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16, 2012

有時樓會塌下


這段路,我每天都走一遍。由五年前開始,每天出門,在離開火車車廂,以及登上悶熱小巴之間,我必然經過這段路,也被迫將周邊一切映入眼簾。這一節街道,可盛載了不少私人回憶——在那間唱片舖買過好幾張唱片,以及用以填塞畢業後空閒時間的VCD(一整疊,現在仍未看);第一次做暑期工掙到錢在某波鞋店買下至今最喜歡的一雙波鞋(當然已經破破爛爛了,但捨不得丟);某年跟父親在一街之隔的美而廉餐廳吃午飯然後目送他的背影逐漸縮小;跟友人在旁邊那家茶餐廳吃過新鮮而美味的菠蘿油……還有好
些零碎而不怎麼重要的想法念頭,都在這一節街道、這一幢舊樓下漫延萌生。

上星期初,如常離開旺角(東)火車站,如常下樓梯,橫過行人天橋,跨過馬路,左轉走一個街口,然後在奶路臣街右轉……如常沿路步往金雞廣場門前的小巴站。走著走著,感覺卻總有點怪異,又或者說,是微微的不踏實感。

蝴蝶頭上長了一雙觸角,用以感應四周事物。人的身體很奇妙,縱然沒有類似的器官,但對於周遭環境,甚至是所有出現在我們旁邊的人物,我們還是很敏感。譬如說,在人海中,即便眼睛沒能把四周每一張臉孔仔細掃視一遍,我們依然每每能遇見某個相識的誰。更誇張的,是當我們跟相識的人擦身而過時,過後雙方總會察覺到絲毫不妥,甚至是稍稍回頭多瞄一眼。這是我們的獨到觸覺。對於環境的認知,當然亦是同樣道理。有時重回舊地,心裡之所以湧現一陣親切感,原因除了因為確認了某些事物(例如燈柱、路牌等等)的存在,更可能因為嗅覺(如燒賣的香味)、聽覺(每次到太和商場都在播Bee Gees,有一天靜默無聲,原來該店關門大吉了),甚至是其他更多無法考究的原因。其中一種可能,我猜,是光線。

站在洗衣街與奶路臣街的交界點,內心惴惴不安,總覺有所缺欠,終於一抬頭,明白了箇中原委——


整幢舊樓,消失了。


是真正的蒸發。因為樓塌下了,於是天空重現,周圍環境也光亮了,也於是,我察覺了。

我呆站原地,腦海充滿問號。究竟是什麼時候拆掉的。上星期路經此處的時候它還在嗎,抑或我忙著低頭連光線之差異也察見不了。怎樣拆掉的。用炸藥嗎。原先的樓拆成怎樣了。一片頹垣敗瓦,還是灰飛湮滅了。將來這裡又會怎樣。建成波鞋商業城嗎。一連串的問號,閃來閃去,卻始終沒有答案。

望著孤獨地守護著空氣的市建局圍板,我想起了利東街。提到舊樓的殘骸,我憶起了天星鐘樓。我知道,我知道,這種明亮的環境不會停留很久,不久之後,又會有一座簇新而宏偉的大樓拔地而起,然後我們會走進去逛,並逐漸遺忘過去的種種。我知道,我知道,這是城市發展的必經階段,只是正如人終有一死,但要我親眼目睹死亡的過程,不,是連過程也來不及目擊,恐怕還是有點難以接受。無力,無奈。

傷心的事,總是接二連三。隔了幾天,在西環老區漫步遊走,然後又發現,大學時代時常光顧的麗都茶餐廳,以及同樣在皇后大道西的加拿大餅店,都結業了,只剩下色彩斑駁的招租告示,映照路人如我的錯愕眼神。之後,電視新聞說,政府說,西港島線最快兩年後通車。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會變得很方便。只是……可不可以不那樣急遽地變。我,還來不及消化。


可否不走得如此快。


*

林一峰的《靜止》是我一直很喜歡的歌,當中副歌歌詞中的「有時樹會倒下 / 某片天頃刻明亮」,我一直搞不明白。現在,好像忽然能夠理解了。因為……

—— 有時樓也倒下,某片天頃刻明亮。


《靜止(給時間)》

風吹過雲在飄
時間靜止了
河邊花草長高了多少
季候鳥飛走了
留下淨土一片
煩惱暫時忘掉

落葉隨流水
流向遠山去
河邊花草枯萎了多少
太靜悄似幅畫
看似一切沒變
時間將一切安撫了

有時樹會倒下
某片天頃刻明亮
有時淚會淌下別太緊張

有時沒有音樂
你的心可輕輕唱
沉默裡人面匆匆閃過
寧靜如常

*

樓塌下了,這城寧靜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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