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24, 2014

訪問社工系教授黃洪:公民社會,撒種以待



九月初,蔡子強寫了一篇文章,談及「民主回歸派」的落幕,字裏行間,提及當年「民主回歸派的中堅人物」黃洪。

蔡子強說, 8.31晚會上看見黃洪黯然的臉,象徵「一代人的理想幻滅」。

一星期後,黃洪撰文,坦言「幻想或破滅,理想未敢忘」;同時糾正蔡子強,指「民主回歸派」六四過後已分道揚鑣,落幕不是今天的事。

他提起當年的自己:「這批人當中……有陳健民和我留在學院當學者,希望以研究來推進中國公民社會的發展。」

兩個月後的這星期,陳健民宣布,因佔中關係,已辭去自己一手創辦的中大公民社會研究中心主任一職。

而接任人,正是黃洪。

事實上,黃洪在雨傘運動當中,同樣站得很前。由發起聯署到公開講課,由設立庇護站到寫分析文章,處處都是他的身影。

會否害怕步陳健民後塵,被禁止踏足內地做研究?「如果作為知識分子,都不講何謂真何謂假,我會後悔一生。」黃洪說得豪邁。

那麼,建立公民社會的理想,該怎樣堅持下去?這次,他沒有答話,只是稍微抬頭,陷入沉思。

看得出,他對「公民社會」四個大字,萬分着緊。

文 x 阿果
圖 x 葉家豪

*

「作為學者,是其是,非其非」

訪問相約在黃洪的辦公室進行。訪問前,他說自己身體不太舒服。但談起來,我完全沒有這種感覺。訪問期間,他說話極多(最長試過連續發言半小時),用字不怎麼「學者」(最常用的形容詞是「戇居」),亦不會轉彎抹角,在他身上,我找到一份難得的坦誠。他不介意自嘲(「我呢啲左膠」、「我呢啲老人家」),但要他對別人,尤其是學生,作出評論,他會特別謹慎,回答前總會沉思幾秒,在腦海搜索最適合的字詞,「唔想用一個大人的身分去講嘢。」黃洪微笑,「一勸,就走架喇!」

話題少不免由中大公民社會研究中心開始。中心由陳健民於二○○八年成立,多年來通過學術研究及教育培訓工作,推動公民社會發展。但這一年香港社會風起雲湧,陳開始萌生退意。「年中左右我同佢一齊傾。我覺得應該堅持一陣,無必要有一些打壓或者障礙,自己就要退。中國知識分子有時退得太快,應該有些風骨。」但風骨終歸有價。中心與內地NGO向來關係密切,但過去幾個月正值敏感時期,許多活動不能照常進行。「有些合作伙伴,會被請飲茶,又落唔到香港。」黃洪有點無奈。「都覺得係我們的一些舉動,令他們受到不必要的滋擾。」為了研究中心着想,陳健民決定辭任主任一職,由原來的副主任黃洪接替。「畢竟佢已經返唔到內地。一些有關內地公民社會的研究、教育、聯絡工作,佢都未必做到。希望我返到去啦!」他露出一臉苦笑。

我為他擔心。黃洪是中大社工系副教授,多年來專研貧窮、勞工議題,但過去三個月,為了雨傘運動,他站得很前。「有啲嘢……作為學者,要是其是,非其非。8.31人大落閘之後,如果作為知識分子,都不講何謂真何謂假,我會後悔一生……就當係捍衛自己小小的思想自由囉!完全鵪鶉的話,我覺得不配當學者、知識分子。」但方丈向來小器。「當然講出嚟一定有代價,我唔會咁naive。但呢一個,並唔係值唔值得的問題。」

「我們老人家在追趕運動」

豪邁背後,黃洪坦承沒料過自己會企得咁前。「我都有簽佔中意向書,但場運動的發展同我預期有分別。當晚宣布提前佔中,我其實有點愕然。點解無人通知我嘅?係咪假架?呢個真係Benny?唔多似樣嘅?當晚我真係咁樣懷疑喎!哈哈!」質疑散去,他定過神來,開始行動。「我會咁樣形容場運動:啲學生、青年人衝得好前,衝得好快。我們這些老人家每一次就在後面追趕,追緊個運動。」

黃洪追趕的方式,是年輕人補位。警方施放催淚彈後,他忙於設立收容所、急救站,又尋求教會幫忙,找地方讓佔領者休息。「都係由人道主義立場出發,有些人衝咗出去,後面就要做多啲。」到後來雙方舉兵不動,情况膠着,黃洪開始轉換角色,開始串連中大學生,指導在佔領區外的他們組成不同圈子,分工合作;然後多次到佔領區宣講民生與民主之間的關係。「唔使做人道主義救援喎,不如做多少少老師會做的教育工作。」

