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16, 2014

謝黃耀明——流行文化再平反

寫在前面:本周的星期日明報是流行文化大集合,有時裝傳奇黎堅惠的悼文(甘國亮、金成執筆!),有關於香港電視的血淚文章。而我寫的,是黃耀明演唱會觀後感,也是給流行文化的一封情書。更有趣的是,我這邊寫自己「自讀書時期開始喜歡聽吳俊雄老師口沫橫飛,分享黃霑書房如何令他開眼、開竅、開懷」,那邊廂今日明報的港聞版正好訪問梁款,談霑叔離開十周年,講黃霑書房。我真的十分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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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黃耀明facebook

  星期五晚,黃耀明在紅館開《太平山下演唱會》。那夜,我坐在太平山頂(又名平價飛區),遠距離欣賞演出,嘴巴一直忘記合上,心情不停翻滾打轉。

 先旨聲明,我不是明哥的歌迷。他出道那年,我負七歲;達明一派首次開紅館演唱會的時候,我腦囟都未生埋。對於這個文化傳奇,我自覺有距離。之所以最終決定購票入場,一半為公,一半為私。


 先談公事。這場演唱會(及其主題曲)以「太平山下」為名,明顯衝着已經「難聽過粗口」(林夕語)的「獅子山下」而來。入場之前,我讀過《號外》訪問,聽見黃耀明形容這場演唱會開宗明義,會講「一個關於香港、關於我的半自傳故事」。我喜歡聽故事,更喜歡聽香港故事。該怎樣講現今的香港故事?作為平民百姓,我想聽聽台上的黃耀明怎樣用歌聲作答。

 入場也為私事。大家知道,我一向是香港流行文化的忠實擁躉。自讀書時期開始,我就喜歡聽吳俊雄老師口沫橫飛,分享黃霑書房如何令他開眼、開竅、開懷;也愛聽馬傑偉重提舊事,分析大眾媒介怎樣意外建構港人身分。我為許冠傑高聲訴說的昔日大眾心事而着迷,也為達明一派音樂裏承載的沉重歷史而肉緊。我喜歡流行文化,全因它有技藝,有歷史,既細說心情,又建立身分。

 但近兩年,這個擁躉,時常面紅,間中作嘔。我親眼目擊(無數)歌手走音而面不改容,也見證大眾媒體如何篡改大歷史(如《食為奴》),扼殺小心情(如《愛.回家》)。近年我更時刻提醒自己,放下「大眾文化造香港身分」的理論——因為近年的本土意識,立足廣東(道),游走港鐵,徘徊政總……就是跟紅館、電視和電台,毫不相干。作為錯過黃金年代(兼且連流動電視也看不了)的年輕擁躉,我想入場請教明哥,是否應該認清事實,與流行文化這個老友絕交?當下的普及文化,究竟還有什麼可能?


 歌詞替代感受 畫面反映想法

 散場以後,在公在私,我都找到答案。

 老實說,短短兩個多小時的演唱會,要從個人歷史出發,試講香港身世,沒錯很有野心,但正如明哥所言,也是困難重重。於是那一夜,他少說話,多唱歌,以歌詞替代感受,用畫面反映想法;舞台熒幕一如他(或達明一派)以往的演出,影像狂舞,符號亂墮。觀眾們要聽出弦外之音,既要細味歌詞,咀嚼意思,又要定睛熒幕,解構符號。

 那一夜,我豎起耳朵,放大瞳孔,努力咀嚼,結果除了(再次)確認黃耀明是一個有聲有色更有心的香港文化傳奇,更重新認識了自己的老友——香港流行文化。從那場演唱會可見,(好的)流行文化,至少可以為你為我為香港,做以下三件事。


 流行文化作為歷史

 為了聽黃耀明試講香港故事,我在紅館門外等到頸長。結果一坐下,就看到台上有七層徙置大廈佈景,舊香港的氣味在氤氳,我摸摸長頸,確認自己沒有來錯地方。演唱會上的香港歷史由黃耀明出生的1962年說起,觀眾們一邊聽明哥大唱年代金曲,細講母親瑣事,一邊從熒幕重溫六十年代的連串經典場面——溫黛襲港的威力、邵氏明星的風采、林彬離世的震撼。及後,黃耀明一邊唱出The Sound of Silence的首句(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熒幕一邊播出文革時期毛澤東的片段……全場默然無聲。歷史,盡在不言中。

