裡找到基本雛形。

如果要以一詞來概括歸納《博物誌》的意念,那詞明顯會是「人物」。在董啟章筆下,人物往往是「人和物的結合,又或者物在人中、人在物裡,人和物互為表表裡、互即互入」,也就是故事裡的人,不單擁有人性,更天然地被注入「物性」。在「人物合體」的想像模式下,人不再純粹的扮演主體的角色,而物,也不僅是單純的客體而已,兩者湊合,除能在單純的人類和物質世界中開闢廣闊的「可能世界」外,亦為每一短篇增添了寓言況味與意義。

即便以「人物合一」的模式書寫,董啟章還是能從中導引出不同可能。《博物誌》「單元組合式小說」(董啟章語)的形式寫成,全書分為「異地」、「異人」、「異物」、「異事」及「私事」五章,裡面的文章獨立成篇,全關乎物件。其中「異人」與「異物」的篇章,驟眼看來都是以物件切入的故事,但實質卻存在互相呼應的關係,值得仔細比對。 「異人」篇章裡的故事主角都是人,但他們跟物,無論是植物、動物,抑或是死物,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或擁有特殊的「物性」:女生跟男友分道揚鑣後每天脫皮猶如白千層,以及永遠坐在班房窗前像冬青般迎接明媚陽光的女學生;或能與生物或死物邂逅以至溝通:男生在街巷遇上以蝎子為辮的神秘女生;老頭在公園長椅上與無異於常人的南猿分享食物。宛如科幻或惊栗小說的場面,其實都是外裹陌生包裝紙,內盛人文意義的寓言,甚至預言。 「異人」篇章意圖營造的,是人與物和諧共存的可能世界。人不再是能名主宰一切物件(以及生物)的主體,反而必須與「物」同在。在這可能世界裡,這些「物」既是以最自然的姿態存在(甚至無異於每位路人),又扮演了世界的異質角色,打擾了人類原有的生活秩序,同時揭露了人類潛在的物性——《羊與虎》裡那頭「尋找命中註定要把自吃掉的老虎」的羊,顯出的真實性情,屬人還是屬物,似乎也明顯不過。

至於「異物」篇章,則是幣的另外一面:為看來毫無性格可言的物件注入人性,於是我們會認識到思念妻子的煙斗嘴先生、儲存著父母之間所有私密情話的磁盤嬰兒、像快樂王子般默默把身上所有摘下來送人的粟米先生,以及世上最匹配的相架夫妻。每一個故事,雖然都像是那些哄騙小孩的典型童話,但實質卻反映了董氏對物件的敏銳觀察,以及無邊無際的張狂想像。出眾的觀察與想像,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出於對物的關懷,有如對人的那種疼愛與偏執。因此我們可以推斷,董啟章的所謂戀物癖,不過源於他對於一切物件的銳利觀察和聯想。無論是家族車房裡的車床、收音機,抑或是與他沒甚關係的女生體育褲、地圖、髮夾,董啟章都可從中窺見另一個世界,一個常人無法觸碰理解的世界。 「怪物通常被認為是異常的,但怪物之怪又是那麼的順理成章」,董啟章的後記破解了怪物的迷思。

若你喜歡怪物,其實它很美。

Monday, May 14, 2012

出狀況

這陣子狀態很壞。可能因為又病倒了。躺在床上,伸手摸著遙控器,亮著唱機。唱機響起滋滋的聲音,唱片在轉。五秒後,房間被熟悉的琴音填滿。這張唱片,是藍奕邦的《無非想快樂》。第一首曲子,名《可樂》。肌肉痠,骨在痛,只得直勾勾的凝視天花,憶起了許多往事,不自覺地。這曲子對我意義重大。七年前的仲夏,我捧著幾本書離開灣仔。那年我首次獨個兒參觀書展。在天橋上我微微呼了一口氣,朝著下面喧鬧的告士打道。由那時開始我迷上凝視那如河流動的景像光影。拐個彎,拾級而下,便是巴士站。等了一會,也掏出了書來讀。裡面有王貽興的《路中拾遺》。我第一次讀他的書。未幾,車來了。連忙把書放回背包,再從裡面掏出了一部 Discman。是 Panasonic。圓圓的銀色機身,透明藍色的外邊。那唱機好像是某年的生日禮物,在第一城新商場近 A1 餅店的電器舖買的,三百多塊,我跟妹妹每人一部。按下播放鍵,然後隨人龍登上了過海巴士。人很多。擠進了下層中間近車門的位置,方有一點喘息空間。車駛動。扶著車門兩端的把手,臉朝門口。耳筒裡響起了《可樂》的琴音,然後是《六月》、《憂鬱小生》……再之後是《Born Unhappy》。一直聽一直聽,突然感到周圍的人群都很渺小,是的,他們肩膀的擠壓碰撞、嘴裡的聒噪呢喃都經已與我無關,我找到了那屬於自己的可能世界。穿過紅隧的時候,腦裡盤旋的,是《40號》:「或者每個搭客也相似 / 同樣冀盼到尾站會發現樂園 // 或者起點終點未必似 / 同樣每晚也會慣性累到失眠」。心顫動了一下。「車上 / 幾多張臉 // 一同 / 空虛中並存 // 可能 / 彼此都在 // 連忙收起所有的缺點」。出了紅隧,便下車。腳跟觸到地面時胸腔反射性式的想吐。可能因為巴士車廂裡太悶侷,也可能因為別的其他原因。

出了狀況,可能因為卧病在床,也可能因為別的其他原因。一直試圖把這些可能的原因從腦海裡不知名的抽屜悄悄扯出卻只是徒勞無功地把更多更為熬人更有害身體復原的回憶強行拔出並擱在桌上仔細端詳。我真的真的好想吐,但又真的真的找不著原因。那些會讓我情緒抑鬱的來源好像都有關,但又好像都不特別有關。躲在家睡了兩天,人好像變得更為模糊虛弱了。半睡半醒間我推開了薄薄的被子,近乎暈眩的站了起來才發現床單上印著用汗水舖成的人形。我一邊扶著書桌免得自己倒下,一邊考量這汗水人形。那人形不如我所認知的自己,那是個教我感到陌生的人形,既空活又彷彿正滿滿地壅塞什麼的人形。明明進睡那瞬我冷得有點發抖但為何醒來的時候竟會熱的冒汗呢。這種對於自我的陌生相遇,教我蹀躞不下。頭崩欲裂於是我趔趔趄趄的走了兩步,就唯有重回被單裡去。我不敢再讓那張唱片的音樂伴著自己進睡因為我心裡明瞭其實歌詞裡描述的種種於我而言壓根兒就是一把鋒利的小刀,恣意地捅進內心使勁地把一切都摳出來。那些已經過去的人啊諸如從不存在的朋友和戀人,事啊比如是那些沒有發生過的往事,物啊關於那些從未擁有過的物件,都會從裡面默默地流出來,又如支流般散開,再匯聚成河。

忽爾又想起多年前曾經興起過寫一篇小說的意圖,篇名都改好了,叫《男孩與刀》。那男孩天生沒有右手手掌,只繫著一把銳利的刀。自小家人都教他,定要把刀好好收好,還悉心替他用皮革縫好刀套,把那不容於現實世界的一點缺陷裹好掩藏。只是隨年紀漸長,男孩開始發現原來右手的刀原來也不怎樣傷人,有好些女生更因為這一點神秘而與他交往,哄他為自己亮出刀子。男孩一直不敢,直至某年遇上了真正親厚的同伴。在她面前他脫去了刀套,她仔細用布拭抹微微生鏽的刀面。男孩感動,輕輕提起刀,打算用刀背柔柔地撫著她的脖子,怎知一不小心,從此與她分別。男孩自此變得失常,任意亮刀,或威嚇那些孤立他的同儕,或在會議中刺傷那些不懷好意的仇敵。他的刀,再也藏不起來。開始沒人敢接近男孩,因為他有刀,因為他會傷人,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然後然後,久而久之,男孩在孤寂中死去。臨死前他用那把鋒利的小刀,恣意地捅進自己內心深處,使勁地把一切都摳出來。他好像在找尋什麼,但又好像是漫無目的。如同他的人生。他呼吸了最後一口氣,就死掉。斷氣那刻,他右手的刀脫落了,露出了潔白的手掌。

