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16, 2012

學習輕盈

小學時代最害怕的功課,不是需花費許多看卡通片時間的作文或是謄抄詞語,而是習字。所謂習字,其實就是用毛筆寫書法。小孩子的恐懼向來簡單,做不好,就會怕。我怕習字,因為一直寫得很差,而且不是一般的差。其他同學最差不過是拿乙-,我呢,最好那次功課也只能拿丙+。真的真的,每一次的書法功課都帶來類近的傷痛。最差那次,還拿了丁。對於數不出甲乙丙丁後是哪個中文字的小學生來說,丁已是最低劣的評級了。因為做不好,所以慚愧,所以懼怕。跟好些同學不同的是,我之所以寫得不好,並不因為馬虎敷衍了事。別的同學完成甲等功課才花去半句鐘,我呢,要寫好丁等的書法竟也耗掉了整個小時。這小孩花的心血比許多同窗都要多,但依舊換來丙丁之類的成績。若你翻看我的習字簿(好像都銷毀了),你或許會發現我寫每版八個的大字還好,但當要寫小字(上大人孔乙己)時,通常都是一團糟。原應苗條秀麗的中文字,被寫成粗獷壯胖的模樣,甚至還無法被辨識。那時我認為無法寫好毛筆字的原因,是我欠缺天份。但後來回想,其實比我更欠缺天份的同學應該多著啊,即便是拉 normal distribution 的 curve,也斷不可能只有我一人被遠遠的落在後面吧。對,所以我寫不好毛筆字,應該另有原因。再再後來,經過好些事情的洗練,我洞悉了自己寫不好字的原因:

不夠輕盈。

寫毛筆字,其中一個必要條件,也許是心情放鬆。內心不再扭作一團,於是手腕手指就能放輕,於是整個姿態就能變得輕盈,書寫的字自然也就輕婉秀麗。我步履沉重,自然無法跳出美妙的舞步來。寫來一手胖壯中文字,亦是順理成章。

之所以有此覺悟,全因逐漸於生活不同片段中窺見這一弱點。寫作的時候,內心總是如舊稿紙般的掐作一團,密密麻麻的文字遺失了喘息空間,呢呢喃喃的語氣把生活感都驅散了。真正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一刻在去年寫旅遊稿時——明明這種稿子應該是輕輕鬆鬆,悠悠閒閒的,我卻下意識的把它當成學術論文似的。讀者看完,或許非但感受不了芬蘭的自由氣息,反倒被我千篇一律的沉悶敘述害得以為這國度真箇如此悶蛋。是以,於心有愧。

所寫文字如何,其人性格亦必如何。蔡瀾為人樂觀自信,寫起文章來,當然也是舉重若輕。梁款內裡幽默,看得開,寫的短文也當然精練有趣。性格決定了文字風格的命運,想改也改不來。

類似的生活例子,還有許多啊。比如我從無法在泳池放鬆整副身軀然後像屍體般浮起來。比如我從來不能玩什麼Trust fall的遊戲。比如在面對真正具挑戰性的工作時我只懂把自己關在一角獨自解決。一言以蔽之,我無法放鬆。即便我多麼羨慕蒲公英的輕盈,隨著微風飄浮,在空中如芭蕾舞者般旋轉漫漫,但卻又永遠只能扮演仙人掌的角色,楞楞地呆站原地還要一身銳刺生怕別人來襲。

因為腳步沉重,所以我時常提醒自己,要把步伐放慢,放輕。其中一個練習(或曰習慣),就是每個月找把稿件都寫好的一天,隨便找個地方,漫無目的地遊走/停下,刻意觀察四周一切,又讓思緒想法隨意襲擊腦袋。至於其他的,比如是攜同相機攝下一切,比如是思索有沒什麼可被用作寫作題材,反倒是其次了。最重要的,是那仿照蒲公英的習慣、無目的飄泊流浪的過程。

藍奕邦曾寫過一首歌,叫《星期五的安靜》,原曲 Demo 沒什麼人聽過,交給張學友並演變成《樓上來的聲音》以後,才開始受歡迎。但我一直覺得,原曲的歌詞也很好很對味。

