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30, 2013

感激


衝刺,下坡,然後遇上這片晚霞風光。感激遇見。

Sunday, August 25, 2013

天佑亞視 — 現況調查報告




要來的始終要來。早已在去年中完成,卻因亞視一方訴諸法律、死命阻攔而拖沓一整年的通訊局調查報告,星期五終於公諸於世。報告裁定亞視嚴重違反持牌條件,既要罰款最高上限的100 萬元,亦須在7 日內終止持牌人兼執行董事盛品儒的職務,方可繼續持牌營運,再做香港良心。

這份長近萬字的報告,主要有兩大重點:(一)作為主要投資者,王征違背「不控制承諾」,多次出席每周行政例會,甚至介入製作《感動香港》節目,粗暴干預亞視日常事務;(二)作為亞視持牌人,盛品儒甘願飾演傀儡,容許堂兄插手內政,甚至巧立名目,篡改紀錄,試圖文過飾非。這兩件事,其實眾所周知。


不過讀過報告,我的心情卻是忐忑不安。一方面,我跟許多港人一樣,視「批評亞視」為人生第二大樂事(僅次於「恥笑無綫」)。近一兩年,這遊戲更是愈來愈好玩:新聞錯報江澤民死訊、《ATV 焦點》變左報社評、搞政總直播騷反發牌、狀告王維基竊取機密、藝員培訓變炒人陷阱、節目每日重播再重播……盛品儒統治下的亞視,無疑開展了香港電視史上最醜陋一頁。

這段日子裏,我緊隨大隊,嘲笑王征舞姿,諷刺盛品儒「花弗」;每時每刻掩臉罷看,大時大節(如台慶)更加祈願亞視從速倒閉,交還牌照。面對節目水準不濟、公司形象騎呢、高層管理失控的這間電視台,我和港人發誓聲討,義不容辭。報告面世以後,例牌聽見有人吶喊「7 日內執笠就最好!」正是市民集體心聲。

然而聲討背後,偶有猶豫。連夜重讀通訊局早前發表的免費電視台服務諮詢報告,我發現亞視儘管受盡千夫所指,但仍有忠實擁躉(未知是否姓王),認為「該台節目正面,務實,有道德良心,有創意,敢於製作另類節目,資訊娛樂教育兼備」。這個年頭,人人蜂擁嘲弄亞視,但真正有收看過的,其實甚少。亞視節目質素低劣,似是人所共知,但究竟《感動香港》是否真箇難以感動觀眾?《粵曲會知音》(竟然有這節目)又是否毫無知音?我不肯定。在高呼「執笠!」之前,我認為大家有必要了解亞視刻下處境,並其文化生產線的製作狀况。

通訊局的兩份報告,放大高層政治,呈現觀眾意見,但對亞視作為電視台的製作過程,始終少有着墨。為此,過去星期,我努力剖開亞視,深入勘察——這邊廂,鑽研節目表,撐眼欣賞《微播天下》,事後盤點分析;那邊廂,向在亞視工作的朋友打聽,刺探軍情。最後綜合所見所聞,整理成「調查報告」。報告有五大要點:

一、亞視苟延殘喘

王征初入主的時候,雄心壯志,揚言要打造「亞洲CNN」,更多番強調「錢不是問題」。可是這兩年,隨着王的投資日漸減少,電視台上下感受到的,卻是明顯的「錢是問題」——製作部門財政緊絀,於是新節目成為泡影,年初拍板要做的10 數個節目,只有一兩個最終成事;日常運作縮減開支,於是對外採取「拖得就拖」的還款策略,對內令員工缺紙(如廁用那種)、缺筆(請自備文具)、缺帶(明明是電視台),甚至缺光(大堂燈光長期處於半開狀態)。

二、王征不斷介入

通訊局翻查會議紀錄,聆聽證人供辭,得知王征參與行政例會,甚至訓示員工,認定他插手內政。而據亞視中人透露,王參與的「日常事務」可不限於此:無論是僅15 秒的宣傳片,抑或是節目的編排,都要經他過目點頭,方可通過;王甚至會一時興起, 今日想到要做「亞生亞姐」的segment,翌日節目就要出街。在王征的「統治」下,亞視一直(而且依然)儼如被雙手操控的玩物。

