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18, 2009

石頭記

我每次經過那個地方都會下意識地仰首張望。那是一幢外表簇新的大樓。我好像進過去,甚至裡面空氣的味道彷彿仍然殘存於記憶之中。我應該進過去( )次,在那裡上課。好像是內容無聊的課。那我又為何會甘願上這樣的課。大概我的生活就是如此無聊而我不自知。上那一課的學生大多來自不同學院,有讀法律也有讀醫科。其實都無關痛癢,反正這些人還是會如過客般於你稍不留神的那瞬蒸發。授課的是一個禿頭的中年男人。聽聞薄有名氣,間中在電視台某些節目裡客串。當然那時我還未知曉。後來某次在人多擠迫的升降機跟他只有兩吋之遙,他的頭有股氣味,像榴槤。還是我記錯呢。我不是善忘,而是,往往把各塊來源不同的記憶碎片搞混。若然記憶牽涉氣味顏色以至聲音的話,情況會更嚴重。將炒粟子的香誤作暗戀多時那女孩的後頸傳出的味道,又或者,將揭掠雜誌時頁跟頁磨擦的聲音當成了火車門嚴嚴關上時的那道巨響。你會質疑這是否過份地難以想像,並因而對我在這裡所細說的一切存有疑問。這並不罕見。可是為何我們總要把自己所能想像的界限框架視作判別事物真實性的標準呢。即便是難以想像,那可能性依然存在,而且也許比不住在腦海縈迴的,更確實地存在紮根。怎說得定。如果將這個原理往深一層推展,一件事情的真確性應該以什麼準則來決定呢。為何大多數都認同的就稱為真實,而僅存少數就算深信不疑仍必然虛假且被視為執迷不悔。何為真。何為假呢。還是扯遠了。那堂課跟我上過的那些課沒大分別,本來注定於茫茫碎片中被遺忘,尤其,像我這樣善忘的人。但我到這刻仍舊記得踏出課室門口往右走會到達博物館的入口,裡面擺放了各式各樣的,石頭。其實我對石頭沒什麼興趣,唯一跟石頭會有肌膚之親便是往沙灘旅行時會不經意地將之以三十五度角直丟進海面。然後扁平的石塊會在水面盤旋飛舞。就是如此。所以這一切從周圍裝潢燈光看來應該頗為珍貴的石頭於我來說都,不甚了了。可是那天下課以後還是不自覺湊近,駐足觀看。大概石頭都是差不多的樣子,或大或小,或圓或方,都不出預料。故此這些大多數,都已統統被忘掉。原來愈能夠被預料的,就愈容易被遺忘。那為何我們還是甘心置身於人潮裡,甘願被淹沒呢。又為何我們總是希望走在能夠被精確預測甚至計算的軌跡途上呢。難道我們都傾向被遺忘嗎。只有一顆。那影像仍然殘存。那顆放在館內角落的一個玻璃櫃。櫃後是偌大的落地玻璃。透過玻璃會看見在樓下流動,單一而模糊的一張張面孔。在玻璃櫃的第三格。住在上面是一塊暗綠色的晶體。在那盞射燈照射下會透現出翠綠的光。下面的鄰舍則是赤紅色一如乒乓球的球體晶石。乍看以為平滑無比湊近才曉得原來凹凸不平,只是山丘坑洞都過於微細至難以察看。我沒有刻意將這兩塊石的形像刻在腦裡,然許是中間那一顆的緣故吧,我還是不自覺地把周圍的細節都一一抄錄並將之深藏於潛意識裡的某個匣子。靜候某個契機一如戲院放映般將整個圖景投射到螢幕上。那顆石很小,如骰子般。立方體。其實根本跟一顆用銀打造的骰子一樣。為何說起石頭我就只能記起這銀骰子,而忽視其他外表更類近典型石塊,又或者,更色彩斑斕閃閃生輝的晶石呢。對不起。這些問題我沒法回答。大概我只能藉此推論,或許這塊石頭於我來說其實有著非凡意義,只是我經已遺忘我跟它中間的連繫罷了。不可以如此嗎反正我們根本已時常只能喚起一件事情起點與結局的記憶而對於箇中曾經發生的所有都置之不顧。探求原因於我們來說都太奢侈。

是故我每次途經那大樓都下意識地往上一瞥。期望從一樓的玻璃窗瞥見那銀骰子的蹤影。本來一直都在。本來一直都,相安無事。然某天起它不復存在。那角落再沒有它的影蹤。氣急敗壞地走進去,攀上蜿蜒伸張的樓梯,穿過如時光隧道般昏暗入口,掠過那各形各樣的石塊,走到玻璃櫃前,赫然發現它已不在。原來的位置擺著一塊霉爛的木頭。好像是樹枝的一節,切口出奇完整。木頭被碎屑包圍。應該已經朽壞,或被蟻蛀。那銀色骰子究竟在哪。它是否曾經真實地存在。還是它只是虛無地存在於我的幻想世界又甚至我的記憶碎片當中。沒錯你也可以說,既為記憶碎片,就必然曾經被真實的經歷割碎。記憶又怎能存在於虛無之中呢。可是這樣你就忽略了記憶跟幻想重疊之處。當幻想跟記憶交錯地相疊,它們就會融合並以一種新的模式相互依存。而那時記憶就無關於真實世界之種種。腦裡曾萌生走到那於木偶般矗立於入口兩旁的博物館管理員前面,嘗試打探那銀色骰子的蹤跡。假如換來那塊晶石因為過份地被陽光照射而變質再不適合展出類近原因的話,我也許就能解脫。我會因而相信其實銀骰子的表面經已沿著被陽光灼傷的裂縫撕開,裡面會長出一顆薄紫色的寶石。可是也許事實並非如此。也許那霉爛木頭一直存在。一切都出於錯覺幻影。又甚至,其實那銀骰子就是眼前的木頭。它的木質經已朽死,它失去存在的意義。故此我不敢問。答案可會是我不能承受之沉重。從此我跟這個地方這幢大廈相見而兩忘。每趟經過我都會加快腳步,生怕驚鴻的一瞥會發現銀骰子又再次原封不動地守在原地。

某個炎熱的夏夜,我憶起自己原來到過那個地方參觀。那個地方那時還未被建作博物館。離開時有人從口袋裡掏出一顆小晶石,像銀造的,立方體。那夜我有時孵在厚厚的被窩裡,模彷子宮裡的嬰蜷伏著身子。有時醒過來在黑暗裡翻詩集,高聲朗讀喜愛的詩句。揭至最後一頁我回過神,如意欲將房間摧毀般,翻箱倒篋。我應該能夠尋回那晶石。也許只要把那顆石放在掌心,感受一下它的重量,一切都會宛如我猜想般運行。不至於如同現在一樣,荒誕離奇。可是找不到。又或許,它未曾存在。我必須相信那石,已經,變質。已經無法再被辨識,了。

我應該進過去( ) + 1 次,在那裡參觀。好像是內容無聊的經歷。那我又為何會甘願到這樣的地方參觀。大概我的生活就是如此無聊而我不自知。又或者有更多細節被我殘酷地刪去而我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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