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18, 2014

香港仔,何處尋?



「我們想知道怎樣從流行文化理解香港人身分,找你談兩句,可以嗎?」

早幾天,收到雜誌記者傳來的這段信息,我毫不猶豫,對號入座,飛身赴會。訪問當日,我口若懸河,如數家珍,由德叔談到阿燦,再由許冠傑講到達明一派。口沫橫飛,因為對於流行文化與香港身分的緊密關係,我(自以為)十分熟悉。「那麼當下的流行文化呢?在訴說怎樣的香港身分?」記者追問。我拭去嘴角口水和額角汗水,開始猶豫。

為了這條大問題,我猶豫過許多遍,也曾將那份猶豫化成文字,在這裏寫過許多遍。之所以猶豫,全因它似乎沒有答案——當下的流行文化,看來跟香港身分扯不上太大關係。就算近年本土意識重新抬頭,席捲你我心底,其立足點也在廣東道、港鐵車廂和政總門外,跟紅磡香港體育館、將軍澳電視城及其相關的大媒介、大製作,都欠缺直接關係。

黃耀明 彭浩翔 杜汶澤

大媒介刻意迴避問題,因此我一直相信,這個年頭,要從媒體抽絲剝繭,尋找本土意識,就得從零碎入手,將關鍵詞由「大眾」過渡成「小眾」,由「主流媒體」變為「新媒體」、「跨媒體」,由大機構的「流水作業」,變成小衛星的「個性創作」。也所以,要知道怎樣從流行此化理解香港身分,我們應當聆聽黃耀明(《太平山下》)、My Little Airport(《美麗新香港》)等小眾巨星的聲音,也應仰望陳果、彭浩翔、杜汶澤這些未必廣為大眾接受的有心電影人,看他們如何或嘗試從合拍片中開闢空間,或堅持本土,將香港故事(及相關的金句、情慾和粗口)重現戲院。

這個由媒體結構、製作單位為出發點,再作延伸的香港流行文化故事,我講過,你聽過,在此不便再贅。然而,普及文化向來是「製作—媒介—受眾」的傳遞過程,我們在解構媒體,理解製作以外,又怎能忽視受眾——他們究竟怎樣看待流行文化中的香港身分?又甚至乎,香港大眾,是否跟文首的雜誌記者一樣,仍然期待從自己每天埋身接觸的普及文化中,找到香港身分以至本土意識的線索?若然不是,那就算文化評論如何口沫橫飛,如數家珍,飛身拆解在大小媒介裏面輾轉流傳的信息符號,亦屬枉然。

是他是你還是我?

正在思考這連串問題的時候,我正在戲院門外,排隊入場,對號入座,準備欣賞彭浩翔的新作《香港仔》。看這齣電影的原因十分簡單:(一)我喜歡彭浩翔——他的小聰明和毒舌頭、他的狂和放,我自《買兇拍人》以來, 一直十分欣賞;(二)我喜歡「香港仔」——別誤會,我並不住在南區,但對於「香—港—仔」這個稱號,我(和曾蔭權一樣)情有獨鍾。電影海報一出,由朱祖兒設計的「香港仔」霓虹招牌,也自然教人記掛夜色,想起香港。我喜歡香港,這齣以「香港仔」命名的電影又在宣傳海報上明言,會上映「是他也是你和我」的香港故事。所以電影上畫,我眾「香港仔」,走入戲院,乃理所當然。

但散場之時,我心(又再)猶豫。這故事是他是你還是我的?這就是一齣名叫「香港仔」的電影?我不敢相信。回到家裏,在網上老實讀了許多專家和平民的意見,大部分都認為《香港仔》令人大失所望——影評人說,《香港仔》是「無比精緻的河蟹電影」,因為它「完全抽空香港所有一切文化生活,包括政治和自由普選權利」;網民問,究竟戲中哪個是香港仔?隱喻香港身分的符號,是變色龍,還是擱淺鯨魚?是忘不了亡母的楊千嬅,還是曾經妄想一條一路通往「所有目的地」的曾志偉? 「有無巴打可以解答?」

《香港仔》是不是一齣好電影?還待專業影評人細心解構符號,分析情節,老實作答。於我而言,這齣電影(連同早前的《紅Van》)不論好壞,其引伸的現象,至少給了我們一點啟示:對於「流行文化介入香港身分」之說,香港的大眾,仍然萬分着緊。

許多人對《香港仔》失望,全因它違反「顧名思義」的金科玉律:既勾勒不出「香港仔」的面貌、脾性,又無力呼應當下時局;它沒有對香港的大環境作出任何具體描寫,更沒有像《紅Van》般為廣大港人寫下警世寓言。對於急欲入場,了解彭導如何理解香港人身分的觀眾來說,《香港仔》絕對是名不副實的爛電影。

「《紅Van 》一定是個大符號」

大眾渴望從流行文化之中,解讀身分政治議題的現象,近年甚是普遍。只要敢於為時局發聲的創作人(如黃耀明、杜汶澤、彭浩翔)所寫的文本出現,媒體與群眾也就自動從他們的作品尋找線索,點出金句,解讀符號,彷彿這些文本裏頭,除了政治,再不會有其他。所以在大家眼中,《紅Van》一定是個大符號;《太平山下》定必是對舊香港故事的大質疑;《香港仔》鐵定要講「是他也是你和我」的香港身分。

香港人看待流行文化,向來並不認真。長久以來,再認真的文本(如《表姐你好嘢》),在大眾的眼皮底下,也會自動變身,成為令大家「日頭猛做」以後的大眾娛樂。那現在港人何以熱中鮮讀文本,誓死要從電影裏找到「香港仔」的面容、性格、情緒?

一、宣傳影響。電影公司當然不介意大眾舉起放大鏡,仔細解讀——畢竟流行文化產品要獲得市場成功,最好當然能夠引起議題,成為全城熱話,令群眾為一窺風采而爭相入場。於是無論創作的文本與政治、身分是否直接相關,宣傳的時候難免加入「還我香港」、「莫失莫忘」等金句,教你無限聯想,令我捕風捉影。「流行文化—香港身分」的疑似連繫,原是一個「你願玩,我願賺」的市場遊戲。

你願玩, 我願賺

二、時勢所逼。近年本土意識重新崛起,是眾所周知的常識。但究竟當下的香港身分有何成分,卻少有人能夠解答。我們知道自己不是誰——不是愛吃厚多士的中國人、也不是曾蔭權那輩的「香港仔」;但我們現在是誰?將來又會是誰?問號很大,迴響很小。於是乎,平民百姓開始有意識地,從一眾當下的流行文化傳奇身上尋找答案;於是乎,大家一旦發現符號,連忙蜂擁而上,眾聲喧嘩。對號入座,源於對當下,對將來身分的惶惑不安。

普羅大眾這份對於在《香港仔》找「香港仔」的堅持,或許才是當下香港身分的最佳註腳——有點多事,有點敏感,熱愛捕風,沉迷捉影,是他也是你和我,更是廣大香港仔的集體心事。

刊於20140518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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