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October 28, 2012

尋找新香港人

重陽時節,有人登高,有人則在上水車站外,揮舞深藍港英旗幟。那一刻,陳佐洱心又在痛。電視機前的我,毫無情緒,頭卻在痕。陳副主任心痛,因為「港獨勢力如病毒蔓延」;我頭痕,因為想起兩個中學生。

工作關係,偶爾要在放學鈴聲敲響後,進入學校,帶領學生討論。討論前,需閱讀。那一天,學生如常俯首閱讀文章,課室如常一片靜寂。無事可做,我開始留意身邊學生閱讀的方式,其中一個男生的舉動,教人瞠目。那篇文章,不過爾爾,作者觀點,顯然易見。那男生可不這樣認為。只見他手握熒光筆,沒精打彩地往下掃讀,大半篇文章,無甚可記。這倒也不出奇。奇在數秒後,男生忽爾蘇醒,半身微震,像瞥見什麼重要事項,先用熒光筆畫下兩個詞彙,然後再改用原子筆,在詞彙旁邊大刺刺的寫上「Like!」;擱筆,然後把紙遞到另一個男同學面前;二人對望,然後竊笑,旁若無人。我看在眼內,頭,開始痕。他倆所Like 的詞彙,是「米字旗」和「殖民」。

課後問學生: 「你們都未曾經歷過殖民時期,為何如此鍾情這些事物呢?」結果他們回應: 「從別人口中,我們得知這是相當美好的一段時期。」額角垂下黑線,腦海充滿問號。

本土意識殘缺不全

在學生心目中,殖民時期是無瑕年代。我有點驚訝。驚訝,並非因為認為他們沒經歷過,就不應說三道四,而是他們的表態,跟我所認識的殖民時期,略有出入。

九七回歸時,我還在念小學,親身體驗,依然缺席。但我聽過學者周蕾(Rey Chow)說,回歸前的香港人,既抗拒殖民政府的霸權統治,又憂慮中國政權讓他們失去自由。社會學教授吳俊雄的說法更簡單:那年頭,香港人對於中英政權皆有懷疑顧忌。時光荏苒,十五年後,這班十五歲的學生竟在留戀殖民,相當奇怪。

杜汶澤說: 「當現任爛透,才會發現前度的好。」殖民意識突然重現,全因港人對現况不滿。港英旗高懸,不過象徵一個強調自由、法治、民主的政治國度。關於這些,我都明白。只不過,我的學生不這樣想。他們懷緬殖民,不過因為討厭中國。

他們討厭中國化,不因為一黨專政,人權法治,俱有缺陷;也不因為基本法列明,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討厭中國統治,不過因為他們在網上看到, 「蝗蟲」們隨處便溺、掠奪資源。這些學生,對七一、六四、民主自由無甚感覺,卻樂於在網上跟友儕分享遭內地旅客插隊的憤怒。我無法理解。

然而,這些年來,我們何嘗不是這樣?社會心理學家向來主張,一個群體的身分認同,往往建基於兩個範疇:一、我們是誰?二、我們不是誰?關於後者,港人態度明確:不要一國一制。但對前者,我們開始漫無頭緒。近年在facebook,關於「香港人」身分的專頁,大行其道。大家在上面,或緬懷老好日子,或抗拒本土赤化,立場堅定,眾聲喧嘩,卻不曾站在鏡前,安靜下來,端視己身,思考「香港人是誰?」。

所謂的本土意識,除了「非國族意識」,還有什麼?這個問題,我問十個朋友,竟得出十個不同答案。原來,我們的香港人身分,削去了「非中國人」的表層,內裏竟然空空如也。戰後嬰兒時常把「獅子山下」精神,視為香港故事的唯一版本,年輕一輩如我,堅決拒絕,但拒絕以後,卻又搬不出另一個故事來。這個年頭,香港故事,莫衷一是;本土意識,殘缺不全。

從自己入手

本土意識,哪裏可尋?最近案頭擺了兩本舊書、兩張唱片。第一本書,名為《香港情書》。此書誕生,全因九七將到,幾個知識分子(蔡寶瓊、馬傑偉、梁款等)對香港文化,份外肉緊,於是坐下,東拉西扯,由教育政治,聊到商場電影。言談之間,少不免回憶前塵,現在讀來,略嫌肉麻。對年輕人而言,前瞻向來有型,回憶等同老套。《香港情書》裏的五、六十後香港故事,有點老派,而更重要的是,這個故事,我們看不明白。

