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04, 2014

實况不見了



上星期,無綫劇集《我們的天空》播出名為《同根生》的單元,講述一個新移民來港飽受歧視,掙扎求存的故事。那個晚上,我獨坐梳化,除下黑紗,戴上眼鏡(有色的),追看電視。結果,全程心有玻璃,口噴涼氣,最後徹夜輾轉難眠。睡不着,或許因為心繫黑紗,更可能因為壓在心底的三個大字—— 「實况劇」。

請別誤會,對於「實况劇」,我情有獨鍾。幾個月前,多得港台網站的「經典重溫」,我得以與爸爸並肩而坐,兩父子一邊鯨吞檸檬夾心餅,一邊欣賞了幾十集最早期的《獅子山下》。對於這齣「普及文化經典之作」,我本來沒有太大感覺,但那段日子每天追看,就漸生情愫。事後回想, 我喜歡《獅子山下》,除了因為身旁的觀眾,更因為作為(好的) 「實况劇」,它做到三件好事:

一,它勾起回憶,拉扯情感。

每次看劇,爸爸定必變身大細路,笑逐顏開,雙眼發光,全因電視裏頭,有他的私家回憶、成長記號。爸爸是呂大樂口中的第二代香港人,小時候家住黃大仙徙置區,在橫頭磡波地踢過西瓜波,在獅子山腳一帶留下過不少腳毛。《獅子山下》將陌生童年重現眼前,令幾近遺忘的事物變得觸手可及,他的心情,自然翻滾。

二,它令我和爸爸有話說。

看劇之前,我只打算做個孝順兒子,專注遞上紙巾、遙控器和夾心餅。但看了一半,開始按捺不住,就着父親和香港人的身世,連珠炮發,不停追問。我未住過徙置區,未聽過「樓上閂水喉」,但看了「實况劇」,我對爸爸和香港的昔日實况,都多了認識。文化歷史、隔代故事,透過戲劇,薪火相傳。

三,它教我認識香港人。

對許多後生仔來說, 「七十年代」、「獅子山下精神」似近還遠,乃親切但陌生的港式詞彙。《獅子山下》以小見大,由小人物的小故事出發,繪影繪聲地展示大時代的大面貌,看過劇集,我重新學習詞彙(特別是「香港精神」這種結構複雜的詞語),更大致觸摸到香港人引以自豪的黃金歷史、集體心情。

被群眾摒棄的實况劇

好的實况劇,正視記憶,反映事實,能令爸爸開眼,教我微笑;那麼被群眾摒棄的實况劇呢?下場可能跟上星期的《我們的天空》一樣。

《我們的天空》,無綫電視的重頭新作,由當年「一手帶大」《獅子山下》的前廣播處長黃華麒出任監製,表明希望「透過高家五口面對的不同處境,帶出連串香港人高度關注的社會問題」(跟《獅》一模一樣)。電視與民生脫節多年,敢於介入社會、矢志反映現實的《我們的天空》,照道理應該是無綫的「誠意之作」。

可是「誠意之作」變成了「投誠之作」。上星期《我》的單元《同根生》,將「中港矛盾」擺上枱面,勸告港人「本是同根生,何必打毒針」,結果一句擊起千重浪,引起公憤,投訴過千——彭浩翔亮出毒舌,怒罵劇集「淺薄幼稚、廉價造作」;網民收起毒針,直斥這齣「維穩劇」醜化香港人,美化新移民,不副事實,有辱「實况劇」之名。

這邊廂,觀眾為實况落空而憤怒;另一邊廂黃華麒卻出來解畫,強調劇集根據事實編撰, 「我們見過許多新移民,亦了解過他們的生活,是有根有據寫出來」。他更表明,實况劇受抨擊乃「預料中事」,正如當年的《獅子山下》,一樣備受各方攻擊, 「甚至要剪咗成場戲」……對於「實况劇」, 雙方明顯各執一詞,互不退讓。

實况劇最後有幾「實」?

那究竟《我們的天空》是否反映社會現實?香港的新移民,臉孔究竟似朱璇,還是像厚多士?香港人又是否個個面目猙獰,視外來者如洪水猛獸?這些題目,內容空泛,例證成疑,就算是最權威的社會學者,一樣無法作答。作為觀眾,我們反而應該思考的是,究竟什麼是「實况劇」?我們對它,又應該抱有多少期望?

於是這幾天,為了尋找答案,重溫劇集,翻揭書本,結果全程心有玻璃,口噴涼氣——因為我發現「實况劇」會做好事,原來也會做壞事。

首先,它未必反映現實。實况劇以「實况」作招徠,但說到底,還是戲劇的一種。英國電影學者Alan Rosenthal 編撰Why Docudrama? Fact-Fiction on Film and TV 一書, 解構歐美多齣實况劇(docudrama)。他在書中引言便明確指出,多年以來實况劇最引人詬病之處,是它與真正事實關係曖昧,容易誤導觀眾。同為此書撰文的電視製作人Jerry Kuehl,說法更白: 「實况劇講的,都是關於真實人物的謊言(lies about real people)。」

港產實况劇一樣說謊。黃華麒接受訪問時曾說,《我們的天空》由構思到完成,一共用了兩年有多,其中最花時間的,是蒐集資料的工夫。這些工夫沒有白費,於是在《同根生》裏面,新移民主角的每一件經歷,無論是被港人歧視,抑或排隊打尖,看起來都熟口熟面,明顯有事實根據。但問題是,這些經歷是不是事實的全部?

哪個香港被刪去?

近年社會撕裂,一個香港變成了兩個香港,一個現實也變成了兩個現實。時間所限,實况劇的內容,往往需要刪減剪裁,那到最後什麼事實留下?哪個香港被刪去?這雙問題,既取決於幕後人員(甚至是管理層)的態度,也決定了實况劇最後有幾「實」。

第二,實况劇有立場,有信息。你也許會問,實况劇不就是客觀反映社會現實的劇集?背後怎麼會有信息?事實上,就連黃華麒自己也提過,當年之所以創作《獅子山下》,是希望透過戲劇,令市民大眾「聽取我們的說法,接受我們各種觀點」。現在重溫《獅》,你會發現這齣經典劇集,縱然膾炙人口,但它的說教味道——無論是《裸跑風波》的「性教育要從小開始」,還是《安全感》的「感情比金錢更加重要」——其實都濃得化不開。《獅子山下》啟播初期被批「像政府宣傳片一般」,不是沒有道理。

背後信息符合當權者心意?

跟《獅》一脈相承的《我們的天空》,一樣有向觀眾灌輸信息的傾向——首集《望子成龍》借兩個家庭的故事,勸告天下父母撕開怪獸面具,放手容讓子女自由成長;《同根生》則借用一眾「善良港人」的嘴巴,帶出「入鄉隨俗相敬相愛加相親」(劇集主題曲歌詞)的信息。劇集背後附帶信息,從來不是問題,但當信息的內容跟當權者的心意不謀而合,甚至與民意長期違背,觀眾就必須小心提防。

實况劇是否一定會引起爭議?或許是。但請黃華麒也記住,當年對於政府低效、官員貪污等現象有不少着墨的《獅子山下》,得罪的,大多是社會權貴、政府高官;至於現在將「何必打毒針」奉為唯一真理的《我們的天空》,觸怒的,卻是在太平山下徹夜難眠的廣大百姓。

如斯轉變,恐怕不是一句「時移世易」能夠解釋。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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