星期五的安靜

曲 / 詞: 藍奕邦

關掉了電視機 關掉了收音機
關掉了所有會發聲的東西
我只追求一個人的安靜
關掉了手提機 不想說什麼東西
不聽你本週的遭遇
我已經有很多事情反省

我對著漆黑想起過去
嘗試把那傷口復平
背棄外面的繁華鬧市
今夜世界裡只有自己

在這個星期五我不想出去派對
這星期五我逗在家裡解慰
這星期五我以為這樣不會累
想不到一個人會想到那樣頹廢
會想到獨自對著浴缸流淚
這星期五比平常不知所謂

想未來的日子 和做人的宗旨
還嘗試自己寫一首流行曲
越想越亂 想叫自己停止
我想到原來我 做人沒什麼意義
一直都在胡言亂語
每天都像星期五般無知

還以為推掉所有約會
就不會讓自己喝醉
可是回憶比酒更濃烈
竟然想得我就要崩潰

下一個星期五我決定要去派對
我絕不會再逗在家裡解慰
和你喝酒總好過在家裡流淚
如果我知道思憶可以令人頹廢
就不會這樣哭到快要昏睡
這星期五比平常不知所謂



星期五的晚上, 有些人選擇到酒吧碰運氣,有些人跟三五知己見面,無論跟誰一起,一星期的這個晚上,原應是最糜爛繽紛,最無後顧之憂的。偏偏歌詞裡所寫的,卻是一個人在星期五晚獨留家中的情形。 我對著漆黑想起過去 / 嘗試把那傷口復平 /背棄外面的繁華鬧市 。顯然,這種獨處,是難熬的。


然而我又發現,自己很習慣於星期五這個放輕腳步的練習。獨個兒在城市散步,斜睨四周三五成群的囂鬧,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快感。

剛過去的星期五,因為開會,留了好一會兒。離開的時候,本打算直接回家,但走到街上,發現微風撲面,天朗氣清,就決定繞個圈子才歸去。先去了正街那邊剪髮,然後便沿著般咸道邁步前走。慢慢地在上環那邊下山,經過卜公花園的籃球場,瞥見裡面正精彩,就停下腳步,駐足欣賞,看夠了,球賽完了,又再上路。遇見什麼有趣的發現,又停下來,又逗留。如是這般的,走到上環。途中的觀察,毋須過份偉大,甚至乎,很瑣細,很無聊的事,也值得一記。譬如說,從文武廟沿樓梯街拾級而下,在摩囉上街旁邊發現了一條名為弓弦巷的街道,名字難得詩意地貼切,同時跟英文名 Circular Pathway 是絕配。這些發現沒錯是很無聊,但偶爾能無聊地發現身邊美好的事物,也算是幸福。

接著,在上環放肆地吃晚餐——先在生記邊讀新買的書邊吃腩肚撈麵,踏出店門,瞥見對面的麵包店在賣什麼蛋白椰撻又立時買了個吃,吃完既覺不外如是又覺口渴,便在街尾的店舖隨便點了幾種生果搾成果汁,歡歡喜喜的喝進肚子裡,然後捧著肚子去乘地鐵,用免費單程車票快快樂樂地回家,腳步輕飄飄的像後背長了對翅膀。

是輕盈了沒錯。

只是幾天過去,遇到一連串不順心的事情,步履又再次變得沉重了。無怪乎每個月都要去一遍。

學習輕盈,前路仍然漫漫。


有時樓會塌下


這段路,我每天都走一遍。由五年前開始,每天出門,在離開火車車廂,以及登上悶熱小巴之間,我必然經過這段路,也被迫將周邊一切映入眼簾。這一節街道,可盛載了不少私人回憶——在那間唱片舖買過好幾張唱片,以及用以填塞畢業後空閒時間的VCD(一整疊,現在仍未看);第一次做暑期工掙到錢在某波鞋店買下至今最喜歡的一雙波鞋(當然已經破破爛爛了,但捨不得丟);某年跟父親在一街之隔的美而廉餐廳吃午飯然後目送他的背影逐漸縮小;跟友人在旁邊那家茶餐廳吃過新鮮而美味的菠蘿油……還有好
些零碎而不怎麼重要的想法念頭,都在這一節街道、這一幢舊樓下漫延萌生。

上星期初,如常離開旺角(東)火車站,如常下樓梯,橫過行人天橋,跨過馬路,左轉走一個街口,然後在奶路臣街右轉……如常沿路步往金雞廣場門前的小巴站。走著走著,感覺卻總有點怪異,又或者說,是微微的不踏實感。

