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February 16, 2015

新市鎮身分意識


某夜,收到朋友信息,相約本周日,前赴沙田市中心聲討水貨客。我為人冷血,對於外來邀約(尤其是有「光復」、「本土」、「前線」等字眼的活動),慣性說「不」。朋友血液向來熱得沸騰,聽見「不」字,馬上回敬一句:「喂,你係咪沙田人呀?」

這是教我徹夜輾轉的好問題。

我家住沙田。三十年前,父母結婚,各自搬離九龍老家,穿過獅子山隧道,戰戰競競,遷入當年剛發展的沙田。三數年後,我在這裏出生,學習寫字(就讀的中小學都在這區)、過馬路(照紅綠燈指示)、踏單車(在單車徑上),以及做人。直至中學畢業,我人生的頭十多年,基本上在這個新市鎮度過。當年的我,儘管在城門河四周留下過不少腳步,卻絕少覺得自己是「沙田人」——道理很簡單,因為從沒比較。

中學畢業後,為了「衝出沙田」(以及「犯賤」),我過了對面海讀書,生活的圈子,開始由這個事事整齊的新市鎮,逐漸向南移。每天上課,必須擠上火車,然後穿梭水泄不通的旺角街頭,尋找生路,登上小巴;放學後同學們相約晚飯,選址不再是沙田大商場的快餐店,而是西營盤、銅鑼灣,以至尖沙嘴、旺角的食肆;我身邊的豬朋狗友,不再是盤踞沙田各大屋苑的地頭蟲,而是來自全港十八區的過江龍。那刻,確有一種「大鄉里出城」的感覺。

新市鎮之別

出城,才知道自己是鄉里。離開沙田,我驚覺「屋邨名校」跟「傳統名校」的產品,原來永遠有點距離;踏入市區,我瞥見原來馬路上少有紅綠燈,而單車,卻永遠不在單車徑上行駛;跟同學傾談,我發現原來不少港島人仍然以為沙田是荒漠,上水居民居水上。事後回想,這種帶點無知的互相錯摸,既源於居住經驗的差異,又出於兩種截然不同的身分,「新市鎮人」與「市區人」。

當然這兩套身分的建立,並不單純出於居住地點的分別——畢竟香港交通便捷,區與區之間的流動,頻繁又方便﹕凌晨在旺角登上紅色小巴,半句鐘直達上水。居住的地點,似乎未必主宰一個人日常生活所踏足的範圍、地域。然而,許多「新市鎮人」跟我一樣,八、九十年代隨着家人遷進屯門、元朗、沙田、粉嶺等區,一直居住,拜教育局派位政策所賜,大部分人得以在原區就讀中、小學,加上新市鎮的規劃,往往着重「自給自足」,不少「新市鎮一代」人生的頭十數年,足不出「區 」。個人的歷史配合生活經驗,形成「在旺角會迷路」的新市鎮人。

話雖如此,就算「新市鎮一代」能夠藉着自身與「市區人」之別,勾勒出自己所屬的身分,但這個身分,畢竟仍是一個極其廣泛的模糊概念——政府統計處的數字就顯示,現居新市鎮的香港人口,已經超過半數。在這一半香港人當中,除了覺得自己跟「市區人」有點差異以外,又會否感知各個新市鎮之別,從而建立出「沙田人」、「屯門人」、「上水人」這些地區身分?

對此,我一直心存問號,因為香港新市鎮的規劃,大多出自同一模子﹕沙田市中心跟屯門市中心(特別是大會堂附近)外觀極度相似;大埔與上水的城市佈局,某程度上又如出一轍……不同新市鎮的居民,無論是行街購物、出入交通、日常康樂等生活經驗,其實都出入不大。除非是擁地自重的鄉紳權貴,否則一般的新市鎮居民,照道理不會以什麼「元朗人」、「粉嶺人」自居。

時代巨輪 社區自救

結果,過去幾星期翻揭報章,我的問號,屢屢受到挑戰﹕傘開以後,社區組織(北區動源、沙田新幹線、埔向晴天等)相繼成立,成員多數為年輕臉孔,銳意改變社區,於是連日大派口罩,宣傳選民登記;地區媒體遍地開花,有的實體印刷,現場派發(如《埔紙》),有的每日更新,在網上發布資訊(如「沙田區Sha Tin District」);群眾運動擴散社區,每逢假日,例必出現當區居民(以及大量血液沸騰人士)與國內遊客、水貨客衝突的場面……姑勿論成效如何,現象又摻有多少外來雜質,我們都無法否認,地區身分,以至街坊意識,已經正在新(市鎮)一代,高速滋長。

這種意識究竟從何而來?仔細盤點,至少有兩個原因。

一、外敵當前。我們不難發現,許多新成立的社區組織都位於東西鐵路線——屯門、北區、大埔、沙田。這兩條鐵路線,既連繫中港兩地,近年又燃點不少衝突場面。無論是把香港視為超級市場的自由行旅客,抑或旨在「搵食」的水貨客,都為這幾個地區帶來源源不絕的煩惱。居民的生活受阻,更是求助無門﹕區議員永遠唯唯諾諾,然後專注寫揮春;政府往往把市民的急切訴求,置若罔聞,一拖再拖。年輕人眼見居住多年的家園,就此毀於行李篋與時代巨輪的夾擊下,又有冤無路訴,只得聯群結黨,發揚社區意識,連繫公民社會。

二、社交媒體。以往,屯門人要知屯門事,並非理所當然。在大眾媒體橫行無忌的年代,社區消息猶如甜點,可有可無。於是居民要得悉社區資訊,許多時候只靠口耳相傳。社交平台興起後,信息的流通逐漸以小眾主導,在他區居民眼中看來無關痛癢的地區新聞,從此得以透過社交網絡,廣泛流傳。各區居民,開始對所住社區正發生的事——無論是老舖關門,抑或遊客肆虐——更加瞭如指掌。「自己社區自己救」的意識,以及隨之而來的身分,因而滋長。

當然,在這一代人社區意識萌芽之時,我們除了可以大聲質問「你係咪沙田人?你去唔去光復?」,還可以思考一連串問題﹕區議會選舉就在年底,對於社區有承擔的年輕人是否願意落區迎戰蛇齌餅粽?面對眼前一點一滴被侵蝕的社區,血液向來熱得沸騰的朋友選擇驅除韃虜,恢復本土,我們可以支持,可以反對,但除此以外,平民百姓又可否多走一步,聚集力量,守望相助,把這份意識、這個身分,發揚光大,感染他人,用於改變社區(又或阻止社區被改變)?

這是教新市鎮一代徹夜輾轉的好問題。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15-02-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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