三、人事調動頻繁

資源緊絀,老闆干預,自然人心思變。近年亞視大小部門流失率極高(有部門今年已經走了一半人)。小職員尚且如此,高層輪換自是理所當然。這一年亞視管理層相繼離開,通訊局調查對象之一的前高級副總裁鄺凱迎(出席完公司搞的「榮休晚宴」後)轉投無綫,乃最佳例子。至於新上位的,則多是王征心腹(如取代鄺的,正是《ATV 焦點》寫手雷競斌)。若通訊局報告一年前公開,亞視眾舊人仍在,大概還有轉機;但現時的處境,卻是「走了一個盛品儒, 仍然有千千萬萬個盛品儒」。要亞視重回正軌,怕是天方夜譚。

四、游走持牌底線

由於經費短缺,新節目夭折(現時製作部能製作的節目少於10 個),為了符合《廣播條例》對免費電視牌照的最低要求(甚至只是為免「開天窗」),就得靠節目部善用資源,扭轉乾坤。除了將《把酒當歌》等節目不停重播,更要將歷來節目循環再用,化零為整:《粵曲會知音》由歷年亞視節目內的粵曲片段,剪接而成;《星動亞洲》與《亞姐百人》由於製作困難、嘉賓不足,需大量翻用舊節目片段,美其名是重溫《今日睇真D》及歷屆亞姐風采,實質卻是填補空白的無奈之舉;就連周一啟播的「新節目」《濠江水悠悠.澳門五百年》,也是自4 年前的《澳門五百年》改頭換面,勉強製成。努力用新瓶盛舊酒、將陳年片段循環再用,為的只是卑微地守住免費電視牌照的最後底線。

五、官方喉舌乏力

民心唾棄,資金缺乏,何以苟延喘息?許多人猜測,亞視既背靠祖國,也定必身負重任,擔當建制喉舌,建構論述機器。但發展下來,又似乎不是那回事。根據員工觀察,王征入主亞視之初,意圖確實如此,但執行起來,又屢屢碰壁——中層員工「為怕出事」,抗拒政治,陽奉陰違,管治無方的王征無可奈何。結果,堅持「心繫祖國」的節目,幾乎只剩下無異於左報社論的《ATV 焦點》。

完成這份「調查報告」以後,我憤怒、沮喪,甚至絕望。腦海裏有連串問題,一直盤旋:既已淪落到循環再用、死守底線的地步,甚至連成為官方喉舌的「陰謀」也實行不了,那為何亞視仍要存在?為何通訊局依然認為亞視整體大致能夠遵守持牌要求,並未吊銷其牌照?為何我們還要容忍亞視充當半死不活的「植物電視台」,霸佔電波頻譜,卻完全漠視公眾利益?政府一邊將有心人拒諸門外,一邊容忍爛泥苟且偷生,請問這又是什麼道理?

周五晚上,盛品儒發表聲明,堅稱亞視在他管治下, 「變化有目共睹,受觀眾及對手高度重視」,更祝願「天佑香港、天佑亞視」。我敢肯定,這是他上任以來,最正確無誤的一番話——3 年過去,亞視的沉淪有目共睹;其墮落的軌迹,更受觀眾與對手高度重視。

天佑亞視,天佑香港。


刊於2013-08-25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August 18, 2013

當特首變成blogger




「而家仲有人寫blog 咩?有乜好寫?點解要寫?」幾個月前,在某中學教授網誌製作技巧。學生一邊垂頭(全神貫注玩手機),一邊拋下三大問號。我抬頭,發現課室剩下沉思、低吟、死氣。

第一個問號,我識答。這個星期,特首梁振英投身鍵盤戰線,廢寢忘餐,竭力向公眾(包括我的學生)示範網誌的功用——略談周末落區的所見所聞,感謝市民的生日祝福(如果有),分享烹調紅衫魚心得,勉勵青少年「橫向發展」(與健身無關),呼籲在觀塘進行「文明對話」……結果,這個設計單調、文筆平淡、內涵欠奉的網誌,成功吸引網民轉發(由以往的個位數字變成本周動輒破千),媒體監視(每天貼身報道),街坊談論(切紅衫魚的心法)。作為blogger, 梁振英輕易成為香江第一健筆,絕對應該脫下面具,開班授課,傳授心得。


