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09, 2014

《金雞sss》——分裂的香港精神



入場看《金雞sss》,事前其實十分猶豫。

猶豫不決,全因收到不少人的善意勸阻。知識分子沈旭暉埋怨, 「成套戲好無聊」,而且「睇得唔太釋然」;對公共衛生有幾分認識的朋友提醒,最近北方禽流感肆虐,所有雞隻,無論活雞死雞本地雞北姑雞銀雞金雞,一律少碰為妙;崇拜哲古華拉的友人直言,電影揶揄反政府示威者收錢做戲,影射長毛(不是陳可辛)掟嘢是為提早收工,明顯是表面搞笑,內裏維穩的軟性毒品。面對如此流行文化大毒藥,有識之士除了要立即割席,更應呼籲大眾洗眼罷看。我的馬年願望是身體健康,無論禽流感還是軟性毒品,都招惹不起。入場與否,內心當然十五十六。

但我還是決定不理阻攔,冒險入場。原因很簡單——對於闊別港人十年有多的《金雞》系列,我內心有結。這個帶着情意的結,大概源於兩集電影做過的三件好事:一、談人情。《金雞》開宗明義,講的是妓女阿金的故事。這個妓女故事,牽涉不同年代的香港人。而穿插其中的,乃人與人,以至香港人與香港之間的一份感情。

這份情,部分略嫌氾濫(如阿金跟兒子不能相見一幕),但也有部分,能教我流淚,使你動容。睽違十年的新作,究竟能否捕捉港人當下的情緒,將「香港人情」四個字放大再現?我有點好奇。

二、玩記憶。阿金曾經在山頂慨嘆說,香港人都善忘。是的,港人擅長失憶,亦因此對一切「集體回憶」,情有獨鍾。《金雞》系列打正旗號,借阿金由七○活到千禧的人生際遇,去講香港幾十年來的時代變遷,當中大玩記憶,拼湊符號——於是熒幕下我們重溫王維林擋坦克的悲情、彭定康甲板揮手的無奈、何志平求來下籤的苦笑、沙士的惶恐、七一的怒火…… 然而,亦有論者批評,熒幕上的集體回顧,永遠涉及篩選,哪段放大哪段縮小,是製作主導,也有政冶考慮。《金雞sss》會如何剪裁記憶?又會怎樣翻弄符號,刻畫當下社會現象?我想知道。

扭曲的新香港精神悄悄崛起

三、講精神。《金雞》上畫那年,梁錦松獨唱《獅子山下》,令民間再次開展一場「何謂香港精神」的大辯論。而那兩集電影,同樣有意呼應這討論,藉「金雞精神」勾勒「香港精神」。正值艱難時勢,電影勉勵大家,要提起精神,既學習阿Q,雞雞哋都要活得開心,又要與時並進,做個谷底反彈香港人。十年後的《金雞sss》雖以喜劇包裝,然而電影官方文案又再以「香港精神」做賣點: 「阿金就是『香港人』的精神,從沒搞不掂的問題,再惡劣的環境,我們也可以生存,因為我們是這裏的『陀地』!」在廣東話變成「中國方言」、伍珮瑩「筍工」不保的這個年頭,我想入場,看看新作會提出什麼精神良方,應對金融風暴(《金雞》)、沙士疫災(《金雞2》)之後,又一場時代憂鬱。

看畢電影,離開戲院,滿腦都是全場觀眾的誇張笑聲(由開場到長毛被影射,一直沒有間斷)。香港流行文化以娛樂行先,《金雞sss》既能令他開懷,教她鼓掌,理應功德圓滿。任何(評論)人若還插嘴,顯然就如該片導演鄒凱光所言,是「懶型唱反調」、「食飽飯無屎屙」的日籍知識分子(又名「根本岸久」)。

所以我要懺悔。那兩小時,我確實跟沈旭暉以及廣大(日本)知識分子一樣,不太釋然。心情欠佳,除了因為對電影失望,更大的原因,源於從創作人的取態以至觀眾的表態之中,窺見出一種扭曲的新香港精神,正悄悄崛起。

請別誤會。《金雞sss》跟前作一樣,在「三件好事」上面,做到十足。阿金與哥頓哥、吳璐與麥基、哥頓哥與Jackie 仔之間,都有感情拉扯。電影不單講人與人之間的情,更藉My Little Airport 的歌聲,直截了當地唱出「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頭,就當我在外地旅遊」這份香港集體心情。這份情,令我們為每年開四日的桂林夜市而惋惜,為粵語(魔俠)被謀殺而肉緊。對於六分無奈、四分心灰的港人心事,電影其實捕捉得十分準確。

《金雞sss》也玩記憶。但跟以流行音樂與新聞片段編織回憶符號的前作不同,新作回歸日常,將港人當下的生活片段,在大銀幕上(作選擇性)呈現——於是九七前入獄的哥頓哥發現「新尖東」不再龍蛇混雜,反而處處自由(行)。走奶粉、做導遊、炒演唱會飛、收錢示威等「集體記憶」,亦排隊出現。此情此景,觀眾人人共鳴,拳頭個個抓緊。

香港精神: 戲謔應對不公?

「香港精神」更是片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創作人藉哥頓哥身邊人的口,不停重申「世界變了」、「香港再唔屬於我哋」的社會現實。而面對如此困境,阿金再次發揮樂天知命的「金雞精神」,將「放輕鬆好快就收工」、「今時今日咁嘅服務態度係唔夠嘅」視為人生左右銘,同時主張與港人攜手,合唱「斜陽落下心中不必驚慌」,以歡笑(或曰「正能量」)、轉變(尖東重建不了,就適應時代開茶餐廳迎接旅客)、戲謔(捧華仔做特首),應對社會上的荒謬、矛盾與不公。

這就是當下的香港精神嗎?我猶豫,但不敢說不。與其說《金雞sss》影射長毛、抹黑公義,乃蓄意維穩之舉,倒不如說,創作人建構的這種「香港精神」,恰好反映了不少港人流行的價值觀:沒錯香港確實不再是我們地頭,社會也確實亂作一團,但與其執著,不如奉「認真你就輸了」為人生信條,將身邊一切視作笑料(鄒凱光語) , 一笑置之—— 「長毛一開會就掟嘢,可以早收工落老蘭,哈哈」;林慧思講句粗口就放大假,是筍工之中的筍工,哈哈哈」; 「有愛港組織收錢示威?香港人咁忙,仲得閒示威的,無論親政府定反政府, 都肯定另有所圖啦, 哈哈哈哈哈。」這種新「香港精神」,起初半講笑、半認真,但日子久了,就再沒分別。

《金雞sss》不是好電影(也不是文化毒藥),但它卻大條道理地將現時流行的香港精神其中一面,裸裎你我面前。當下香港人心灰意冷(尤其是台灣收緊移民資格), 「香港不是我的地頭」早已是有共識的香港情緒。但在集體心事持續醞釀的同時,港人對記憶符號(如長毛擲物)的解讀,以及「香港人如何走下去」這個大問題,卻不單沒有共識,更是愈見分歧——面對廣東話地位受威脅,我們應該保持笑容,努力學習普通話,與時並進?抑或將港式髒話發揚光大,無懼北方洪流,繼續「頂硬上」?面對伍珮瑩(被)辭職,我們應該扮smartass,笑她的反擊於事無補,更令「筍工」不保,還是堅持發聲,為她討回公道?

香港社會持續精神分裂,這一波的香港精神,同樣注定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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