但佔領行動持續至今,無論領袖、群眾,抑或媒體,都開始失去焦點。黃洪認為,當下發生的是佔領行動,更是香港民主運動,但很多佔領者沒有這種意識。「我諗佔領區入面,有一半人係因為催淚彈呢種暴力,出來想保護學生;另外有三四成人,會因為人大落閘,不滿這種粗暴做法而來。但對成個民主運動的進程、長遠目標,會思考成個民主應該點搞,強烈關心、肯投身的……其實人數都係同以前差唔多,一兩成人。」他分析,就算是帶頭組織的學生、年輕人,很多都沒有打算進入架構,只打算在制度外抗爭。

「成功指標太高 群眾會沮喪混亂」

黃洪本身也是行動者,爭取全民退休保障多年,也不乏與政府角力的經驗。「唔會因為佢唔畀你,就唔去爭。好多時候都會爭取談判的機會,逐步逐步去做。以爭取十單嘢去計,如果有一兩單即刻爭到呢,已經算好好;有三四單,可能係部分爭到,就要留待下一個階段再爭;但通常有三四單嘢係唔會有改變的,咁點樣判斷自己的成功、失敗?」他語重心長,指出社會運動的領導者,必須想得更遠、看得更廣。「咩叫贏呢?如果個指標太高,會令跟住你的群眾沮喪、混亂。要定一些能夠爭取到、階段性的目標,作為empower群眾的方法。」

這種「階段性勝利」說法,很多年輕人覺得不合時宜。「我覺得已經贏咗好多㗎喎。可能我們這些老餅就係咁阿Q。如果你咁都仲覺得係失敗,就係睇唔到一個運動最重要的,其實是佔領民心。」但佔領行動至此,要群眾相信自己打了勝仗,談何容易?黃洪認為學聯需要負責,「他們係好堅持、勇敢,但是(沉思幾秒)……太重視自己的光環。到關鍵時候,一畀人鬧就縮返轉頭。他們很着重群眾對自己的睇法,但呢種咁多元、咁分散的運動,咩叫群眾,其實都好複雜。需要有領導去協調大家的不同,指出方向。」他苦口婆心,說得肉緊。

「佔領要化成選票」

肉緊,因為他相信當下正是香港民主運動的關鍵時刻。「而家適合要做一啲中期嘅嘢,包括明年的選舉。學生要諗清楚,如果下一個階段民意係輸的話,好明顯到區議會選舉泛民會面臨一個重大的失敗。好簡單,無票咪輸囉,輸咗咪無議席囉,無議席咁今次運動成果咪畀人過咗囉。如果你今日做的事,同你原本想爭取的目標,正正係相反的話,咁真係要諗吓。」

「唔係淨係say sorry或者宣傳今次運動,而係要爭取選民的理解。」黃洪認為,地區宣傳是當務之急。「點解今次雨傘運動是整個香港民主運動的一部分?出來佔領係為咗乜?這些東西要化成選票,化成支持。而家仲有一年時間可以做,唔可以再蹉跎歲月,捱到出年二、三月,民望愈來愈低,就好難做。如果再出現衝擊,後果就更加嚴重。損害的,唔單止係雨傘運動的光環,更加係成場香港民主運動。」他叮囑學生,「要諗清楚啲」。

第三條路:壯大公民社會

要爭取民主,可以在架構內深耕細作,也可以在制度外持續抗爭。黃洪提醒,兩者中間還有第三條路:壯大公民社會。「東歐國家不合作運動的開始,好多都係基於公民社會的建立、公民意識的轉變。我最初支持佔中,都因為佢本身係一個公民社會運動。當然我們都未有經驗,傻吓傻吓,無諗會畀人拉,有千幾人覺醒就好開心。點知葉公好龍,一出嚟就已經萬幾、二萬人!」黃洪頓了一頓,再次苦笑。「但what's next?個公民社會可以點做出嚟?」佔領區內有自修室、垃圾分類,不正體現出公民社會嗎?我問。黃洪轉動眼珠,說:「嗯,我們只係體現咗高質素公民社會的……可能性啫。」

佔區「村」的視野 需推而廣之

可能性而已?「學生們的理想好純淨,為了環保,為了唔好令地球造成污染,就執垃圾。於是,執垃圾有一堆人,廁所有一堆人,印T恤又一堆。呢啲算唔算公民社會?有這種元素,但組織力同影響力都比較似peer group。」黃洪耐心解釋,「大家都只有『村』的視野,有幾個帳幕,十幾個friend,呢個就係我嘅世界。會唔會推而廣之呢?諗唔諗佔領區外的人呢?諗唔諗同婆婆伯伯傾下偈呢?」他強調,要建立公民社會,大家的視野,不能只局限於「地下無一張紙、一個罐」,而是要推廣、推深,將眼前的小現象,連結起大社會的議題,表達關注,然後行動。「佔領區入面,我們對環境的保護,對消費行為的反思,可唔可以令我們對整個資本主義制度有多啲批判?」

