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30, 2013

齊來打救大學生



大學生闖禍了。又是搶救大學生的時候。

大學生犯錯,受盡千夫所指,從不新鮮。這些年來,天子門生惡貫滿盈:上堂遲到早退、打呵欠從不掩口、迎新大賣狗肉、校報與獸交往、學生浪費食水……這個星期,有大學學會被揭發,向專幫基層的良心飯堂尋求食品贊助,網上情緒沸騰,結果肇事學生向東主道歉了事。從電視新聞瞥見學生的目光,三分忿怒、七分羞澀,我想起一個場合。


我曾經上莊(即擔任學會職員),對自己的學會,有感情、有承擔。畢業數年,一直按照傳統,到新一屆職員會的諮詢大會「踩場」,分享意見,風雨不改。幾個月前的一個下午,我坐在諮詢大會台下,掃視台上,大開眼界——十二個新生,六個大打呵欠,四個答非所問,兩個交頭接耳……目睹此景,怒不可遏,於是當場直斥其非。全場靜寂那一刻,我滿足點頭——要給這些不知所謂的新生上一課,我們這些「前輩」,責無旁貸。

這個星期,給大學生上一課的「前輩」,遍佈全港。熱心網民先揭發事件,抨擊學生「讀書讀壞腦」、「唔識醜字點寫」,結果短短一日內,引來facebook幾萬人瘋狂轉載,爭相留言。大部分的留言,都指摘學生「讀屎片」、「無良心」,憤怒情緒在新媒體(各大facebook專頁)發酵擴散,網民持續以言詞公審學生,最終結果除了令學生認低威,親自道歉,更引來傳統媒體報道——有線電視直播學生向明哥道歉過程;免費報章以頭條寫明事件令「大學生上一課」。傳媒報道,少不免要找相關人士回應。結果浸大校長陳新滋語重心長說:「細蚊仔唔啱,都係要教吓。」網民看見學生道歉、傳媒附和、校長教仔,心裡興奮,學奧巴馬講句Justice has been done,又間接合理化這場網絡公審。

傳媒網民給學生上一課

整場風波,本是小事一樁,卻因為新媒體與傳統媒體的「熱烈介入」,變成一節由大人(陳新滋校長)、各大傳媒與廣大網民共同擔任導師的德育課,甚至一場以大學生為主角的道德恐慌。這一節課,群眾興奮,因為批評大學生,是一個比Candy Crush更好玩、更易上癮、更無止境的遊戲。

這個遊戲,我曾經沉迷。作為「前輩」,我認為學生找贊助之前,捨社會責任,取就手方便,單從他人口中,得知明哥樂於助人,就貿然前赴;放眼宏觀,資源充裕的大學生,為了辦學會活動,搶奪本可幫助弱勢社群的數百個飯盒,是剝削弱勢,踐踏社群,絕對不公,非常不義。

可是,作為上過莊,而且畢業不久的大學生,我想為這些看似態度囂張,實質迷惘羞澀的大學生說幾句話。首先,大學生本來就處於一種反常狀態:既不像中學生般學術至上,又毋需像大人看重現實。而「上莊」更是將這種狀態發揚光大——學習如何為一個團體在有限的資源下,做些實事。香港的學生向來以「高分低能」、「考試機器」教人詬病,而上莊,恰好是他們扔棄自我,投身社會的第一步。那些責罵學生「讀咁多書唔知為乜」的留言,其實正正忽略了讀大學、上莊,本來就是一個學習過程。

