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28, 2014

立場

早陣子,我病了,幾近無可救藥。

我的感官向來發達,但近年我對世事的感覺,卻退化至只剩三格:『少少』、『一般』、『都係咁啦』— 主場新聞結束,我『少少』傷感;鄧歌手哮叫,『一般』刺耳;大台又播膠劇,『都係咁啦!』病重的時候,我甚至覺得蔣議員的笑話只是『少少』好笑,官員的謊言只是『一般』難聽,催淚彈的煙?『都係咁啦!』


這個病的學名,叫『無立場』。身為病人,我深明自己何以病入膏肓:近年黑雲壓城,『香港不再是我主場』當然屬實,但那又如何?改變得了嗎?於是每早照鏡,我都叮囑眼前人:於這個時代要活得快樂,不單要挖掉眼球,塞住鼻孔,蒙著耳朵,更要奉『客觀』、『理性』為人生信條,視牆頭草為榜樣楷模。我情願與這城一同發病,也不想扮演一個束手無策的醫生。

直至某天早上,有兩把人聲出現:主場即將回歸,有否興趣醫治頑疾,找回立場?我當場滴汗。兩星期後,我拭去汗水,緊隨人聲,踏入立場新聞的辦公室,開展新的工作。

我要相信,我的病,和這個有病的香港,都是有得救的。

流行音樂,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Photo: 是日果欄,是聖誕日看山上音樂會的感想,也是雨傘運動過後,對香港流行音樂的感想。還是那一句,一年下來,對於香港流行文化,我還是心存感恩的。

***

流行音樂,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文 / 阿果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1028

聖誕佳節,我上山。由大學火車站出發,沿着濕滑斜坡往上爬,然後在烽火台前,冒着滂沱大雨,欣賞了一場由何韻詩、黃耀明與香蕉奶領銜主唱的音樂會,十分感動。

坦白說,這段文字,全屬馬後炮。當天下午,踏出火車站閘門前一刻,我的內心仍徘徊在十五和十六之間。猶豫,源於害怕——我怕大雨令人狼狽,更怕長命斜使人疲累,但最怕的,恐怕還是香港流行音樂,再次令慕名而來的我,狼狽又疲累。

我的恐懼,絕對是有的放矢。過去幾個月來,有兩套關於香港流行音樂的說法,在街頭巷尾異常流行。批評論者手執理據,高聲宣講,更呼籲香港百姓刺穿耳膜,回頭是岸。在他們眼中,流行音樂在當下的香港社會,有兩大核心問題,不可不理:

流行歌曲無料兼無用?

一、流行音樂無料。幾星期前,《星期日檔案》用兩集篇幅探討「廣東歌之死與生」,再次運用陳腔,奏起濫調,用八、九十年代的巨星光芒,對比當下樂壇的暗淡無光;臨近年底,電台舉行一年一度的例行公事(又名樂壇頒獎禮),出名明星紛紛缺席,只剩(說)不出名的暗星奀星,聯同觀眾,強忍耳痛,狂打呵欠,順道為香港流行音樂掩上棺蓋。在許多人心目中,港式流行早已滾下山坡,不見蹤影。因此,他們相信,與其上山舉傘聽歌,不如安坐家中,透過墳場新聞直播,重溫哥哥、梅姐、霑叔等人的勁歌金曲。

二、流行音樂無用。由歌神到校長,由天王到吹神,港式流行曲輝煌多年,主要原因是它既能引出百姓耳油,又能牽動聽眾情感,當中偶現刻畫時代之作,如《皇后大道東》《獅子山下》,大眾就更加七情上面,唱得肉緊。然而,過去幾個月社會風雲色變,「流行音樂究竟有何用」的質疑,愈發壯大。於是群星合唱的《撐起雨傘》被批評太柔弱、太離地,無助抗爭;於是每晚在海富中心掃動結他的香蕉奶,常被揶揄質疑;於是夏愨道、彌敦道上,愈來愈少人「不羈放縱愛自由」。與其快樂過生活(簡稱自high),不如拚命去生存,許多人如是相信。

步上斜坡,兩套說法,一直在頭頂盤旋。路上,我瞥見不少同路人,撐起黃傘,魚貫登山。看着他們的身影,我努力勸服自己﹕身為怕執輸(又怕執錢)的香港人,這次音樂會牌面超大(以何韻詩為首),歌單特長(三十多首),意義深遠(音樂會名為「回到初衷」),最重要是免費入場,照理是穩賺不賠的假日節目。結果,我握緊拳頭,順隨人潮,踏上大道,在台前找個位置,鋪好枱布,席地而坐。

結果,長達三小時的馬拉松式音樂會一如所料,令人疲累又狼狽。期間天下大雨,我多番萌生退意,但結果還是留守原位,努力從雨傘隙縫間觀看演出,直至完場。從中我再次認識香港流行音樂。

一、流行音樂作為技藝。港式流行質素參差,時常為人詬病。多年來,我們有時目擊歌手走音而若無其事,有時聽見歌詞不知所云。當日的音樂會在戶外舉行,設備當然難比紅館,但三小時下來,絕對不乏出色的演出。向來唱得的何韻詩、黃耀明和盧凱彤固然保持水準,但後起之秀、無名小卒,甚至是學民義工,唱起自家創作的歌曲,也絕不失禮。

最讓我大開眼界的,是由一班中三男生組成的Big Boyz Club。這班男生,上台時個個面容靦覥,一如所有青春期男生的模糊臉孔,但音樂響起,男孩們卻都換上了另一張臉。翻看資料,這班相識於社區中心的男生,結成組合已有四年之久。928翌日,他們跟導師合作,創作並說唱《催淚彈》一曲,技巧或幼嫩,成品卻動人。這些「歌手」,注定無緣任何頒獎禮,但他們的技藝,以至熱誠,比起游走主流的音樂人,有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二、流行音樂作為世代。香港人向來追逐大牌,鍾情明星,當日的音樂會卻是一反常態——觀眾對黃耀明的《今天應該更高興》和《太平山下》興趣缺缺,卻為年輕歌手的《日日去鳩嗚》與《話你戇X怕你嬲》而瘋狂尖叫;音樂會中途有過冷場,但重新燒滾氣氛的,不是何韻詩,而是中三男孩組合;全場高潮,不在群星合唱「不朽香江名句」,而在岑敖暉上台,高喊「我要真普選」一刻。

自家創作出色 唱出熱情

世代在變,我們看待流行音樂的方式也要變。我們不能再任由電視定義廣東歌生死,也毋須依賴電台頒發樂壇成績表,更要棄掉以往聽歌的習慣﹕只看牌面、單純觀星。反之,我們要擴闊眼界,放眼YouTube,留意「香港樂評選」,甚至借用新世代的眼球、耳朵和心跳,重新尋找流行音樂之於觀眾的意義、價值和地位。 然後,我們會發現港式流行從未死去,近年更在從頭茁壯,問題只在於——你究竟用哪一把尺來量度?