放心,這無關比喻。

Monday, May 07, 2012

從此失去許多

星期六晚。早點離開,剛好趕上了小巴尾班車。身心俱疲,若錯過了這班,得乘火車,繞個大圈,才能回家。所以上車時,心存感恩。整輛小巴,空無一人。甫坐下來,司機便關門,開車。

「是算好時間嗎?」

前方傳來司機的搭訕。她是位嬸嬸,束馬尾,臉目略模糊。這樣的臉孔,無論是當茶餐廳侍應、報紙檔老闆娘,抑或是住宅大堂清潔姐姐,都適合貼切。

抖擻僅餘的精神,開始跟她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著談。我說幸好還趕上了否則就要花上半小時,她開始跟我計算確實要多花的時間。如是聊了橫跨兩個車站的時間,一直沒人上車,我以為自己在乘的士。直至車駛抵第一城。

小巴站站著個男生,跟我年紀相約,鼻樑上架著典型的斯文眼鏡。如常開門,如常給男生上車。嘟。然後男生如常步至空位坐下。這時,嬸嬸大喊:

「要開車了,快坐下!」

接著,萬籟寂靜無聲。男生似乎完全聽不見,仍然垂著頭,慢條斯理的站在走廊,整理袋子,然後施施然坐下。他可不是聾子,之所以不答話,或因他害羞被動,不慣跟陌生人溝通,但更可能的原因,是因為,他戴上了耳機。現實世界發生的種種,從此與他無關。

「唉!」嬸嬸突然長嘆。「這種人,不要得啊!」

我有點緊張,雖然男生戴著耳機,而且裡面的音樂還吵耳得連坐在前面的我也聽得見,但這不代表他完全無法接收現實世界的所有聲浪啊。如此明目張膽的批評,畢竟有點風險,於是我只得,唯唯諾諾,以輕輕一笑,或純粹的單字語氣助詞,無可無不可的應對。

「你知道嗎?戴上耳筒,他從此失去許多。」

從此.失去.許多。我有點感動,因為嬸嬸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但出於一位小巴司機口中,力量竟以幾何級數擴大。

「外面的世界,要親眼看。周圍的聲音,要親耳聽。」

我笑了笑,然後一直凝視窗外倒退的光影。為何要看呢,假如世界已經不堪入目。為何要聽呢,假如周遭已經充斥雜碎噪音。我們蒙著眼睛,閉上耳朵,會不會是因為對世界失望,還是有別的原因?

「不過也難怪,我年輕的時候,都曾經沉迷過看錄影帶。沒法子啊,因為年輕。後來,發現影帶裡的事情比不上現實裡的重要,就把心一橫,完全不看了。(一直至今?)對,一直至今。」

與對世界失望無關。瞎了眼,聾了耳,不過因為,自以為眼前屏幕、耳裡迴盪的聲音,都比這世界的美好,又或者退一步的,更為重要,更為有用。而原來,我們一直還未完全理解這個世界,無論是它的美好,抑或醜陋。就在理解認識之始,我們就以耳機和屏幕把這些可能性都搪塞過去。

正要下車的時候,心裡盤算,究竟男生失去了什麼。意思是,實質失去了什麼。好像沒有。車廂裡沒有警世的對話,也沒有盤膝而坐的美女,如果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事,或許確實藏於耳機裡。

「再見了!下次見!」

下了車,嬸嬸的聲音依然徘徊盤旋。然後我忽爾明瞭,耳機男生從此失去了什麼。


是陌生人相遇的親切與溫暖。

Thursday, May 03, 2012

少男情懷總是寫

題目是胡謅的。

翻一翻最近寫的文章,幾乎清一色都是約稿,又或有特定社會目的,由心而發的寫生活瑣事,或是創作點什麼,都少之又少啊。噢。頗為累人的,寫作過程。

其實想寫篇微型小說,關於Project Glass的,意念,題材、結構俱備,就是欠缺精神和時間。對,還有一個潛在的寫作計劃——關於大學的種種,既想為「大學生」一詞設下新定義,又從任Tutor的朋友口中聽過太多大學生的有趣事跡了。只不過,如何把意念化為周詳而富系統性的寫作過程,才是最難熬過的一關啊。君不見多年來我不過能夠完成一個完整計劃罷了。

所以《拾年記》才可貴,呼。

Friday, April 27, 2012

欲言又止

本想寫點什麼,但還是覺,噢,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什麼什麼,就好。

都是神奇五女俠的錯?

在談論《盛女愛作戰》之前,容讓我先說說早兩天看過的一齣電影 — 《神奇兩女俠》。這齣電影乃甘國亮於1987年的作品,由鄭裕玲與葉童擔綱演出,被譽為前者的經典代表作之餘,去年更獲香港電影資料館評選為「100部不可不看的香港電影」之一,在香港電影發展史中留有一席之地。《神奇兩女俠》故事講述兩位港姐佳麗落選後七天的生活歷程:起點是選美這父權主義的顯著產物;途中兩人經歷社會的質疑、內心的掙扎,以至一個男性角色的介入;最終她倆終於走出選美以至男性主導社會的陰霾,活出自強獨立的新世代女性精神。

關掉影碟機,長呼一口氣。《神奇兩女俠》中的兩位女角只需一星期就擺脫了選美、傳媒,以及社會規範的枷鎖,活出自我;那麼《盛女愛作戰》的五位女角呢?兩星期來,她們受盡社會各界的冷嘲熱諷,鬧劇落幕以後,她們如何逃出陰霾,活出自我?

翻閱好些論及《盛女愛作戰》的文章,先甭提那些單純視節目為娛樂工具的普羅大眾,就算是學術界,意見亦有所分歧。這邊廂,有知識份子召開記者會,呼籲市民大眾向這類低俗節目說不;另一邊廂,卻有學者獲邀出席電視台的清談節目,暢談《盛》對現今社會的意義啟示;甚至稱傳媒向來肩負為社會設定議題(agenda-setting)的責任,觀乎是次節目所帶來的矛盾爭議,目標顯然已經達到。我向來以「偽知識份子」自居,遇上不同的時事議題,通常都看意見領袖(opinion leader)的表態,但這次,我完全無法認同。沒錯,《盛女愛作戰》為整個社會設定了一個很宏觀的議題 — 盛女/剩女,但是同樣不能否認的是,節目不單沒有就此早已炒得鬧哄哄的議題提出任何嶄新觀點,更將整個討論導往一個完全錯誤的方向。

大學唸社會學時,教授第一堂就開宗明義,要我們跳出判斷事情的固有框架 — 在街上行乞的,不一定是他小時候懶惰不讀書之過;自殺的,不應僅僅歸因於情緒出現毛病;少數族裔在社會遭排斥歧視,不是因為他們能力所限……一言以蔽之,社會學教導我們的,是「不要把事情看成純粹的個人現象」(Nothing is personal),要理解社會種種現象,我們就得抽離慣常的觀察角度,方能洞悉社會結構中不妥之處,然後作出反抗。可是這齣肩負agenda setting重責的《盛女愛作戰》嘛,卻把原應是社會結構問題的剩女現象(「適婚年齡」的男女失衡,已是常識;不過男女比例平衡,又是否等於女性不會「剩下來」?這是後話),還原成個人現象 — 即是說,這五位女生之所以「被剩下來」,通通都是她們自己的錯 — 嚇走男生是因為你「個樣似中環,開口變旺角」;沒男生青睞是因為你皮膚不好,不修邊幅(即「女為悅己者容」的封建概念);年近四十也只談過一次戀愛,是因為你為人流於浪漫,不設實際!