當然放眼世界,政府官員運用社交媒體發聲,絕非新鮮事。年初有智庫組織進行統計,發現全球國家元首當中,有四分之三已設置twitter 帳戶。然而在香港,政府向來鍾情舊媒體,有話要說,往往倚賴風筒、PC 和「講兩句」。一直以來,這套做法行之有效,媒體、官員互相利用,皆大歡喜。直至高鐵風波之後,曾蔭權為了籠絡人心,拉近民意,遂指令同僚多上網——先派鄭汝樺在facebook 聽取民意,後將「上亞厘畢道」公諸於世……結果雖然屢屢碰釘(市民罵聲滔天,官員毫無回應),但總算假戲真做,(口)水花四濺。


局長隨筆勤寫者民望都偏低

梁振英上任後,繼續秉承宗旨,攀爬上網,鼓勵高官少理民意,多玩電腦。於是曾俊華在網誌反擊「應使唔使,罪大惡極」論;陳茂波在「局長隨筆」中解釋新發展區最終方案……梁班子一行十六人當中,有一半都恆常撰寫網誌(而巧合的是,勤寫網誌的幾乎全都民望偏低),舉動一致,絕非偶然。面對如此顯著的「高官寫blog」現象,網民批評官員「只管上網,不理政事」。這個說法,我有保留,寫網誌從非壞事,問題是——究竟有乜好寫?又點解要寫?

為了解開以上兩大問號,我決定由「香江(官員)第一健筆」梁振英入手。過去幾天,流連特首網誌,逐篇文章,仔細翻揭,執拾盤點。網誌現時刊載八十五篇文章,合共近四萬六千字。第一篇刊於當選後一個月,最新一篇上周五面世。由當選至今,梁特首敲打鍵盤,揮灑自如,踏入本月,更是「漸入化境」,一共寫了十篇文章,比起不少專欄作家,更加靈感泉湧,勤奮寫作。


共撰85 篇 議題包羅萬有

接着細讀文章,解拆內容,逐一分類。八十五篇文章的內容,其實包羅萬有,各大範疇的議題,無論是文化、社區、節慶、內地,抑或發展、房屋、福利……無一不談。盤點過後,發現最多的,是有關青少年、社區(各有九篇),緊隨其後的是房屋(八篇)與內地議題(七篇)。有關青年的文章,內容多圍繞「青年只要自強,就會成功」這類(小學教科書式)大道理;而與社區相關的文章,則多講互愛包容、不分彼此、理性對話、家是香港……一言蔽之,都是老調子。用內容分類來解構網誌,總算明白「有乜好寫?」,但尚未能回答「點解要寫?」

於是輕按胸口,再讀文章,在按照內容信息分類以外,嘗試從字裏行間忖度寫作動機。最終將文章大致歸納成六種目的:匯報(工作進度、個人行程)、回應(社會輿論、論者抨擊)、說理(如「青年當自強」、「齊心一意」)、呼籲(群眾支持政策制訂、政府施政)、解釋(具體政策、措施),以及分享(生活所感)。

六大目的當中,最為普遍的是說理(27篇),其後是匯報(24 篇)、呼籲(17篇)。得出結果,我們大概可以如此歸納特首寫網誌的動機:講些特首應講的傳統大道理( 「香港人為國家出點力,自己的事業和香港社會的發展也肯定可以得益」(2013 年6 月4 日);匯報政府工作成果及個人動向( 「我和我的團隊一直致力……」(2013 年8 月10 日);呼籲百姓齊心一意,支持施政……就這麼簡單?倒又未必。


表面重民情 暗裏放箭撐警


事實上,梁振英為人深沉,行文同樣愛裹花紙、彈奏弦外之音——2013 年5 月28日,他寫自己造訪「長者屋苑」彩頤居的經歷, 「我在這裏碰見的每位『哥哥姐姐』都是笑容滿面,活力十足」。以為他是匯報行程,順道講「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種道理?文末他筆鋒一轉, 「要興建更多類似彩頤居的長者屋苑,土地就是關鍵……請大家齊心支持政府的土地規劃和開發工作。」原來參觀不過幌子,政策廣告才是幕後主菜。