三、流行音樂作為記憶。我本來以為,音樂會在中大舉行,聽眾應該全是學生,結果不然。在年輕臉孔以外,也有為數不少的中年人慕名上山,觀看表演。他們未必懂得與羅冠聰合唱《無盡》,而教全場躍動的《光明會》,他們也許亦沒感覺。但他們依舊赴約,甚至在冷雨夜裏留守到底,可能純料因為對於雨傘運動,他們有記憶,更有感情。

音樂會既名為「回到初衷」,自然滿載雨傘運動的平民記憶。台下觀眾反應熱烈、情緒高昂,絕對不僅因為台上音樂人歌聲美妙(對不起,周博賢除外),更因為前奏響起,人人腦海裏已盡是回憶片段。看羅冠聰唱《無盡》,自然想起同樣在中大舉行的罷課大會,又或是夏愨道上隨處可見的「難得夢一場革命不老」橫額;聽着《日日去鳩嗚》,不期然聯想起每晚在旺角街頭上演的奔放與癲狂;合唱《獅子山下》,那黃色巨型直幡頃刻間重現腦海,永誌不忘……流行音樂在佔領路上,從沒離開過。

滿載回憶 叫人「毋忘初衷」

批評論者說得沒錯,香港流行音樂也許並無實際效用,說到尾,它是幾個音符,無助抗爭,更沒法改寫歷史。因此風繼續吹,頭繼續扑,場繼續清,普選仍是夢想中的彼岸,永遠還未到。然而我們同樣無法視而不見的是,過去這段日子,無論在街頭、石壆,抑或廣場、天橋,流行曲一樣化成符號,翻弄記憶,挑起情感,書寫歷史。是它教我們在佔領時有所依據,也是它讓我們在清場後毋忘初衷。

走過山坡,撐過雨傘,香港流行音樂,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Photo from HOCC facebook page.
Tag: MC² 香港樂評 Big Boyz Club Music (大男孩音樂) 文化界監察暴力行動組

聖誕佳節,我上山。由大學火車站出發,沿着濕滑斜坡往上爬,然後在烽火台前,冒着滂沱大雨,欣賞了一場由何韻詩、黃耀明與香蕉奶領銜主唱的音樂會,十分感動。

坦白說,這段文字,全屬馬後炮。當天下午,踏出火車站閘門前一刻,我的內心仍徘徊在十五和十六之間。猶豫,源於害怕——我怕大雨令人狼狽,更怕長命斜使人疲累,但最怕的,恐怕還是香港流行音樂,再次令慕名而來的我,狼狽又疲累。

我的恐懼,絕對是有的放矢。過去幾個月來,有兩套關於香港流行音樂的說法,在街頭巷尾異常流行。批評論者手執理據,高聲宣講,更呼籲香港百姓刺穿耳膜,回頭是岸。在他們眼中,流行音樂在當下的香港社會,有兩大核心問題,不可不理:

流行歌曲無料兼無用?

一、流行音樂無料。幾星期前,《星期日檔案》用兩集篇幅探討「廣東歌之死與生」,再次運用陳腔,奏起濫調,用八、九十年代的巨星光芒,對比當下樂壇的暗淡無光;臨近年底,電台舉行一年一度的例行公事(又名樂壇頒獎禮),出名明星紛紛缺席,只剩(說)不出名的暗星奀星,聯同觀眾,強忍耳痛,狂打呵欠,順道為香港流行音樂掩上棺蓋。在許多人心目中,港式流行早已滾下山坡,不見蹤影。因此,他們相信,與其上山舉傘聽歌,不如安坐家中,透過墳場新聞直播,重溫哥哥、梅姐、霑叔等人的勁歌金曲。

二、流行音樂無用。由歌神到校長,由天王到吹神,港式流行曲輝煌多年,主要原因是它既能引出百姓耳油,又能牽動聽眾情感,當中偶現刻畫時代之作,如《皇后大道東》《獅子山下》,大眾就更加七情上面,唱得肉緊。然而,過去幾個月社會風雲色變,「流行音樂究竟有何用」的質疑,愈發壯大。於是群星合唱的《撐起雨傘》被批評太柔弱、太離地,無助抗爭;於是每晚在海富中心掃動結他的香蕉奶,常被揶揄質疑;於是夏愨道、彌敦道上,愈來愈少人「不羈放縱愛自由」。與其快樂過生活(簡稱自high),不如拚命去生存,許多人如是相信。

步上斜坡,兩套說法,一直在頭頂盤旋。路上,我瞥見不少同路人,撐起黃傘,魚貫登山。看着他們的身影,我努力勸服自己﹕身為怕執輸(又怕執錢)的香港人,這次音樂會牌面超大(以何韻詩為首),歌單特長(三十多首),意義深遠(音樂會名為「回到初衷」),最重要是免費入場,照理是穩賺不賠的假日節目。結果,我握緊拳頭,順隨人潮,踏上大道,在台前找個位置,鋪好枱布,席地而坐。

結果,長達三小時的馬拉松式音樂會一如所料,令人疲累又狼狽。期間天下大雨,我多番萌生退意,但結果還是留守原位,努力從雨傘隙縫間觀看演出,直至完場。從中我再次認識香港流行音樂。

一、流行音樂作為技藝。港式流行質素參差,時常為人詬病。多年來,我們有時目擊歌手走音而若無其事,有時聽見歌詞不知所云。當日的音樂會在戶外舉行,設備當然難比紅館,但三小時下來,絕對不乏出色的演出。向來唱得的何韻詩、黃耀明和盧凱彤固然保持水準,但後起之秀、無名小卒,甚至是學民義工,唱起自家創作的歌曲,也絕不失禮。