第二本書,叫《香港101:愛恨香港的101個理由》,李照興主編,2000 年出版。一班作者,圍繞地道生活,追蹤日常意識:進茶餐廳,殺入無印,逛太原街,穿梭百利,翻開便利,暢談號外……字裏行間,Hong Kong Style,活靈活現。然而,現在翻看,又覺書中記載、上一個龍年定格的日常意識,已經過時。原來,歲月如歌,意識流動。當刻記錄,易如反掌;事後理解,難比登天。要尋找新本土意識,得由我們自己入手。

沒有人天生以香港人自居。身分和文化,永遠是被建構出來的產物, 「我是香港人」的概念,當然一樣。以前,要找香港身分,得看電視。翻開香港普及文化讀物,往往提及1979 年劇集《網中人》,「講出及建造了當時香港人一種自豪同時排外的故事」。身分建構,許多時候,來自普及文化。當年電視,深受歡迎,全因它能夠講出香港人的故事,讓電視機前的觀眾曉得,萬家燈火下的其他人,究竟怎樣過活,從中得到共鳴。本土意識、香港身份,由此而來。

一直存在只是相對零散

於是我亮着電視,東施效顰。整個晚上,看過了成年版教育電視( 《愛. 回家》)、四個女人爭男人的故事(《名媛望族》),以及警察捉賊的案件(《雷霆掃毒》),都無法從中嗅出一點地道氣味,又或一絲共鳴。最接近的,已是黎芷珊訪問曾志偉,後者暢談新藝城時代的風光(嘩,八十後讀者定感陌生)。大眾電視、主流媒體,與主流大眾的生活,分道揚鑣,愈走愈遠。如是者,以往建構本土意識的方程式,經已失效。這個年頭,要從媒體找本土意識,得從零碎入手,關鍵詞由「大眾」變為「小眾」,由「主流媒體」變為「跨媒體」,由「流水作業」變為「個人創作」。

答案近在眼前。回到房間,瞥見案頭的兩張唱片, 會心微笑。第一張, 是RubberBand 的《Easy》。RubberBand 是不是主流?有點難答——時常在消閒雜誌讀到他們的訪問,但我媽肯定不知道他們是一隊樂隊。新唱片由頭到尾,貫穿香港故事——《睜開眼》的覺醒意識、《豬籠墟事變》的霸權抗爭、《快樂鐳射舖》的小店情懷……聽畢全曲,我有感覺。有感覺,因為聽出故事。這個故事,日常中帶點反思,溫柔中帶點暴烈,流行中帶點另類,換而言之,非常「香港」。

第二張唱片,是My Little Airport 的《寂寞的星期五》。MLA 之名,文藝圈內,當然響亮。但在圈外,別說我媽,就連我妹,也未必聽聞。《回到中學的暑假》、《廣州足浴一夜》、《爺就是一名辭職撚》……聽着新唱片,有時想笑,有時欲哭。歌詞中的無奈自嘲傾向,從來是本土意識的一種呈現面向。MLA 唱出了我們的故事。這個夾雜美麗與憂愁的故事,很少人說。少人說,不代表不重要;少人說,所以更深刻。本土全貌的另一片拼圖,又補上了。

屬於我們的香港故事,屬於我們的新本土意識,一直存在,只是相對零散,普羅大眾、姨婆姑姐、中小學生,要找,比較難。

於是關掉Media Player,登入facebook,決定在上面分享兩張唱片的MV,希望學生們會看見,得知香港人身分,除了「反蝗蟲」、「反強國」,還有許多。怎料視窗彈出,眼前卻是學生分享的……

《核突支那style》。


繼續尋找、整理、呈現新本土意識的另一面,途長路遠,但我們這一代,責無旁貸。



刊於2012-10-28明報星期日生活003版

1 comment:

  1. 或者,要從年輕香港人不喜歡或排拒的,找出這一批香港人對自己的定義。

    另,土生或小學前歸化,會否是介定「香港人」的一條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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