至於上星期到天水圍落區後所寫的一篇,乍看來像是強調自己着重民情( 「我一直十分重視和各地區市民的直接對話」),但逐句分析,自會發現他的重點,其實在最後幾句: 「我也絕對不會因為現場出現任何破壞秩序行為歸咎警方……標榜民主和自由的人不應該妨礙民眾和官員的直接交流」。表面敘述,暗裏放箭,特首寫網誌之心,其實昭然若揭。

要進一步推敲特首勤寫網誌的原因,更應放諸社會框架。執筆之時,多間電子傳媒突然接獲政府新聞處來電,表示周日觀塘的論壇將不准記者在場內打燈「做扒」,聲稱有關做法「會影響論壇進行」。事實上,梁上任一年以來,新聞自由持續倒退。記協上月發表《言論自由年報》,抱怨媒體世界「烏雲蓋頂」,抨擊高官寧寫網誌解釋政策,也不願回應記者提問;官員落區或採取「聯合採訪」形式,或「耍手擰頭」,令記者無從入手。


活躍網誌 傳媒鏡頭答非所問

特首在兩星期內寫十篇網上文章,正是要削弱傳媒威力的殺着——發生任何事,只需寫篇文章,發表意見,就能獲得廣傳;他既毋須回應記者提問,更不用擔心自己的文章會受非議,因為無論行文觀點如何「思歪」,港人依然「有冤無路訴」。若說外國元首玩社交媒體,為的是建立(虛擬)橋樑,鼓勵(表面)溝通;梁振英上網撰文,為的肯定是建立平行世界,杜絕對話。

近幾個星期,香港社會,七國咁亂。環顧身邊關心時事的朋友,無不心情麻木,只剩沉思、低吟和死氣。無他的,面對眼前這個活躍網誌,卻在傳媒鏡頭前答非所問、亂放狠話的blogger,香港人都已經有心無力,甚至連咆哮的氣力,也漸告散失。現在,再瞥見特首網誌刊載新的文章,我都只想學麥兜講一句:

算罷啦!唔好搞咁多嘢喇!夠皮喇!


刊於2013-08-18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Monday, August 12, 2013

本土漫畫 香港故事

我喜歡普及文化,行走江湖,心口每每掛着這四字牌匾,聲嘶力竭,大言不慚,因此講過許多令人面紅的大話(例如《師父.明白了》可以媲美《雲圖》)。然而,每逢夜闌人靜,又禁不住想,這個時代的香港流行文化版圖,其實單調沉悶,教人呵欠連連。

像最近幾個星期,各大報章娛樂版每天(真是每天!)奉上全版,將Sam哥(嗅Triangel)的神情、Cool魔的墨鏡、陳法拉的裸背,鉅細無遺地還原,將版面當成無線劇集指南;通訊局公布免費電視台服務諮詢報告,不經大腦,臚列正反說法,各打兩台五十大板,所有觀點都「有好有唔好」……我納悶。文化產物新意欠奉,大型工業裹足不前,普及文化似乎跟香港故事愈行愈遠。分道揚鑣,既可能因為這範疇風光不再,徹底沉淪,也有可能是因為舊有的研究對象,如《衝上雲霄2》、《激戰》、《Eason'sLife》,已不足以概覽全貌。要將這文化故事說下去,似乎需要新的對象、新的角度。


漫畫殺出血路成焦點

例如這個暑假大出風頭的本地漫畫。前兩天特地到中環看「漫人迷普選」展覽,一班活躍於不同媒體的本地漫畫家,如江記、智海、黄照達、尊子、Cuson等展出作品,以漫畫表達對普選的訴求。離開畫廊,我點頭、微笑。

我從來不是漫畫迷,卻不能否認近幾個月,香港漫畫風頭正勁,比起其他普及媒介,走得更前、更活躍、更本土:無線節目《畫時代》一連十二集追溯歷史,借本土漫畫講時代變遷、集體回憶,聲言要「重現不同時代的香港社會實况」;位於灣仔綠屋的動漫基地早前正式開幕,林鄭在開幕禮上表示希望「讓大眾更深入了解動漫文化,並孕育更多本地動漫人才,推動創意工業」;尊子帶頭與一眾本土漫畫家成立「漫畫刁民」,佔領畫格,以畫筆作武器,爭取普選,殺出血路。同一時間,高官點路,媒體點火,民眾點頭……香港漫畫,竟然成為全城焦點。