最讓我大開眼界的,是由一班中三男生組成的Big Boyz Club。這班男生,上台時個個面容靦覥,一如所有青春期男生的模糊臉孔,但音樂響起,男孩們卻都換上了另一張臉。翻看資料,這班相識於社區中心的男生,結成組合已有四年之久。928翌日,他們跟導師合作,創作並說唱《催淚彈》一曲,技巧或幼嫩,成品卻動人。這些「歌手」,注定無緣任何頒獎禮,但他們的技藝,以至熱誠,比起游走主流的音樂人,有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二、流行音樂作為世代。香港人向來追逐大牌,鍾情明星,當日的音樂會卻是一反常態——觀眾對黃耀明的《今天應該更高興》和《太平山下》興趣缺缺,卻為年輕歌手的《日日去鳩嗚》與《話你戇X怕你嬲》而瘋狂尖叫;音樂會中途有過冷場,但重新燒滾氣氛的,不是何韻詩,而是中三男孩組合;全場高潮,不在群星合唱「不朽香江名句」,而在岑敖暉上台,高喊「我要真普選」一刻。

自家創作出色 唱出熱情

世代在變,我們看待流行音樂的方式也要變。我們不能再任由電視定義廣東歌生死,也毋須依賴電台頒發樂壇成績表,更要棄掉以往聽歌的習慣﹕只看牌面、單純觀星。反之,我們要擴闊眼界,放眼YouTube,留意「香港樂評選」,甚至借用新世代的眼球、耳朵和心跳,重新尋找流行音樂之於觀眾的意義、價值和地位。 然後,我們會發現港式流行從未死去,近年更在從頭茁壯,問題只在於——你究竟用哪一把尺來量度?

三、流行音樂作為記憶。我本來以為,音樂會在中大舉行,聽眾應該全是學生,結果不然。在年輕臉孔以外,也有為數不少的中年人慕名上山,觀看表演。他們未必懂得與羅冠聰合唱《無盡》,而教全場躍動的《光明會》,他們也許亦沒感覺。但他們依舊赴約,甚至在冷雨夜裏留守到底,可能純料因為對於雨傘運動,他們有記憶,更有感情。

音樂會既名為「回到初衷」,自然滿載雨傘運動的平民記憶。台下觀眾反應熱烈、情緒高昂,絕對不僅因為台上音樂人歌聲美妙(對不起,周博賢除外),更因為前奏響起,人人腦海裏已盡是回憶片段。看羅冠聰唱《無盡》,自然想起同樣在中大舉行的罷課大會,又或是夏愨道上隨處可見的「難得夢一場革命不老」橫額;聽着《日日去鳩嗚》,不期然聯想起每晚在旺角街頭上演的奔放與癲狂;合唱《獅子山下》,那黃色巨型直幡頃刻間重現腦海,永誌不忘……流行音樂在佔領路上,從沒離開過。

滿載回憶 叫人「毋忘初衷」

批評論者說得沒錯,香港流行音樂也許並無實際效用,說到尾,它是幾個音符,無助抗爭,更沒法改寫歷史。因此風繼續吹,頭繼續扑,場繼續清,普選仍是夢想中的彼岸,永遠還未到。然而我們同樣無法視而不見的是,過去這段日子,無論在街頭、石壆,抑或廣場、天橋,流行曲一樣化成符號,翻弄記憶,挑起情感,書寫歷史。是它教我們在佔領時有所依據,也是它讓我們在清場後毋忘初衷。

走過山坡,撐過雨傘,香港流行音樂,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1028

Monday, December 22, 2014

香港甘草


又是懺悔的時候。周一晚上,一不小心,看了萬眾(無甚)期待、萬千星輝(不再)的電視台頒獎禮。

頒獎禮又名例行公事。當晚節目環節不多(只有「講」和「頒」兩項),驚喜欠奉(照舊是「多謝Sandy、樂小姐、珍姐賜我飲食」),教訓相同(繼續為全港觀眾示範何謂「假普選」),而昔日足以掀起全城熱話的視帝視后之爭,亦老早跟收視一樣,化成輕煙,流過無痕。既是例行大騷,又何苦含淚收看?事後回想,當晚我竟然不慎看足全程,一半因為犯賤,另一半可能因為蔣志光。

身為電視迷,我對蔣志光一向情有獨鍾。由《花樣中年》的羅家輝、《仁心解碼》的連志森到《護花危情》的細喬生,他扮演的每一個角色都不甚起眼,但總有辦法吸引觀眾的目光。眾所周知,娛樂圈是一條永遠停不下來的扶手電梯,人人巴不得置身其中,扶搖直上。偏偏蔣志光反其道而行,卸下歌手身分後安分守己,隱居公仔箱內,充當綠葉,映襯牡丹,如此踏實,如此低調,正好把「綠葉」的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我由衷欣賞。

頒獎禮當晚,蔣志光一如所料,獲得男配角獎項,並繼續在台上飾演自己,當眾祈禱,即席獻唱,我看得感動。身邊友人卻冷嘲熱諷:「不過是又一場小圈子遊戲罷了,何必認真。」是的,是的。但情緒激動的人,又豈止蔣志光和我兩個。當晚瀏覽面書,為他(與「歡喜哥」)直呼「好感動」的觀眾,大有人在。這份感動,甚至令大家甘願背負「我仍在看TVB」的恥辱,也要向世人宣講心情。很明顯,我們對綠葉、甘草,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

香港人向來鍾情明星,追逐閃光。這些年來,我們追捧「四朵金花」、「四大天王」,但絕少理會「五塊綠葉」、「八大護法」。頒獎典禮既以「萬千星輝」為名,開宗明義,理應就是花旦與小生的埋身肉搏,怎也輪不到配角們上台高歌。但奇怪的是,近年觀眾們一同患上眼疾,見光即閃,把牡丹、玫瑰棄若草芥,將綠葉、甘草奉為神明。以電視台偶像為例,愈來愈多人對楊怡、郭晉安失去感覺,反而鍾情阿Bob,迷戀Benz。就連劉江、蘇恩磁、韓馬利等甘草演員,竟也各有年輕粉絲。

 多年努力終獲肯定?

與綠葉相比,甘草感覺更老資格一點。自從兩年前香港電視掀起一陣挖角潮後,無綫開始在頒獎禮上新增「專業演員大獎」,顧名思義,表揚一眾甘草演員(順道以獎留人)。今年獲獎的五人當中,就有朱維德、羅樂林等老演員。看見他們獲獎,禁不住在想:究竟甘草們那刻在想什麼?是多年努力終獲肯定?還是為自己終於被歸類為甘草而不快?甘草演員也許都有過風光時刻,由明星變甘草,他們中間有何掙扎?