蝴蝶頭上長了一雙觸角,用以感應四周事物。人的身體很奇妙,縱然沒有類似的器官,但對於周遭環境,甚至是所有出現在我們旁邊的人物,我們還是很敏感。譬如說,在人海中,即便眼睛沒能把四周每一張臉孔仔細掃視一遍,我們依然每每能遇見某個相識的誰。更誇張的,是當我們跟相識的人擦身而過時,過後雙方總會察覺到絲毫不妥,甚至是稍稍回頭多瞄一眼。這是我們的獨到觸覺。對於環境的認知,當然亦是同樣道理。有時重回舊地,心裡之所以湧現一陣親切感,原因除了因為確認了某些事物(例如燈柱、路牌等等)的存在,更可能因為嗅覺(如燒賣的香味)、聽覺(每次到太和商場都在播Bee Gees,有一天靜默無聲,原來該店關門大吉了),甚至是其他更多無法考究的原因。其中一種可能,我猜,是光線。

站在洗衣街與奶路臣街的交界點,內心惴惴不安,總覺有所缺欠,終於一抬頭,明白了箇中原委——


整幢舊樓,消失了。


是真正的蒸發。因為樓塌下了,於是天空重現,周圍環境也光亮了,也於是,我察覺了。

我呆站原地,腦海充滿問號。究竟是什麼時候拆掉的。上星期路經此處的時候它還在嗎,抑或我忙著低頭連光線之差異也察見不了。怎樣拆掉的。用炸藥嗎。原先的樓拆成怎樣了。一片頹垣敗瓦,還是灰飛湮滅了。將來這裡又會怎樣。建成波鞋商業城嗎。一連串的問號,閃來閃去,卻始終沒有答案。

望著孤獨地守護著空氣的市建局圍板,我想起了利東街。提到舊樓的殘骸,我憶起了天星鐘樓。我知道,我知道,這種明亮的環境不會停留很久,不久之後,又會有一座簇新而宏偉的大樓拔地而起,然後我們會走進去逛,並逐漸遺忘過去的種種。我知道,我知道,這是城市發展的必經階段,只是正如人終有一死,但要我親眼目睹死亡的過程,不,是連過程也來不及目擊,恐怕還是有點難以接受。無力,無奈。

傷心的事,總是接二連三。隔了幾天,在西環老區漫步遊走,然後又發現,大學時代時常光顧的麗都茶餐廳,以及同樣在皇后大道西的加拿大餅店,都結業了,只剩下色彩斑駁的招租告示,映照路人如我的錯愕眼神。之後,電視新聞說,政府說,西港島線最快兩年後通車。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會變得很方便。只是……可不可以不那樣急遽地變。我,還來不及消化。


可否不走得如此快。


*

林一峰的《靜止》是我一直很喜歡的歌,當中副歌歌詞中的「有時樹會倒下 / 某片天頃刻明亮」,我一直搞不明白。現在,好像忽然能夠理解了。因為……

—— 有時樓也倒下,某片天頃刻明亮。


《靜止(給時間)》

風吹過雲在飄
時間靜止了
河邊花草長高了多少
季候鳥飛走了
留下淨土一片
煩惱暫時忘掉

落葉隨流水
流向遠山去
河邊花草枯萎了多少
太靜悄似幅畫
看似一切沒變
時間將一切安撫了

有時樹會倒下
某片天頃刻明亮
有時淚會淌下別太緊張

有時沒有音樂
你的心可輕輕唱
沉默裡人面匆匆閃過
寧靜如常

*

樓塌下了,這城寧靜如常。

Thursday, August 09, 2012

誠品之前

逛書店是我生命的一大部分,尤其是去年開始在雜誌寫書介的生涯後,這習慣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大部分人逛書店,目的是看書、買書,而我逛的時候,留意的卻是:這個月有什麼新書推出;書擺放的位置有沒改變,甚至是讀者們究竟會拿起什麼書。由三聯、商務、中華到Kubrick、序言、樂文、開益……每月準會到時到候拜會幾遍。於是友人說,其實你個人,都幾悶。對此,我直認不諱。

這個暑假,有點特別。因為找不到理由,所以沒去書展。要買書,寧願去旺角樓上,照價八折,還不用擠。要打書釘,寧願找個下午,往油麻地中華總店二樓,找偏靜的角落,坐下來,靜悄悄地讀。是的,除了那個可以動用so-called傳媒身份,穿梭於排隊人潮中間俯視眾生的虛榮心外,我找不到別個逛書展的理由。

