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anuary 17, 2011

強嫂

當我第一次踏進這大廈的時候,強哥還是叫強仔的。也難怪,那時候強哥還在世,兩個阿強,大的是強哥,小的自然被喚作強仔了。那時候我總是在想,為何有人會把兒子的名字改成跟自己一樣。是自戀還是貪圖方便的緣故,外人大概都無從得知。那時候,強哥還是在做小巴司機,日入而作,日出而息。據說,駕駛小巴的,收入與車速成正比,如此也難怪強哥甘願當通宵亡命小巴司機。

不過有得必有失啊。隔了好幾年,強哥就撞車死了。強嫂很傷心,終日牽著強仔肝腸寸斷地遊蕩。據說,由於強哥雖然是意外身亡,但當中另有內情。小巴公司為了平息事件,就塞了一大筆錢給強嫂兩母子,當作庭外和解。於是那幾年,強嫂都沒外出工作,只是靠著那筆賠償金過活。強哥去世那年,強仔才不過十一。

之後那幾年,兩母子都比較寡言,沒說什麼。看見街坊,也是不發一言,低著頭便走過去。偶爾有不知趣的問她倆有什麼需要,強嫂就抿著嘴,忍著淚說沒什麼,而強仔則握緊拳頭,隨時準備一拳轟過去。由此可見,強仔不是讀書的材料。如是者又過了兩年,強仔開始不再跟強嫂有影皆雙,反之時常溜到街裡去。聽陳師奶說,他有時在橋底那邊的公園撩是鬥非,有時在便利店門口跟幾個壯漢揚手要煙。好幾次我瞥見他叼著煙枝進來,便上前阻止。他瞄了我一眼,轉身便離去。沒了父親的孩子,難怪這樣。

據說,那時候強嫂把賠償金花得七七八八,就唯有外出工作,在商場那家破落的酒樓當樓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強仔則趁母親不在,帶一個又一個的女生回家。她們有些穿著整齊校服,有些穿耳環,有些把頭髮染得五顏六色。張師奶說,強仔跟這些女生在家肯定沒什麼好事發生了。她常聽見隔壁有陌生女生尖叫的聲音,胡里胡塗,世風日下。

再後來,強嫂得悉強仔無心向學,整天混在屋邨那群古惑仔和同樣無心向學的少女們之間,一怒之下,便把強仔趕了出街。強仔倒沒說什麼,拋下兩句粗話便離開,連衣服也不帶一件。然後,強嫂又開始哭哭啼啼的日子,只是這次,哭還哭,工作仍得繼續。生活,就是如此啊。過了幾個月,聽黃太說,那小子原來到朋友家投靠,一不小心搞大了友人妹妹的肚子。友人一怒之下,便把強仔趕了出街。強仔倒沒說什麼,拋下兩句粗話便離開,連衣服也不帶出一件。然後,這次強仔浪子回頭,低著頭,跟強嫂道了歉。強嫂怎捨得怪責兒子,掃了掃他的額頭,便開門,著他進去,還說,這幾個月很想念你,每天失眠。把站在門外的兒子挽了進來,才發覺他龐大的身影背後站著個女孩。看上去還未成年,披頭散髮掩蓋不了她的一臉稚氣。強嫂把女孩由上往下打量一番,才發覺她的小腹微微隆起,便迅即昏倒過去。

生活,總是這樣啊。那女孩未婚懷孕,被家人趕了出街, 卻沒說什麼,拋下兩句粗話便離開,連衣服也不帶一件。強嫂心想,這好歹也是自己的孫兒,心頭一寬,便讓她進門安頓。隔了幾天,女孩的父母登門大興問罪之師。女孩坐在沙發上凝視電視,默然不語,就彷彿這事跟她無關。強仔嚇得渾身發抖,躲在房間裡不知所措,唯有強嫂撐住大局,跟女孩父母說,既然都發生了,就結婚吧。女孩聽畢,還是沒反應,反而強仔在房間聽見,卻竟悄悄抽泣。

兩個月後強仔跟女孩結了婚,再不久孩子便出世了。我問強仔孩子叫什麼名字,他想也不想,就說,都是阿強吧。那時候我總是在想,為何有人會把兒子的名字改成跟自己一樣。是自戀還是貪圖方便的緣故,外人大概都無從得知。於是強仔從此晉升成為強哥,而猶在襁褓的孩子,自然變成了強仔。也因為這樣的緣故,原來喚作強仔的母親就不能叫強嫂了,因為強嫂這名稱現在是屬於初生嬰孩的母親的。於是張太想到了一個還真非常離譜的方法:喚強哥的母親作大強嫂,他的妻子則作小強嫂。這個喊法實在太惹人誤會,只是集非成是,最後大家還是依樣畫葫蘆地「大強嫂」、「小強嫂」地喚兩人。

強哥沒跟父親一樣當小巴司機,但命運也只是稍稍改變罷了,他當上了通宵的士司機。 日入而作,日出而息。只留下大強嫂和小強嫂兩人,在家中料理強仔和家務。強哥當了父親後脾氣反而變壞了,還染上賭博惡習,常拿妻子和強仔出氣。小強嫂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忍受,容讓強哥的脾氣在她的身體上留下烙印。大強嫂看不過眼,時常站出來責難強哥。但強哥又怎會聽從她的說話呢。起初是不理睬,到後來,甚至連大強嫂這親生母親也不放過,照摑如儀。

本著十賭九輸但有賭未為輸的宗旨,強哥借了好幾次高利貸。我親眼目擊那些收數的粗漢把強哥夾在中間,把他挾帶上樓。聽陳生說,那些收數的把他們家中所有值錢的,都搶去,算是付利息云云。家裡被洗劫一通,強哥也沒說什麼,拋下兩句粗話便離開繼續賭,沒錢又回來典當家中一切值錢的。

大強嫂和小強嫂見情況不妙,便商量勸說強哥回頭是岸。那天她倆把強仔寄託在鄰居家中,便結伴走到街市預備餸菜。據說,她們打算弄頓豐富的哄哄強哥,然後伺機跟他談道理。怎料強哥回家時,已是醉醺醺,在大廈門口幾乎昏倒過去。我把他扶住,給了點清水他喝。只見他稍稍清醒,但嘴裡仍在呢喃,說:沒了沒了,這次完蛋了,便逕自進到升降機裡去。

一小時後,外面傳來警車的響聲。一大群警察衝進來,瞬即上了樓,我便知道,應該是發生了一點事。這時候黃生氣急敗壞地下樓,說,死了,整地是血。接著是救護車啊,黑箱車啊什麼。我被警察帶了到警署落口供時,才知道強哥進家門後二話不說把大小強嫂預備的餸菜翻倒,一根箭地鑽進廚房,把菜刀揣在懷裡,兩刀劈死大小強嫂,然後自插一刀。一宗倫常慘案,就此上演。

生活,總是這樣的。我之所以跟你描述大小強哥和大小強嫂 的故事,不過是因為在停屍間門外等得悶,隨便找點生活瑣事來分享。而我之所以在停屍間門外守候,不過是因為我的妻子也在同日跳樓死了。她留下遺書說,我當看更工時長,根本沒理會她。我聽見以後,倒沒說什麼,只是拋下兩句粗話,點了煙,然後想起強哥和強嫂的故事。

還是漏了說,我的名字剛好也叫阿強。不用大驚小怪,阿強跟阿文阿輝阿偉阿健都沒分別,因為生活,總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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