香港的「甘草演員」豈止這些。傘開以後,我們除了看見一代年輕人崛起,還目擊上一代集體回朝——羅范慨嘆「怕咗年輕人」;梁愛詩坦言不放心廿年後交出香港;董伯伯(及其獨門慢速講話)重現江湖,向now記者叮囑社會要謹記佔中的警惕。早已退居台下的「甘草」們突然集體現身,雄踞媒體,指點江山,教人納悶。另一邊廂,民主山頭上,一樣甘草滿佈——上星期,民主黨主席改選,劉慧卿繼續連任,受萬眾(網民)期待的區諾軒慘敗收場。

 政壇甘草

政壇甘草們的腦袋,究竟又在想什麼?是戀棧權力,死不放手?還是真的不放心把棒子交到年輕人手中?許多人期望雨傘運動促成世代交替,但情况是不是那般樂觀?現在滿地問號。長此下去,青年人要搶回話語權,恐怕只得採用更激烈的方法——無論是新一波的抗爭,抑或是在選舉中攆走同路的政壇長者。這,又是甘草們所樂見嗎?

翻查網上資料,甘草乃中醫最常處方的草藥,味甘,性平,可以補脾益氣,滋咳潤肺,緩急解毒,調和百藥。沒錯,是「調和百藥」。雨傘運動以後,波譎雲詭,社會各界熱中藥石亂投,胡亂處方。活於這大時代,甘草的作用,理應是從中調解,緩和衝突,甚至是安份守己,充當綠葉,讓下一代有路可走。但政壇甘草們?卻繼續立足前線,挑起矛盾,搶佔鏡頭。

或許他們不是甘草,更不願當綠葉。他們只是一班山草藥而已。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1221

Sunday, December 14, 2014

訪港視製作總監李志堅:不做新聞搞購物,Why not?

按圖觀看下一張

香港電視近日跟快餐店合作,於《警界線》內植入「點Jack」廣告,牽起熱潮。
不少觀眾特地登入網站,將劇集連廣告,一併重溫。
廣告人畢明觀察到相同現象,打趣說「看香港電視的人都變了態」。
也不難理解,香港人對港視期待已久,當然「汁到撈埋」,連廣告也不放過。
但較少人留意,港視開台主打的,除了「電視」,還有「購物」。
大半年前,王維基事先張揚,要開設一條24小時購物頻道,而劇集本來只是配菜。
頻道預計下月啟播,幕後團隊現時則每天製作直播節目Shopping Hero,替客戶宣傳商品。
結果廣告雜誌式的節目,引來少有的劣評。
有觀眾大叫沉悶,甚至說,「好似有點娘味」。

負責主管購物頻道的港視製作總監李志堅倒看得開。
「都係要一路試落去。壓力係有,但仍然有空間試。」
反覆強調「試」,大概因為他本人也在「試」。
幾個月前,李志堅的身分是香港電視新聞總監,主管新聞部。
豈料牌照告吹,新聞部門隨即解散,分道揚鑣。
做了二十年新聞的他,前路茫茫,本打算創業。
結果王維基一通電話,令他跟另一同事繼續留守,改做購物頻道。
「咪試吓囉!」

訪問約定在香港電視的辦公室進行。開始前,我們先走進錄影廠裏逛了一圈。由一般辦公室改裝而成的錄影廠,樓底不高,甚至頗有山寨廠的况味,但現時卻每天進行兩次直播,拍攝Shopping Hero節目。我們參觀的時候,工作人員正落力地試燈光,試位置,準備一小時後的節目綵排。踏出錄影廠,便是購物頻道創作團隊工作的辦公室。驟眼看來,都是年輕的臉孔。

要畀年輕同事試

過去幾個月,李志堅跟這班年輕人一同籌備購物頻道。頻道正式啟播前,先有每天共兩小時的購物節目,既試水溫,又讓幕後人員邊做邊試。「我們有一半同事都係九十後,唔畀佢試,咁好『抆』喎。」李志堅一臉認真,舉例解釋。「例如有產品是口服的,就要注意醫藥條例,唔可以隨便話預防癌症啦,唔可以話降低膽固醇,只能夠話『適合關注膽固醇人士服用』。」他說,許多新人沒有這種意識。「他們不一定會理,但寫完我們會犯法。所以要有trial run,這個階段壓力會有,但不算很擔心。」

總監唔急,觀眾急。購物節目推出後,坊間反應平平,有專欄作家甚至批評節目「有陣ATV味」。李志堅不諱言,節目既要顧及觀眾,又要向商戶交代,不是易事。「要做到個個party都話正,其實好難。當然有好多關心我們的朋友會話,『喂!做靚啲啦!有趣味性啲啦!多啲人睇啦!』出面朋友對我們期望好高。」面對批評,李志堅強調團隊會繼續嘗試。「畢竟這件事在香港無乜好好的reference,亞視有做過,但係咪好成功呢?又未見到。同埋從未試過咁大規模。」港視已聯絡三百三十間商戶合作,他日瀏覽購物頻道,貨品選擇將會超過十萬種。規模之大,香港少見。

話你知個餡其實係乜?

電視購物,在台灣、日本、韓國都頗為流行,偏偏在香港,卻是新鮮玩意。王維基年中公布大計後,許多人並不看好,認為香港的大商場遍地開張,顧客要購物本已很方便。李志堅坦言自己曾經同樣懷疑,只是後來到韓國做研究,看見人家的購物頻道,賣的貨品包羅萬有,表達方式百花齊放,才有所改觀。但放在香港,究竟可不可行?他以太太的日常生活作例,「佢係一個OL,平日八點收工,基本上無得行街,如果平日工作不開心,都無得買嘢發泄。如果個電視好似櫥窗咁,會唔會吸引到消費者呢?」但李志堅強調,他們不是要做一般的廣告雜誌,「除了拍件product,更要想想怎樣將它應用於日常生活的畫面,例如拍一些台灣式的微電影。」

呢啲叫責任消費

香港人工時長兼不快樂,已是常態。但早已成形的消費習慣,有可能改變嗎?李志堅認為,習慣一時三刻也許改不了,但香港人的消費態度,卻應扭轉﹕「譬如買個袋,你有無諗過佢點樣嚟?成個概念係點?用料係咪OK?如果消費者對件產品的故事認識多啲,我有理由相信佢買的時候會諗過度過,買返去理論上亦會用得耐啲。」他說,這叫責任消費。

