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15, 2014

媒介奇觀世界盃



六月十二日凌晨四時,球證鳴笛,世界盃揭開戰幔,聖保羅球場氣氛沸騰。數千公里以外的香港,事不關己,但照舊「一齊落場,全城興奮」,只因四年一度的世界盃,是許多香港人的情意結。

提到世界盃,資深球迷的腦海自然會閃起以下畫面:一零年迪莊施展穿心腿;零六年施丹使出鐵頭功;零二年太極虎狂奔,九八年朗拿度腳軟,九四年意國金童巴治奧一飛沖天,九零年德國鐵衛布林美一錘定音,八六年上帝之手降臨,八二年巴西藝術飲恨……為何不繼續數下去?可能因為八二年,香港電視台才首次提供全部世界盃賽事直播。年代再久遠的球賽,電視少播,老少球迷就普遍印象不深。香港人對世界盃情根深種,但播種者斷不是比利、哥連拿、白禮達,而是人造衛星、「阿叔」林尚義、「阿叻」陳百祥……以及他們身後的大眾媒介。

全城興奮的「大生意」

綠茵場上進行的世界盃,是體育競賽,更(顧名思義)是一門關乎全世界的大生意。大眾媒介利字行頭,商業萬歲,插手世界盃,亦全因它是一門「大生意」——為此,無綫電視不惜工本,以「歷屆最高價」投得賽事獨家播映權,將普天同慶的「巴西世界盃」改頭換面,變成We are the only one的「TVB世界盃」,每日四次,把賽事精華聯同客戶廣告,源源不絕送到觀眾眼前;為此,雜誌賣大包推出「世界盃特輯」,「深入」分析三十二強陣容,再加送半本書的球衣、飲品廣告;也因此,足球評述員黃興桂的嗓子、金句,突然灸手可熱,成為各大商家促銷的不二之選。

大眾媒介扭盡六壬,包裝、捧紅,甚至「主辦」世界盃的動機,十分明顯。然而到落實執行的時候,往往要面對一大難題:香港人與世界盃,其實無甚關連。世界盃是國族意識與民族精神的大混戰,但整場混戰,只容許三十二個國家參與。香港隊無論戰績(外圍賽早早出局)、排名(現時名列一百六十三),都注定與賽事無緣。自家球隊永遠缺席,觀眾又如何傾力流汗,賣命參與?而且,大眾媒介的對象永遠是「大眾」,(英式)足球雖然是全球最受歡迎運動,但真正全情投入的觀眾,往往只有小部分血脈賁張、髒話橫飛的雄性動物,談何「大眾」?怎樣保障節目收視、廣告收入?這堆問號,註定令媒介話事人輾轉反側,頭皮發癢。

扭盡六壬「一齊落場」

大眾媒介的應戰之計,在於全面圍堵、裝熟博懵,誓死將球場上的生死激戰,變成錄影廠內的歡樂派對,從而讓對足球興趣不大的觀眾「一齊落場」——今屆揭幕戰前,電視台悉心炮製長達四小時的餘慶節目,請來歌手藝人與眾同樂,講波經,玩遊戲,唱金曲,跳勁舞,甚至出動大廚教烹飪,吸引大眾注意。另一邊廂,攝製隊、藝人、旁述員,早早出動,輪流進駐巴西,既傳遞盛事氣氛,又大賣「深度」旅遊。看不懂巴西足球?請繼續欣賞巴西的貧民窟、耶穌像、麵包山。嫌阿根廷球王狀態太飄忽?那麼阿根廷探戈、牛扒準會合你口味。要大眾參與世界盃,大眾媒介落足重本,飛身攔截,四面圍剿,絕不錯過任何機會。