重新審視「低俗」「小眾」的漫畫

這可能是香港普及文化的新一頁,畢竟一直以來,作為流行文化一部分,香港漫畫往往被學者忽視,被群眾責打。七十年代以來,文化論者熱中解構《網中人》,探索《香港製造》,分析《鐵塔凌雲》,為電視、電影、音樂三種媒介建碑立論,提出了一套又一套文化論述,將香港故事與這些大眾媒體的關係,仔細勾勒,明確呈現。然而同一時間,對於本土漫畫,論者卻大多袖手旁觀,完整論述,遲遲未見。

原因有二。第一,與其他大眾媒介相比,漫畫讀者的層面不夠「大眾」:《老夫子》再深入民心,接觸的大眾以數量計仍難敵《歡樂今宵》;《小流氓》再風靡一時,讀者也通常只是血氣方剛的男生。香港漫畫向來是小眾玩意,對港人的影響難敵其他媒介。要為之建立框架,講文化故事,論時代社會,似乎力有不逮。第二,本地漫畫一直未脫「低俗」標籤:多少年來,漫畫一直被視為暴力、色情的根源,家長掩(子女的)眼,教師聲討,也於是本地漫畫的討論,始終未脫離道德爭議——《情雙周》是否教壞細路?《小流氓》會否令人不安?類似爭論,時至今日,仍然未休。

但最近幾年,形勢似乎有變。在書展上我們看見OL尋覓文地貓,腐女追求謝曬皮,宅男與Cuson臭味相投……本地漫畫不再是後生仔的小眾趣味,而是市民大眾的閒時讀物;也不再是社會禁忌,而是連「老婆都贊成」的老少咸宜玩意。昔日忽視漫畫的堅實理由,逐漸褪色。時移世易,香港漫畫有重新審視的必要。


網絡普及造就新漫畫家

以下是初步的歸納。刻下流行的本地漫畫大致可分為兩大類型:

一,政治漫畫。數年前,漫畫家一木曾揚言,香港的政治漫畫家,青黃不接,由八十年代至今,數來數去還是尊子、馬龍等幾個家傳戶曉的名字。然而,隨着時局更替,這現象也逐漸改變——新人(作品在你我facebook)陸續浮現。本來這類敏感題材在傳統媒體,理應沒有出頭天,但因為媒體分散割據,網上平台當頭,新人的政治漫畫多了發表渠道,亦屢屢在大眾視線範圍現身,用尖銳的視角、快捷的反應,介入社會,批判時事。既是免費報章御用插畫師,又不斷在網上(用最快速度)發表諷刺漫畫的Cuson,正是佼佼者。

二,生活漫畫。着重刻畫小市民日常生活的作品,在香港漫畫歷史上本來就是主流。而踏入新時代,這主流逐漸分散,由着意縷述香港人的集體軌迹,變為創作人各自發功,從自己出發,傳講小群組的生活經驗——今年竄紅的謝曬皮講八十後集體回憶;OL熱捧的文地努力訴說辦公室的平凡瑣事;早已站穩陣腳的馬仔繼續翻弄生活低能趣事,惹人發笑……步進媒體、讀者一同分散的新時代,各大漫畫家各擅勝場,盤踞各大山頭,講述不同「目標觀眾」的生活常識。


影響新世代本土意識

我喜愛普及文化,更渴望從當中窺見集體意識。在電視台無意再講「香港故事」、電影行業(似乎)開始復蘇、音樂工業萎靡不振的這個年頭,要從流行文化中探討本土意識,似乎更應放眼從前忽略的小處。也許本土漫畫接觸的「大眾」與其他大眾媒介相比,仍然不過爾爾,但我們絕不能否認,某程度上這股浪潮已在影響新世代的本土意識。

首先,它向新一代確立「香港人」的生活風格——透過對各小群體的描繪,漫畫還原了香港人作為一個整體的多元面貌。若說上一輩會從七八十年代電視劇學懂「何謂香港人」,新一代人的集體記認,可能就是本土漫畫編整的一連串臉譜。第二,它挑戰主流社會的系統論述——當大型文化工業自縛雙手,不碰政治,本地漫畫個體戶卻因新媒體無拘無束,勇於與主流論述一爭朝夕,從而建立新一代人的政治意識。剛成立的「漫畫刁民」就是最佳例子,你能夠想像其他大眾媒介的創作人集合起來,為民眾發聲嗎?

