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05, 2012

但願不是輓歌 — 《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


進場之前,還以為是齣談獨立音樂的電影。之所以購票,既因為喜歡 My Little Airport 和 The Pancakes,也因為心裡對「浮城」一詞有種莫名的好感。浮城,浮城。第一次接觸這詞語,理所當然地是從西西的書,《浮城誌》。後來在比較文學課得知這浮城意象,乃源於比利時印象派畫家 René Magritte 的作品《La Chateau Pyrenees》——畫中的小城,和龐大的基座,懸浮在澄明的空中。浮城,不上不下,既沒有歷史的紮根,也沒有對將來的期盼。市民生活焦躁,對未來惶惑不安,活然就是香港的寫照。這部《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用上「浮城」一詞,合適不過。呃,其實,抱著這類牢固的概念框架去看戲,是我無法戒除的弊病。

《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論述的,顧名思義,就是我們身處這座浮城的過去、現在,以至未來。至於表達形式,則是邀請三隊本地獨立音樂單位,My Little Airport、The Pancakes 和迷你噪位,各自挑選一個地點,演唱一首他們自己的歌。結果,MLA 選擇在觀塘工業區的各處唱《Rm1210》,The Pancakes 在 Dejay 舊居石蔭邨唱《How much do we remember》,而迷你噪音的 Billy 則是在尖沙咀文化中心外的廣場高唱《記號》。導演 Anson Mak 根據三個單位的選曲,和地點,進行相關的資料搜集、田野錄音、人物訪問,便組成了這齣紀錄片。

逐一寫寫三段「故事」。My Little Airport 的故事,發生於牛頭角,因為他們的 Band 房,就位於當區某座工業大廈。成員阿 P 說,自從他們搬進牛頭角,就開始愛上這區:海濱公園的靜好、工廈天台的自由、老店舊舖的人情。鏡頭,沿著阿 P 的旁白,開始游走於工業區的每一角落,攝下這社區的光,和影。在超八菲林的拍攝下,每幅城市圖景變得粗糙朦朧,幻化成無與倫比的絢麗與浪漫。阿 P 開始留宿 Band 房,享受牛頭角不為人知的方面,比如是白晝無人的海邊、夜裡猶如鬼屋的大廈。就在他完全愛上這地方,也認為自己屬於這地方的時候,好景不常,由於 Band 房的業權轉手,令樂隊明年就要搬走。

在阿 P 無奈的話語背後,我們瞥見了操縱牛頭角的無形之手——活化工廈政策。為「回應」受訪者阿 P 的這個「困惑」,導演走訪觀塘、牛頭角區的各間 Band 房,既用映像讓樂隊空間在這時空中擬住定格,又記錄了各間 Band 房的租金變遷。噢,遺漏了,導演在此段開首還特意以升降機門的開關景象轉化成書本的開闔,將關於工廈政策的背景資料、現況發展,映在銀幕上。一切一切,用意都很簡單——拜活化工廈的政策所致,工廈單位租金大幅上揚,不單樂隊、藝術家生存空間遭扼殺,連那些多年來一直隱居於工廈的各種小型商業場所,例如麵包工場、糖果加工場,都一併捏死。所謂活化,原來只活化了地產商的荷包。

電影裡還記載了該區 Live House「Hidden Agenda」以及樂隊 False Alarm 的最後一夜,人來人往的喧鬧場面,與熱鬧過後的荒涼形成明確對比,令人扼腕。片段由 My Little Airport 的一曲《Rm1210》總結,歌詞描述,一對情侶明年就要分手,在這年他們既想珍惜彼此相對的最後時光,但又明瞭愈愛得深,離開時只會更不捨。歌曲所象徵的,無疑就是 My Little Airport 與這地方的關係,又甜美又悲傷。這曲,既寄託了樂隊的私密情感,又述說了我們身處這座浮城的,無奈。身為浮城的市民,我們目撃身邊各種空間,諸如老店小舖的生存空間,又或言論表返的機會,正在時刻萎縮,卻同時感到壓倒性的無力感。在面對高聳入雲、堅硬牢固的牆,我們還可怎樣?失去空間,其實就失去了自由。是的,我們都開始,不由自主了。

鏡頭一轉,The Pancakes 的 Dejay 與導演一同在石蔭邨漫步遊走,分享自己的童年記憶。石蔭邨是 Dejay 兒時住處,多年未返,面目全非。「這裡以前是……那邊則是……現在好像不見了……我記得當時……」電影裡,Dejay 猶如口述歷史的受訪者般,不住運用這種句式分享。有趣的是,她憶述的種種,觀眾都無法從影像觀之,只得倚賴她的說話,以及現時石蔭的環境,作出推敲和想像。她口中的石蔭,幾乎不再,但那份街坊之間的情和聯繫,卻仍然存在。說實話,對於住在浮城的我們來說,變幻並不陌生,甚至乎,不變才是我們所恐懼的。

