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28, 2014

佔中之後 — 平行世界裏的教會領袖

平行世界裏的教會領袖:

要現實,定要理想?

吳宗文 vs 袁天佑 


佔領中環,怎看也是一場宗教色彩特別濃郁的社會運動——「愛與和平」出自聖經;發起人(有兩個半)信奉基督;記招在禮拜堂舉行;就連月前三子削髮明志,也像宗教儀式般莊嚴、專注。偏偏基督徒對此意見分歧:有牧師矢志投身,誓不低頭;也有主教調侃「佔中不如帶埋菲傭」。當下佔中迫在眉睫,教會領袖到底在想什麼?更重要的是,他們又如何思考佔中之後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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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宗文 政治就是妥協
吳宗文,中國基督教播道會港福堂主任牧師,是基督教界反佔中的代表人物。去年四月,他為教會會友撰寫文章,表明「公民抗命不是聖經教導的普遍通則」,結果文章被轉載、引用、流傳,教內教外抨擊不斷,吳更被冠以「維穩牧師」的稱號。半年後,吳宗文與戴耀廷在神學院同場辯論,訴說自己「每講一次就被抹黑、醜化一次」的慘况,因而決定「講埋今次就唔再講」。自此,他的名字在媒體絕迹。

一年後的今天,這邊廂昔日辯論對手削髮明志,繼續為民主盛宴籌謀奔波,那邊廂沉默已久的吳宗文卻斷定一切「塵埃落定」,決定重出江湖,抒發己見。「好多宗派怕得失人,於是各打五十大板,呢個唔反對,嗰個又唔反對,咁有咩意思呢?」訪問剛開始,吳宗文擺出一副「捨我其誰」的姿態,「我係屬於少數聲音……唔敢講自己一定絕對正確,但至少我呢種思維同分析方法,可能好多人都無咁諗……作為牧師、傳道人,如果樣樣嘢因為怕就唔講,我又覺得對唔起上帝,過唔到自己。」

因此,吳宗文一直選擇站在佔中運動的對立面,旗幟鮮明。他認為,這場行動由此至終,無論是策略到定位,都大錯特錯:「一開頭談判就用刀放在人哋喉嚨,邊能夠有信任啫?」問他預期佔中會如何結束,他語帶譏諷,「天要落雨,娘要嫁人,要發生的事情,無論如何總會有人將它催生。」他揶揄,佔中「雷聲大、雨點小」,不過是發起人自行搭建的一個下台階。

對於泛民主派,吳宗文同樣不留情面地抨擊。提到佔中,他批評泛民「根本就係畀班學生挾持咗,成班大律師讀書咁叻,都被綑綁」;論到人大決議,他炮轟泛民政客假如不是敵對中央,而是建立互信,人大的決定就不會如此保守,「佢哋將香港推到去一個邊緣,香港人要承受呢個惡果。」這個說法豈不暗示人大框架帶來的是「惡果」?吳宗文連忙否認,更認定它「起碼有助釐清一國兩制下中央和地方的從屬關係,可以為將來的政治發展訂立框架,令大家不再有誤會和遐思」。

過去一年,社會氣氛動盪,一個香港變成兩個香港。吳宗文觀察到這種撕裂的狀况,因而期望佔中之後各界關係可以復和。具體要怎樣做?他認為關鍵在於「向現實妥協」:「我的立場係realism。政治從來係協商的藝術,成熟的政治人應該在現實的基礎上繼續行,唔可以好似屋企的小朋友咁,唔畀糖我食就繼續扭,一路咁樣激化,改變唔到任何嘢,只會延長痛的時間,浪費復和同埋重建的機會。」他呼籲議員重現光譜,無論泛民還是建制,都要有中間人士重新站出來,收窄分歧,從而改善中央與香港、行政與立法機關、泛民與建制之間的緊張關係。

政治就是講求現實、協商、共識,這種說法大家都不會陌生。但當這句說話出自牧師之口,又難免令人驚詫——基督教信仰,不是向來鼓勵信徒謹遵教訓,放大原則嗎?若要計算政治現實,耶穌又何必走上十字架,延長痛的時間,拯救無知罪人如你如我?吳宗文不同意:「你所講的,正是呢個時代一些信徒的錯誤假設,以為基督徒要認同某些政治人物的理想。每個人都可以有佢的理想,但呢個理想係咪對社會現實最好呢?又係咪源於佢個信仰,同信仰相接連呢?」他指出,基督徒不應迷信任何政治理念、體制和方案,更不應該將民主絕對化,將它提升到與上帝同等。