至於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誠品,又是另一回事。誠品進駐這城,傳聞已久。剛聞樓梯響的時候,我跟友人說,還是別期望太高,旨意一家書店能夠扭轉這座城市的文化風氣。這是不可能的。悲觀,因為認為這城市的人不看書。準確點說,是不會持續地讀書。每遇上什麼熱潮(不出電影原著、名人推介等幾個原因),許多人都會買書,都會揭書。但熱潮一過,又回復原狀。書店的熱鬧角落又只剩下旅遊天書一個。是有點偏激但我還得這樣說,現在沒多少人在看書了。捫心自問,上一次你不為什麼目的而讀完整本書,是多久之前了?我常逛書店,買書自然也不少。結果順理成章的,許多書本被翻了一章半章,就被擱在書架上淪為飾物背景。書架的書由一排變成前後兩排,再由兩排變成書頂空隙也塞滿橫放的書。然而真正讀得完的,還不到三分之一,更甭提堆疊成塔的各式各樣雜誌了。

多少次我靜下來想思考一下大部分人不太愛書的原因,但依舊沒有清晰一致的結論。原因可以有很多——工時太長回家後已沒有精力讀,上下班途中交通工具又擠得連喘息空間也沒有;樓價高企,吋金呎土,買書甚至書架成本其實甚高;本地出版書籍類型不足,貼近港人口味的書並不算多,要讀,自然難……每一個都是原因,但同時每一個也是藉口。誠品進駐,以上藉口會否隨之消失無形?心照。

那為何期待誠品?許多人的說法是,誠品可以豐富香港的文化氛圍。舉例說,書店會通宵營業,會辦展覽(首炮是香港作家十人展),會搞Live Show(周末有徐佳瑩、盧凱彤、林一峰),會有一連串的名人講座(深夜書堂由馬家輝主持,邀請彭浩翔、麥家碧等對談)……乍看來,文化土壤生機處處。還有人說,誠品文具、家品精緻,多一個購物好去處,也不錯。這些說法都有道理。只是以上所有,其實已於「前誠品年代」的我城發生,只是大家不放在眼內而已。不是刻意的潑冷水,我只是盡量避免自己過份地樂觀,過份地懷抱希望。眾所周知,希望越大,失望只會越大。誠品不是文化局,更重要的是,2012年香港不單有誠品開張,更有許曉暉先生的文化局開張。

既然如此,不如別將誠品放大,置於與文化局同列的層次。作為讀者,我倒期望,誠品能把台灣書店出售的書籍、雜誌、唱片(小白兔!)等等,都原封不動地搬到銅鑼灣。若是如此,對香港人來說已很不錯。

誠品明天下午試業,我心情緊張。同事笑言,這個月也不應到訪,水泄不通的情況在H&M、A&F、P&K、X&X等店登陸時已出現,這次恐怕只會更勝一籌。明天以後,香港又成為更國際化的城市——告訴我,還有什麼名牌沒有在香港開分店?還有什麼理由非得離開香港不行?起碼,由明天開始,以往前赴台灣的最堅實理由已消減一半。怕的只是像迪士尼樂園,明明從前在洛杉磯,在奧蘭多,在東京遊覽的時候都彷彿置身夢境,在香港重遊竟似惡夢一場?

誠懇地祝願,誠品廣告裡的「成為城市心靈的港口」會成為事實。不過,你我也早知,從市場學的角度來看,誠品最成功的,正是其文案。


刊於輔仁媒體

Wednesday, August 01, 2012

一城不變?——《形象香港:梁秉鈞詩選》

《形象香港:梁秉鈞詩選》

作者: 梁秉鈞
出版: 香港大學出版社( 香港)