新時代,新媒體,新群眾,要講普及文化,論本土意識,不妨由漫畫開始。


刊於2013-08-11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Monday, August 05, 2013

哦!你講粗口!


小學時代,同學之間總流行這樣的玩意﹕一個同學偷偷拋下一句髒話,其他同學馬上義正詞嚴地指摘﹕「哦你講粗口!」然後肇事同學又會還擊,「你哋都講咗『粗口』!」如是者,你來我往,爭論沒完沒了,直至小息完結,又或長大成人。

在大人世界,關於粗口的爭論,也是沒完沒了。幾年前,長毛在立法會以「仆街」反駁,群眾嘩然,批評梁「影響下一代」、「損害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形象」,然後媒體將「什麼叫粗口」和「議員應否講粗口」這類小學常識題目放上枱面,熱烈討論;今年初,陳淨心在港台節目怒斥「關你嘟事」,民建聯馬恩國在立法會會議廳大喊「福建中國人」,網民瘋傳片段,大加取笑,直言「狗口長不出象牙」。這一次在旺角街頭,小學老師仗義執言,卻因情緒激動,怒罵警員「八婆、賤人、八公」、「What the Fxxk!」,備受爭議,片段(照舊)瘋傳,各大團體放聲指摘,有人甚至明言「要她做不成老師」。


用兩張臉孔對待粗口


香港人做人處事,素來掛着兩張臉孔。一方面我們維護正統,高舉道德﹕認為天地有正氣,做人要講仁義禮智,人與人之間要互相尊重。所以禮貌是立身處世之本,對父母要講「早晨」,對上司要唯命是從,遇陌生人要以笑臉相迎,遇老人家要飛身讓座。至於講粗口、黑面、批踭、排隊打尖等行為,是社會公敵,會教壞細路,影響形象,絕對要明言禁止,鎖入衣櫃。

口頭上、表面上,香港人將這套道德標準進行到底。但另一方面,我們看見Pantry內打工仔低聲咒罵老闆,並其父母祖宗;店舖大減價時顧客批踭互搶,痛罵「八婆」,擊退「賤人」;火車上大剌剌的讓座標示,永遠敵不過或低頭或沉睡的香港人;經濟低迷時,香港人人心情煩躁,將粗言穢語當成人生座右銘,罵盡天下有腳會走的生物……一邊翻揭雜誌為藝人爆粗驚訝,一邊爆粗痛斥他們教壞細路,就是港人本性。講粗口,你試過,我試過,巨星(劉德華)、高官(曾蔭權)、教主(黃毓民)都試過,照理不用大驚小怪。


教師的「聖人」任務

人類學家Mary Douglas指出,我們對「污穢」的判斷,往往出於概念上的錯置。地盤工人邊開工邊爆粗,沒問題;醫生律師公餘時間爆粗減壓,很平常。不過,當粗言穢語乃是出自教師的口,就是粗口中的粗口。原因無他,香港人深信你我身處的社會,是一個吃人不吐骨的特大染缸——只要不慎(或被迫)步進,自會發現裏頭粗口橫飛、「重口味」當道,逗留得久,就會自然變成食煙飲酒講粗口的大人(或廢人)。要防社會集體折墮,避免子侄誤入歧途,平民百姓通常要倚賴家庭與學校。

不過港人心知,要在家庭環境以身作則(例如不買八卦雜誌),始終是艱巨任務,因此大眾更傾向將責任轉送教師。而教師的任務既是「教好細路」,大家也自然要求他們無論上課下班,行街睇戲,每分每秒都要做個好榜樣(或曰聖人),公餘消遣只能是行山,絕不可是看《飛虎出征》;大熱天時做gym要密實到底,絕不可穿運動胸圍;至於泯滅人性、詛咒「全家覆沒」的爆粗行為,更加不可出現。

