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30, 2013

別讓家駒成為流星




二十年前的今日,黃家駒在日本因意外離世,香港流行文化中一顆閃爍流星,就此隕落異鄉。

我熱愛觀星(不論明∕暗、巨∕奀),沉迷流行(如《求愛大作戰》),寫字的時候最愛用「淚流滿面」。然而,對於以上這番話,我其實沒太大感覺,原因很簡單:Beyond 在堅道明愛中心作首次正式演出那年,我負三歲;家駒在日本墮下那年,我五歲。對我和同代人而言,家駒沒錯是香江最璀璨的流星,但我們也只見過流星的尾巴。


不過許多同代人依舊為那虛晃的尾巴激動。個多月前,黃家強現身五月天紅館演唱會,與全場觀眾合唱「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我看見身旁那比我年紀更輕的少女,低頭拭淚;這幾星期,大眾媒體蜂擁紀念( 有兩本雜誌甚至撞標題),找來各路人馬,淺談家駒影響,細說昔日瑣事,重現巨星光芒,我的朋友興奮,高呼「要儲!」;網上文章如潮湧至,只要提及家駒(的金句),又或採用「如果家駒還在,他肯定會……」的句式,網民定必反應熱烈,讚好如潮。家駒離開廿年後的這年頭,只能抓住流星尾巴的我們激動依然,然而那份情感投射的對象,卻開始模糊——我們聽《海闊天空》會落淚,但究竟所謂Beyond 的精神是什麼?我們將家駒視為聖人,但他除了說過「香港沒有樂壇」,還講過什麼?家駒是巨星,但日常生活究竟是怎樣的人?新一代愛親暱地喊「家駒」,但其實跟他總有着因時代差異而產生的距離。

這些年來,香港流行文化品流複雜,它做過許多許多的壞事(如《求愛》),荼毒過許多無知少年(如我),然而同一時間,因為意外,因為即興,它也幹過不少好事(如Beyond、RubberBand)。最壞的時候,它令人尷尬,教人作嘔,但仍能貼近民情,發出平民聲音;最好的時候,它超越時代,戰勝工業,追逐藝術。作為港人,我們要知道它怎樣壞,之後大肆鞭撻,廣泛流傳,揪出幕後黑手;也要明確了解它怎樣好,盤點意義、抓住要點、放聲傳揚、努力承傳。毫無疑問,家駒的沙聲和Beyond 的音樂,肯定是香港流行文化做過的好事之一。但對於八九十後而言,他們的好,有待我們自己動手找,親自摸,方可理解。

於是這幾星期,我收起望遠鏡,走入圖書館,翻揭陳年相冊,重溫往昔光影。聽過阿Paul、家強、世榮、Leslie Chan、劉志遠、劉卓輝等人的回顧,翻看過一連串當年的演唱會及訪談片段,我終於發現黃家駒除了是會唱歌會說話又同時位處神枱的一顆流星,更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的真人。透過文本,我摸到他的身體,至少有以下三個部分:

一、靚聲。這些年來,許多人批評說,家駒不懂氣聚丹田,唱歌發聲全賴聲帶。他的聲音,其實唔靚。不過世榮說,家駒聲帶、唱腔其實天生獨一無二,更重要的是,他早知自己這樣發聲,是用錯方法,於是在《畀面派對》後,已經刻意改變唱腔,試用真聲。家駒執著自己的聲線,更緊張自己的創作。劉志遠憶述,家駒創作《Myth》一曲時, 忽發奇想將空弦加上去,令感覺更對味。家駒是流星,更是個着緊聲音的音樂人。靚聲背後,是一般流行文化產品少見的技和藝。


「玩rock 都要食飯」

二、硬頸。因為流行文化工業,家駒成為家傳戶曉的巨星,然而對於自己身處的這座體制,他其實相當不屑。因此他會罵無綫「賑災當作節目,點解叫座叫好」,也曾經為過分商業的《真的愛你》而苦惱一整星期。他痛恨制度,抗拒商業,但同時明瞭自己的位置( 「我只是個玩音樂的」),知道要站上更廣闊的舞台,令更多人接收自己意欲傳達的信息,有時需要妥協( 「為了宣傳, 我們會去勉強自己」)。家駒不是聖人,他只是比藝人硬頸一點,在作出連串妥協的同時,也一直努力不懈地將自己所信奉的,無論是最初的市井憤怒,還是後來的普世關懷,透過音樂,穿越媒介,大聲宣講。「我玩rock都要食飯,我又唔係苦行僧」,他是流行文化標誌,但掙扎、對抗與妥協,在當中從不缺少。

三、熱心。家駒接受訪問時提過,每逢聽見新聞報道什麼國際政治、天災人禍,他總會不自覺地把耳朵湊近,期望獲悉更多。對於外邊的世界,他熱心。因為緊張世界,擁抱平民,他謝絕畀面派對,寧願遠赴非洲,宣講黑色肌膚的意義;走入馬場,將民主歌聲獻予中華。我們愛哼《海闊天空》、《光輝歲月》的同時,更要時刻提醒自己,動人的歌詞與旋律背後,原是一顆赤裸裸的熱心。

好的流行文化,除了需要親手觸摸,用心了解,更有賴有心人士落力保存,細心整理。這些年來的六月,許多在媒體任職的有心人,都竭力肩負這項流行文化保育工作,將家駒精神、光輝歲月,承傳下去。然而,媒體帶頭的文化保育,通常有兩大弊端。首先,媒體愛講故事,但因為市場考慮,它更鍾情講易明動聽、引人入勝的故事。於是家駒的「香港沒有樂壇」論被不斷覆述,於是Beyond 跟無綫的恩怨反複流傳。媒體保育的流行文化,通常都只剩下一個簡單、統一、斑駁的故事版本,其餘枝節,時常不知所終。第二,在觸摸流星的過程中,我要猛揭不同雜誌的專題報道,看完不同電子傳媒的紀念特輯,翻箱倒篋,方能勾勒輪廓。因為版權問題,各大媒體一直分頭行事。各自的紀錄,殘缺凌亂;完整的形象,一直未見。

要各大媒體分工合作,終究困難,那麼黃家駒的沙聲、劉家良的拳腳、陳百強的情歌,我們還可如何保育?最正路的方法,自然是政府率先行頭,協調傳媒,鼓動百姓,將流行文化的星光、故事,加以保存、整理、再現。然而,《文化視野》雜誌最近又指出,西九的M+博物館小組將「流行文化」從原先建議的四大範疇(視覺藝術、設計、活動影像)中剔除,並由「建築」取而代之。靠官方有系統地保育流行,留住星光,依然遙遙無期。


不再猶豫 活出家駒精神

唯有袖手旁觀?最近跟幾個中四學生提起Beyond,換來的反應是「……」、「係咪好老?」、「我阿爸有聽」、「無興趣了解」。我滴汗之餘,更加深信假如曾經目擊流星、抓過尾巴的我們再不努力講枝節,談精神,黃家駒和其他香港流行文化中的意外星光,將在不久的將來逐點逐滴,逝去無聲。

要令家駒由流星還原真人,令Beyond 由標誌還原成為樂隊,還靠你我交織千個心,不再猶豫,瞓身觸摸,大聲宣講,同時活出家駒精神,抵抗體制,兼愛世界,繼續抗戰二十年。


刊於2013-06-30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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