聖經沒有「民主」二字,信徒對此有戒心,懷疑它脫離信仰,也許不足為奇。但「行公義、好憐憫」不也是上帝的囑咐麼?公義,難道不是基督徒應當竭力爭取的理想?吳宗文也不同意,在他看來,許多人對公義的理解,都缺乏了「橫向的比較」和「立體的分析」:「任何人如果去過菲律賓旅行,睇吓住在垃圾山上面的人,三十年前係咁,今日仲係咁。咁比較起來,係香港政府不公義,還是菲律賓政府不公義?現在許多人講的劏房,我以前都住過……我大學畢業之後,都要做十年嘢先有首期,咁現在的香港社會係咪真係差到咁呢?」吳宗文強調,公義只是一個相對性的概念,香港人愛掛在口邊的「社會不公」,許是誤會一場。

可是,假如凡事都要借鑑歷史、「客觀」分析,才可作決定,那麼社會不就原地踏步,直到永遠?畢竟,相比北韓,香港算是民主天堂。既然如此,又何須信徒秉持公義?吳宗文並未正面回答,只是強調政客口中的公義,永遠有其局限,並進而提議,「與其要求公民提名、一人一票,不如諗吓醫療有沒有好的保障,關心生活上最基本的交通、居住、飲食……」但許多民生問題的核心,不是都源於政制漏洞?「呢個又係一個錯誤,兩者無必然的邏輯,只係政治上的宣傳。就算可以選出泛民的特首,佢都唔會特別有智慧可以處理這些事,係咪先?」筆者無言以對。

坦白說,吳宗文講的,盡是建制派的一貫觀點。對此,他自然不會贊同:「我就好似有政治上的原罪咁,教會鄰近政府,會友又多高官,所以無論我講咩,人哋都係話我建制派。」換個角度思考,牧師的「建制」立場,與其說與教會位置、會友身分緊扣相連,倒不如說是安徒筆下「新保守主義」的自然產品——它不單要固守道德和政治上的傳統,更加致力為「沉默大多數」代言,幫港出聲。

唯一例外,是談到近月溫州清拆教會的時候。問到若果此事在香港上演,他會如何處理,吳一反常態,聲言會選擇抗命:「這不是civil disobedience,而是holy obedience,我要順從上帝在信仰上畀我的指令。」吳宗文眼裏沒有一絲猶豫,只有「捨我其誰」的堅持。




袁天佑 不妨天真一點

「我諗咗好耐,應該講啲咩好呢?」袁天佑牧師,香港基督教循道衛理聯合教會會長,是基督教界其中一位領袖人物。訪問前一天,他代表基督教界出席宗教界國慶茶會,同場除了有各宗教代表,還有中聯辦官員及政府高官。為了席上要發表的那份賀辭,他十分苦惱,「你知好多人講的賀辭通常係點架啦!哈哈!」

結果,袁天佑選擇用愛心說誠實話。賀辭中他直言人大常委的框架「並沒有解決社會所面對的撕裂」,表明港人「期望着一個真正代香港市民心聲的普選」,不希望有「作虛弄假,指鹿為馬的情况出現。」言者有心,聽者又有何反應?「啲官員都明白嘅……他們未必鍾意,但我作為一個基督徒、一個牧師,甚至是一個香港人,我覺得都應該將現實話畀佢哋聽。我最擔心的是,有些香港人睇阿爺面色,只講啲阿爺鍾意聽嘅說話。」袁天佑坦承,這樣做根本無法改變現實,但至少算是盡了本分,香港人的本分、基督徒的本分。

過去一年政局動盪,袁天佑所屬教會,是少有竭力為時代發聲的主流教派——年初舉辦研討會,請朱耀明與梁美芬對談,同場附送李偲嫣與傅振中嗆聲助興;七一過後,教會舉行祈禱會,邀請幾位在遮打道被捕的會友,向其他信徒分享經歷;八月中,牧師部向會眾發表牧函,申明立場,抗拒篩選:「我們所關心的不單是一人一票選舉特首的權利,我們同樣關注選民的選擇權」。兩星期後,大閘落下,有基督徒發起「守望香港宣言」聯署,對禮樂崩壞的香港社會表示憤慨,袁天佑一樣有份參與。