既然有錯,當然就需要改過。於是節目又安排了一眾「專家」,修改一眾剩女前半生於處理兩性關係上所犯下的所有錯失:跟男伴相處時不應駁嘴,甚至要在適當時候扮蠢扮弱者,流露羨慕崇拜之情;跟男性交談時身體要轉45度角;發給男生的短訊回覆須比他的要短……以技巧促進兩性關係的溝通,本無問題,但將之視為解決剩女現象的解決方法,則是見草而不見林的荒謬之舉。更甚的是,一眾「專家」的「專業」意見、分析,不單對「跳出思考框框以理解社會」毫無幫助,更反過來,把原來的刻板社會框架,如兩性角色、婚姻關係等變得更為牢不可破 — 男主動、女被動;男主導、女服從;男進取、女矜持;男保護照顧、女被呵護備至……這是什麼年代了?這個被設定的性別議題又是什麼?

有人質疑,呃,就算節目確實在鼓吹這種盲目的性別定型,又如何?現在什麼年代了,你覺得觀眾們還會麻木地接收這些訊息嗎?本來我也有所懷疑,但當我走到街上,路經報紙檔,瞥見所有八卦雜誌封面清一色都是五位「盛女」的故事時;當我在茶餐廳吃宵夜,聽見鄰近所有食客都在談論Florence的樣貌與性格是她「嫁不出去」的主因時,我無法再以「大眾未必輕易受傳媒影響」這原因為《盛女愛作戰》開脫。請記住,這五位女主角的性格、故事固然引人入勝,但倘若你輕易地把她們「剩下來」的事實,歸因為她們的個人問題,甚至對此嘲弄恥笑,從而抬高自我身份,你的行徑,其實與指摘拾紙皮婆婆都是咎由自取,一樣無知可恥。

電影《神奇兩女俠》末段,講述兩位女角教訓了男主角(由片中作用猶如花瓶的王敏德飾演)後,一同登上電車。鄭裕玲看不懂雜誌上的「烏托邦」一詞,便問葉童,這是否指某種「幫派」;葉童回應說,若有人要帶她「入會」,就「不要招惹」,因為鳥托邦,生人勿近。這句話同樣適用於《盛女愛作戰》的五位女角,節目所模塑的那個烏托邦,也就是最典型的父權社會,雖然看似絢麗繽紛,但實質……

生人勿近。

Friday, April 20, 2012

45度的「CY-tino」

(偷步刊出,悄悄地。)

2012年3月25日中午,沙發上的我盤著膝,掌心冒汗,為即將揭曉的結果而緊張。然後,螢幕底端冒出了689這組數字。我霍然站起,嘴裡吐了兩句髒話,便鑽進睡房,用力敲打鍵盤,在Facebook寫上三個大字:「狼來了」。

一個月過去。News Feed的聲討對象由梁振英變成了agnes b café、領匯,然後是《盛女愛作戰》。不得不承認,香港人確實很善忘。

2012年4月12日晚上,我又盤著膝,摩拳擦掌,等看《盛女愛作戰》。直至那個名為Santino的「兩性關係導師」出現,言之鑿鑿地說了好些話,從這白色西裝的突兀男子身上,我回憶起自己討厭CY的理由。


一、原來策略統統統統算得太多?

Santino在節目裡強調策略在兩性關係上的重要,只要用對方法,就能把心儀對象狩獵過來。CY也是這樣的人,由多年前覬覦特首寶座開始,所作的一切,都是目標為本 — 頻頻落區聽取民意、論壇壽宴逢請必到、報章撰文洋洋千字……用盡一切方法,只管俘虜民心。有說,也許這一切都出自真心呢。但觀乎梁在勝望日濃時開始缺席論壇、政綱開始縮水修訂等跡象,我想,這些只是其手段罷了。策略一時三刻還會見效,但日久見人心,那個最真實的樣貌性格,無論是盛女,抑或是CY,始終還是會徐徐流露。外貌或可靠chok隱藏掩飾,但性格嘛,總不能一輩子騙人的。


二、喜歡你為人冷酷?

Santino又跟《盛》的參加者說,出席社交場合時,情緒不要太高低起伏,不要太多表情、小動作; SMS來往時,回覆字數必須少於對方……如此,方可保持神秘感,獲男性垂睞。我們的CY深諳此道,神情永遠一派淡定,說話往往點到即止。相較容易黑面的曾蔭權、只以為風趣的唐英年,梁振英絕不容易被看穿。恐懼,通常源於未知。那麼香港人對梁振英的恐懼就似是理所當然 — 對於眼前人,我們不甚了解。別提他的情緒、思路,就連他的身份,我們都看不透。我可以肯定,假如有一盛女是共產黨員,Santino必定會教她用一切方法掩藏身份,別嚇走心儀對象,並其姨媽姑姐。


3. 你暪我們?

有節目參賽者曾質疑眼前這個油頭粉臉的小子究竟有何資格擔當「愛情軍師」,節目播出後有傳媒調查發現, Santino兩年前曾公開宣稱自己「不擅溝通」,現在卻成了「關係導師」……好了,他的所謂心理學和哲學學術背景,又從何來?呃,最核心的問題是,究竟他還有沒有誠信?不過無論如何,Santino的誠信問題與CY-tino相比,仍是九牛一毛。西九、商台、廿三條、八萬五……CY-tino採取的態度都是「不知道」、「沒聽過」、「與我無關」。究竟堅定的眼神和言辭背後,是否另有內情?尤其是「商台續牌」與「廿三條防暴」兩事,觀乎外方的反應,我選擇相信唐唐的指控。我怕CY上台,言論自由與傳媒空間繼續萎縮。如果香港真的有所謂的核心價值的話,我相信這兩者,至關重要。


四、你我相隔多麼遠 — 45度的距離

當然少不了Santino的「45度理論」——也就是,跟人談話的時候,身子應該轉向45度,而不是正面朝著對方;說話的時候,也偶爾把靈魂「take away」兩三秒,然後才繼續說。看似怪異的理論,其實也是CY的信條!在整個選舉過程中,梁振英都是45度角的面對香港人,把自己最完美的那一面呈現大眾眼前。至於醜陋的那一面,就如月球背面,永遠不見天日。CY從不會正面朝向大眾,尤其是面對六四、普選等問題,更是寧死不以正面示人,只因風險,確實太高。不過他又不會像某些政客般,別過臉的以90度示人,完全漠視市民訴求。他只管以最完美的45度角,既是正面,又別過臉。曖昧朦朧的取態兩面討好,搶奪心儀對象的歡心,自是水到渠成。但對於政府,對於伴侶,我們都應該要求正面對話,以及敞開心扉的溝通。45度角的姿勢,雖然很好看,卻始終虛偽。


2012年4月12日晚上11時,《盛女愛作戰》節目完畢,我依依不捨地凝視往上滾動的字幕,忽然頓悟:其實Santino雖然騎呢,但節目之不堪入目,錯不在他,反而是製作的新聞部團隊,才是整個節目的幕後黑手。

接著我又恍然大悟 — 也許我們不應怪責CY-tino太多,千錯萬錯,其實都錯在1200人的小圈子選舉制度,以及背後操控是次選舉的那雙手。噢,我想我終於發現CY 以45度角示人的原因:

以45度角坐著的CY-tino,其實從沒望向我們;他的目光,始終是斜斜的,投向西環。

謝謝你,完美的CY-tino。
現在,唯願不日上演的,不是《港人愛作賤》的戲碼。

Friday, April 13, 2012

坦白說,我所寫的……

早前在明報刊登的文章,網上引起來一番議論,以及許多人的圍剿,然後我終於發現用筆名的好處。《香港雜評》竟也收錄了 — 明明本來是 後頁范國威與梁啟智的正反雙方理據作鋪墊的稿子,怎麼被推上風口浪尖了。又有人寫洋洋數千字作回應,我掃讀了,就不敢讀第二遍。還有些網民的評論,噢,讀完都有點沮喪。