話題轉到近日大熱的「點Jack」廣告,以及「變態」的港視觀眾。香港人向來對電視廣告沒太大感覺,甚至視之為「廁所位」、「生果位」。偏偏港視開台近一個月來,不少人破例高呼「廣告愈多愈好」。李志堅主理購物節目,廣告製作與他無關,但他作為觀眾,同樣興奮。「我記得開台當日,朝早起身,一睇到廣告就覺得『點解啲廣告咁好睇嘅?』」筆者笑他誇張,畢竟港視的廣告客戶,跟TVB其實差不多。「係係係!我平時都好憎睇廣告,但當日唔知點解……可能因為真是等咗好耐,等開台都等咗四年。睇到廣告,知道嗰個係收入來源,即係有人支持喎!」李志堅頓了一頓。「係一種……抑壓咗好耐的釋放。」

「其實都係嗰啲廣告,都係咩咩白咖啡。但好多人都話未睇過!」李志堅分析,觀眾反應異常,說到底不過出於對香港電視的偏愛。「你當係鋤強扶弱又好,當係抑過咗好耐又好……我們目標係做一個香港人的電視台,現在終於面世,(觀眾)當係捧場,當然連汁都撈埋。他們這幾年有跟住我哋的事態發展,支持我哋嗰種精神、香港精神的,應該唔會介意連廣告都睇埋。」

十年準備 被政府煞停

觀眾為港視開台雀躍,李志堅身為員工,前後在這裏工作近十年,感受理應更深。今年三月,港視推流動電視受阻,他跟新聞部同事一同被裁。現在回想,依然唏噓。「好正常啫,你諗吓,今年年頭諗住做嘅嘢,突然間無得做,你點會開心呢?當時老婆都話我,不事生產啦,無正職,行行企企。」他當時接受媒體訪問,直言自己作為新聞總監,要派解僱信給並肩作戰多年的同事,感覺像「割掉自己一塊肉」。

想過用「癲噹」報天氣

痛苦,只因本來滿腹大計。李志堅主理的電視新聞部,當年不乏新嘗試。他們試過跟漫畫家合作,以「癲噹」報天氣,也試過拋棄「數白欖」形式,另闢蹊徑,改以微電影、主題方式做年終的大事回顧。到今年年初,他除了巡迴各間大學,招攬新血,更密謀構思一支二十多人的偵查報道團隊。「整隊人不用做daily嘢,專注做古仔。當然依然電視台都有類似的報道,但無所謂,大家有資源咪去做多些有深度的報道囉!」他認為這是大勢所趨,「新一代唔會只係滿足於純粹報道。啲事我都知道啦,點解要睇你個台?他們只會願意花時間,接收一些有價值的資訊。」可惜牌照失落,計劃告吹,他改革電視新聞的夢想,始終落空。

如做新聞 要把關睇稿求證

李志堅在新聞行業打滾了超過二十年。九二年,他進入無綫新聞部實習,一年後畢業轉為正職,「因為當年有線開台,(無綫)走了不少人,好缺男記者,做啲粗重嘢。十個intern入面,只有我一個男仔,唔算最叻,但就請咗我。TVB係好好畀記者成長的地方,一路做,一路學到許多製作新聞的技巧、原則。」二十年過去,無綫新聞部金漆招牌早已墜下,李志堅也退下新聞崗位,毅然開發購物頻道。「做呢個位要把關、睇稿,做fact check,都好似以前做新聞,技巧有相通之處,都唔係咁難適應。」他微笑。

但畢竟在新聞行業埋首多年,這決定豈不艱難?李志堅依舊樂觀,「其實都無咩掙扎唔掙扎,我的事業第一個十年在TVB成長,第二個十年在這裏學做新聞,咁第三個十年,可以做什麼?我本來以為自己會做電視新聞,但無喎!咁做shopping channel會唔會係另一個挑戰呢?」年初新聞部解散後,李志堅本來想過創業,辦新聞媒體,在尋找投資者的過程中,卻處處碰壁。到五月左右,他接到王維基電話,邀請回巢做購物頻道。「佢打嚟,話呢個project其實都係創業啫,叫我用半日時間考慮。」他爽快答允。「可能因為我對香港電視這個平台,還有憧憬。咪試吓囉!」

少談執著 多講can-do

眼前的李志堅為人樂觀,甚至有點世故。訪問中,他少談堅持、執著,多講嘗試、變通、can-do。但言談之間,這位前新聞總監偶爾又會流露自己對新聞專業的眷戀。「有人話我(轉做shopping channel)是逃兵,我覺得唔係囉。」看得出,他仍然介懷。「鍾意新聞,係咪一定要做記者呢?最好當然自己落手做,但如果個際遇、環境有變化,咁作為香港人,是否應該要適應個變化呢?我覺得可以嘗試做唔同的project。」他如此解釋。

不脫離新聞 拍紀錄片

李志堅也在大專院校教書,任教電視新聞。年初開始離開新聞崗位,身為老師,他於心有愧。「唔能夠脫離太耐,教新聞要實戰同理論並重,唔可以停。」於是他開始在公餘時間拍紀錄片,主題是他最熟悉的「電視記者」。「好多人成日話佢哋片面報道,究竟係咪真係咁呢?心裏有個迷思。」紀錄片由年中開拍,直至佔領運動開始,題材突然大增。「原本只諗住拍二十分鐘,但依家估計拍到七八十分鐘,之後會考慮搵戲院放映。」提起這個side project,他一臉自豪。

探討兩代新聞人的鴻溝

紀錄片內容圍繞電視新聞記者,核心主題則是近期最流行的「世代矛盾」。李志堅說,雨傘運動固然與世代矛盾有關,但這套論述同樣能應用在電視記者身上。「拍的時候,咁啱發生無綫電視記者聯署事件,當中好多都係二十、三十世代,跟管理層那班四十、五十世代的人,明顯有唔同的價值取向,有衝突。」他舉例說明。「例如有些記者好支持個運動,咁點好呢?我哋嗰個年代係咁教嘛,如果你有參與個行動,有表態,咁就唔應該做採訪,要避嫌。但呢一代唔係咁諗,佢哋覺得做報道會中立、專業,其他時候可以為學生、為警察打氣。」兩代新聞人,間隔着鴻溝。

後記

揸機入佔領區 做訪問

但始終相同的,是對採訪的熱誠。為了拍攝紀錄片,李志堅親身上陣,揸機出入佔領區,跟行家們做訪問,他自言無官一身輕。「無咗新聞總監的身分,可以周圍搵人傾嘢影嘢,唔使尷尬。」他甚至為新嘗試而慶幸。「如果唔係無得做新聞台,就唔會做這件事啦。到時應該係指揮緊啲人去做,唔會自己落手落腳。所以際遇嘅嘢,有時好難講。」

