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17, 2013

港味不再的周星馳


睽違四年,挾西遊之名,「周星馳」這個名字再現銀幕。身為星迷,理所當然,雙眼奉陪。為了隆重其事,我梳好靚頭,穿著新衣,買好靚位,準時赴會。踏入戲院之前,我手心冒汗,摩拳擦掌——百感交集,因為執著。

執著,因為曾經深愛。我跟許多香港人一樣,過時過節,必定將「無定向喪心病狂間歇性全身機能失調症」的八大病徵倒背幾遍;我會為至尊寶的金句,默默流淚;為了解周星馳,我會追溯源頭,重溫《咖喱辣椒》、《他來自江湖》,甚至是《430穿梭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笑匠。如果梁醒波與許冠文分別代表我的祖父、父親兩代,那代表我與同代人的,肯定是周星馳。對於星爺,我有解不開的情意結。


香港人也曾經迷戀周星馳。二十年前,這個名字,家傳戶曉,跨越階層,人人讚歎。他之所以能夠吸引細路,俘虜師奶,巴結學者,有三大原因:一,詼諧幽默——對兩岸觀眾而言,周星馳的代表作是言之有物、感人至深的《西遊記》,但港人至愛,卻是過年必播,毋需動腦的《家有囍事》和《審死官》。香港人愛周星馳的樣子(無賴抵死)、演技(誇張童稚),兩字總結,就是「好笑」。周星馳最受歡迎的時期,在六四之後、九七之前;星爺電影,除了教人捧腹大笑,背後還投射香港人的集體心情。二,市井草根——香港人不愛星爺,只愛星仔;不愛周星馳,獨愛周星星。周星馳的電影,貼近草根,擁抱庶民,由小人物,說大正義;權貴死開,平民萬歲。香港人看起來,自然開懷。三,同聲同氣——周星馳是典型香港仔:年小家窮,卻崇拜李小龍;中學畢業後加入電視台,由「咖哩啡」做到「何鑫淼」;踏足影圈後屢破紀錄,跳出香港,馳名中外……周星馳,是香港故事中的傳奇一頁。

《功夫》開始 成港人「前度」

但這個傳奇,開始褪色。入場之前,我想找身邊朋友同行,竟換來一致回應——「唔係呀嘛?」那刻我知道,周星馳已成全體港人的前度。自從2004年《功夫》打破所有香港票房紀錄以後,香港人對周星馳,開始冷淡:大眾不再視星爺為香港傳奇;香港傳媒少理星爺電影的幕後花絮;《西遊.降魔篇》上映,有人看後慨嘆「周星星已死」,萬人和應……這個眉頭深鎖、白髮蒼蒼的中年漢,香港人不再喜歡。作為星迷,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離開戲院,我逐漸明白香港人的觀感:一,近年的周星馳不太好笑——《功夫》多講武術,少提無賴;《長江七號》販賣溫情,少見笑料;最新出爐的《西遊》,笑位不少,但核心思想,卻是佛偈哲理……更重要的是,以前港人一見星爺面孔,嘴角已經抽搐,但現在他不再演出幕前,香港人笑不出。第二,過於高深——近年的星爺,每逢亮相,都像一代宗師,少了「無厘頭」,多了沉思;近年星爺的電影,少提庶民心情,多談通世道理,有點遙遠。

政協與「二五仔」

不再好笑,不再市井,令香港人與星爺,產生距離。但真正令香港人對星爺陌生,對《西遊》踟躕,在於他不再「香港」。看新戲,這個感覺,尤其強烈——電影以普通話收音,於是看廣東話版本,反而「唔夾口形」;演員名單,有在內地大熱的文章、黃渤,有為台灣觀眾而設的羅志祥,就是少見港人熟悉的臉孔……除了電影本身,周星馳遠離香港的取態,還體現於宣傳——我們看見周星馳與黃渤在內地綜藝節目談笑風生;目睹星爺牽著羅志祥出席台灣的宣傳活動,但翻揭本地雜誌,環觀全港傳媒,星爺的專訪,寥寥可數。眼前這個周星馳,香港人異常陌生。