當然也有人覺得寫得好。不使用Facebook的朋友讀到文章,發現是我寫的,來郵說,寫得很不錯;又有泛泛之交留言說,怎樣怎樣好。讀到他們的意見,內心當然有點寬和,不過說實話,我也自覺這篇實在有點寫得不好 — 思緒稍亂,結果立論不夠清晰,結構也嫌鬆散。如果文章像一座獨立城堡,這篇嘛,大概會一攻即破。呼,結果又上了一課。


寫作和思考,仍是漫漫長路,得繼續努力,成為更厲害的寫手。

求主賜下智慧,和清澄的心。

別人的幸福


之前替雜誌採訪一家咖啡店,要找攝影師同行,由於這差事比較輕鬆也毋需太專業,就在 Facebook 公開招請朋友。反正酬勞不多,也該只適合那些經驗尚淺、急需填滿 Portfolio 的後輩。結果在校友日分享時誌識的一位呂中小師妹十分鐘內便留言應徵了。我心想,那太好了,因為這小女孩當日說,想找些途徑將攝影興趣融入未來的工作。

當時我的想法是,希望這份小小的差事可以幫助她,也許Portfolio、酬勞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替她打開這小小的窗戶,因而得以窺見一種閃亮未知的,可能性。當我回想自己的 so-called 寫作歷程時,我仍然記得自己第一次用寫字來換取酬勞的那一瞬 — 那是極其奇妙的一刻。原來我的興趣,可以掙錢,可以(某程度上)養活自己的。這小小的成就,帶來的,是大大的信心。也所以,我希望小師妹也能由這第一步,勇敢地朝著那泛著未知和可能性的路,邁步前走。

另一方面我又覺得,既然自己受了那麼多別人的恩惠(真的,真的),那現在自己有一點機會去幫助後來者,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機會,也覺得很幸福。有能力施予,是一種幸福。就算我是nobody,也可幫助別人,那感覺,已非常美妙。

然後雜誌出版了。女孩很高興,在Facebook share自己的作品,和翻開雜誌的感動。我只是按下了like,也沒說什麼。其實我想說的是:

只要你一直堅持,這樣的感動將會陸續有來。


只要你一直沒有失去這份熱情。

Sunday, April 08, 2012

請承認 我們不過是借繁簡之爭「過橋」 — 為何對agnès b Café簡體字餐牌生氣?


先旨聲明,我愛中文字,鍾情繁體,厭惡簡體。那夜從facebook瞥見那紫色agnès b Café餐牌,錯愕而慍怒,細讀網民留言,百感交集。情感複雜,既因簡體字,亦因身邊人對此事所抱持的態度。

關於我與簡體字的邂逅,要追溯至小學時代。那時小學剛推行所謂的國民教育,要學普通話,要唱國歌,升旗時神情要嚴肅。作為小學生的我,當然毫無感覺。最震撼的國情教育,反而是當年全家北上逛深圳書城的經歷。

在火車車廂內,父母反覆叮囑,千萬要聽話,別亂走,那兒有許多拐子佬,專門虜走孩子,打斷手腳,丟在路邊,行乞為生。聽畢,我吞吞口水,冷汗直流。

拐子佬+簡體書的混合恐懼

過了關口,全程只敢牢牢握着大人的手,低頭前走。不久,我們到達書城。姨姨說,深圳的書畫比香港的,便宜多了。語畢,跟我的父母相約集合時間,就溜走。於是那個炎熱的午後,我們一家人困在書城的迷宮裏,吸收文化養分。說是困,因為才不過逛了五分鐘,我已想走。原因很簡單,那裏的書,我全讀不懂。那些簡體字,於我來說,根本是外星語言,可是又怕四肢盡斷,不敢四圍亂跑,只得扯扯父親衣角,嚷覑離開。他只是搖搖頭,說﹕不如我帶你去看兒童書吧。

可是兒童書亦是簡體字,根本沒甚分別。結果那三個小時,成為我童年時代裏最漫長的陰影——困在陌生異地,語言不通,既看不懂外星簡體字,又為潛伏四周的拐子佬誠惶誠恐。回到香港,我甩開父母的手,也甩掉與簡體中文的任何關聯。此後數年,我再沒讀過任何簡體字。現在回想,那種厭惡大概攙雜了對深圳、對內地的負面情感。

為考試學簡體 用完即棄

到了中學,態度開始有點轉變,歸根究柢,不過因為答卷寫簡體,省時又方便。從此我開始蒐羅那些「好用」的簡體字,例如「机」、「个」、「应」等,略去筆劃,餘下來的時間就夠多答兩句,多掙兩分。當然,我們又曉得,簡體字會破壞中文之美,會考課文《漢字的結構》裏所述的那些形聲、象形拆字方法,簡體字都不適用;「親不見,愛無心,產不生」等簡體字的荒謬,我們固然曉得。但面對考試,學生以至老師,從來都不擇手段,中文之美,更是小事。不能不提,那幾年國內書店也開始在香港各處「滋生」,好些同學會光顧,為的,又是另一「省」——省錢罷了。

話雖如此,中學老師卻一直沒正式教授簡體字,只採取積極不干預政策,像性知識般,容讓學生自行摸索而已。初次正式學習簡體,竟在大學裏。大學要求所有一年級生都要修讀一科「實用中文」,當中要考核繁簡對換。結果在考試前,我跟同學拿覑那個繁簡對照字表,既囫圇吞棗的死記,又像初學寫字的小孩般嘗試寫,寫出來的簡體字猶如圖畫,難看怪異。那一刻不禁想,為何我們要學簡體呢?又或者,我們為何要到大學才學呢?考試時,大伙兒照常拚命疾書;合格後,照常遺忘那些外形怪相的簡體字。這些怪字,猶如在小、中、大學裏吸收過的所有知識一樣,悄悄流逝而杳無痕跡。

但簡體字在香港,卻逐漸變得隨處可見。我們開始瞥見有超市的廣告招牌大刺刺的寫覑「正貨保証」四個大字;地鐵車廂的指示標語文字逐漸簡化;每逢五‧一、十‧一假期,所有商店的推廣海報,皆以簡體中文寫上。然後,agn卖sb caf赌的餐牌,只有簡體,不見繁體……關掉照片視窗,我內心翻騰,但喝杯水,平靜下來,我卻竟想不到自己,為什麼而生氣。

生氣理由無一站得住腳

對於此事,要發怒的原因可以有許多,但對我而言,一眾原因都站不住腳——香港人被歧視?究竟何謂歧視?與其說我會因為沒讀到繁體字而被歧視,倒不如說,這家高級餐廳食品的價錢,更讓我感到被藐視;簡體字侵蝕繁體字?這裏不是「以普通話取締廣府話」的廣州,沒人要禁止使用繁體字,並以簡體字取而代之;本土文化正褪色?這也不是第一天發生的事情了!更何況,這跟簡體字餐牌,又有何干?於是,我開始搞不懂自己為何生氣。

簡體字與雙非/蝗禍聯想

說到底,香港人之所以憤憤不平,全因簡體字餐牌所引伸的意義。也就是說,簡體字不過是一種符號,香港人排斥的,不是符號本身,而是其象徵,以及人們從符號聯想的那一切。因為簡體字,我們想起自由行在車廂撒下的橙核;因為簡體字,我們聯想到尖沙嘴名店門外的盛;因為簡體字,我們憶起雙非、蝗蟲等人禍。倘若這餐牌不是在高級餐廳發現,而是在簡陋的餐室,我們的反應肯定不會這麼大——因為高級餐廳顧客對象的轉變,最為觸動港人敏感的神經。這情形有點像小學時代困在書城的我,對簡體字的憎恨攙雜了個人想像和恐懼情感——我怕拐子佬,香港人怕蝗蟲、自由行。

然後,我漸漸明瞭自己的憤懣從何而來。厭惡簡體,反對簡體餐牌,都沒問題,但可否借「繁體字」、「本土文化」過橋,藉以掩飾我們對內地人的憎惡與不齒?對於許多人來說,假如餐牌用繁體字,但就續用「色拉」、「黃油」等內地慣常字眼,可能也不是怎麼一回事,因為對於慣用繁體字的我們來說,簡體文字不過像暗示外敵入侵的怪異圖騰,不然大學時學寫簡體的我們就不會如此舉步維艱了。當然有人又會說,不對啊,用繁體字寫內地用語,是故意令港人不明白,仍舊構成歧視港人的罪名。這個當然,但當我們的候任特首梁振英在政綱裏多次用「優化」一詞,而傳媒又樂於把「出台」、「勢頭」等詞放進報道裏,我想知道,要捍衛「香港人的正統中文」,以至守護「本土文化」,應該執著於私人企業的標示,抑或是政府、傳媒都鼓吹的大勢所趨式「語言簡化」?