二零一二年七月一日零時零分,小城回歸,飽歷風雨,如是這般地走過了十五個年頭。然後這陣子,香港,並其相關的一切話題,又再次成為國際舞台的焦點。

市民大眾,以至國際媒體最為關注的,當屬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問題,以至整個香港的形像變更。於是,《形象香港:梁秉鈞詩選》在這個關鍵時刻再版,意義顯來非同凡響。梁秉鈞是香港作家,其筆名也斯更為人熟悉。其小說著作,諸如《島與大陸》《剪紙》,對香港文學史影響深遠。與同代作家西西的作品一樣,也斯擅以故事和比喻側面描寫當代社會的片斷零碎,反映香港人身份認同、城市發展等社會深層價值問題。 《形象香港》詩集初版面世於1992 年,裡面所收錄的詩作,正含蓄地暗示時代過渡的歷程。詩作大多創作於1980 至1990 年代初期,當時香港社會正值對主權移交問題的動盪不安,對回歸中國總是浮想聯翩。於是,詩作以1997 年作為時間軸線的終端,藉以探討歷史、語言、身份及文化等話題,見證時代變遷。而書的英文譯名City at the End of Time,更是將這種對時間、歷史的意識表露無遺。是的,十五年前的小城,是這樣的。

十五年後,物換星移。小城裡一切彷彿不變,但又似在暗暗地變。變或不變,從書中梁秉鈞的四十篇詩作中,尤其是意為點題的首章《形象香港》,自能覓得線索。首篇詩作《北角汽車渡海碼頭》,就率先呈現一幕對香港人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的怪異光景(Uncanny)。香港的年輕一輩或許並無印象,但事實上,在地下鐵路通車以前,渡海碼頭曾經是香港的獨特城市景觀,它跟仍然寬闊的維多利亞海港共同構成當時市民的本土集體回憶。 “逼窄的天橋的庇蔭下/來自各方的車在這裡待渡”,詩作呈現了時間空間的過渡,也似在預言汽車渡輪碼頭的命運:1998 年,香港的最後一條汽車渡輪航線敵不過隧道與地鐵的競爭,宣布結束,自此汽車渡輪碼頭就如歷史學者Pierre Nora 筆下形容的歷史遺址(monument),空載歷史況味地被擱在城市邊陲。如果像社會學家Maurice Halbwachs 所言,集體回憶乃構建文化身份認同的主要元素,那汽車渡輪碼頭、寬廣維港,以至後來的天星碼頭的衰亡,會否就是香港人身份逐漸褪色的證明?

至於另一首詩作《花布街》則嘗試以另一角度切入,從寓言和歷史喚起九七主權移交前香港人的身份危機。 “唉,盡是陳舊的意象/層層疊印了別人圖案的花布/那麼多酸餿的抒情性愛的/暗示,你要不要披在身上。”清晰澄明的比喻,完整地反映了當時香港人對前途、對身份的憂慮。而就城市發展方面來看,《花布街》同樣意義深遠— “花布街”即“永安街”,以聚集疋頭布料店鋪而得名。 1991 年,為發展中環商業區,街道“被消失”,部分店鋪遷入一幢由古蹟建築改建而成的商場,自此風光不再。梁氏再一次扮演預言家的角色,預言傳統工藝的消亡,縷述了城市發展的矛盾。類似的城市圖景描寫,在書中俯拾可見:《鴨寮街》倒映城市空間的擁擠不堪,以及單調乏味的消費價值觀;《抽獎》以幽默的筆觸調侃了香港人向來崇尚的物質生活。一篇篇的詩作,宛如學者Harry Harootunian 所提出,含有歷史觀照的日常空間,將香港小城的歷史從細微之處,鉅細無遺地呈現眼前。

有人或會質疑,重新審視了回歸前的香港又有何用?此書有沒明確指明,香港這艘帆船該駛往何方?此書編者,現任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系主任張美君博士於書末的回應,恰好作出解答:“詩作將'地方感'帶進一個過渡的空間,在時間與空間互相結合之後,讓詩人及讀詩的人思考變遷的意義。詩人的責任不是告訴大家一個答案,也不是爭辯問題的解決方法,而是表現一種態度。變遷一直在發生,而書寫變遷卻變成一種永恆的狀況。'九七'已經過渡了,但過渡本身卻是永恆的,我們永遠處於過渡之中。”

就如已故香港填詞人黃霑那句經典的歌詞“知否世事常變/變幻原是永恆”,從一個過渡,走到另一個過渡,香港人早已習以為常,然而,借助閱讀梁秉鈞的詩作,我們又能夠再次把時間與空間的過渡相互比較,反思己身,再思城市,方能昂首闊步,踏上另一個十五年。


寫於二零一二年七月一日
刊於《明日風尚》八月刊New Books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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