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27, 2009

可能性

那個我曾經甚為崇拜的作家曾經說過,可能性,以及必然性,於他來說至關重要。許是受他的影響吧,可能性這三個字經已跟我心裡的血管緊緊地纏綑在一起,一如在客廳組合櫃跟牆壁之間那道狹縫蔓延叢生的電線,一樣的錯綜複雜,一樣的脆弱不堪,脆弱得牽一髮動全身。一旦我的潛意識察覺可能性正在不斷萎縮,甚至,被崩解成碎片散失的話,我的身軀就會無可避免地被寒冰般的手術刀剖開,暴露於混沌的空氣之中,被目光以及話語侵襲磨蝕。

我站在這兒。我所指的這兒,是時間主軸上的某一刻度,而非實質上或地域上的一個位置,縱然你也可以時間軸上的一點同樣也可以被比喻幻化成真實世界的一幕圖景。若然這般的話你大概可以想像,我腳踏著的土地,正正是旺角行人專用區的某個十字街頭。假如要更精確地用座標表出那位置的話,那就該是西洋菜南街跟奶路臣街交界的中心點。為何不可以潮流特區前面又甚至荷李活商業中心門外的那一吋土地呢。無他的。如此的想像是主觀而無法被質疑的,正如你不能對旁人心裡感受作出任何疑問一般。我站在那個十字路口。路人從四方八面湧來,一如摩西把神杖再次撃打地面然後被分隔的紅海海水再次回復原狀的情景。而我則若有所失地站在原地,任憑各種臉孔在各個方向穿梭晃掠橫衝直撞。如果在我身前擺放著一部攝錄機的話那個畫面會跟好些電影裡出現的經典場面不相伯仲,請原諒我是恁地自戀,自戀得要化身另一個視點來聚焦於本體身上。

Sunday, November 15, 2009

可否別再升呢


升呢兩字,隨處可見,隨時可聞,然而真正了解其意思、來源的人又有多少。我在大學讀書,這陣子發現連教授們為博學生一笑(或一醒),也愛在課堂夾雜一兩句潮語,如願引來哄堂大笑後通常添上一句﹕「沒法子不說啊,你們這些年輕人現在都愛說這些。」這個時候我跟坐在旁邊的幾個同學都會相視而笑,請問,我們何曾說過你們口中的這些潮語呢。

若要追溯升呢兩字的來源,大概跟電腦遊戲,特別是角色扮演(RPG)遊戲的興起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那時大約是十年前,當好些人在思疑有否千年蟲的殺蟲劑出售時,我們一群小學生開始迷上Gameboy的寵物小精靈遊戲,大家各自為自己的寵物鍛鍊修行,希望牠們盡快提升等級,盡快進化。就在此時,許是我們這些人懶的緣故吧,開始用「呢」去代替Level,因為問「你升 到幾多呢?」比起問「你升到幾多level?」或「你升到幾多級?」順口得多,也應該在此時,升呢兩字就成了我們這一群當時還是小學生的人的一種集體記認,一種共同語言。

升上中學,沒怎樣再玩Gameboy,卻開始沉迷玩網絡遊戲(Online Game,表表者如龍族、仙劍奇俠傳)。同樣地這些遊戲同樣屬RPG的模式,我們要不斷跟別人切磋修練,提升等級,變得更強。於是乎,「升呢」兩個字繼續 成為我們一群終日放學買點數卡,然後趕回家打機的人的潮語。不,我們當時又怎會有潮語這個概念呢?我們不過覺得這樣說會比較方便,比較易於溝通,僅此而已。

如是者又過了好幾年,經歷SARS 延,目睹董伯伯下台以後,我們成長了,沒怎樣再碰過電腦遊戲,開始專注讀書,磨練考試技巧,越過會考後又歷過高考,「升呢」兩字跟我們漸行漸遠。我們甚至不曉得究竟這兩個字是否仍然存在,究竟現在沉迷打機的初中生還會否用「升呢」兩字,抑或是用其餘更新穎更順口的詞彙取而代之呢?

