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21, 2014

尋人啟事:拯救香港的少年




這星期,全港(十八歲以上的)人類都在談論《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我的頭皮和心情,同時發癢。

千萬別誤會,陳果是我明戀多年的偶像(雖然我不姓陳),原著是我近年唯一看得完的小說(只是作者寫不完)。至於拍出來的電影,縱然笑料過多,但作為「香港製造」的科幻懸疑片,也算不過不失。

真正令我頭痕心煩的,不在電影本身,而在坊間迴響。


這陣子,翻開每一本雜誌,都有陳果的專訪。細閱內容,無論記者所問( 「點睇現時社會氣氛?」),受訪者所答( 「香港人很迷惘」),通通大同小異。打開報章,電影金句被置於顯微鏡下,抽絲剝繭,詳細解讀;記者和專家(如蔡子強)攜手,教大眾玩配對遊戲:小巴進入新世界,象徵「香港主權移交」;獅子山隧道與獅子山下精神,一脈相連;荒誕的紅雨,暗示香港「染紅」、「赤化」……解讀風氣之盛,令陳果坦言, 「驚班人解讀過籠」、「啲回應強烈過我本身訴求」。時代造電影,心情愈發敏感的香港社會,碰上符號滿瀉、隱喻遍地的《紅Van》,掀起如此風潮,也無可厚非。

除了背金句有無其他出路?

這些年來,我們看過Dr. Dylan 肉緊慨嘆「this city is dying」,聽過陳慧忍淚惋惜「我唔見咗我個香港」,見過王維基親身印證「香港已非我所熟悉的香港」……金句一出,人人激動,個個共鳴。「香港已死」的論述,大人們明顯已有共識,毋須你我舊調重彈,反覆論證。更重要的問題,在於面對眼前困境,大眾媒介以至升斗市民,除了落力點頭,細心解讀,背誦金句,究竟有沒有其他出路?大人們的心肯定是灰色的,那麼33 年後的大人呢?他們又怎樣想?登上陳果與大眾媒體合力炮製的《紅Van》,我找不到答案。

我想在此試講另一個阿果參與的製作。

幾個月前,香港電台的朋友找我一起腦震盪,密謀炮製一個「拯救香港」的節目。當時,王維基的電視夢仍未死灰復燃(更未再次熄滅),李慧玲仍然左右大局,劉進圖仍是明報總編,但香港空氣早已侷促,絕望氣息在街頭巷尾緩緩散開。提到「香港已死」的說法,港台朋友們臉上雖然一樣蒙上死灰,但也思考如何趁着這個時機,為香港做點好事。腦袋震盪的過程中,我們同意這個打着「救港」旗號的電視節目要有意思,以下幾點一定要注意。香港究竟點死?

一、不要只講不做。

沒錯媒體金句大多如雷貫耳,發人深省,但口號終究是口號,情緒經常氾濫,內容多數零蛋。要拯救香港,我們要少講金句,多做實事;繞過口號,直擊要害,大聲發問—— 香港究竟點死? 死的部分又是什麼?拋出問題之後,不能袖手旁觀,離地討論,反而要尋找前世,對照今生,然後落手落腳,邊做邊講,甚至做完先講。

二、不要大人主導。

我喜歡聽陳果、戚其義盤點香港心情,但要討論「香港已死」,甚至出手拯救,斷不可能指望這些大人,更不能單靠大人最愛玩的大眾媒介。究竟回歸時尚未懂性,亦幾乎沒經歷過「前自由行年代」的一般年輕人,會認同「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頭」嗎?我們要走入學校,立足街頭,盤坐公園,聽聽少年心底話。談到「拯救香港」,更重要的,是將行動的主導權讓予年輕人——譬如說本土兒歌沒落,應該如何搶救?是創作新曲,還是街頭獻唱《小時候》?大人要與年輕人一起腦震盪,有商有量,實現救港。

三、不要計較得失。

節目合共10 集,每集半小時。要用短短5 小時拯救百病叢生的香港,明顯是不可能的任務。所以,我們並不奢望這個節目可以提出鉅細無遺的救港藍圖、治世良方,反而希望「救港少年」天馬行空式的狂想、粗疏又山寨的行動,會令大人觀眾們頭皮、心情和屁股一同發癢,然後離開座位,學效少年愚公,模仿唐吉訶德,紛紛用行動吶喊「還我香港」。

互噴口水過後,我們開始籌備節目。節目既名為《十個救港的少年》,幕後人員的首要任務,自是物色十個決定去救「港」的少年(更要慎防他們「報了名便算」)。於是乎,過去幾個月,我扯着編導衫尾,進出校園,向教師查詢,到學會叩門;與少年們約定,在大學的canteen、中學的課室、午後的公園,促膝詳談,互摸底細。這段日子,我除了將同一個謊話重複講了數十遍( 「其實我哋年紀差唔多」),更埋身接觸過數十個年輕人。他們年齡略有差異,有「未夠秤」看《紅Van》的,也有樣子比我更成熟的,但總括來說,也有一些共通點。

少年的煩惱並不「大路」

首先,他們都有情緒。少年人愁煩困惱很正常,但他們口中的煩惱,並不「大路」。我們以為他們擔憂升不上大學,找不到好工,怎料他們憂心的,卻是「有志難伸」、「理想和現實有點距離」。有次跟一位準幼稚園教師聊天,熱身過後,討論的氣氛跌到谷底,少女坦言經歷實習,頓覺教育抱負終歸是抱負,兩年後畢業,恐怕泯然眾人(即「打份工啫」)。談到這裏,感觸落淚。

這些少年,亦令大人難以觸摸。我們帶着「香港已死」的大命題跟他們傾偈,換來的反應,時常出乎意料。問中五男生怎看消失中的香港身分,他沉思半晌,幽幽作答: 「對『香港人』無乜feel,我覺得自己係『沙田人』。」以為小朋友口部發達,肯定講多過做,卻遇上志切打救兒歌的後生仔,腦袋發燒,召集三五知己,夤夜作曲,翌日交貨。我的下巴,應聲墮地。

更重要的,他們確實有嘢想做。朋友向我介紹一個血氣方剛的少男,情人節路經公園,發現各張長椅上都有情侶在親熱,從而驚覺香港空間之缺乏,然後決心要做點事,呼籲大眾注意。我也認識了一個古典結他手,才華洋溢,中三前從未接觸音樂,開竅以後瞞住家人退學,專注練習,直接考上八級,夢想令百姓不再認為結他難登大雅之堂。要考公開試的中六生為了反對「普教中」,身體力行,走上街頭,所為的,不過是再下一代少年的福祉。

讓我們頭皮屁股一同發麻

當然不是要為整個世代說好話。我承認他們當中,有的腦袋空白,有的反應遲緩(如用一個月回覆一條訊息)。然而,也許出於無知和天真,他們絕少會說「認真你就輸了」。面對「香港已死」的陰霾,他們少認命,多發問。他們或許沒有陳果的觸覺、蔡子強的學識,卻有屬於少年的熱血、汗水和傻勁,大人們欣賞之餘,亦要反省。

《紅Van》電影裏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不是那堆金句,而是任達華跟「青春一代」說的一句話: 「後生仔,靠晒你喇!」為何我們要單靠「勇字行頭」的後生仔打救香港?身處「死城」我們,只要丟低金句,放下姿態,重拾年輕的拼勁、躁動的心情,讓頭皮、心情和屁股一同發麻……

我們每一個,都可以是拯救香港的「少年」。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4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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