成「過橋」工具 文字死因

對於商號用什麼文字,除了感性上的礙眼厭惡外,我並沒太大感覺。畢竟最具影響力的,從來不在於個別商戶,而在於官方機構、傳媒和學校。只要三者未失守,繁體失陷之說,仍是過慮。更重要的該是,如何守護文字。葉蔭聰在Facebook寫道﹕「長遠維護文化的焦點,放在(習用繁體字)香港文字媒體及出版物及出版業身上,以及相關的政策及機構。」的確,在這個文字逐漸式微的年代,與其像某議員扮演認字特警、到港九新界各大商場查探簡體字的蹤影,倒不如想想,自己為何而怒。除了反對簡體字餐牌以外,我們又可做什麼,救文字於既倒。

中學生借簡體字「過橋」,用完即棄;香港人借繁簡之爭「過橋」,捍衛自我優越感。原來現在,文字已經不再用來讀和寫,只用作「過橋」工具。若說文字會死,我想,這就是死因了。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08-04-2012 001版




後記:感謝編輯邀稿。感恩、驚喜之餘,亦不敢怠慢。文章為引言性質,主要為後頁范國威與梁啟智的正反雙方理據作鋪墊,我一直為范的民粹感納悶(可看看其刊於002頁的訪問,你會發現他的論點,有點站不住腳。至於梁啟智,我一直站在其立場,但對他以言論自由的角度切入,不感興趣,因為言論自由的概念,跟歧視等詞一樣,都太含混,太易被偷換挪用。是以先在文章中提及個人接觸簡體字的經驗,後再補上對餐牌事件的一些見解、理據,便成了這文章。

Thursday, April 05, 2012

趁《心在跳》


繼續是國際電影節的電影。這齣來自英國,英文片名為《Restless》,名稱有雙重意義:既象徵情緒的惴惴不安,又暗暗指向「永不安寧」的生存狀態。至於中文譯名,這次罕有地較喜歡港版的《心在跳》(台灣的《最後一次初戀》、大陸的《悸動的心》),因為只要在《心在跳》前加上一個「趁」字,就能圓滿地說明電影的訊息:趁心在跳……

開場不久,已經覺得,喔,糟了,男主角的行為跟我有點像啊。是的,是的,沒騙你。男主角 Enoch 是個十六、七歲的男生,愛混進陌生人的喪禮,不單從旁觀察,還會跟死者的親友聊上兩句。我也做過這樣的事,閒來無事,走去逛殯儀館、墳場,穿梭晃掠於長生店、花店林立之地。當然我未至瘋得像 Enoch 般出席別人的告別式,但這種嗜好,我仍略知一二。是以才跟這角色有一點共鳴,也開始不住去想:我喜歡逛這些地方,是因為酷愛與之相關的寧靜氛圍,萬籟寂然無聲。那男主角為何喜歡這樣做?是為了標奇立異還是什麼?

先不急於揭曉答案。我喜歡《心在跳》,因為它舉重若輕,明明盒子裡盛著的,是沉重無比,關乎死亡的訊息,但導演偏偏用純愛式的青春故事來包裝。其實他這樣做又確實有其道理,因為二十出頭的青年,最不怕的,便是死。電影裡男女主角都是這種人,因此故事不少情節,不單關乎生死命題,更牽涉到死亡的禁忌,又或該這樣說,有關死亡的喻象,在電影裡隨處可見—— 兩人在喪禮相識,在墳場重遇,在殮房約會;他倆會躺在路中心,用粉筆畫線繞著自己,如同那些意外現場的死者;兩人又會排練預演生死相隔的那一瞬,離開的該說什麼遺言,生者得悉後又應有什麼反應;此外還有萬聖節、鬼魂……所有符號,均指向死亡本身。男女主角Enoch 和 Annabel 的行為,在成人眼中,極其離經叛道,又是標奇立異,但又顯示出對兩人而言,死亡確實非一回怎樣的事。無懼死亡,是青春的權利。

但故事發展下去,我們開始發現,小情侶對死亡似乎一致的看輕,但原因,甚至實質的態度,卻遠遠不同。Enoch 之所以看輕死亡,全因恐懼 —— 他的父母在一次車禍中雙雙身亡,只遺下自己昏迷數月,醒來才曉得自己成為孤兒。從此他不再尊重死亡,又或者,以其鬼魂好友博史的話「不尊重死亡,就是不尊重生存」去解釋就是,心受重傷的 Enoch 已經失去對生存的期盼和熱情,不再重視生命,也因而藐視死亡。至於女主角 Annabel 之所以無懼,全因她過於接近死亡 —— 患上癌症的她,只剩下三個月性命。縱然如此,對於生命,她的態度就如她所掛在嘴邊的百靈鳥——每晚睡前牠都以為自己會死去,但翌日醒來發現自己仍然生存,就唱出美妙的歌聲,讚嘆生命。Annabel 無視死亡,全因重視生命。

原本兩人各自循自己的軌跡去生活,會相安無事,但一旦相戀,問題就出現了。如博史所說:「Death is easy; love is hard.」更準確的說法是,當摻雜了愛情,死亡就變得不再輕易。無視但恐懼的 Enoch 逐漸變得焦躁不安,於是到 Annabel 的主診醫生找碴;於是砸壞了父母的墳;於是得罪了鬼魂好友博史;於是跟 Annabel 吵了一場激烈的架。一連串事情的發生,其實都出自 Enoch 內心的矛盾,或曰,restless mood。再次面對摯愛離開的他,被迫把那個被掩藏、脆弱易碎的自己裸裎,接受自己原來比誰都更害怕死亡的現實。

唯有像 Annabel 般接受了死亡,又或說,接受了生存,才能真正坦然無懼。

而對於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趁心臟還在跳動的時候,好好尊重生命;也趁遇見誰心會噗通噗通地跳的那一刻,好好珍惜眼前人。

"Death is easy; love is hard."