卒之,到近年,我再一次遇 見「升呢」兩字,這不是匆匆的重遇相見,而是氾濫式的「撞口撞面」。陸永開騷用「升呢」入題,月餅廣告勸我們送禮要「升呢」,連關心英語文法的特首也用 「升呢」來指出香港經濟不可停滯不前。一瞬之間全城「升呢」,大家都齊聲說,「升呢」是潮語,是這一輩年輕人愛用的語言,甚至我之前在某傳媒機構實習,上司也要求同事們,多用潮語(她卻舉不出除「升呢」外還有什麼潮語),用以表現我們年輕的形象,爭取年輕一輩的認同。而我,作為這年輕一輩的其中一點,卻總無法從這些大人口中的「升呢」得到任何,哪怕只有一點的認同感。你們說得沒錯,「升呢」是潮語,但僅僅是因為你們將之反覆使用的緣故,它才成為潮流,而不是我們這些人愛掛在口邊的詞語。對於我來說,「升呢」兩個字早已被定格於數年前當我還酷愛玩電腦遊戲的那個時空。同時它只能夠單單存活於那個時空,那個「升呢」只有單純意思的時空。一旦它(不知是誰的鬼主意)忽爾被提取至另一個時空,於我們這些「年輕一輩」來說,它就無異於一種失去意義的符號 (sign),無異於失去歷史的歷史遺址 (monument) 了。

我們不會介意你們繼續用潮語(即使「升呢」如何頻繁地出現在視線周圍),也不介意你們亂用甚至錯用潮語(大家已經快患上一種「死都要塞潮語入去」的 失心瘋了),但當你們用「升呢」並其他所謂的潮語時,可否別跟我們說,這是你們的語言,我為迎合你們,為博取你們認同,所以運用你們的語言。甚至一邊高呼 潮語無聊,不合語法,一邊繼續暗地用潮語來顯示自己還未脫節。請記住,我們當初使用這些潮語時,不過是為了方便一小眾人的溝通,只是你們將之「發揚光大」,將潮語不斷以不同方式,於不同的場景中再現。是你們用潮語代替正式文字,明明可以說「希望香港經濟可更進一步」,卻偏偏要故作新潮地說「香港經濟要升呢」,既然連公式的發言也要加上潮語來嘩眾取寵,如此你們就請別怪責用潮語取代書面語作文,用火星文代替地球語言的新一代了。

於我們來說,潮語從來都不存在。你們用潮語,所以潮語是屬於你們的。

刊於二零零九年十一月十五日
明報星期日生活 001 版

*

陳雲黃碧雲袁兆昌俞若玫洛楓潘國靈葉輝也斯回覆:

(一)

佩芬﹕
該文章說的,是一般社會語言學常見的現象了,次文化的語言被主流吸收及奪取,次文化集團便失去語言主權。至於上流社會講潮語,是假親民 (condesending),也是上流階級的文化沉淪。文章說出了青年人現象和憤慨,但分析得不透徹。不過,這樣失敗的學校教育下,你想他們怎樣?

至於正規文字會否消失?假若消失便好了!天下太平了。真相是,正規文字不會消失,而是掌握在精英手上,有如以前的社會,少數人識字,控制思想和權 力,大部分人文盲。我在《執正中文》講過,現代學校的語文教育,是製造「識字文盲」,不看書,不讀報,厭惡文字和深度思想,製造一批奴隸。人類社會從未進 步過,識字的,始終是少數文化貴族。

陳雲

(二)

升Le(vel)發「L」音,「升呢」是錯譯,應為「升哩」。

明報忠實讀者

(編按﹕你的傳真都收到,謝謝你的意見)

(三)

黎小姐,
大家使用文字的層次與層面都不同,沒有好溝通的呵。

文字會不會消失?世界會不會終結?有沒有上帝?人活著為什麼會覺得痛苦?生活需要有價值嗎?信念,自由,愛?

我們為什麼會問問題,我們以什麼來問和答,有關人的存在?

聖約翰的話﹕「太初有道。」這是中文的翻譯。Or: 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Word」變成了「道」,就這樣回答了問題。

黃碧雲

(四)

文字仍會是主要的溝通工具,不會消失的,頂多是產生出另一套的「文字」(形音義和文法都會受到互聯網文化的影響而改變吧!)

然而,電子書的浪潮好像愈捲愈大了,看來是無可避免的了。我慶幸家裏有個書櫃,書櫃裏仍放著很多圖書。不知道是否我是個舊派的人,我覺得不太可行, 也不想它成氣候。我們這行終日對著電腦工作,現在眼睛都有毛病,真不敢想像終用看電子書的年輕人,他們的眼睛會受到多少的傷害?

出版社編輯CW

(五)

有火,有火。難得難得!!

