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29, 2014

她做錯了什麼?


周五早上,鬧市報攤旁的人流,比往日流得更加緩慢。路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集中在報檔當眼位置那兩本雜誌上面,有的目不轉睛,有的若無其事。前面的辦公室女郎,瞄過標題,輕輕向身邊人拋下一條一百萬問題,然後,她的友人默不作聲,身邊路人竊竊私語,報檔的行人路繼續閉塞。

「其實我唔明,究竟她做錯了什麼?」

六年後再現問號

實不相瞞,這條問題,我思考了足足六年。六年前,陳冠希與一眾女星的裸照被公開,全城嘩然(同時結識「朋友」),群眾聲討(不忘偷看「閃卡」)。翻揭一連十多日的頭條報道,我不禁要問:這些藝人究竟做錯了什麼,而要落得「無限期退出」,甚至改名換姓的下場?是錯在男星濫交,有違社會傳統?是錯在女星撩人,傷風敗德?還是錯在雙方大意,攝下片段卻被人盜取發放?我的頭頂,滿是解不開的問號。

六年後的今日,馬賽落難,媒體尖叫,我摸摸頭頂,再見問號——藝人在私人地方穿性感內衣,舞動身體,取悅伴侶,究竟錯在哪裏了?愛,從來都是跌跌撞撞的學習過程,本來就難分對錯。何况就算錯了又如何?如馬賽受訪所言——有誰未嘗過在情到濃時,放低戒心,擱下理智,以為盡量滿足對方要求(不論是獻上名貴手袋,還是拍下豔舞片段),就是真愛?那為何當事人要遭受責難,明明是自己的私隱被公開剝削,無人維護之餘,更竟然要開記招,向全港八公八婆公開道歉(何韻詩語)?有說她身為藝人,就有責任做好榜樣,改良社會風氣,教化天下眾生……拜託,那不是藝人,是聖人。

這些年,許多人都愛把「藝人也是平凡人」掛在口邊,並以此呼籲這些「平民」面對政治,堅持發聲。然而,一旦論到愛慾情事,大家自然掉轉槍頭,狂搬龍門:花旦小生在家中親熱,是天下第一奇聞,要登上雜誌封面; 娛圈玉女「是否處女」、「何時失身」,是娛記最關心的議題;馬賽喜歡同性,是「搞斷背情」,理應被教訓、雪藏、再教訓、再雪藏……但明明「親熱」、「失身」、「同性戀」這些詞彙,老早已經收入普羅百姓的日常字典,絕不新鮮。性愛本是平常事,這次全城責難馬賽,說到尾,其實就是在責難正常不過的情慾性愛。

不過話說回頭,百姓之所以將正常情慾視為終生污點,也全因為大眾媒介在旁推波助瀾,替藝人盤點情慾,劃分對錯——八卦雜誌封面刊登裸照,標題大刺刺地寫着「馬賽淫上絕路」,指其清純形象一夜間(被)破產;暢銷報章連日追擊,直斥主角不單「講大話」、「扮純情」,事發後更加做出「揸車亂切線」、「氣定神閒去飲茶」等天地不容的惡行;電視台勒令她即時停工,更安排在鏡頭下交代事發經過、心路歷程,最後將訪問片段,連同她的淚水,一同上載mytv,大肆宣傳,吸引點擊……再像禽獸的香港人也看得出,這次媒體一錘定音、未審先罰的做法,明顯是禽獸不如,卑劣不堪。倘若馬賽有錯(頂多是「愛錯」),那左手教育、右手荼毒的大眾媒介,則肯定大錯特錯。

道德市場兩藉口

藝人無罪,媒體有錯,從來不是新鮮觀點;八卦雜誌刊登藝人裸照,同樣有迹可尋。那為何多年過去,報刊仍然繼續淫賤,媒介依舊沉迷犯錯?原因很簡單——媒體每次出事,總有人搬出藉口,為報道開脫,為娛記呼冤,令事情不了了之。批評商業媒介,往往要跨過兩個難關。

第一關,名叫「道德」。這個關口,堅持天地有正氣,做人要頂天立地,媒體有責任教化社會,令男女老幼思想貼近常識,行為符合傳統。馬賽落難,雜誌貼裸照、放飛劍,明顯是要警惕世人(尤其是女人),引以為鑑,既要學習保護自己,更要小心辨別何謂「情慾正宗」——總之就不可能跟情趣內衣( 或許該穿樽領睡衣) 、同性戀( 「那就不能繁衍後代!」)、酒店房( 「一定有錢銀交易啦!」),扯上任何關係。道德論者認為,將全人類的福祉建築在馬賽一人的痛苦上面,當然值得。

第二關,在於「市場」。過往商業媒介出事,經常以此作護身符:我們不過是貼合大眾口味,滿足百姓的求知慾。雜誌淫賤是事實,但讀者犯賤更是事實,商業世界,市場話事,試問何罪之有?這次馬賽出事,雜誌繼續售罄,片段繼續廣傳,不正正代表大眾授權媒體,繼續躲在「市場」背後,大放暗箭,肉光四射,直到永遠?