店舖的易手與搬遷、人潮的流動與遷移、話題的爆發與消弭……起初我們或者會覺得惋惜慨嘆,但久而久之,就逐漸麻木地以「變幻原是永恆」一類口號開脫心中的不安。聽著 Dejay 如數家珍的回想童年時代的自己與這地方的關連,我也不禁的想,對了,我又有什麼建基於地方與城市的童年回憶呢。好像有許多,但要仔細羅列,又似乎有點難度。遺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為遺忘而甘之若飴。偏偏我們身處的浮城,就是這樣。一如天空之城,懸浮半空,沒有歷史的根,更不曾為沒有樹根而介懷,反倒為城的飛昇而感雀躍驕傲。如是者,城市、社區的面貌繼續轉,我們繼續,無知無覺。直至某天,重回舊地,目睹記憶與眼前事物的出入,才覺悲涼。那時我們開始回溯,開始挖掘那深藏於腦袋和抽屜裡的記憶,卻發現原來一切早已空空如也。

令我反思的,不僅是城市圖景的變異,更是童年生活方式的轉變。電影裡導演摘錄了網上「我們都在石蔭長大」群組的留言,闡述了二三十年前那些小孩如何運用空間來耍玩嬉戲——長長的走廊、寬敞的升降機前空間,等等。對於這一代的小孩,這些嬉戲的方式,似乎都遙不可及。如是者我想到的是,究竟城市生活記憶的流逝,是個人經過,抑或是社會發展所造成呢。導演在分享會中談及,連繫三個片段的概念,是自由。若要把石蔭邨這一段與自由扯上關係的話,我想那道問題應該就是:究竟我們還有沒有記憶的自由?正如片末The Pancakes在北葵涌市政大樓天橋演唱的那首歌《How Much Do we Remember》的首句歌詞——

How much do we remember?
And how much we have lost?

至於第三段,用意與訊息,最為顯而易見。在尖沙嘴文化中心對出,也就是鐘樓旁邊,有一個廣場,名稱不明,平常也常被忽略。由天星碼頭步往文化中心的行人,通常不會踏足此廣場,他們不是靠左穿越肉色的走廊,便是靠右在兩列棕櫚樹簇擁下昂首闊步,這個以十數張長椅劃成邊界的廣場,則是罕無人跡。那兒矗立著一座雕塑,頗有威勢,它官方名稱叫作「翱翔的法國人」,但很多人卻叫它「自由戰士」。在這雕塑周圍的公共空間,有自由行乘涼休息、有人拍攝結婚照、有人在雪糕車前吃雪糕、有人用免費wifi、有人無所事事…… 廣場與自由,嗯,隱含的意義,明顯不過。迷你噪音的 Billy 由 1999 年開始,每年六月三日晚上都會在暗黃的「自由戰士」雕像前唱同一首歌 《記號》 ,紀錄自己由悲傷中走出來向前望的足跡。關於六四,關於自由。北方的廣場,因為自由,而濺起了鮮血;南方的廣場,一直守望,悼念,傳承。不過這種自由,還能存留多久呢。又或者我們應該問,我們一直所擁有的自由,是什麼?「自由戰士」創作意念正是來自六四事件,雕塑的折翼暗喻了理想的失落。然而,官方卻刻意以「翱翔的法國人」為之命名,以掩蔽其政治含意。命名的自由,在當權者手中。廣場,以至其餘公共空間的使用自由,看似在大眾之手,但近年來我們又開始明瞭,原來沒錯我們能夠使用這些空間,但卻要遵守當局的限制——不能睡,不能拍攝,不能……空間運用的自由,早已遠去。

那麼最核心的,也就是八九六四廣場上學生爭取的自由呢?我們還有嗎?我也已經不肯定了。傳媒(自願)被捏住咽喉,疑似黨員治港,看似相安無事,但若問,浮城自由的低潮為何,我可以肯定地答,是今天,更是未來的每一天。

工廈藝文空間被扼殺,兒時珍貴回憶被遺忘,言論表達自由被遠離,這就是浮城的寫照。正如電影末段所表達的浮城意象——飄浮海港、微雨霏霏,迷霧撲朔,有時我們會為葉上的露珠而雀躍,以為它象徵希望,暗示新生,但當雲霧褪去,山谷裡,只見吊臂如魔爪伸出,觸目驚心。

在浮城的角落恣意高歌,也許是我們還能做的一點事。

但願,不是輓歌。

1 comment:

  1. 排在星期一刊出:http://kennymysky.blogspot.com/2012/04/blog-post.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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