客串《選戰》

撕去新聞總監的名牌,還換來亮相電視劇的機會。李志堅在《選戰》第二集客串一角,飾演富二代,身邊是資深演員駱應鈞。「既然無咗新聞總監的包袱,我平時又會睇電視劇,咁咪試囉。當然後果都要諗,不過就算之後做返新聞,咁新聞總監係咪唔可以拍劇集呢?又無講過呀。」說到尾,一切只因他熱中嘗試。「你可以好多嘢諗,然後諗完唔做。咁點解唔試吓呢?」由開發電視購物,到客串《選戰》,他從一而終。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1214

Monday, December 08, 2014

開電視看警察


過去兩星期,警方執法失當的片段、報道,化成連續劇,連日上演。劇情有的異常老套(開大風扇折磨「犯人」),有的極度離奇(「昏倒」警員突然蘇醒),有的十分暴力(大棍一揮血流如注),有的急需家長指引(警員清場後向示威者高舉中指)。

眾所周知,香港人向來喜歡圍觀睇戲,但這齣由警察擔綱主演的恐怖片,既推翻常識,又異常殘暴,心理不變態的尋常百姓(抱歉,鍾議員、王大導、高大導均不在此列)都緊閉雙目,不忍觀看。我當然沒有例外。

新聞慘不忍睹,唯有改看劇集。怎料轉了台,警察身影卻仍揮之不去——無綫電視周末王牌劇集《飛虎II》,講述警隊「精英中的精英」執行任務,儆惡懲奸;香港電視開台劇《警界線》,開宗明義,探討警賊之間的微妙關係。作為電視迷,我對馬德鐘、廖啟智、唐寧從不反感,但近日瞥見他們出入警署,高舉正義,總不期然心口作悶,掌心冒汗,腦袋同時聯想到暗角、警棍、垃圾袋、中指,以及一大問號——究竟有多少電視劇集以警察作題材?

為了解答問號,我求問維基(百科),嘗試做了一個(不太科學的)統計。結果發現,由2000年至今,無綫合共播出了50齣以警察(不計古代捕快)為題材的劇集,換句話說,每隔三、四個月,就有一齣警匪片,為數絕對不少。劇集中涵蓋的警隊部門極其廣泛——由飛虎、法證、情報,到掃毒、重案、反黑、談判……彷彿定時定候,在全港市民面前進行一場警隊大檢閱,而觀眾們又似乎甘之若飴。

 警察形象 現實與劇集互動

過去兩個月,每有警方執法失當片段傳出,總有人為之維護:香港警隊傳統優良,行事專業、極具效率……究竟以上印象是怎樣構成的?香港平民最愛奉公守法,向來少與警察打交道,又如何得知警方專業、高效、善良?最主要的渠道,除了教育(如少年警訊),當然就是媒體——看新聞,警方高層在記者會上滔滔不絕,威風凜凜地講解破案經過;看《警訊》,英俊阿sir警告「騙徒行騙手法層出不窮」,又進行案件重演,告誡世人;看劇集,杰佬、娥姐、Laughing哥輪流向觀眾示範,警察是大好人、真英雄,應受萬世景仰……當中,又以每夜準時播映的電視劇最為「入屋」,影響最深。

電視劇的警察形象是怎樣構成的?美國學者Jonathan Nichols-Pethick年前出版TV Cops: The Contemporary American Television Police Drama一書,分析當地三十年來的警匪片種,結果發現電視中的警察形象,原來與社會環境互為影響。早年的美國電視劇,多視警察為儆惡懲奸、彰顯公義的大英雄,劇集情節也離不開「邪不能勝正」的老生常談;至八十年代,隨着電視業競爭愈發激烈,加上社會對公民權利等議題展開討論,製作人對警察角色的描寫,也逐漸立體,主角們仍是英雄,但這些英雄除了有血有肉,還有情緒有腦袋;到了近二十年,「警匪片」甚至不再是貼切的形容詞,因為在此類型之下的作品,已是百花齊放,有的探討法制,有的剖開人性,有的主打懸疑推理,而觀眾對警察的理解,也變得不再單一。

追溯歷史,香港電視中的警察形象,同樣經歷過轉折。此刻重溫七十年代的《獅子山下》,你必定會為劇中警察角色的遭遇大感驚訝——小巴司機怪他「只識抄牌,捉賊唔見你咁叻」,富家女罵他「只懂作威作福,不知好歹」;就連妓女,也恥笑警察跟自己同是天涯淪落人,一樣「要錢不要臉」。情節看似誇張,卻提醒我們,在廉政公署成立前,警隊在普羅大眾的心目中確實有如過街老鼠。

之後的事,你我熟知。在廉政公署成立後,警隊開始有意識地整頓紀律,在社區、媒體展開形象工程,《獅子山下》同樣記錄了當時情形——《鄰居警察》單元講述警隊高層刻意培育形象健康的新一代警員,扎根社區,與街坊打好關係;《富哥與我》則透過對貪污警員的負面描寫,側面呈現年輕警員對廉潔的堅持。電視劇,既記錄了大眾心目中對警察形象的轉變,又反過來模塑觀眾對警隊的觀感。

 為求洗底 警隊傳媒暗地發功

此舉看似無心插柳,實際卻是有意為之。在《獅子山下》飾演正直警察的潘志文憶述,當年曾經在張敏儀陪同下,到警察總部與警務處長共晉午餐,飯後潘才被告知,獲准飾演警察。警方對大眾媒介形象工程的緊張程度,由此可見。就算踏入八十年代,商業媒介熱中於開拍警察題材的劇集,警方依然透過公共關係科,暗地發功——製作人劉天賜當年就曾被總警司曾蔭培鐵青着臉,高聲訓斥,是無綫劇集對警員的負面描繪,令警隊招募新血出現困難。

八十年代起的香港警匪片集,少再出現《獅子山下》式的寫實描繪。警察開始被形容為一支能幹、高效的專業團隊,破解一道又一道奇案,擒獲一個又一個悍匪。如此設定,既與大眾心目中的印象同步,又持續確立百姓對警察的想像,甚至令大家對一連串論述堅信不移:香港治安良好,有賴警隊除暴安良;警方做事,必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你我毋須質疑。

 「黑警」現 製作人如何是好?

