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15, 2014

關於罷課,變色龍想的其實是……




近兩個星期,香港社會打起大光燈,照出兩個版本的「中學生」。

第一個版本,叫「孩子」。上星期一,周融高舉紙牌,發起「學校家長救救孩子」行動,呼籲金手指為無知羔羊指點迷津。此後幾天,反佔中大聯盟友好相繼現身——吳秋北慨嘆「小朋友面對各種誤導威脅很危險」;陳勇認為學生像「痱滋」,只有家長才知道痛;黃均瑜形容,學生現時的處境就像被黑社會招攬,「一步步逼近犯法行為的邊緣」……總之,中學生茅廬未出、乳臭未乾、腦囟生未埋,容易被慫恿、教壞、踢入會。為了救救孩子,救救香港,大人們必須用熱線勒緊子侄,阻止孩子接觸到「罷課」、「佔中」、「公民」、「公義」等大逆不道的詞彙,以免他們成為「政治陪葬品」,斷送一生前途。

另一個版本,叫「英雄」。上星期日,學民思潮舉行「中學生政改大會」,商議籌備罷課行動,有約200個中學生出席。三天後,他們公布名單,指有88間中學的學生已於校內成立政改關注組,「數目有望再增加」。遍地開花之勢,引來一眾港人圍觀。有人抱怨說「未見自己母校名字有點失落」,更多人將「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奉為信仰,希望替這班學生說聲加油。在他們眼中,中學生們雖然年紀尚輕,卻懂得關心社會,更願意不計代價,為香港民主出一分力。這片丹心,當然值得尊敬。


望見這兩個版本的「中學生」,我其實有點頭痕。過去幾年,出於好奇及自虐,我跟不少中學生噴過口水、打過交道(甚至打過交)。根據觀察,他們中間確有部分熱中政治表態,落力發聲;但有更大部分人,其實像(排iPhone 6、買六合彩的)很多平凡的香港人一樣,熱愛高舉算盤,鍾情大啖花生。罷課在即,究竟一般的中學生在想什麼?求問媒體,很少找到答案。因此,我決定拋個身出去,約幾個相熟的中學生吃個午飯,「順道」打聽他們如何理解罷課。

結果周五中午,我一邊吃着葡汁雞皇意粉,一邊聽着眼前的五個中六生在吵吵嚷嚷。他們就讀的中學位列Band one,成績不算非常突出,但區內的聲譽普遍不錯。更重要的是,它在學民思潮那份名單之中,榜上有名。因此,我以為,「罷課」一事,應該在校內鬧得沸沸揚揚。

原來不然。身為飯局中的唯一女生,劉同學率先開口﹕「吓?我哋全班同學都傾過,全班都不會罷課喎。」為什麼?「Form Six先嚟罷課?你覺得自己的成績重要啲,還是香港的前路、政改重要啲?你要揀囉!」這個說法,跟學民思潮在「罷課不罷學」宣傳單張上所寫,「學生除了需要努力讀書準備考試外,也是應該關心香港未來的公民」,恰好背道而馳。公開試臨近,學業要緊,中學生們自問十分小心。至於其他年級的同學,他們自認所知不多,但一致同意校內有關罷課、政改的討論,不太熱烈﹕「係通識堂提過吓咁囉。」

 罷課?「通識堂提過吓」


校內不是有政改關注組嗎?五人卻說,知悉很多校友為此興奮,但校內同學們,其實並不知情。說到這點,劉同學的語氣有點怨懟﹕「好似拎咗個校名出去,令人誤會,而我哋唔知發生緊咩事。」李同學則表示,知道是誰成立了關注組,但也不諱言關注組「似乎得佢一個人,好難做到啲乜嘢。」學校關注組名單一出,令網民興奮,港人尖叫(「師弟妹加油!」)。但實情是種子落下,繁花未開。中學生推動罷課要遍地開花,長路漫漫。

一提起中學生罷課,社會大眾普遍肉緊。不過眼前幾位中學生卻說,其實學校、老師、家長都不算緊張。「老師係有提起,但語氣卻顯示他們其實唔太擔心(罷課)件事發生……」李同學回想,「或者他們根本都唔覺得我哋學校有人會罷課。」那家長呢?有千叮萬囑嗎?同樣沒有。羅同學用母親作例:「佢覺得你咁大個人,都無得控制你思維啦。去做(罷課)都阻止唔到。」五人之中,除了劉同學的「所有親戚都反對」之外,其他四人的家長作風都比較自由,又或者,根本不覺得子女會罷課。

 家長教師未算擔心

不過家長唔急,周融急。提起「報料熱線」,五人均覺反感。嚴同學認為,這做法「就好似班長摘名咁,『哦!你抄功課!』」,「要令人人自危」;羅同學義正詞嚴地表明,「中學生都係社會一分子,每一個人都應該有言論自由,以及參與不同活動的自由,無理由set條hotline去批鬥人,去標籤人『你佔中』囉!」連政見比較保守的劉同學也說,「我feel唔到佢哋真係想救我哋,都係想做啲嘢,畀少少反對聲音你聽啫。」嚴同學再補充:「即係擺你上枱囉。」

坦白說,這碟葡汁意粉,我吃得有點累。他們肯定不是無知孩子(能從容分析「政黨提名」的好處),但也絕非英雄(不曾也不打算參與社會運動,最接近的一次是在反國教期間繫上絲帶)。我倒覺得他們有幾分像變色龍,隨時變色,一時面紅耳赤,一時灰頭土臉,教人很難捉摸——問他們對香港將來的看法,五人的答案都是「迷惘」,甚至打趣說,「可能人人都戴上紅領巾」;但叫他們想想方法,由今天開始,救救香港、救救自己,他們又會猶豫﹕「發聲囉。」怎樣發?「唔知呀。」

例如提到「政改關注組」,羅同學期望「佢哋可以做多啲嘢,例如派吓黃絲帶……」那為何你們不加入幫忙?我質問。「唔敢去做囉。」「我哋學校管教好嚴,未必畀。」「啲人一定話你係傻仔囉……同埋大家對政改咁多意見,你都會驚。」如是者,五個學生,你一言我一語,口水幾乎淹沒葡汁意粉。

 政治無力,變色龍也變灰

臨近尾聲,我問大家是否都執著於「政治中立」?「係政治無力感囉!」羅同學少有地語重心長,「覺得無論做啲乜都改變唔到,阿爺話乜你就話乜架啦,可以點啫?(全場靜默兩秒)係咪先?好認真咁講,呢件事要好大好大的迴響先阻止到,我哋力量真係唔夠囉,高牆的確好高好高,雞蛋無得鬥。」我突然望見五條變色龍,集體變灰。

回家路上,想起這五條心灰的變色龍,我有點心痛,但不覺得他們有錯。說到底,他們無力,他們心灰,他們「中立」,全因為大人們近年也正在做同樣的事;在擁護孩子,仰賴英雄的同時,或許我們也該照照鏡,望望自己的樣子,是否有幾分像變色龍——一種眼球突出、舌頭特長、隨時變色(以保護自己)的冷血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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