 好趁心跳……

但願不是輓歌 — 《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


進場之前,還以為是齣談獨立音樂的電影。之所以購票,既因為喜歡 My Little Airport 和 The Pancakes,也因為心裡對「浮城」一詞有種莫名的好感。浮城,浮城。第一次接觸這詞語,理所當然地是從西西的書,《浮城誌》。後來在比較文學課得知這浮城意象,乃源於比利時印象派畫家 René Magritte 的作品《La Chateau Pyrenees》——畫中的小城,和龐大的基座,懸浮在澄明的空中。浮城,不上不下,既沒有歷史的紮根,也沒有對將來的期盼。市民生活焦躁,對未來惶惑不安,活然就是香港的寫照。這部《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用上「浮城」一詞,合適不過。呃,其實,抱著這類牢固的概念框架去看戲,是我無法戒除的弊病。

《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論述的,顧名思義,就是我們身處這座浮城的過去、現在,以至未來。至於表達形式,則是邀請三隊本地獨立音樂單位,My Little Airport、The Pancakes 和迷你噪位,各自挑選一個地點,演唱一首他們自己的歌。結果,MLA 選擇在觀塘工業區的各處唱《Rm1210》,The Pancakes 在 Dejay 舊居石蔭邨唱《How much do we remember》,而迷你噪音的 Billy 則是在尖沙咀文化中心外的廣場高唱《記號》。導演 Anson Mak 根據三個單位的選曲,和地點,進行相關的資料搜集、田野錄音、人物訪問,便組成了這齣紀錄片。

逐一寫寫三段「故事」。My Little Airport 的故事,發生於牛頭角,因為他們的 Band 房,就位於當區某座工業大廈。成員阿 P 說,自從他們搬進牛頭角,就開始愛上這區:海濱公園的靜好、工廈天台的自由、老店舊舖的人情。鏡頭,沿著阿 P 的旁白,開始游走於工業區的每一角落,攝下這社區的光,和影。在超八菲林的拍攝下,每幅城市圖景變得粗糙朦朧,幻化成無與倫比的絢麗與浪漫。阿 P 開始留宿 Band 房,享受牛頭角不為人知的方面,比如是白晝無人的海邊、夜裡猶如鬼屋的大廈。就在他完全愛上這地方,也認為自己屬於這地方的時候,好景不常,由於 Band 房的業權轉手,令樂隊明年就要搬走。

在阿 P 無奈的話語背後,我們瞥見了操縱牛頭角的無形之手——活化工廈政策。為「回應」受訪者阿 P 的這個「困惑」,導演走訪觀塘、牛頭角區的各間 Band 房,既用映像讓樂隊空間在這時空中擬住定格,又記錄了各間 Band 房的租金變遷。噢,遺漏了,導演在此段開首還特意以升降機門的開關景象轉化成書本的開闔,將關於工廈政策的背景資料、現況發展,映在銀幕上。一切一切,用意都很簡單——拜活化工廈的政策所致,工廈單位租金大幅上揚,不單樂隊、藝術家生存空間遭扼殺,連那些多年來一直隱居於工廈的各種小型商業場所,例如麵包工場、糖果加工場,都一併捏死。所謂活化,原來只活化了地產商的荷包。

電影裡還記載了該區 Live House「Hidden Agenda」以及樂隊 False Alarm 的最後一夜,人來人往的喧鬧場面,與熱鬧過後的荒涼形成明確對比,令人扼腕。片段由 My Little Airport 的一曲《Rm1210》總結,歌詞描述,一對情侶明年就要分手,在這年他們既想珍惜彼此相對的最後時光,但又明瞭愈愛得深,離開時只會更不捨。歌曲所象徵的,無疑就是 My Little Airport 與這地方的關係,又甜美又悲傷。這曲,既寄託了樂隊的私密情感,又述說了我們身處這座浮城的,無奈。身為浮城的市民,我們目撃身邊各種空間,諸如老店小舖的生存空間,又或言論表返的機會,正在時刻萎縮,卻同時感到壓倒性的無力感。在面對高聳入雲、堅硬牢固的牆,我們還可怎樣?失去空間,其實就失去了自由。是的,我們都開始,不由自主了。

鏡頭一轉,The Pancakes 的 Dejay 與導演一同在石蔭邨漫步遊走,分享自己的童年記憶。石蔭邨是 Dejay 兒時住處,多年未返,面目全非。「這裡以前是……那邊則是……現在好像不見了……我記得當時……」電影裡,Dejay 猶如口述歷史的受訪者般,不住運用這種句式分享。有趣的是,她憶述的種種,觀眾都無法從影像觀之,只得倚賴她的說話,以及現時石蔭的環境,作出推敲和想像。她口中的石蔭,幾乎不再,但那份街坊之間的情和聯繫,卻仍然存在。說實話,對於住在浮城的我們來說,變幻並不陌生,甚至乎,不變才是我們所恐懼的。

店舖的易手與搬遷、人潮的流動與遷移、話題的爆發與消弭……起初我們或者會覺得惋惜慨嘆,但久而久之,就逐漸麻木地以「變幻原是永恆」一類口號開脫心中的不安。聽著 Dejay 如數家珍的回想童年時代的自己與這地方的關連,我也不禁的想,對了,我又有什麼建基於地方與城市的童年回憶呢。好像有許多,但要仔細羅列,又似乎有點難度。遺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為遺忘而甘之若飴。偏偏我們身處的浮城,就是這樣。一如天空之城,懸浮半空,沒有歷史的根,更不曾為沒有樹根而介懷,反倒為城的飛昇而感雀躍驕傲。如是者,城市、社區的面貌繼續轉,我們繼續,無知無覺。直至某天,重回舊地,目睹記憶與眼前事物的出入,才覺悲涼。那時我們開始回溯,開始挖掘那深藏於腦袋和抽屜裡的記憶,卻發現原來一切早已空空如也。

令我反思的,不僅是城市圖景的變異,更是童年生活方式的轉變。電影裡導演摘錄了網上「我們都在石蔭長大」群組的留言,闡述了二三十年前那些小孩如何運用空間來耍玩嬉戲——長長的走廊、寬敞的升降機前空間,等等。對於這一代的小孩,這些嬉戲的方式,似乎都遙不可及。如是者我想到的是,究竟城市生活記憶的流逝,是個人經過,抑或是社會發展所造成呢。導演在分享會中談及,連繫三個片段的概念,是自由。若要把石蔭邨這一段與自由扯上關係的話,我想那道問題應該就是:究竟我們還有沒有記憶的自由?正如片末The Pancakes在北葵涌市政大樓天橋演唱的那首歌《How Much Do we Remember》的首句歌詞——

How much do we remember?
And how much we have lost?

至於第三段,用意與訊息,最為顯而易見。在尖沙嘴文化中心對出,也就是鐘樓旁邊,有一個廣場,名稱不明,平常也常被忽略。由天星碼頭步往文化中心的行人,通常不會踏足此廣場,他們不是靠左穿越肉色的走廊,便是靠右在兩列棕櫚樹簇擁下昂首闊步,這個以十數張長椅劃成邊界的廣場,則是罕無人跡。那兒矗立著一座雕塑,頗有威勢,它官方名稱叫作「翱翔的法國人」,但很多人卻叫它「自由戰士」。在這雕塑周圍的公共空間,有自由行乘涼休息、有人拍攝結婚照、有人在雪糕車前吃雪糕、有人用免費wifi、有人無所事事…… 廣場與自由,嗯,隱含的意義,明顯不過。迷你噪音的 Billy 由 1999 年開始,每年六月三日晚上都會在暗黃的「自由戰士」雕像前唱同一首歌 《記號》 ,紀錄自己由悲傷中走出來向前望的足跡。關於六四,關於自由。北方的廣場,因為自由,而濺起了鮮血;南方的廣場,一直守望,悼念,傳承。不過這種自由,還能存留多久呢。又或者我們應該問,我們一直所擁有的自由,是什麼?「自由戰士」創作意念正是來自六四事件,雕塑的折翼暗喻了理想的失落。然而,官方卻刻意以「翱翔的法國人」為之命名,以掩蔽其政治含意。命名的自由,在當權者手中。廣場,以至其餘公共空間的使用自由,看似在大眾之手,但近年來我們又開始明瞭,原來沒錯我們能夠使用這些空間,但卻要遵守當局的限制——不能睡,不能拍攝,不能……空間運用的自由,早已遠去。

那麼最核心的,也就是八九六四廣場上學生爭取的自由呢?我們還有嗎?我也已經不肯定了。傳媒(自願)被捏住咽喉,疑似黨員治港,看似相安無事,但若問,浮城自由的低潮為何,我可以肯定地答,是今天,更是未來的每一天。

工廈藝文空間被扼殺,兒時珍貴回憶被遺忘,言論表達自由被遠離,這就是浮城的寫照。正如電影末段所表達的浮城意象——飄浮海港、微雨霏霏,迷霧撲朔,有時我們會為葉上的露珠而雀躍,以為它象徵希望,暗示新生,但當雲霧褪去,山谷裡,只見吊臂如魔爪伸出,觸目驚心。