群眾冰山在溶化

倒又未必。從這次事件看來,香港大眾對情慾的取態,雖然看來不動如山(不信請問報檔檔主),但同一時間,冰山底端卻似乎在暗地融化——暢銷報章的報道出街以後,網上最多人讚好的留言,不是「食得鹹魚抵得渴」,而是「一世人流流長總會錯愛過一兩個人渣」;剖開大眾迴響,會發現嘲弄當事人「很傻很天真」的,固然大有人在,但也有很多人反駁「這其實是她的私隱,她沒偷沒搶,沒犯法,影片遭泄露,她是受害者」,甚至質疑身為始作俑者、左右逢源的媒體, 「一時將明哥、何韻詩捧上天,一時話馬賽爆攣情導致前途盡毁!」觀察所見,大家今次的反應,明顯有異於六年前。既然群眾有異,觀念在變,商業媒介的兩個藉口,就難再站得住腳。

那是否代表,香港人(終於)開始學習尊重不同的性∕愛觀念?這很難講。過去幾天,我只知道的是,就算電視台每晚的《瘋狂夏水禮》怎樣碧波蕩漾;無論八卦雜誌如何將「摷」、「啜」、「攬」等動詞發揚光大,環顧全港,心底裏最保守、最愛將「性」視作洪水猛獸的,從來不是黎民百姓,而是大眾媒介。否則,如何解釋馬賽何以會被電視台雪藏,被雜誌意淫上絕路?

對於愛慾情事,香港人有的喜歡若無其事,有的擅長竊竊私語,但共通點是,大部分人的觀念,一樣閉塞。觀念保守,其實也沒有問題,真正重要的問題是,對於「性」——不論是自己的、別人的、正常的、不正常的——我們到底有多尊重?

對於跟你我一樣,有情慾、會愛錯的一個藝人,我們又會付出多少尊重?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0727 

Monday, July 21, 2014

一個香港,兩次放榜


老老實實,我自小努力飾演好學生,作文偶爾貼堂,試卷通常早交,成績永遠中上,名副其實是典型(好的,又名「畸形」)香港教育制度下的既得利益者。因此,對於許多人一聽見就打冷震、流眼淚的「放榜」,我向來沒太大感覺。

不過到後來,人愈大,就愈不喜歡放榜。不喜歡的原因有許多,但最重要的只有一個:它缺乏保證,半斤未必等於八両——考生十年苦讀,不保證一舉成名;八十萬平民意向,最終也可隨時縮小,變成「一些意見」。這種落差,令我狂打冷震,眼泛淚光。作為老老實實的香港人,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過去一星期,香港放了兩次榜,有人心醉,有人心碎。第一次放榜,在周一早上,主角是當屆中學文憑試的七萬考生。當日我左眼看電視,右眼讀面書,跟全港市民一起,全程追蹤七萬考生(特別是黃之鋒)的最新情况……結果,打了許多個呵欠。

文憑試放榜令我納悶,有三個原因。

一、它高度量化——教育是偉大而神聖的任務,但公開試終歸是一場羊頭高掛的大人遊戲。至於放榜,就更注定是一張有數字(以及星星)、無血性的成績表。它可以整齊地顯示各科成績,讓優劣成敗一目了然,卻永遠無法告訴我們,考生究竟下過多少苦功,寫作技巧又如何高超;所謂的等級,無法確切反映考生的能力,卻只能顯示他填寫的答案,跟model answer有多接近。當年我的同窗好友付出了200%的努力,卻只換來50%的收穫(升學機會一半半),結果他揑住成績單,認定自己是個100%的失敗者。放榜,是用成績量化「人生」、「命運」、「前途」的一場遊戲,十分悶蛋。

