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02, 2015

胸部不是武器, 但又是什麼?

過去幾天,繼「盧醫生如何倒地」後,香港上空再次出現一條連物理學家、生物學家和外國媒體都解答不了的一百萬問題—— 「胸部是否武器?」為了聲援胸部、討伐體制,不少男女高聲搶答( 「黐線!」),籌備上街( 「胸群而出!」),自拍心口( 「#反對女性胸部被視為攻擊性武器」),甚至重唱金曲( 「我我我我我有胸部」)……剎那間, 「胸部」成為全城熱話。但老實說,作為一個傳統的香港人,單是上一段寫了六個「胸」字,我已經滿頭大汗,渾身不自在。

不自在,可能因為公開談「胸」,一向不是香港社會常態。多少年來,胸部(尤其是女人的胸)一直是藏於百姓心底的特大禁忌。我們平日閒話家常,可以品評自己的樣貌不夠標致,也可以嫌自己腰太短、腿太粗。但胸部呢?不是不介意,只是要宣之於口嘛, 卻又不自覺面紅耳赤, 心臟亂跳。萬千中學女生, 為了掩人耳目(不是懷孕而是身材),更願意挑戰人類極限,在攝氏33 度的烈日當空下,穿長袖毛衣外出吃午飯。

然而, 這不過是禁忌的一面。一方面,香港人害羞成性,最怕自己的胸部成為話題,但另一方面,大眾又熱中對着別人胸膛,指手畫腳——作為一般香港人,我會記得小五時候,男同學們為身材豐滿女同學起花名時嘴角的竊笑;更會記得,這些年來八卦雜誌和獎門人為一眾娛圈雌性身材而開的惡意玩笑……對於胸部禁忌,有人手足無措,有人心邪偷笑。

關於心口的社會共識

當然,沒有人天生對胸部敏感。一個人對身體器官的認知,也不是從天而降,乃是後天建構。香港女生自小被年長老師教導,胸部有別身體其他地方,是神聖不可侵犯,也是神秘不可輕談;與此同時,香港傳媒致力針對胸部,煽風點火,將身體器官化成稀世奇珍,把女性胴體變作男性恩物。卒之,在社會教化與媒體挑撥之下,香港百姓對女人胸部的形態(不能下垂)、大小(一定要適中)、使用方法( 不是生產母乳, 便是牀上用品),都有頗為一致的共識——而這份共識,少有言詮,只能意會。問題是,這份共識合理與否,主流社會永遠無半點質疑。這兩天全城談「胸」,我趁機漲紅着臉,向身邊的女性朋友打聽, 結果發現, 她們在「不是武器」的口號以外,對於胸部(及其社會共識),其實有許多控訴和不解:有平胸朋友坦承,自己想了廿年, 也不明白為何胸大就是身材好;有打開心扉的朋友抱怨,夏天穿背心出街,總會引來雄性動物的「好奇」目光;同性戀友人則直言,自己其實也不想束胸做人。

剝奪女性自主的武器

坦白講, 以上心事( 即「心口的事」),身為男人的我,其實毫無感覺。甚至乎,跟天下男人一樣,我從來沒想過,女人會因為胸口那兩團肉(又或心口沒有兩團肉)而受到什麼困擾—— 就算有, 相信也是女權分子、婦女團體、乳癌學會的宣傳伎倆而已。

但最近兩天,我的想法開始改變。周四早上,被指「胸部襲警」的女示威者被判囚三個半月,全城嘩然:有男生一邊竊笑,一邊開玩笑: 「來襲擊我吧」;有女生破戒挺胸,直斥判決荒謬;還有藝人發起一人一相運動,宣告「胸部不是武器」。望着相片中的「胸部×武器」字眼,我反而有別的想法。

胸部確實是武器——不過不是女示威者襲擊警員的兇器,而是父權社會用來剝奪女性自主的武器。

性別研究學者Marilyn Yalom 多年前撰寫A History of the Breast 一書,開宗明義,從文化研究的角度,探討乳房的歷史。她發現,一直以來乳房的社會意義, 以至於藝術作品呈現的形象,都不斷地改變,但問題是這些改變,卻往往從男人角度出發,女人無法左右。

提起胸部,嬰兒想起食物,醫生聯想疾病,商人看見鈔票,男人馬上想起性(胸即是色!)Yalom 因此反思:「乳房是女人身體的部分,但它屬於女人嗎? 」她說, 回顧整個乳房歷史,男人與建制一直企圖將女人的乳房,以至跟乳房相關的社會共識,據為己有。這正正解釋了為何胸部都是香港大眾的禁忌,教中學女生面紅,令八卦雜誌偷笑。

應當擴展關注女性自主

如今政權不義,裁決荒謬,大家因此打出「胸部×武器」的標語,希望別人從由此關心事件,這絕對是好事。但除此以外,我們又能否多行一步,真正關心女示威者,以及其他有血有肉女示威者的自主問題?

我記得佔領期間,有長期守在前線的女性朋友嘀咕,每次衝突發生,總有一班男人衝出來跟她說: 「女仔之家,企返後排啦!」她生氣,又說不出話;如今「胸襲案」宣判,她更加抖震: 日後女示威者無論是走上前線,抑或衝擊防線,恐怕都要面對更多的心理關口——正如新婦女協進會聲明所寫, 以後女生在混亂中被非禮, 恐怕也怕被誤會, 不敢挺身舉報。這,恐怕才是今天我們最需要深切思考的問題。

當然,每次談到「女性自主」、「父權社會」、「性別意識」這類字眼,準會令人聯想起向來不受社會大眾歡迎的女權主義,以及視男人為洪水猛獸、主張焚燒胸圍的婦女團體。但就如發起「胸部×武器」行動的藝人葉蘊儀在新書裏的反思—— 「其實我的女性主義只是希望能讓世界各地的女性都能得到平等的對待,包括教育、婚姻、自主及尊重等」。如此,我們又為何要囿於「女權主義」這個沉重的框框,而放棄這種爭取?

當外國女星如Keira Knightley,去年也脫去上衣,在鏡頭前展示無添加的平胸,藉此向大眾宣告:女人身體就是戰場(women's bodies are abattleground),香港的女藝人要繼續扮演斯德哥爾摩病人,被媒體大眾一同調戲;還是學效葉蘊儀,努力試講女人們心裏的二三事? 這也是好問題。

「胸部襲警案」無疑教人悲哀,但在疾呼荒謬以外, 我們可以開始對胸部,對女人,展開不一樣的討論;胸部當然不是襲警武器,但它也絕對不應該成為父權社會鞏固性別意識、剝奪女性自主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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