香港人與世界盃無直接關係,於是媒體絕不罷休,竭力摸索特色,尋找賣點,拼死向大眾推銷三十二隊不屈雄獅——因此,巴西新秀尼馬變身「頭號球星」、英國朗尼「都幾有型」、荷蘭洛賓「算有團隊精神」。香港隊缺席也無所謂,因為大家可以親身體驗全球化,支持巴西(「因為是主辦國」)、英格蘭(「有情意結」),就算出局,又可改捧「全能」荷蘭、「鐵血」意國、「機動」德國,總有一隊合心意。怕球賽悶壞「足球文盲」?於是電視台早午晚重播比賽精華,將世界波、進攻足球、小禁區、慶祝動作放到最大,其餘環節,例如唱國歌、防守、團隊合作,太沉悶,難賣座,可免則免……最後,火花四濺、血汗橫飛的世界盃,終於變成了奇觀大騷、全城盛事。

好的,這刻你或在想,作為觀眾,我們坐享其成,毋須付出(想看另外四十二場賽事的球迷除外),就能欣賞世界盃,內容如何,又有何所謂?也許是的。然而我們不能忽略的,是大眾媒介的本質——在呈現事實,直播真相的同時,不免將鏡頭以外的事實、真相,棄如草芥,視若謊言,正如電視鏡頭下的示威事件,暴力放大,和平縮小,衝撃行先,理據失蹤。對於這頭雙面獸,我們要時刻警醒,不失戒心。

大眾傳媒,是人造衛星、攝製隊、直播鏡頭的總和,更是多元文化、意識、價值的混戰場所。當鏡頭下的洛賓飛身插入西班牙後防重地,鏡頭外的媒介同樣奮不顧身,將刻板價值、傳統意識,安插香港觀眾腦海。例子太多,這次只談性別定型。

女人是「足球文盲」?

揭幕戰當晚,我左眼目撃尼馬禁區頂施射破網,右眼(在面書)為女性朋友對足球的熱誠、知識,另眼相看。很明顯這個年頭,女性與足球,早已不再水火不容。偏偏在大眾媒介的操作下,女人永遠扮演「足球文盲」的角色——男人鍾情西班牙,可以因為tiki taka打法亮麗,沙維傳送準繩;但女人喜歡西班牙,就只有「睇靚仔球星」一個原因;就算並肩看球賽,男人也一定是專業球迷,偉論多多,至於女人,則只可以是(名為World Cup Girls的)花瓶、(被萬千球迷咒罵的)燈神、(不懂越位為何物的)文盲、(乖乖遞上花生的)賢內助,沒有其他。總之一句到尾,球證鳴笛,男人睇波,女人最好收聲。

可是另一邊廂,大眾傳媒商業大哂,市場主導,眼球行先,要設計媒體內容,亦始終要留心觀眾口味。一班男人穿波衫、哂長腿,明顯令人反胃;清一色的麻甩佬講波,聲線低沉,亦有令電視觀眾不慎中場休息(又名「睡著」)的危機。所以,電視台悉心安排女性參與——但程度當然有所限制。女人可以參與旁述,但必須依書直說(「現場有三十二部攝影機……」),一句起兩句止,至於評論、分析等「專業」項目,請交由男人負責。

當然,媒體更加主張的,是男人睇波,女人被睇。電視台直播球賽,悉心安排一眾衣著性感的少女,騷首弄姿,在以大爺姿勢安坐沙發的黃毓民、農夫身後,遞上提子,奉上笑容。女人「唔識波」?大眾媒體不單十分歡迎,更樂意繼續質問(詳見阿叻當晚表現),放大缺點(「美斯高大靚仔」),務求為廣大(男性)球迷確立定位,盡興而歸。「女人永遠不懂得越位」這種「金科玉律」是否事實,我不肯定。我只知道,「唔睇波」甚至不明白「廿二個人搶一個波有乜好玩」的男人,其實一樣多的是。

大眾媒介主辦的世界盃,是利字行頭的大生意,是全面圍堵的奇觀騷,更是性別意識、傳統價值的角力場。「全城興奮」的廣大球迷,「一齊落場」之前,麻煩多作熱身。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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