就是了,語言都求方便溝通,年輕人還是要用文字表達;想表達就得靠文字。上周日出席一作家講座,有學生問席上作家會不會怕詞窮。我有份作答,說,覺得窮就要讓自己富起來。書,還是要多讀。

年輕人並不是不讀文字,只是沒人告訴他們,文字的歷史,文字的好。

電子紙這東西應要多待幾年才行,教科書的所謂電子書講求教學互動,看來不是單純脫離印本而已,那是陳維安未做到的電子書目標,現階段他只作安撫書貴的假動作。

《字花》編輯袁兆昌

(六)

嘩嘩,有趣有趣,我對作者把口語看成不動產一樣的死物,不考慮動態的背景及使用不甚認同,但當中對成人追捧潮語最終解釋權,十分同意,當然,中間可以有更複雜的東西,如補習天王的借用是另一回事了,但此學生,正反映一股年輕人對成年人的反挫,如妳上周日的頭條所說,真是很有革命將來的味道……哈哈。

俞若玫

(七)

文章充滿情緒意氣,有一種年輕人的權威,是現今後生仔的形態。當中描寫的一些現象,我不認為是如此。年輕人真是有一套潮語,不是「升呢」,最多講反而是「爆」。早前我訪問黎翠珍教授都說,年輕人不讀經典不懂表達自己,只會講一件事「好正」、「有feel」,什麼好正?他不是無法感知,但就沒有語言表達能力。

我教學生一定要看報紙,讀網並不足夠,我們研究媒體,報紙的版面語言可見一個城市的生活,五、六十年代的左、右派報紙,新聞頭條前後左右放什麼段落,都有意思,又例如現在報紙的新聞寫到像廣告,旁邊又放個廣告這些,在網上你搜尋出來的東西,都是斷裂的,上述的都看不到,所以我時常剪報給學生看。但今天的學生真的不看報紙,我統計過,學生獲取新聞資訊第一位是上網,第二位是六點半晚間電視新聞,第三位才是報紙。如果是Undergrad,則連電視新 聞都不看。我叫一天用一小時上網的舉手,無人,兩小時三小時,都無,正奇怪,問到四至六小時才開始有幾個人舉手,之後愈來愈多,最多一天上網十二小時,凌晨三點才睡!我問他,上網做什麼,他說,在hea(?!)。

年輕人今天也不去圖書館了,什麼都在網上找,做功課就cut and paste。可是,網上有些東西真的沒有,例如研究李翰祥,你去找舊報紙,看當年的電影廣告,跟你在網上鍵入「李翰祥」會跑出來的東西,根本是兩回事,但做研究的同學都不想去看舊報紙。

但真會十年後就沒有報紙嗎?沒有報紙,可能是另一種生活形態,也有人在問書本會不會消失,但我比較樂觀,我認為網絡與印刷 媒體兩者會並存。不錯,現在查四書五經有網絡方便很多,我寫電郵也寫火星文,但寫求職信則不會,與另一地區的人溝通也不會;真正做研究也不能靠電子版,人類文化歷史承傳,仍需要文字。

而且,我信科技發展到極端時可能會發生一些事,令人返回基本。

洛楓

(八)

同學把潮語放回他經驗過的生活脈絡,指出後來的成人怎樣隨意挪用以獲取表面認同,頗有意思。

雖然文字的確會脫離原有脈絡而自我轉化(這轉化機制有時頗堪玩味)。

不說「升呢」,我們現在用的「磅水」、「箍煲」(不是「潮語」,應是「俚語」吧),也完全脫離原有脈絡呢(曾幾何時來自民間生活)。

至於說到文字的消失,我想不至於完全消失吧,你想還有年輕人投稿呢,而且文字不僅存活於報章、書籍中,其他媒體如電影、歌曲也有,不過文字愈來愈弱勢,或是不可逆轉吧。

由是想到昆德拉一語﹕「想像著文學的終結﹕一點一點地,無人察覺,字母漸漸縮小,直到完全看不見。」

潘國靈

(九)

唉,無言。

葉輝

(十)

佩芬:

我覺得張亞果同學其實寫得很好,把他的看法表達得很透徹。同時也清楚地指出一個現象,就是現在有些人說一兩句潮語、提一兩句流行話題來顯示自己還未脫節,其實是一種表面的、迂尊降貴的態度,未見得對文化現象很關心,也未必真能跟年輕人溝通。你說我對文字執著,其實不如說我對溝通的問題很沉迷。不是說那種文字對那種文字不對、那種文字美那種不美、那種高那種低,而是看人們怎樣使用語文,其實表達了也建構了他們是怎樣的人。若說文字會消失,我的問題是﹕ 那麼人們將會如何溝通?溝通得更好或更壞、更全面或更破碎?

祝好!
也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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