在浮城的角落恣意高歌,也許是我們還能做的一點事。

但願,不是輓歌。

Tuesday, March 27, 2012

繽紛音符的小幸福 — Modern Children


很少寫有關音樂的種種。原因簡單不過——確實是一竅不通啊。這次寫,只是因為覺得這樂團的音樂很對味:既呼應這幾天的陽光明媚,又符合我的口味。我的口味是什麼,呵,那我得在此解釋一下。

話說數年前在台北誠品隨意買了一張廉價雜錦碟,名叫《聽見斯德哥爾摩》。本沒什麼期望,但放在唱機裡一播,就愛上了。打動我的,是北歐音樂常見的那種溫暖幸福感。旋律不太複雜,樂器卻用上許多。拼湊起來,便成一些永遠不能在香港聽見的音樂。因為這張價值新台幣99元的唱片,我開始嘗試找些同類的音樂來聽——我不懂形容那是怎樣的音樂類型,呃,有的,這些音樂的共通點是,唯有陽光普照且無事可幹的慵懶日子,我才會拿出來聽。後來我邂逅了冰島獨立樂團 Seabear 的音樂,又是旋即愛上——《The Ghost That Carried us Away》唱片裡的曲子徹徹底底是我的最愛。真的好愛。當然還有別的名字,例如是滿臉鬍子的瑞典 Indie 歌手 Montt Mardie、聲線清澄而夢幻的混血女生 Caroline 等等,都被我列為「很對口味」的 Easy Listening 之選。

之前從電台聽到一首名為《Tree of Life》的歌曲,曲風繽紛熱鬧,心裡就喜歡。直到 DJ 介紹這歌的出處,我還在想,Modern Children,究竟是哪兒的樂團呢。竟然是香港。許是見識淺薄,我從不曉得原來香港這座城市,也能孕育這種樂團。碰巧上星期在 Fullcup Cafe 讀到他們的訪問文章,這幾天自然就上網去找他們的音樂來聽。果然是「很對口味」的那一種。

一月推出的唱片《Modern Children》是樂團的 Debut 唱片。裡頭的每一首歌,都各有特色:《First Song》朝氣醒神,有評論說它有點Arcade Fire的風格,我反而覺得它像我所喜愛的Seabear,愈聽愈像;《Mongolia》是全碟最愛,顧名思義,閉上雙眼來聽,你會以為自己置身於蒙古的青翠草原,呼吸著濃郁的大自然氣息;《Tree of life》剛已提過,斑駁燦爛彷彿嘉年會的氣氛;《Star train》真箇帶聽者進入了星空列車的旅程,歌者深情的聲音縈繞迴盪……全碟最後的《Italy song》則是 postrock風格,嗯,我想起英倫後搖滾樂隊 65daysofstatic。既跟唱片起初營造的嘉年華會式絢爛氣氛有所出入,但又跟《First song》遙遙呼應。

Modern Children最教人印象深刻的,肯定是所用樂器之多樣,搖鼓、bongbong棒、xylophone……不單應有盡有,當中許多更都是玩具樂器而已。讀到一篇訪問,更提到他們錄《Tree of life》的時候,在敲擊部份嘗試了包括梳化等十多種不同物料的聲音,總之敲得出聲音的,都試過,這種「寓嬉戲於實驗」的態度,嗯,讓人聽起來,很快樂。

如果你也想在晴朗的一天聽到Modern Children的音樂,可以到他們的網站 moderchildren.net 聽,又或免費下載iPhone/Android app,當中就有《Modern Children》整張唱片的全部歌曲了。不要問我,他們弄這個app,不就沒人買他們的唱片嗎?因為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這樣用心玩音樂的人們,是很值得支持的。這也是我竟然會在此寫關於音樂的文章的緣故。

好期待能夠現場欣賞他們嘉年華會式的表演啊。
(本週日 1/4 他們就會在 Fullcup 唱 live,可惜沒空,嗯,我認為他們最適合在草原上表演啊。)

分享完畢。希望你也感受到繽紛音符帶來的,小幸福。

Thursday, March 22, 2012

去瓦努亞圖前的一件事:5 個 Fresh-grad 對特首選舉的 5x5 個想法

編按:你瞥瞥手中的iPhone,發現原來325日已經近在咫尺。幾個月來,你跟香港大部分人一樣,均抱著「食住花生睇好戲」的心態,來對待是次選舉:第一時間Like「唐生大地震」的專頁以欣賞更多抵死改圖;看到Cuson所畫的政治插畫,又或在Youtube瞥見最新的「李家仁x李克勤x你呃人」remix,會立即「些牙」。但另一方面你又會感到絕望沮喪:「我都無得投。」你覺得這城市的命運只掌握在1,200人手中,與你無關,故此開始拒絕討論和資訊,反正The city is dying——這早已成為你的口頭禪。你逐漸麻木,於是更認為特首選舉無異於《東西宮略》式的鬧劇,甚至認為公開唐唐情慾電郵內容,比公開03年行政會議保密內容更重要;何俊仁跟某男優的外貌關連比梁振英是地下黨員更觸動你心。


你滿足於此嗎?

來到這選戰的尾聲,心血來潮,想做點事情,向身邊素來對政治不感興趣的朋友,發表一些是次選舉的insight。沒錯,現時報章、電視都有許多類似的資訊,時事評論員出鏡次數幾乎比何俊仁更多,但許多人都覺得,這些學者的分析總太學術。而那些報章的什麼社評又太多字(不如睇黑紙好過)。

既然傳媒、網上的資訊都太多太亂,那不如自己寫。於是漏夜找來身邊五位朋友,就五條關於特首選舉的問題,發表意見。五人全是大學畢業不久,身份、職業也各有不同,但對政治,對香港,都有一些想法。

如果你希望了解這選舉更多,又不懂如何消化連日來報章、網上的資訊,懸請你讀讀他們五人的五個答案。如果你已經對選戰感到麻木,對香港感到厭惡,也請你讀讀這群年輕人的意見,因為他們,不,是我們,仍然關心香港這個我們的主場。在移民瓦努亞圖之前,我們仍然會努力發聲,只因捍衛核心價值是最核心的核心價值。也許我們已經來到一個臨界點。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在滅亡之前,且聽聽這些受訪者的聲音。


*


受訪者身份:
TL 政黨職員 / KL 中學教師/ SF 創作人 / SW 投資顧問 / KN比較政治學碩士生


1.  這次選舉驗證this city is dying(給死心人)

TL: 應該說,城市正在衰落。許多人說,小圈子選舉的惡,在此次候選人的種種行徑當中表露無遺,所以this city is dying!我想,城市的興與亡,不在乎小圈子與否,也不在乎抹黑與否。即或我們每人手上都有投票權,選舉情勢分別會很大嗎?候選人或許會不同,但選舉素質將會一樣。其實令香港步入衰落,是那嬉笑怒罵的事不關己,是那置身事外的充耳不聞,更是人民本身的素質。

KL: Sad but true. 唐英年做,死在地產黨手上;梁振英做,死在共產黨手上。選戰中,我們看見大部份作為第四權的媒體,不恪守持平報導原則;死死跟隨老闆意志:自己支持的候選人,竭力迴護;自己反對的,不理青紅皂白攻擊。如果一個社會連是非真假黑白對錯都不再重要的話,this city is dying.