二、它隱惡揚善——放榜,告訴我們何謂「成王敗寇」:金榜題名的,成績單會被補習社、母校、報章,搶着貼堂,更會被記者簇擁,詢問個人生平、讀書心得、佔中意見;名落孫山的,不好意思,請躲在一旁,抱頭痛哭。如果我是今屆考生,翻開報章,定會舉手發問——這十幾個狀元憑什麼代表我,發表對佔中的看法?因為他們成績優異,是具代表性的尖子?那麼成績零蛋、考不上大學的考生,其實會不會更有代表性?放榜,往往是媒體、學校(「今年奪5**的人數有……」)、家長(「我個仔考到大學!」)隱惡揚善的內心角力。

三、它引來(不必要的)迴響——公開試放榜,本是幾萬個考生的私事。然而,香港人素來重視後代,關心棟樑。放榜就算事不關己,大家照樣豎起耳朵,勞心勞力——狀元答佔中疑被學校阻撓,於是媒體煽風,群眾點火;黃之鋒成績出爐,於是記者、網民、專欄作家一擁而上,合力圍堵。在政改風波如箭在弦的當下,一場小小的考試,竟然引來全城迴響,意見領袖互噴口水,普羅百姓爭相滴汗,黃之鋒的一句That’s enough,也是我的心聲。

我不喜歡放榜,因為它有成績、無人性,更致力將刻板的考試制度,流傳後世。但另一方面,我也得承認,考試制度刻板,但至少是一個前有規則、後有覆核的完整制度;放榜無情,但成績單上至少有名有姓,與同窗、老師、家長、考官,通通無關,就如黃之鋒所言,「自己成績自己負責」。這樣的放榜,我納悶,但收貨。

至於本周香港放的第二次榜——抱歉,我們納悶,但絕不可能收貨。

「民意成績單」更不堪入目

文憑試放榜翌日,政府啟動政改首部曲,公布公眾諮詢報告。這份成績單的「考生姓名」一欄,寫上全體港人的名字;但真正編寫的,卻是負責聆聽民意、整理成績的林鄭月娥。諮詢報告一出,全城嘩然,我把這份民意成績表掃讀一遍,然後發現,跟文憑試的放榜成績單相比,它另走極端,結果在港人眼中,看起來更加不堪。

一、它絕不量化——政府做公眾諮詢,向來少提精確數字,多講各方意見,這是事實。但當人民對政府失去信任,這種不談理據的諮詢方式,就容易為人詬病。港人對「政改民意成績表」反感,除了因為它有違大眾認知,更因為大家不相信政府——「主流意見認同行政長官必須愛國愛港」、「較多意見認為提委會要維持四大界別」……如此結論,究竟真箇來自公眾諮詢,抑或是政府一廂情願,假意歸納?政改諮詢茲事體大,一張毫無根據、等級亂搬(主流、普遍、大部分、較多、不少)的成績單,究竟能否符合七百萬考生的期望?答案,就如林鄭當年金句:不言而喻。

二、它揚惡隱善——要普選不要篩選,是許多(至少近八十萬)港人的期望。但你有你期望,我有我幻想,政府這次率先亮出篩子,示範何謂「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八十萬人的民意調查,絕口不談;個別建制區議員的表態,如數記錄。終於,整份報告佈滿魔鬼細節(「候選人數目定為二至三人」、「愛國愛港不可或缺」),善良的建議(哪怕是較為溫和的方案)幾乎一併失蹤。刪一些、添一些,民意就此被掩埋,報告於是塗成一片鮮紅。

三、迴響無用——我討厭香港太多無謂迴響,更痛恨港人的大聲迴響,時常化成幾圈漣漪,漾開了,就杳無痕迹。票已投,街已上,但政府繼續置若罔聞,報告粗暴解讀民意,我們還可以怎樣?過去幾個星期,政治上的分裂對立,由報章、議會蔓延至親友聚會。我不止一次聽見親戚說,北京受軟不受硬,你用佔中威脅,定無好下場,又損害經濟(下刪十萬字)……不如有商有量,說不定阿爺會回心轉意?「公眾諮詢報告」放榜以後,這說法自動瓦解——連民意都不能上達天庭,談何「有商有量」?我們的根據都被無視了,又如何展開「有根有據」的商討?

老老實實,如果這份報告只是政府的建議,我憤慨,但至少完全理解。偏偏這份成績單,又名為「公眾諮詢報告」——它不單關乎七百萬考生的命運,更印上了全體港人的名字,「反映」了香港公眾意見。「自己意見自己負責」這種常識,竟可落空。

除了狂打冷震,我只能眼泛淚光,學黃之鋒慨嘆一句:That’s enough.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0720

 

webpage tracking stats
PlayStation 2 G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