 熒幕上的影像,隨着歷史巨輪,不停轉動——唱《今夜星光燦爛》的時候,璀璨的維港夜色漸被赤紅迷霧濃罩,最後化成一抹紅色,我感到「光輝到此」的恐懼;唱《一無所有》的時候,燈光與背景一片血紅,我摸到歷史的傷痕。巨輪轉到九七的時候,彭定康跟全場觀眾揮手告別,彭雅思低頭拭淚離開,全場沉思,個個傷感。香港故事向來難講,本土歷史注定沉重,但黃耀明的演唱會證明,流行文化也可承受歷史的重量。


 流行文化作為心情

 那夜的紅館,講大歷史,也談小心情。黃耀明在台上提到,要構思這場演唱會,很困難,因為「香港正處於最困難的時候」,語畢我發現身邊觀眾,人人輕輕點頭,個個心事重重。香港百姓有心事,而黃耀明就嘗試透過音樂,為大眾心情進行盤點、整理、再現——他為大眾「歌頌」社會上的大人物(由毛澤東到習近平,由董建華到梁振英)「你真偉大」,同時慨嘆「是你生我是你在鎖我」;面對中港矛盾,他為港人吶喊「你的嗓門太大,沙啞得像討價還價」,然後熒幕上人民幣鈔票的影像若隱若現,再聽見歌詞中的「可我比你貧乏,沒黃金甲天下」,觀眾的心,無不隱隱作痛。

 更赤裸地替百姓宣講心聲的,當屬《下流》。黃耀明邊唱「他們往上奮鬥,我們往下漂流」,熒幕一邊投射一張張為義發聲,也為義受害的大小面孔,由斯諾登到馬拉拉,再由林慧思到李慧玲、伍珮瑩、劉進圖、港視員工……勇士為極權所害、奮不顧身的悲壯、百姓為時代所逼、往下漂流的鬱抑,一一浮上舞台,席捲紅館。歌曲結束,我聽見有觀眾拍掌歡呼,但我動彈不得,唯有讓心情和思緒一同隨歷史往下流。


 流行文化作為身分

 黃耀明出場之前,熒幕先打出一段文字,作為序幕引言。文字揭露洋紫荊的身世——它外表美艷,但卻是混種,不能繁衍後代,更沒有未來……以花為喻,講香港身分的意圖,十分明顯。

 演唱會觸及香港人身分,當中又以主題曲《太平山下》一幕,說得最白:熒幕背景出現一份份本地報章,上面的文字隨時間分解,開出一個又一個的天窗。接着一份「人人日報」取而代之,簡體字標題表明「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同一時間,黃耀明高舉象徵「新香港」的紫荊旗,插在舞台頂端,樂隊徐徐奏出經典的《獅子山下》音樂。是的,「新香港」最後只剩下旗幟鮮明的媒體,以及那老早遠去的「不朽香江名句」,除此以外,一無所有。對於這幕有關香港身分的警世預言,我的心情,至少有十二分沉重。

 黃耀明不想灰心作結,他唱的最後一首歌(不計encore),名叫《一一》。他自言,不知道現在唱這歌,是否太天真。最後決定唱,不過認為面對如此時代,香港人不可絕望,要存一份天真、一絲希望,等待香港身分「一息間一息間將會再光輝」。對他這份心意,作為心灰意冷的香港人,我十分感激。

 我更加想感謝黃耀明的,是他親身示範了流行文化在當權者「玩哂」的當下,還可如何介入社會,回溯歷史,細講心情,大談身分。這種取態絕非必然,藝人更因而要付上代價(例如不能參加《我是歌手》),但慶幸我城還有這樣的有心人,不計代價,堅持做應做的事,讓你我懂得,香港流行文化不是惡俗與虛無的總和,更不是與社會無關的爛花紙。它有身世,有故事,有心情,值得你我莫論遠近,繼續欣賞。


刊於2014-03-16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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