搲贊助有理 錯在扮大人

學生要上莊搞活動,當然得花錢。大部分學會的收入來源有兩種途徑:收會費(象徵式),以及學校資助(通常不多)。若要辦好活動,無論是傳理系就職典禮,抑或印製社會學年刊,都需要搲贊助,增加收入。規模比較大的學會,通常有大公司(會計師樓、銀行)做水喉,資助活動,互惠互利(用食物、現金換取公司名聲及未來僱員);規模比較小的學會,被大機構漠視,通常只得到大學鄰近社區,尋求贊助,多少不拘(少至幾碟食物),然後學會就將贊助商戶的名稱印在場刊、海報,幫忙宣傳。搲贊助,如果做得好,學會既得到所需物資,商舖又獲得同學(午飯宵夜時)的支持,是皆大歡喜。而在尋求贊助的過程中,學生要走遍社區,與商戶東主傾談對話,互摸底細,未嘗不是(比導修課更)值得參與的學習活動。

上莊無罪,搲贊助有理,那麼我們是錯怪了學生?倒又未必。大學生絕對有錯,但他們的錯,不在「剝削小店」又或「錯讀屎片」,而在「扮大人」與「社區冷感」。更重要的是,這兩宗錯事,都歸因於大學生從大人身上,模仿得出的錯誤姿勢。

第一錯,在於扮大人。這次事件中,浸大學生找明哥贊助,我認為是無心之失。反而事件揭發後,學生的反駁,更令人氣憤。有學生崇尚自由經濟:「我們是互惠互利,一個肯求,一個肯畀,外人毋需理會。」有學會推卸責任:「我哋係搞就職典禮,唔係大食會,所以無問題。」有同學認為事情已經解決,無謂追究:「咪道歉還錢囉,仲想我點?」這些說法,為自己的疏忽開脫,企圖逃避責任。然而我們又應察覺,這種唯利是圖、推卸責任、死不認錯的態度,其實在大人世界的官場、商界,更加普遍。與我們的官員相比,浸大同學的反應不過小巫見大巫;就連那封備受抨擊的浸大學會聲明,用上的語言,也跟政府新聞稿,如出一轍。大學生與大人(物),根本出自同一疋布。

另一錯:對社區冷感

這一兩年,我接觸過不少中學生,大部份認為新市鎮是香港人最偉大的發明,大型商場是上天給我們的最佳禮物,至於上一輩常掛嘴邊的老店、街道,對他們來說,卻是外太空產物……新一代的社區觀念,令人汗顏。大學生活躍校園,卻少理社區;圖書館的知識與宿舍的美女,往往比周邊小店的黑面店主及民間智慧,更加吸引。這些,都是既定事實。問題在於,這種社區意識的低落,原因何在?這一代人,在成長期間,少在街頭蹓躂,多參與興趣班;周末父母帶我們逛的,少見殘破小店,多是玻璃堡壘。我們接受的大、中、小學教育,少提社區意識,多講宏大知識;無論是書本、工作紙,抑或是老師,都未曾跟我們訴說,應該怎樣關懷社區的老舖、無家者與弱勢社群。這刻各大學生的最大問題,不在於「找小店搶贊助」,而在於面對各個社區變得虛弱不堪的當下,竟然無動於中。這種「社區冷感」,當然是大學生的錯失,但我們是否也該想想,是怎樣的上一代,孕育了這些抽離社區的大學生?

要打救的,何止大學生?

我想起了半年前的諮詢大會。罵完新生,台上有人舉手,手在震。他說:「我們態度有問題,固然有錯,但台下的前輩們,有的高談闊論,有的大啖薯條,有的詞不達意,這樣對我們來說,又是否公平?」全場寂靜。三秒之後,台上台下,不約而同,坐直身子,抖擻精神,重新開始。作為「前輩」,我上了一課。那一刻,我除了發現台下有飯盒、睡袋與口沫,還看見台上的大學生心裡有話,眼裡有火。

同樣的「火」,早幾天我在浸大同學身上也看到。瞥見他們衷心道歉,還身體力行,走入社區,周濟窮人,我由衷感動:因為這次事件中,無論是大學生、大人,抑或是正義非常的網民、媒體,都應該上了重要一課。

在現今社會,要被打救的,何止大學生?


刊於2013-03-31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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