愛的反面,便是恨。近年,有些香港人甚至視周星馳為「二五仔」——先高調撐唐英年選特首,並搬出「我唔會同蠢人做朋友」這種大話;再欣然接受中央任命,當上政協委員……許多人說,為了打入大陸市場,周星馳低頭屈膝。

這些指控,我同意,也不同意。周星馳是人,不是鐵板,因應時勢,他屢次轉型。第一次轉型,他不甘於無厘頭搞笑,沒有深層意義,於是否定《逃學威龍》,拍下《回魂夜》、《西遊記》;第二次轉型,正值港產片風光不再,星爺靈感枯竭,於是他拍《喜劇之王》、《少林足球》,前者加重群戲,笑中有淚;後者模糊時地,面向中華;第三次轉型,他面對大中華市場日漸擴張,於是只導不演,看重特技,洗去港味。《西遊.降魔篇》,既是星爺離開幕前的第一步,其實也是他徹底離開香港,全身邁進中華的第一步。

《西遊》:全身離開香港第一步

面對拋棄香港,投身中華(注意,不止內地)的星爺,知識分子口誅筆伐,普羅大眾徹底心死。作為星迷,我想替偶像辯護:由電視到電影,由麗的到比高,周星馳一直是香港文化工業的代表。面對眼前這個木口木面的星爺,香港人可以罵他貪錢跪低,但同時不能忽略,星爺二十年來的轉型經歷,正好反映港式文化工業的轉變——面對全球化、數碼化的趨勢,港式文化工業無法再固守本土,於是開始尋找更大的市場(逐漸北移),籌集更多的資金(內地甚至國際的投資者),述說更大的故事(適合更多人聽的通俗題材)。周星馳的經歷,何韻詩、林一峰、彭浩翔、麥兜等一眾港式創意標誌,肯定都有同感。

十七年前的《西遊記》,教文藝青年回味,大學教授扼腕,但周星馳多番提及,他自己其實不願多提——那兩齣電影,技藝粗糙,特技「穿崩」(月光曾經起角!)。許多人忘記了,星爺除了是你我心目中永遠的笑匠,也是一個相當執著的電影人。他比所有觀眾更明白《喜劇之王》為何失敗、《少林足球》怎樣成功;他知道要做出一部自己滿意的電影,除了要工藝、時間(周星馳1992年推出七部電影,而《西遊》單是後期製作,已用了不止一年),還要錢。於是,放眼兩岸三地的演員陣容、宣傳攻勢,以及著重魔幻的經典題材,成了最安全大路的選擇——我相信,星爺喜歡《西遊》,應該多於《賭聖》。

星仔,等着你回來

作為影迷,我認為《西遊》是齣好戲,起碼它娛樂豐富,感動人心;作為星迷,我同樣樂見周星馳拍下《西遊》,因為這是他面向中華,邁向國際的重要一步。只是作為香港星迷,我黯然失望,在所難免。

然而我卻堅信周星馳是聰明人,他不會看不見內地票房破十二億人民幣的《泰囧》,處處流露80年代港產片的味道,港式創意仍然大有可為;星爺是香港人,迷戀如來神掌、李小龍等港式經典,再拍兩部《西遊》、三部《功夫》,他終會賺夠,然後間或將大中華的牌匾擱在一旁,回歸本土,貼近市井,再次製作港式電影。

以上想法,或許天真。但作為星迷,既然我們曾經相信頭戴紙帽會飛天,相信世上真的有「蠱惑的鎗」與「巴黎鐵塔反轉再反轉」,相信徒手「捽牌」可以改變命運,甚至相信「愛你一萬年」這樣老套且離譜的情話……那為何我們不能選擇相信港式創意仍能發圍,相信周星馳終有一日會回歸本土?

星仔,我們等著你回來。


刪節版刊於2013-02-17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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