一直以來,許多人批評香港教會政治冷感,為何袁牧一反常態?「上帝創造每一個人都係平等的,每個人都有權利同責任去管理呢個社會,貧或富都係。政府不過係被授予權力去管理,而權力應該來自普通市民。所以,一個比較公平的普選係大家都應該爭取的。」因此,他和教會決定在政改諮詢的關鍵時候闡明立場,「坦白講,寫的時候都知無咩可能,但我覺得唔介意架,有些人話『唓!明知唔得,點解仲要講?』,但如果最後無人講呢,政府就會話『市民無呢個意見』。明知唔得,唔代表唔可以講架嘛。」袁天佑立場堅定,但言談間,總是不經意流露出一種天真和純粹的氣質。

對於佔中,袁牧一樣從悲觀中擁抱希望。「如果講要成功爭取普選,咁佔中可以話係失敗的。」他不相信人大會改變決定,但又認為過去一年有關佔中的討論,提高了港人的公民意識:「就以基督徒來講,以前啲人只會傳福音、拯救喪失靈魂,到呢個問題出現呢,做到一個效應,就係大家都要反思,喂,我哋基督徒應唔應該去佔中呢,話晒佔中三子都有兩個半係基督徒。」袁牧回想,在反思的過程當中,信徒有的贊成、有的反對,但大家最少學習到一件事:立場可以不同,但彼此要有尊重。作為教會領袖,他從未講明支持佔中運動,卻表示教會已組成義務律師團,盡力支持在前台爭取民主的會友。

牧師樂觀是一回事,但人大落閘以後,港人一同心灰,集體哀鳴。袁牧可有同感?港人又可以怎樣走下去?「咁我又唔覺得失望喎。都係要延續爭取,千祈唔好灰心,唔好絕望。能夠用和平方式去爭取梗係好啦,但就算係佔中,原意都唔係想用暴力方式,我亦唔反對。」袁天佑又認為,香港人要反思過往的信念,持受適當的核心價值:「以前香港人成日諗住經濟好緊要,又覺得自己可以影響大陸。𠵱家知道啦,香港在大陸眼中好微小,佢自己的安全緊要過你啦……香港人要識分是非黑白,諗吓咩叫公義,咩叫平等,咩叫誠實。然後將這些價值持守下去、深化下去,先至會有盼望,民主的路終有一日會達成。」

在這個講究政治現實的時代,怕不怕被人批評為太天真?袁天佑先是大笑,然後沉思:「點講呢?我諗……(頓了半秒)在我的信仰裏面,有個信念叫already but not yet,已臨到但未完成,例如耶穌話天國在我地心中,但天國亦尚未來臨。」袁牧借用神學概念解釋,港人也應該活在這個拉扯當中,現實擺在眼前,但不代表要放棄理想:「在罪惡的世界入面呢,更加唔好話唔表達你的聲音。基督徒要有咁嘅guts,其他人會講『唉算啦,做生意緊要呀。』我哋唔好理佢,天真啲,做要做嘅嘢。」天真,源於對理想的偏執,天國如是,民主也如是。

當然,天真地追求理想,並不等同擱下思考。「基督徒應該成日去反思,我過去所信嘅嘢,係咪受得起挑戰呢、有無錯誤呢?」袁牧不諱言,過去一年無論社會抑或教會,一樣意見分歧,屢生齟齬,但他又覺得,辯論有助尋找真理,也是好事。只是他擔心有些人將自己眼中的公義當成上帝的公義,「所以我成日提醒會友,話你可以聽我講,但我唔係絕對的。講到政治,有些係個人立場,有些係聖經睇法,(牧者)一定要分清楚。」

佔中之後,要持續爭取公義,是許多人的集體共識。但究竟何謂「公義」?向來難講。問袁牧是否覺得拆教堂不公義、是否願意為此抗命,他笑了幾聲,吐出意外答案:「我又唔覺得一定係唔公義喎。社會裏面,有人無屋住,就係唔公義喇!我個人覺得,基督徒有無禮拜堂聚會,唔係咁緊要啦。拆教堂你要嘈,係因為覺得『我』的權益被損害嘛。但公義並唔係講緊你的權益被損害,而係人哋權益被損害,你都要出聲。咁先係公義,係咪?」

天真的氣質裏頭,盛載着少有的牧者心腸。

文/阿果
圖/劉焌陶
編輯/ 梁詠璋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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