這個星期,林慧思老師事件持續發酵,正反雙方互持理據,不停對峙:反對者認為林老師枉為師表,因為(一)她身為老師講粗口,教壞細路;(二)對盡責執行職務的警察爆粗,有損執法人員的尊嚴,危害社會安寧。這邊廂支持者反駁﹕(一)林老師的出發點其實出於「路見不平」,着眼「大公義」而非「小道德」,絕對是小朋友和香港人的榜樣;(二)近年警察淪為體制公僕,執法不公,這次事件的起因亦源於此,市民何必尊重?我吃麵時永遠棄幼選粗,遊行時常埋怨警員缺乏人性,更同意在黑雲壓城的年頭,人人必須執著大公義,擱下小道德,而林老師絕對是公民抗命的楷模,值得支持……不過,我仍有補充。

心理學家Lawrence Kohlberg說,一個人的成長,需經歷不同階段,拾級而上,方建立一套做人處事的標準,以及對道德價值的觀念,而整個過程的基層階段,通常在小孩念小學時發生。我六、七歲的時候一直深信,老師姐姐、警察叔叔和爸爸媽媽的說話,都是真理——所以偷嘢犯法要坐監、見到人要打招呼。這些說法,確立了一個人的價值觀。如果當時有人說,教師爆粗其實有苦衷(所以你不要學),警察叔叔有時是壞人(但你要繼續守法)……對不起,我不會明白。因此,用「取公義捨道德」的理據支持林老師,放諸社會背景肯定全對,但要以此勸說「唯恐老師教壞細路」的家長,恐怕力有不逮。如此論述,(道德)層次太高,孩子聽不懂,永遠深信「違犯道德就是錯」的怪獸家長,也注定(扮)聽不到。結果兩方繼續自說自話,互放飛箭。


接納/追殺?請取捨。

不如重新思考道德教育的目的。家長(聯會)堅持要置林老師於死地,全因他們深信老師應該「白過白紙」,做好榜樣,拯救世人,孩子方會正確成長,出人頭地,做個好人。至於害群之馬,絕對要殺一儆百,警惕百姓。但這是教導孩子的最佳方法嗎?小孩成長可以永遠免除污染,遠離髒話,然後就此成為好人嗎?與其要求老師身家清白,行為成聖,令孩子在(疑似)溫室的環境長大,何不趁此機會告訴孩子,就算是老師,同樣也有犯錯的時候,但只要全心道歉,就會獲得原諒,改過自新?接納與追殺,兩者之間,究竟哪個才是更好的道德教育?這一點,甚至無關政治,「討厭政治」的家長們不妨三思。

當然,這也是事事政治的年代。我們原諒甚至支持林老師,不單因為她是有心的好老師,也不僅因為其行為路見不平,爭取公義……更重要的是,她的經歷與我們每一個人,其實也息息相關。試想像一下,一年之後,如果「佔領中環」真的要發生,所有參加者為了「公民抗命」而背負的罵名,豈有分別——今天林老師被斥「你是教師卻爆粗,教壞細路」,他朝律師被屈「你是律師卻犯法,有違專業」;醫生被罵「你是醫生卻犯法,不理病人」……不理邏輯的指摘,循環不息,直到永遠。

「哦你講粗口!」,極其無聊,十分幼稚。它既是小學生消閒玩意,又是大人找碴的攻心計。願港人心清眼亮,小心提防。



刊於2013-08-04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Thursday, August 01, 2013

香港,還剪剩多少?

剪刀就在頭頂,你的,我的,香港的。

七一當晚,我跟許多同路人一樣,拖著濕漉漉的身軀,由中環回家。甫抵家門,立即飛身亮著錄影機,翻看當日下午在啟德舉行的「維穩巨星匯」。動作誇張,因為作為RubberBand忠實歌迷,我渴望知道,事前聲言要在舞台上表達訴求的樂隊組合,最後究竟如何用音樂作盾,堅守自身信念?又怎樣以言語為矛,討伐巨蛋,反撃高牆?