問題是,這些論述已經走到盡頭。今天的觀眾,眼看《飛虎》、《警界線》中威風八面的警察,腦裏卻不自覺地想起現實生活裏的一個個「黑警」。那電視製作人員今後如何是好?是嘗試按照社會實况,調整劇集內容(一如當年的《獅》),抑或為當權者固守界線,努力灌輸「警察即英雄」的印象?

更重要的是,警隊建立聲譽,用了足足三十年,摧毁形象,卻只需區區兩個月。那往後的路,還該如何走下去?當權者,你要繼續躲在幕後,讓警隊打爛招牌,撕破面皮,解決他們根本解決不了的政治問題嗎?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1207

Monday, December 01, 2014

訪問前檔案處長朱福強:留檔案 存公義

早兩天,坐巴士經過彌敦道,心裏不期然有一種超現實的感覺。
彈指間,人來人往的佔領區,清理得乾乾淨淨,彷彿打回原形。
塗鴉、海報、帳篷、關帝廟、小聖堂,就此化為歷史塵埃,杳無痕迹。
清場風聲愈傳愈緊,下一站,許是金鐘。
只要在腦海裏稍稍模擬,連儂牆被剝皮拆骨的情景,心已隱隱作痛。
雨傘運動的歷史,究竟該如何保存?

有心人月前未雨綢繆,發起「雨傘運動視覺文化庫存計劃」,

記錄佔領區內每一件藝術品,為歷史留一個見證。
前政府檔案處(署理)處長朱福強有份提供意見:

「呢啲嘢,令大家對運動的認識more complete、more colourful,值得留低。」
但應當保留的絕不止藝術品,還有與運動相關的政府檔案。
「檔案,是問責的基礎。」他說起來,斬釘截鐵。
譬如說,當日誰下令施放催淚彈?
「如果有檔案法,之後就可以搵得番啲檔案……」朱福強輕拍桌面。
「呢啲人,日後就會被歷史釘在十字架上,被歷史鞭撻。」字字鏗鏘。


圖 / 郭慶輝


記錄佔區藝術品 記錄創作意圖

朱福強,政府檔案處前(署理)處長, 2007年退休後,聯同退休法官王式英、蔡慧蘭等人組成「檔案行動組」,多年來為提倡訂立檔案法四出奔走。他們最新近的行動,是月前去信政府,要求保存雨傘運動相關檔案。

訪問當日下着濛濛細雨。跟朱福強約在銅鑼灣傾談,途中路經接近被遺忘的銅鑼灣佔領區。從怡和街的圓形天橋俯瞰過去,佔領區內人很少,所佔地方也不多。雨一直下,打在藍白帳篷上面,此情此景,多少有幾分蒼涼。「都無話可惜嘅,成件事都已經令到好多人,尤其是年輕一輩覺醒。」朱福強邊行邊說。話雖如此,但佔領區內滿是年輕人心血,例如連儂牆,一旦被清理撕毁,恐怕令許多人心碎。「其實Lennon Wall應該要留,可以用玻璃鋪在上面保存好。就好似Berlin Wall咁,都留番一段,反映番個歷史啦!不過……」他畢竟在政府打滾多年,「政府都唔會咁做架喇,呢啲係反對聲音」。

令運動more complete more colourful

政府袖手,唯有由民間自發保留。藝術家與學者上月發起「雨傘運動視覺文化庫存計劃」,組成過百人的研究小組和義工隊,記錄佔領區內的每一件藝術作品,朱福強有份參與,在幕後出謀獻策。「這些藝術品,係創作者、藝術家想表達的東西,反映了他們點睇件事,點睇個運動,當然值得收藏。不過更重要的是,記錄低作品背後的創作意圖,即係作者想講乜嘢、想傳達咩意思,簡單來說,就是藝術品背後的故事。」因此,在拍照、錄影以外,訪問創作者也是庫存計劃的當務之急,「如果你揸住個object,但唔知背後的故事,無意思架喎。」雨傘運動,注定是香港歷史的重要章節,「這些藝術品,就能夠潤色、豐富大家對運動的認識,變得more complete、more colourful」。他予以肯定。

這一節歷史,朱福強明顯深切關注。訪問前一天,旺角黑夜再度上演,他刻意路過,一窺究竟。「尋晚先去完旺角,專登好似擦邊球咁經過,想感受吓。不過真係好驚,好驚。」更多時候,他在金鐘出現。「有一段時間幾乎晚晚落去,因為有班中文大學的學生在那邊,想畀他們一些支持。講真,支持真普選呢個訴求,點解唔好啫?反對的人,只係擔心自己的利益會被損害。」朱福強讀歷史出身,現時為中大歷史系客席副教授。「我讀歷史、教歷史,一個讀過吓書的人,對政治亦有少少認識,有乜理由唔支持真普選呢?」

不袖手旁觀的旁觀者

他熟悉歷史,更自覺有責任見證歷史。六月中旬,新界東北工程前期撥款申請付諸表決,大批市民在立法會示威,記者竟意外發現朱福強的身影。「無呀,呢啲歷史時刻,我想在現場睇,拍少少片,做啲紀錄。」他說起來,輕描淡寫。「在這些運動裏面,我的身分係一個『不袖手旁觀的旁觀者』,無乜特別學術目的,純粹鍾意去現場,睇吓歷史點樣在我眼前進行。就好似睇波咁,我都唔多鍾意喺電視睇。現場睇得到,咪去現場囉。」當下即歷史,朱福強誓要用雙眼見證。

留住政府檔案 可知誰令放催淚彈

但置身現場,也不保證能夠了解歷史實情。走在佔領區內,我們或許窺見百姓訴求,但當權者的舉動,似乎不易洞察。朱福強形容,真相細節,永遠藏在檔案之中。「檔案,即係人與人之間、機構與機構之間,又或人與機構之間,於交往過程中產生的文件、記錄,經過專業的歸檔,就成為了該事情的憑證。」話題回到雨傘運動。「所以,如果要認識呢個運動的歷史,我們除了要保存視覺文化的東西,更加要留住所有相關的檔案,特別係政府嗰啲。」否則他日回溯,歷史恐怕會被改寫。

「一個機構做事,不會只是口噏噏的。以雨傘運動為例,政府入面,一定有討論過點樣對付呢班o靚仔,所以會產生檔案,會議紀錄呀,梁振英下達的directive呀,instruction呀。譬如說,是誰下令要放催淚彈?誰決定停止?警隊採取怎樣的行動?用了哪個level的武力?日後我們要了解整個運動,這些檔案是需要的。」文件機密,幕後黑手當然希望毁屍滅迹。因此上月底,朱福強聯同檔案行動組馬上行動,去信政府要求保留相關檔案。

