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September 19, 2012

lamma03: 問我是誰

在索罟灣吃過午飯,心血來潮,前往上次路過的蘆鬚城。沿海邊小徑,穿過山林,大約一刻鐘,掠過蘆鬚城村一列空無一人的村屋,終於找到那家藏身竹林之中的特色小店。只是今天沒開門。於是拐個彎,按路牌指示,朝蘆鬚城泳灘那邊走。拾級而上,鑽進猶如隧道一般的茂密小徑。路愈來愈窄,但竄進來的風卻愈來愈猛,似乎目的地就在不遠處。專注步行,未幾大刺刺寫著蘆鬢城泳灘五個字的告示牌如屏風般攔住路途,旁邊還擱置了好幾部單車。看來,這泳灘雖然偏僻,卻不至人跡罕至。沿樓梯往下走,始見沙灘全貌。這灘不算太大,但看上去沙幼水清,跟沿路走來經過的那些下游淺灘相比,猶如天堂。沙灘上人不多:地中海鬼佬俯伏沙上,壓著一身鬆垮肥肉在讀著小說;沙灘一端有四個女生在拍照留念。向左拐往沙灘另一端的燒烤場步去。燒烤場的位置非常好,往上延伸,站在那邊能夠把沙灘全景盡收眼底。站在燒烤場的最高點,欣賞過沙灘全景以後,便可稍微轉身,往大海望去。幾乎是二百七十度的一望無際全海景。海浪又跟礁石上演一個願打一個願捱的好戲。聲音,異常動聽。礁石上站了一個穿橙色T恤的大叔,先是專注地握著釣竿凝視水面,後來則跟海上划艇的救生員埋怨說今天收穫不佳;燒烤場上還有一個穿藍色三點式泳裝的女士,另頭戴草帽頸掛相機,不住遊走在不同礁石及燒烤場各角落之間,舉起相機,朝著大海,對著沙灘,反覆按動快門。

燒烤爐旁是木造桌椅。坐下來,從布袋中掏出過期的字花,平放在桌面,細細地讀著。刻意揭到平時我完完全全看不懂的新詩部份,低頭唸著詩句。微風拂過來,字句彷彿有了生機。依然讀不懂,但是那感覺,卻抓住了。繼續揭下去,竟然在某頁發現同事的名字。再揭下去,封底是把房子短租給我那人的名字。她是藝術家,現正身處英國利物浦,參與藝術雙年展。同事也是藝術家,點子有趣之餘,視覺美學也敏銳。想到這裡,掩卷伏桌,左思右想。

同事們都是奇珍異獸。有人嗜好考古,暑假剛去了非洲馬拉維一躺進行挖掘工作;有人住過中東,讀過的書、電影多得無法想像;有人創辦了有關草地的組織,同時在火炭租Studio創作;有人深深著迷歷史,同時深諳藏文,唱K卻只懂閩南歌;有人時常在香港結識到非洲人、南美人,志願成為spiritual therapist,兼好占卜;有人原來跟我同期參與校園記者計劃,及後到美國留學,又曾在中美洲教書一年,現有巴基斯坦藉男友一名,年尾到中東見家長。在他們面前,我會覺得自己很平凡。不不不,其實他們也很平凡,他們的經歷、興趣都不是刻意營造的,只是順心而行,就走到這一步。所以,他們都平凡而偉大。我知道,假如我不是那麼喜歡把自己拿來跟別人比較,我會快樂許多。真的,我知道的。只是你也能料到我下一句會說什麼,我無法遏止這種比較的衝動,和習慣。我曾經以為自己的目標,是成為一個特別的人。後來很快就明白了,這種目標其實沒什麼了不起的,於是旋即放棄。那我又在抒發什麼呢。我猜,我不是在妒忌同事們的特別,又或是痛恨自己的不夠特別。我之所以感到若有所失,在於我仍然找不著屬於自己的定位——其實不直接與職業、工作有關,縱然許多人將兩者畫上等號。這也就是我現在身處模達的原因——已經到了非靜下來問問自己究竟是誰不可的時候了。

王貽興的《路中拾遺》收錄了名為《何所去又何所依》的文章,是其畢業兩年時(2003)所作的一次勇敢回顧。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翻看這篇文章一遍,從此攝取踽踽獨行的勇氣,直至這幾個月,我才走到了這個標竿柱——畢業也兩年了。我回首,抽離,然後望見那個一路走來蹀躞不下的自己。兩年來,步履由蹣跚變得自信,然後又由自信變得再次趑趄。我知道,時候尚早,前路仍然漫漫,但是也應該有點方向吧。比所有人晚了起程,並不重要,問題是,我會不會起程。畢業兩年,同代人的旅程大多展開了新一頁——蜂擁去讀書了。撇除那些你知道他們未來二十年乃至三十後會成為怎樣的一種人的同學,還是有許多人打了一兩年工,甚至轉過一兩次工,開始觸碰到自己想走下去的路向。於是幾乎在同一時間,他們選擇了再進修,又回到了大學,藉以奠定自己的路途,又或讓自己走得更高更遠。不如這樣說,完全對自己兩年後會身處何方的人,成了少數之中的少數。而我在其中。這成了安全感缺欠的最主要原因。以隨心所欲自詡的我,偏偏比誰更渴求安全感。還有比這個更矛盾的事情嗎。

現實迫人。去年九月,我沉浸在芬蘭旅遊工作之後,以及出版個人著作之前的莫名愉悅之中。這年九月,一向供稿的雜誌人事大變動,主副編輯都離開了,而我的專欄仍是生死未卜。原本我還可以高聲疾呼自己還在用寫字來掙錢啊,又甚至可以計劃用長假期換來另一次旅遊工作的閃亮機會,但現在,一切都有點遙遠了。就在賺外快機會逐漸不再的時刻,我開始重新審視自身,尤其是我的寫作。竟覺得有點噁心。這年,託賴的,為明報寫了兩篇文章。第一篇,講簡體字,結構散亂,被讀者插得很傷。第二篇,放寬了要求,只為達成某種目的,寫完反應還不太差。不過依然有人說,這期,除了這篇(我所寫的),全都很好看,而我又肯定,持相同意見的讀者,不在少數。是的是的,我終於能完整地面對這個對自己的批評了。去年出書,接受訪問,被前輩鬧得很兇,不開心了好一段時間,又忘記了。現在回想,她的每一句都準確無比。我所寫的這些文章確實很不濟——觀點不怎麼樣,立論也鬆散不堪。歸根究柢,都是學識太淺薄。是的是的,寫來寫去,不是大學本科裡所學的半桶水皮毛理論,便是翻炒再翻炒的所謂經歷。兩者湊起來,便成了自以為是小聰明,實質是廢話的m一團糞便。我,開始瞧不起自己。

如是我初次窺見再學習的必要。如是我終於擁有再次讀書的最堅壯理由。好想讀書,好想鑽研知識,不再是粗疏的蜻蜓點水,而是正面積極迎接每一條理論,每一分知識。也於是,開始丟下裹著糖衣的易讀文字,認真閱讀難啃的學術文章——嗯,想法逐漸浮現,但我需要用大量專注的閱讀以換取整理需要的時間和空間。但願這次我不是三分鐘熱度,我花過的三分鐘,都夠多了。

把一切擺上。畢業兩年,我有這樣的一個卑微而偉大的目標:有天我問我是誰而我能夠答得出自己究竟是誰。到時我就能滿意地露出笑容,驚覺自己原來終於告別了那個充滿跌宕起伏的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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