公民社會內的個體之間,也要體現出「公民性」。黃洪再次想起「村民」:「村入面可以好和諧、好團結。但同其他村呢?可能係競爭、衝突,例如藍絲帶。非我族類就唔可以同佢共同生存,咁同中國傳統農村爭水有乜分別呢?」他解釋,公民社會必須處理價值矛盾的問題。「和而不同當然傻,但大家應該要諗諗點處理紛爭,例如用比較制度性的方法。今次成日用deliberation,但唔多有效。deliberation要用在比較相同的人身上。有唔同意見,應該透過咩體制去解決?」公民社會容許異見,但身為公民,要嘗試走出共同的價值,協商共同的規則。

架構內外連結抗爭

提起公民社會,黃洪滔滔不絕。但坦白說,不少年輕人出來佔領,不過為了普選議題。在他們眼中,有民主就會有民生。黃洪點點頭,同意這套理論缺乏市場:「呢套唔係好『群眾』既論述。落去佔領區,從來無人講。一講就你眼望我眼。」但他始終深信,公民社會是民主的重要零件。「呢班後生仔如果識諗,有部分入架構,部分係出面抗爭,然後公民社會可以連結。我們唔會輸得去邊。」

學生去得盡 「上一代有責」

話題轉到「後生仔」。黃洪年輕的時候參與過學運,曾跟陳健民、王維基等人一同圍堵時任校長馬臨,抗議學制「四改三」。對此,他聳聳肩:「我唔太覺得那些是學運,似係校園事件,講學制,咩『為咗中大理想,四不改三』。問心嗰句,都係好小嘅嘢。」後來時代巨輪轉動,香港前途問題被放上談判桌,當年擔任中大學生會外務副會長的他,才像今天的學運領袖一樣,「被時代選中」。

「歷史有啲位,係需要一啲人出聲。」當年黃洪致函趙紫陽,闡述學生立場,主張「民族回歸」:「站係民族立場,梗係覺得唔可以英國人管治啦。當時熱血啦,理想啦,浪漫啦,想一國兩制、民主治港。同埋覺得如果香港做到,對中國民主有示範作用。」他笑了。「當時係咁諗架喎,你覺得好戇居都好!係諗大咗,諗大咗自己的影響力。而家的學生都係咁。」

現代學生「勇武好多」

請黃洪比較兩代人,他沉思良久。「呢批學生有樣嘢好唔同。勇氣、堅持、毅力,我係佩服的。當時我哋都係少少精英,好多人出嚟會打政府工,會被拉的、consequence會長遠的事,都唔會做。佢哋勇武過我哋好多。原因一係就佢哋無知者無懼,未必好熟悉中國的歷史,或者打壓;又或者其實已經好熟悉,但就超越咗我哋。」

學生問:你哋爭取過乜

「我好深刻記得,有同學同我講(靜了幾秒)……『其實如果唔係因為你哋退縮,我哋今日就唔需要承擔呢個責任,去爭取民主。你哋呢三十年做過乜嘢?』黃洪倒抽一口氣。「我唔完全同意呢句嘢,因為我哋都做過好多。但係嗰種不滿、宣泄,好真實。」他說,這是他一直抗拒用大人身分說話的原因。「我都試過叫我個女唔好去㗎。點知佢話,扑咪扑囉。催淚彈一出,佢走。到第三個,『超!No big deal!』我話生命緊要,佢就話你咁驚做咩啫?」

這個大人,有深切反省過。「他們的勇武、毅力同堅持,正正基於他們對上一代人的批評:『你哋次次一爭唔到就騰咗,等下次先。』我反省,是的。(靜默片刻)所以我同意個運動大方向係畀青年人試。我哋做得太少,個社會改變得太少,佢哋覺得要承擔責任,今次先要去得咁盡。我地有無責任?有。」語氣裏,最少有十二分沉重。

「我當年都被人質問過,『如果將香港交畀共產黨,最後又無民主,咁點?』。當時我好大聲咁答,如果民族同民主原則有矛盾,我哋一定要將民主擺前!」黃洪再三苦笑。「點解我今日咁做,就係對自己當日講嘅嘢負責。」現在,許多人埋怨那一代人,如果沒有「民族回歸」,世界多美好。「好多人覺得我哋戇居,差唔多想我哋跪低、謝罪、切頭……但唔係喎,在我們的世代,呢個先係比較合理嘅選擇。我到而家仍然咁覺得。」執著,只因堅信種子落下,中國和香港的公民社會、民主運動,終有一天會開花。

談了兩小時,我跟黃洪道別,便沿走廊離開。
走了幾步,卻聽見身後傳來歌聲。他在哼唱。

「但有一個夢,不會死,記着吧。」

是自由民主的夢,也是公民社會的夢,記着吧。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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