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30, 2014

普及文化爛攤子




「流行文化新希望,不能錯過!」某夜正準備睡覺之際,突然收到朋友傳來兩段MV,言辭懇切,眼神閃亮。這位朋友常玩惡搞,專講反話,早兩天才將關禮傑(打破跳遠世界紀錄)的壯舉稱為「香港電視界的再一次奇蹟」,這次主動推介,明顯心存陰謀。然而,我對待流行文化的態度向來寬鬆,大部分時間更主張少批判,多分析;少掩眼,多交往。為了從一而終,我只得撐大雙眼,搏住雙手,將兩齣MV 由頭到尾看了半遍(因為忍不住掩了半邊臉)。結果很不幸,那個晚上,輾轉反側,無心睡眠。


那兩段MV,分別是樂壇新組合——天堂鳥和FAITH 的傑作。這兩隊剛出道的組合,同樣由三位年輕男生組成,前者自稱「全新最矚目唱跳男子組合」,並期待新曲《登陸太陽》「給歌迷帶來視覺衝擊」;後者成員平均年齡不到十七歲,亦是主打勁歌熱舞,「向着平民天團的目標邁進」。

可惜群眾的想法,明顯有所出入。片段面世短短數天,已吸引十數萬人「慕名」欣賞,絕大部分人視覺和情緒大受衝擊,同聲恥笑兩隊組合向韓國音樂偷師,卻竟只偷來黑眼線、牛眼淚、齊蔭頭;年輕樂評人獨樂樂更在網上追根究柢,查出兩隊組合所屬唱片公司皆疑似中資,明顯是借「香港音樂之名輸出大陸文化」, 「在香港實行文化殖民」。面對這兩隊教平民直呼「天呀!」的「平民天團」,作為觀眾,我跟其他人一樣眼睛疼痛、耳朵疲憊;但作為評論人,我的心情卻在輾轉拉扯。

拉扯,因為擺在眼前的,是一個如何看待流行文化的大問題。眾所周知,普及文化猶如大型檔攤,各式產品,應有盡有,當中有的品質優良(如上周末C AllStar 的紅館演唱會),教人開眼、拍掌、尖叫,興奮得睡不着;但更大部分質素低劣,不合情理(例如普通香港警察成為跳遠冠軍),叫人作嘔作悶,冷汗直竄,無心睡眠。面對這個爛攤子,文化評論人普遍採取兩種態度。

第一種態度,斬釘截鐵,堅持要對鄙俗保守、質素低下的普及文化,進行嚴厲批判。這種態度的成因多元,有時它發自道德主義,堅持文化有責任為社會帶來真善美;更大部分來自左派理論:普及文化雖是爛攤子,但背後的制度茲事體大,乃受資本控制、只懂倒模的文化工業。面對這頭足以主宰意識形態的巨獸,評論者一定要游走法蘭克福(學派理論),熟讀政治經濟學,與葛蘭西(Antonio Gramsci)交朋友,多用左腦(或左翼思維),對普及文化進行全面批判——《3D 豪情》低俗卑鄙,要鬧;G.E.M.北上用歌聲(或叫喊)擁抱大陸市場,要鬧;天堂鳥與FAITH 既抄韓風,背後資金又染上赤紅,更加要鬧鬧鬧鬧鬧。

再難聽的新歌都有捧場客

另一派則主張評論者放下歧見,與(劣質)普及文化臉貼臉、心連心,大跳探戈。如此舉動,不為標奇立異,更不是要與自己的身心健康作對,它要回應的,是一個不爭事實:再爛的攤子、再「膠」的劇集、再難聽的新歌,都有捧場客。這些群眾有眼有耳,為何自甘墮落?文化劣品究竟如何擊中他們的內心深處?這些問題,文化評論者不能置之不理,反而要勉為其難,老老實實,解構符號,做好分析,嘗試發掘被爛花紙遮蔽、別有洞天的一面。

很明顯,對待普及文化,我向來抱持第二種態度。但每到夜深,也少不免質問自己:舞伴的「勁歌熱舞」令人滴汗甚至頭暈,這場探戈,還如何跳下去?若真的難以再跳,又應如何抽身,批判流行文化?兩種態度,究竟是否一定要永遠對立?中間有沒有第三條路?經過徹夜腦袋交戰,我認為批判流行文化,是刻不容緩的大事,但批判的時候,有三個重點,絕不能忽略。

批判三重點

一、內容。批判文化產品,當然得由其內容質素說起。然而,我們又得留神,批評的理據會否淪為人云亦云?以天堂鳥和FAITH 的MV 為例,究竟他們為何難看?問題究竟出於造型、化妝、舞步,抑或歌曲歌詞(好的,又或全部)? 「參考」韓風是否一定有錯?普及文化生產,向來着重「方程式」、「成功例子」,追溯歷史軸線也絕對不乏集(或參考)各家所長的文化傳奇,怎樣才算成功? 我們批判, 要大膽表態( 「好難頂!」),更要細心求證,最好將黑眼線、藍眼影和齊蔭頭,全部放在顯微鏡下,仔細端詳,如此評論,方有意義。

二、體制。普及文化是大生意,單就個別作品的質素作出批判,永遠流於表面,容易治標不治本。要治本,一定要學習年輕樂評人的態度,多用左腦,深入體制,從資金、擁有權、結構等角度,揪出真兇。這種推想,將陰謀論放到最大,有時或會殺錯良民,但對體制的解構,卻有助我們對文化生產的邏輯,提出疑問——以天堂鳥和FAITH 為例,唱片公司各自有(疑似)中資背景,是偶然,還是另有動機?就算它只為賺錢,而非有心要「文化殖民」,但在這種體制下生產的普及文化,又會否出現禁區(雖然老早禁區處處)?或如天堂鳥一樣,被用作政治騷(如民建聯搞的「繽紛元宵樂堅城」)的一部分?普及文化的生態常受市場左右,若音樂工業也跟電影一樣,出現「合拍」、「內地投資」的現象,其文化生產線又會否同樣開始脫離本土,跟你我無關?值得我們放長雙眼,小心提防。

三、受眾。文化理論場域是個大球場,左翼批判鋒利,傳中落點準確,但亦偶有盲點——普及文化的接收者是一個個的真人,有時會點頭、拍掌、尖叫,但更多時候會鼓譟、掩臉、對抗,甚至出言恥笑。「音樂工業被控制,所以意識形態被主宰、廣大百姓被殖民」的說法,絕對有可能出現,但未必直接發生。要作好的批判,就要注意大球場內的空間(尤其是左右之間的大片空地)。我們既要與葛蘭西交往, 又要追隨荷爾(Stuart Hall)的身影,針對受眾,了解普及文化與群眾之間的微妙關係,同時拋開結論,多作發問( 「天堂鳥像初出道的麥浚龍令人發笑,但如果將來他們不惜工本,像Juno 般殺出偏鋒血路, 我們又如何反應?」)最終摸索條件性的說法,建立能夠扣連當下時代的新框架。

要對付普及文化爛攤子,我們既要心存陰謀(論),堅持批判,也要言辭懇切,眼神閃亮,跟它互摸底細,作出貼身攔截。普及文化評論不是要把爛攤子送上絕路,反而要從絕望中尋找新的希望。願有心人豁、豁出去,放長雙眼,徹夜輾轉,繼續發聲。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30-03-2014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

 

webpage tracking stats
PlayStation 2 G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