看完錄影,我發現事與願違——對於(電視台呈現的)RubberBand,我不再熟悉;事先張揚的異見聲音不知所蹤,歌與歌之間,沒有火花、熱血和躁動,只有暴雨、死氣與(無線主持的)噪音。關掉電視後,我沮喪,迷惘,徹夜難眠。直至翌日讀到RubberBand在網上刊登的演出歌單、完整語錄,我才訝然發現,錄影片段之所以教人無語,令人陌生,全因RubberBand的「真聲」,在電視台恣意介入、大刀一剪之下,變成支離破碎、幾無意義的雜音。事後回想電視台手中那把鋒利而冰冷的剪刀,我氣憤、頭痛、心寒。

對此,香港人理應習以為常。這些年來,我們其實見識過不同種類的剪刀,或明或暗,在流行文化、公共空間,輪流露面,執行任務。這些剪刀,通常由兩片刀鋒交叉合成。第一片,叫「道德」——大眾媒體要老少咸宜,確保節目乾淨,於是床上戲份應刪減,粗言穢語要「嘟」走;書展會場人流眾多,有老有嫩,於是高談性愛、議論身體的文化雜誌被拒門外,滯留書店……為了維護正統,避免社會增煩添亂,「道德」剪刀,時常出動。

刀的另一面,名叫「市場」。多年以來,港人信奉資本主義,最擁戴的媒體、最沉迷的商場,通通市場主導,商業掛帥,利益至上。是以電視台總以收視為由,為市場著想,揮舞剪刀,或腰斬節目,或刪去枝節。巨蛋音樂節後,無線高層被質問何以刪去RubberBand言論,就繼續沿用市場思維解釋:「我們要控制節目在兩個半小時內完成。觀眾們想聽音樂,整個節目是音樂為主,所以我們也集中剪輯舞台演出。」商業機構重客戶、講利益,因此以「市場」為名,舉起剪刀。如此舉動,我有保留,但能理解。

然而近年,在道德和市場以外,另有刀刃,若隱若現——屯門市廣場邀請藝術家參與「我愛我家.城鄉生活」藝術展,展覽尚未正式開始,就因主辦方擅自剪走小克一幅寫有「強烈要求城鄉可以和諧合併!」的聾貓漫畫,而告腰斬;網民自發出版的碼頭工運紀錄,被大陸印刷廠拒絕承印,險告流產;港大歷史系教授John M. Carroll著作《香港簡史》,中文譯本被出版社大幅刪改,將「中國政府是『遠比殖民政府更專制的政府』」等敏感語句,徹底剪除。就算商場代表否認政治審查,解釋此舉純粹因為展品「有違展覽主題及原意」;儘管出版社砌詞推搪,辯稱該批「和諧版」新書實為樣板……你我亦已明瞭,這個年頭,「道德」、「市場」俱成幌子,一把把名為「政治」的剪刀,已經混入香港,於眉宇之間,肆意游走。

迫在眉睫,因為香港文化,向來少用剪刀和筲箕,多玩拼湊與越界;傳播媒介、學術出版,對我城而言,更是堅守言論和新聞自由防線的橋頭堡。作家陳慧說,自己素來低調,這次站出來參與「佔領中環」,全因「唔見咗我嘅香港」,而我更相信,香港之所以「唔見咗」,全因幕後黑手高舉筲箕,亂舞剪刀,將藝術家的創作、學者的文字、樂隊的聲音,甚至是港人珍視的自由、公義、法治,一點一滴地剪走,直至……這城,不再為你我熟悉。

面對壓城黑雲,港人往往心情矛盾,態度曖昧,偶爾吶喊「我愛我家」,為小城氣憤頭痛;更多時候以「我」為先,一邊懷念過去,一邊忘掉錯對,(佯作)樂觀做人,如常為拉麵肉緊,為肌肉上心,照舊看大騷,逛商場,擠書展,自行實踐「五十年不變」。然而,在回歸十六年,口沫四濺、謠言四起的刻下,你我或許更應相信,大變即將(甚或已經)降臨,只因——

剪刀就在頭頂,你的,我的,香港的。

香港,到底還剪剩多少?



刊於八月號《號外》OPINION欄目,感謝主編張鐵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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