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03, 2013

這不是我們熟悉的社區




逾三十年歷史的銅鑼灣利苑粥麵宣布結業,身邊的港島朋友欷歔非常,紛紛大嘆「這不再是我所熟悉的社區」,我聳聳肩,不作聲。兩日後,網上流傳各區「騎呢」地標,我逐一細讀,說不出話。

這不是我們熟悉的社區。

每逢老舖結業,我都愛在facebook 觀察朋友反應。仔細審視,我發現哀傷的反應,至少有兩種。第一種朋友,得知消息,只會哀嘆半句「RIP」,再說一句,便是「時移世易」,沒有法子。對於他們的反應,我非常認同——年關將至,送舊迎新,本屬正常。不過同時要問的是,近年在香港,送舊的速度,又是不是太快了?半年之間,銅鑼灣利苑、油麻地得如、佐敦北京酒樓、西環莎厘娜,逐一宣布即將結業。翻揭報章,瞥見老店鐵閘,老闆愁容,令濫情者如我,有點心酸。

心酸,不是因為我愛吃利苑的豬膶粥和莎厘娜的羅宋湯,而因為一家家老店的衰亡,同時意味着社區的破落。社區的重心,在於居民。當店舖結業,又或遷至他區,原來讓社區居民傾談交流的空間,同告散失。當一連串的社區空間同時消失,那麼整個社區的群體網絡,就會連根拔起。老店關門,取而代之的連鎖店、商場,永遠無法承載這社區功能。當西環、灣仔、油麻地、土瓜灣的老店病入膏肓,店舖身處的社區網絡同樣危殆。

老店衰亡 意味社區破落

對老一輩來說,社區從來都是生活經驗的重要組件。過去一年,我四出收集個人歷史故事。說故事者,有男有女,有肥有瘦,有老有……不,嫩的比較少。有些故事,相當動人。銅鑼灣大衛掏出跟初戀女友在三越百貨門前的合照,細訴在維園放船仔,在大球場食雞髀,在紅寶石酒樓啃大包的童年歲月;筲箕灣阿偉分享,當年父親會帶他在區內四處走,最難忘的是偌大的餅乾廠和破舊的木屋區,現在都沒有了;灣仔玉姐在該區度過大半生,由童年到暑期工,由被水兵調戲、認識丈夫到婚後定居……她都是在石水渠街、皇后大道東、謝斐道等徘徊打轉。這些故事的內容,我沒有共鳴,然而聽畢,我有感動。

來自街坊的故事動聽,因為有社區,有感情,有回憶。

上一輩未必真的重視社區,因為對他們來說,社區的存在,是理所當然的。然而這種社區概念,近年開始出現世代差異。在沙田區中學帶學生做社區研究,首課劈頭就問: 「大家覺得沙田怎樣?」「大家對於身處的社區有什麼特別回憶?」結果,全場鴉雀無聲。這小事除了印證我人緣不怎樣好以外,也說明對他們來說, 「社區」這個概念,有點遙遠。另一次,在九龍城區中學教完班,準備午飯,便問學生,聽聞九龍城美食處處,有何推介。聽畢,他們搖頭: 「我們每天都到九龍城廣場裏頭吃飯,對街舖並不熟悉。」我愕然,搖頭。這個年頭,一家家老店,如利苑粥麵,被迫結業,漸漸蒸發,但新一代無知無覺。只因對年輕人來說, 「社區」已經是上世紀的產物。一路走來,逐漸絕種的,不單是老舖與社區群體,還有社區意識。

「眼冤」地標 佈滿全港

保留居民記憶,還原社區意識,方法無數。梁振英在施政報告給十八區區議會各額外預留一億元,在區內「推展社區重點項目」。結果這個星期我們發現,區議會跟平民一樣, 「重視」社區。這種「重視」,見於會議紀錄——油尖旺區議會通過在女人街建造成本過百萬的新地標。這個五米高的紅銅地標,造價159 萬元,初步名為「女士指環」。圖片曝光,網民嘩然。有人大罵設計醜陋,浪費金錢;有網站順勢列出香港各大「眼冤」地標,原來「畫公仔畫出腸」的社區地標,佈滿全港——深井屹立着水泥燒鵝雕塑;玉器街盤踞着像番薯般的「大玉石」;深水埗街頭豎立大剌剌的一塊電路板裝飾……突兀刺眼的地標,老早進駐各大社區。

許多人批評,這些地標設計,缺乏美感,相較外國的社區雕像裝置,更是貽笑大方。法國歷史學家Pierre Nora 曾經解構記憶與歷史的關係: 「記憶既多元,又以個體存在;既建立群體,但性質私人。反之歷史,似乎與所有人有關,但其實跟所有人統統無關(belongs to everyone and to noone) 。它的主人, 只是高高在上的權威。」簡單而言,沒有記憶的歷史是死的。將這概念套用至各區區議會的「功績」,貼切非常——記載外界對該區刻板印象的地標,看似代表社區,但其實跟當區居民,毫無關連。它只試圖投射官方為社區書寫的大歷史,卻對平民記憶、大眾味道,充耳不聞。

Pierre Nora 用lieux de mémoire(記憶之場所)來形容紀念碑、圖書館等記憶的「結晶體」——先改變記憶形態,再美輪美奐地示眾。他批評,這些「記憶之場所」徒具符號, 內裏除卻所謂的紀念意義(monumental meaning),空無一物。說到底,遍佈十八區的「宏偉」地標,實質作用也無異於那些總被遺忘的紀念碑——將波鞋街、金魚街等老街屠宰,將與之相關的社區扼殺,事後大肆宣布,反覆悼念。這手法,從來不僅是領匯的拿手好戲。

利苑正式結業當日,我路過現場。只見街頭接踵摩肩,人人如赴靈堂,舉起手機,瞻仰遺容。生前難以相處,死後恭敬相待——此情此景,跟區議會豎立雕塑,有何分別?我明白,用手機攝下的一張張「歷史照片」,能把頃刻光影,定格長存,但若然拍攝者對店舖毫無記憶,那照片就跟豎立全港的「紀念碑」無甚分別。

要撼動地產霸權這隻怪獸,我們力量有限,但要挽救社區,我們大可少低頭(玩Candy Crush) , 多認識四周; 少點便利(店),多訪小店;少講究宏觀歷史,多分享個人回憶。要營造社區,區議會請少理阿爺,多問師奶;少搞地標,多把後巷、黑店與垃圾發揚光大……

因為這才是我們熟悉的社區。香港故事動聽,正因為有社區,有感情,有回憶。



刊於2013-02-03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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