SF: 還好。This city is dying, not died. 我們還可以寄望下一屆真真正正的雙普選。

SW: 我不認同。香港政治圈向來給人的感覺是「與我無關」,彷彿在別的次元空間工作一樣。這次,最少市民對選戰「有感覺」、「有看法」、「有立場」、「有取向」,會看,也會談——「原來政治跟我們有關的。」有了關心,便會開始參與,開始嘗試改變不妥的事情。所以相反,我覺得這城市在再發育。

KN: 是。此次選舉,建制分裂,反對力量分散,政府偏幫,北京介入,「一國兩制,高度自治」得個講字;候選人爛透,黑材料橫飛;各營逃避責任,為求勝選,幾乎不擇手段;中共各派與香港兩派富豪爭權逐利,皆非為民。政治制度嚴重缺憾,只見權貴,而無人民,敗壞崩解,已於國際臭名遠播。


2. 325流選對香港有害無益。(給和諧愛好者)

TL: 應該有益。縱然制度上未曾改變,人選的增減,總能帶來一絲希望。若說流選影響香港的短期穩定,在寧濫勿缺下強行選出錯誤的人,可能禍害千年。兩害取其輕,流選總比困獸之鬥為佳。然而,流選以後的「獸」跟之前的會有多大分別,則見仁見智了。

KL: 否。流選可能得到以下益處:
最好:夢熊先生(成功)爭取香港二零一二特首選舉有普選;
次好:流選之後,唐營可以重整陣腳,考慮推舉曾鈺成或葉劉淑儀等以大和解者的身份出戰,有助紓緩唐營因為唐英年失去欽點地位的不滿。

SF: 演唱會Encore對觀眾會有害無益嗎?

SW: 流選絕無害處。香港政治圈一切太理所當然,有建制派特首是理所當然,中央多一個傀儡亦理所當然。從沒戲劇性轉變,誰也沒希望改變。而流選就正是沒人會想到的戲劇性轉變。大家「哈哈」兩聲後,也會開始想:原來一切不是那麼理所當然。大家會因而開始思考香港政治的其他可能性。改變,就是由思考開始的。

KN: 不,這反而是出路!今次選舉爛到入心,產生的特首,無論是誰,都會背負原罪,一上台就是跛腳鴨。流選之後,將按法律規定於五月六日再選。新選舉必有新人加入,亦有爛橙退出,選舉議題重心亦有機會重設。這樣,總較325選出的為人接受。


3. 梁振英當選,香港會有改變。(給渴望改變者)

TL: 誰當選都會有改變;誰當選都不會有任何改變。香港,不再是一個能夠孕育變革的地方,也不再是那個辛亥革命的發源地。那種固定固有、牢不可破的生存模式,只會繼續繁衍下去,亦難以被任何一個人改變,哪管那人是特首。然而,我又深信,每個人也有能力為香港帶來改變,哪管你不是特首。黎明前的黑夜,總是最黑暗的;而黎明來臨與否,則在每個港人手中。

KL: 當然!不過這改變的好壞,我則有點保留。首先,我發覺身邊的教師同事極大部份都對梁振英有極大保留,而主因是「梁粉」首領羅范椒芬。當年教改,絕對讓老師苦不堪言;而羅太口中「如果教改失敗為什麼只有兩位老師自殺」的涼薄嘴臉更是讓大家耿耿於懷。物以類聚,現在功能組別地產霸權壟斷政治壟斷市場固然讓我們憤慨;然而,梁振英在政綱的保守已告訴我們他不會敢動他們的乳酪,那他可以大展拳腳的地方恐怕不是教育醫療,就是廿三條。剛愎自用,再加上勇往直前,這改變會是什麼?

SF: 會,改變成一個更加中國化的城市。

SW: 會。朋友說,梁振英是激進派,因為他本來無一物,為留下一點功績,一定會做重大改變。例如,皇后大道會變成革命一路,他是做得出的。說他會用防暴隊、解放軍鎮壓,雖沒証據,但反正我就信了。

KN: 會有,但不一定好。梁明顯是個作風強硬的人:被問及二十三條立法,會說那是責任,而非如曾鈺成或曾蔭權等迴避說不急切;競選期間遇到別人質疑,他會提以起訴或追究來威嚇質問者。他與公務員不咬弦,上任後可能似董建華般遇到阻力,但對策會比董強硬。另外,梁的支持者是二三線財團,政策可能變為傾向他們,而非現時的一線財團。


4. 經歷這次選舉的亂局,你期待下屆特首選舉會有真正的普選。(給理想)

TL: 何謂真正的普選?必須是一人一票的機制才叫真正的普選嗎?香港人是否理解普選背後的意義?假若普選來臨,香港陷入比現在紛亂十倍的亂局,我們有心理準備嗎?我並非不認同爭取普選,只是想問香港人,你準備好了嗎?你知道自己即將迎接什麼嗎?你的權力來自什麼?你將如何運用你的權力?權力不會是白白得來的,你準備承擔相應的責任嗎?你們有勇氣一同承擔集體決定的後果嗎?

KL: 其實有真正的普選也會亂,畢竟有競爭的選舉自然就會有互數黑材料的環節。所以選戰之亂,我們不能完全怪責中央和小圈子選舉。我期待普選,不因為普選會達至君子之爭,只因為有普選我們才能真正把命運掌握再自己手中,真正從根本杜絕利益輸送!

SF: 當然期待。政治和女人的陰道一樣:很骯髒,但能帶給人很多歡樂。

SW: 那要看香港人如何把握這四年,也要看看特首有多官逼民反。今次選舉本是中央操控,但也大失預算在頭痕。下一屆,只要香港人把熾熱的花生騷氣氛延續,必會有中央劇本以外的事情發生。即使沒有真普選,最少香港政圈也不會像以往哪樣一潭死水理所當然返工放工冇事發生。所以我是期待第二部曲的。

KN: 學劉夢熊話齋,流選後應即改為普選!現有制度已經爛到入心,唯真普選能公平選出領袖,給予特首全民授權。始終政策施行於市民身上,市民多數會因制度公平而接受該安排。這比中央授權更重要,否則領袖都只落得腳痛下台收場。此言公平是指,選舉中所有公民都能參選、提名及投票。


5. 這場選舉很精彩。(給花生友)

TL: 精彩。但這精彩卻源於其永不間斷的娛樂性,源於其揭示人們虛偽的作用,源於其對民眾淺薄的顯露。作為升斗市民,看見一眾權貴、在位者的狼狽不堪,甚覺滿足。我們譏笑,惡搞,把原本高高在上的人物拉下來,拉至與我們同等層次,拉開他們一張又一張、虛偽的面具。我們以此為樂,最終卻只留下支離破碎的亂局、杯盤狼藉的悲涼。一場多麼精彩的鬧劇,多麼精彩的零和遊戲。

KL: 要看你的口味。精彩的定義是甚麼?是花邊新聞黑材料反智金句的「精彩」還是候選人政綱內容機鋒雋語的精彩?今次選舉的所謂精彩,又是否只是我們坐井觀天的幻象?要黑,我們絕對比不上台灣的兩粒子彈;要口才要內容,別說奧巴馬的Change,我們幾位候選人恐怕連蔡英文也比不上。遮蓋了名字,你有信心分辨梁振英與唐英年的政綱嗎?好吧,說服自己On Call 36小時比ER好看吧,至少較合乎港人的(重)口味。

SF: 絕對精彩。我能想像普選的時候會更精彩。三兄弟已經爆笑,又想想百花齊放會怎樣?

SW: 精彩啊,因為香港第一次有真正政治色彩的事情發生。外國政治就是互揭瘡疤,婚外情是必殺技,香港特首往往卻是「吓?選咗嗱?」。今次全城在看,候選人要多醜陋有多醜陋,大家都發現原來「香港的領導只有這個質素」。跌到谷底只有回升,香港人也不蠢,所以總有一天香港人能造出一個較有質素的領導。

KN: 精彩?!如果閣下欣賞泥漿摔角,喜歡撕破衣服面皮,鍾情權力鬥爭,無視政綱理念遠見之比拼,認為誰當特首與己無關,不管香港沉淪與否,不視香港為家,完全可以食住花生等睇戲,那麼這次特首選舉,高潮迭起,笑料百出,曲折離奇,實在精彩絕倫,每日追看,娛樂無窮!但如果你視香港為家,捧腹大笑的瞬間之後,必感傷痛悲哀,擔憂之極,恨不得立即奪回主場,真正當家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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