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17, 2013

快樂不快樂——香港人、港式流行、林一峰


「香港人快樂嗎?怎樣可以令香港人快樂一點?」兩個月前,友人突然問道。我皺起眉毛,一言不發——這個年頭的香港人,注定不快;要令眉頭深鎖的港人放鬆心情,注定艱難。結果這兩個月,友人打鐵趁熱,拉攏親朋,籌辦平民嘉年華。這個周末,一行數十人將在銅鑼灣街頭,跳騎馬舞,高唱老歌,邀請路人吹泡泡,跳飛機,講爛gag……這番舉動,相當瘋狂,但箇中目的,卻單純地偉大。對於這種民間自發的「快樂行動」,我心裏感動。

感動,因為這個年頭,不快樂的原因,俯拾皆是——打開報紙, 「權威人士」放風,預告特首選舉,或設預選;廣播處長帶頭罵員工,限創作,矢志將人民公器,變成政府喉舌;走在街頭,老店人情,逐一消失;地產舖外,嘆息處處;茶餐廳內,飯貴餸賤……我們不快樂,因為身處一個不可能令人快樂的年代。

其實香港未曾真正處於一個令人快樂的年代。那個93%網民追憶依戀(《南華早報》網上民調)的殖民時期,普羅百姓其實只是勤奮工作,努力上位,偶爾為恆指操心,為政局憂慮,就是未曾真正開懷。生於借來的地方,活在借來的時間,香港人的表面快樂(當年九成人自稱快樂),靠的其實是揶揄、發泄、嘲諷、怒罵——而要做到以上幾點,普及文化功不可沒。七十年代,港人(像)快樂,是因為「日頭猛做,到依家輕鬆吓」;八十年代,港人( 扮) 高興, 是因為「鹹魚白菜也好好味」、「殞石旁的天際」;九十年代,港人(似)開懷,是因為《今日睇真D》、《壹週刊》與《龍門陣》……馬克思主義批判傳媒,毒害大眾思考,麻痺百姓意識,放諸香港,其實貼切,起碼香港人就算不是真正的快樂,也自覺快樂。

眼前的流行文化, 唉

可是最近幾年,香港人連自覺快樂的本能,也告失去。換個角度說,港人不快,除了因為高官無能,黑手處處,生活艱難,也因為流行文化無能為力,巨星光環消失,令平民百姓的情緒,失去出口——李司祺演母親過於婆媽,周麗琪演女警過於正義;叻哥在窮人觀眾面前左擁右抱,狼吞虎嚥,得罪眾生;周星馳、成龍心向中華,不再好睇……無論身處客廳抑或戲院,無論耳聽MP3 抑或電台,香港人都對眼前的流行文化,搖頭嘆息,冷漠回應:通訊局就無綫亞視的節目質素,展開公眾諮詢,大眾冷眼;無綫高調宣布與四大唱片公司破冰的新聞,位於娛樂版不起眼角落。冷淡之後,是集體「轉台」——追捧比電視藝員更逗趣的政治人物,背誦比電影對白更精警的議員金句。社會意識抬頭,大眾文化失色,大眾失望鬱悶。

凡事總有例外。上周末,在伊館看林一峰十周年音樂會。那一夜,我和身邊觀眾一樣,笑容滿面。觀眾快樂,因為林一峰說中心事,勾起回憶;我快樂,因為林一峰的音樂會,證明了香港的流行文化,還能夠令人快樂。

林一峰絕對不是大眾明星。對普羅大眾而言,「林一峰」,與林峰、林海峰,甚至林健鋒相比,仍是陌生。然而,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出道十年。十年以來,他推出過十三張唱片,與W 創作社合作演過舞台劇,也嘗過在大小場地自彈自唱。樂壇歌手來去匆促,但這小個子屹立依然,還一直是(偽)文藝青年的集體偶像。

工藝.承先接後.有態度

由70 年代至今,香港的文化工業一直以「大」取勝——大眾媒體(電台、電視)、大型商業機構(唱片公司、電影公司、電視台)向來佔據市場,塑造流行。林一峰的「流行」,是異數——甫出道便自組唱片公司LYFE Music,自資出碟,辦演唱會。作為一種新式的(一人)文化工業單位,林一峰告訴我們,普及文化要令大眾開懷、感動,起碼要做到以下三點:

一,要有craft。林一峰早期的歌曲,歌詞細膩,旋律親切,但音樂質素,其實不過爾爾。然而那夜,我們看見他將舊作重新編曲,fullband 上陣:小提琴、大提琴、色士風伴奏,曲風華麗;及後親自披甲,彈琴彈結他吹口琴吹長笛唱A capella……高難度動作,既是表演技藝,又反映唱作人對於音樂質素的要求。技術出眾,對作品要求高……林一峰對待音樂的態度,猶如街角老店的年邁工匠。流行文化產品要娛樂大眾,不能依循守舊,粗製濫造,反而要講究工藝,宏揚創意。

二,承先接後。放眼古今樂壇,出色的音樂人,為數不少,但林一峰重要之處,在於他承先,又啟後。承先,因為他落力將兒時偶像的金曲,增添新意,發揚光大。林一峰先後出過兩張唱片,分別向陳百強與徐小鳳致敬,年輕樂迷如我,竟然一聽就迷上;啟後,因為他落力扶持獨立音樂後起之秀。去年暑假,他為本地樂隊觸執毛、Modern Children 等辦音樂會,擺明車馬培養「The Future Sounds of HongKong」。流行文化令人快樂,因為它有傳承,觀眾享受現在之餘,又能理解前世,期待將來。

三,有態度但靈活變通。林一峰是獨立音樂人。「獨立」兩字,通常個性行先、市場行後,而林一峰的個性,確實突出:一早出櫃公開性取向(比明哥早上許多年);經常拋下香港四出外遊(每年四個月);撐G.E.M.抨擊商台;歌詞題材常圍繞環保、家庭……縱然態度明顯,個性行先,他的唱片依然賣得,演唱會仍舊賣座,甚至有餘錢發掘新人,為他們搞show。作為新式文化工業代表,林一峰示範了怎樣在態度與市場之間取得平衡。對於這個立足小眾,面向大眾的創作人,我十分尊敬。

我們心裏明白,只要有梁振英有鄧忍光,香港人依然不會真正的快樂,然而那夜離場散去,我微笑,暢快,因為這證明普及文化仍有希望,香港人依然可以有寄託。「看清楚,香港竟然出了一個這樣的人,也許真的是一個啟示:每一個人都可以是林一峰,只要你由始至終磊落地做自己,不問結果地努力,你就可以在自己的領域熬出頭來。」林一峰在《號外》如此回顧自己的十年——因為不問結果地努力,林一峰成為流行文化的異數,為你我帶來快樂;同一道理,香港人只要不問結果地努力,無論是在銅鑼灣街頭跳舞高歌,抑或走到港台門口、中環街頭……

始終一天,香港人會爭取到,屬於自己,真正的快樂。


刊於2013-03-17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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