法制漏洞 政府銷毁檔案沒刑責

行動,全因法制漏洞。有別其他先進地區,香港沒有訂立檔案法。政府部門要銷毁檔案,只需得到檔案處處長同意。偏偏負責把關的檔案處處長,份屬行政主任職系。對此,朱福強極力批評:「佢三四年就會調職,有咩理由要同你撐呢?要銷毁檔案的官員仲高級過佢。佢點解要得失老闆?不如簡單簽個名批准,跟住就去歎杯咖啡、上吓網,出番十萬八萬糧啦!」他眼裏明顯有火。「但有檔案法就唔同,政府一定要立檔存檔,規規矩矩,否則會有刑事責任。」朱福強強調,若訂立檔案法,官員做事就不能放肆。「現在放肆,因為他們可以將檔案,行轉背就銷咗,無法律上的制裁。但如果立咗法,呢個政府做事的時候,就要諗清諗楚,會有後果。」

檔案法 問責基礎

雨傘運動終有一日成歷史。眾所周知,歷史裏面,往往有英雄,也有罪人。朱福強指出,檔案法之重要,在於有助大眾揪出罪人,大聲問責。「檔案是問責的根源、基礎。如果唔係日後有咩事,點問責?問責而無檔案法,係絕對空談,呃你嘅啫!」他輕輕敲一敲桌面。「但如果搵到證據,呢啲人日後就會被歷史釘在十字架上,被歷史鞭撻。」因此朱福強一直強調,檔案,可以為人民伸張公義。

但公義之路,理應不止一條。立法會不是有特權法嗎?政府行事的蛛絲馬迹,總有機會到手吧。「呢個就更加荒謬!你有特權法可以要求政府提交檔案,查找不足,但就無檔案法作為後盾,政府根本唔需要立檔、存檔。你班友仔就算有特權法呢把尚方寶劍又好,咩法都好,一叫政府拎檔案,佢可以話『無喎!』咁你點呀?無檔案法作後盾,特權法是廢的、跛的。」朱福強說得激動。「更何况……(頓了一下)立法會用特權法都無乜幾多次成功啦!」語畢,剩下一記苦笑。

「你估官員會否積極立法綁自己?」

檔案法既然至關重要,許多國家及地區如英國、美國、台灣、韓國、新加坡,甚至中國,亦已制訂法例,那麼香港何以恁地落後、(再次)趕不上國際標準?朱福強有以下分析。「你諗一諗吖,呢條法律,係綁政府官員嘛,係咪呀?你估他們會不會咁積極,立一條法逼自己做乜做物、去綁住自己先?」他不忘諷刺,「如果條法律係用來綁你嘅,綁市民嘅,當然就好好多啦!你睇吓23條,政府成日都想立,係未立到之嘛!」連記者鏡頭也要遮擋的政權,面對可以有效監察政府管治的檔案法,自然有戒心。「他們都可能知道自己偏心、政策上有過傾斜,覺得證據留下來,會對自己不利。」訂立檔案法,於是遙遙無期。

過去幾年,為了推廣檔案法,朱福強不遺餘力。2011年有傳媒揭發,因應政府總部遞至添馬,政府檔案處於一年半內,共批准銷毁600多萬份政府檔案(3幢IFC的高度),大量重要的施政紀錄、歷史文獻,就此灰飛煙滅。朱福強當年勃然大怒,既撰文炮轟政府做法,後又聯同檔案行動組約見當時只是特首候選人的梁振英。「我好清楚記得,當時佢講咗一句好『梁振英式』的藝術語言,話咩『香港有好多嘢都應該要做』,好似好positive咁。後來佢在競選辯論當中,亦對IT界選委親口講過,會支持立檔案法。」朱福強憶述前事,面露慍色。

「政府秘秘密密 民主參與無從講起」

面露慍色,只因當選後,梁振英換了另一張臉。「之後我們再寫信畀佢,甚至成份法例的草案交畀佢睇,佢都已經唔睬、唔應,多謝咗就算數。」朱福強仍然不忿。此後,檔案法一事再無進展。問他心情如何,朱福強倒看得開。「都無乜點,我們要求好低,如果我們的聲音,已經令好多人聽見,知道檔案法有幾重要,咁已經好好啦!」他甚至想起近月在佔領區的經歷。「好多人都認得我,叫我『檔案佬』,又同我講會支持檔案法。」心裏有幾分安慰。

我有保留。當下香港社會風雲變色,許多人立定心志,站上街頭,不過為了爭取民主,其餘的事,大家根本無暇理會,何况是檔案法這個不太貼身的議題?朱福強不同意。「在香港爭取民主,路途真係好長,亦唔知點行。但是,就算你爭到民主,到時個政府如果無檔案法,剛才我講的那些弊端依然會存在。」他點出檔案法與民主政制之間的重要關連。「檔案是政府行事的證據、問責的基礎。民主講究人民的參與,不過要批評、監察政府,都要知道佢做過乜嘢先得。如果政府什麼都是秘秘密密的,不讓市民睇檔案的,咁民主的參與,其實亦無從講起。」朱微微一笑,再說:「爭取檔案法都難,但無爭取民主咁難,至少大陸都有(檔案法)啦!」

有民主無檔案法 弊端仍存

訪問尾聲,我們重踏佔領區外。我問朱福強,對於雨傘運動,你心裏有沒有解不開的問題,想透過翻查政府檔案,了解真相?朱福強先大笑,後沉思,再回答。「我想知嘅嘢,檔案都唔會有答案。」即是?「例如,我唔會明白點解……警察會同黑社會『合作』,真係解唔通喎!我亦都唔明白,點解梁振英會容許這些事情發生。我真係覺得好恐怖。有些人成日講『香港不再是我們熟悉的香港』,呢句老生常談,講得太多,但我覺得都真係要講喎。」他的語氣,變得愈來愈沉重。「呢個,真係唔係我所認識的香港喎。」

這個在政府工作23年的前官員,此刻流露的,只有疑惑。「70年代起,你見到政府一直慢慢走向開明、自由。係無民主,但有自由嘛!同埋,政府做嘢一定有底線架嘛!但𠵱家……唉!無底線嘅。我覺得,兩個字講晒,恐怖。」沒有公義的社會,便是恐怖。這種感覺,檔案無法記錄,惟歷史自會作證。


刊於20141130明報星期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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