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18, 2011

小店老街之死與生

滄海遺珠,一直忘記貼上。文章為去年年初所寫,結集收錄於 Roundtable 2010年著作《What if 77個青年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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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每早睡眼惺忪的你會去哪買報紙?十年前,對某歌手情有獨鍾的你放學後會跑到哪兒買讓你引頸以待的新唱片?十年前,你會在哪兒嗅出爐麵包濃郁的香因而進去買個熱騰騰的腸仔包?十年前,放學後會到哪裡流連?而,當十年後的你,再一次問自己同樣問題的時候,會否禁不住為時光流逝以至身邊事物轉變之迅而瞠目結舌?

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呢?原來我們經已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生活以至消費模式,而我們眼前的景物,我們上班上學途中擦身而過的流動城市圖景,也在我們眨眼的瞬間換成了截然不同的景況。燈光昏暗的小型商場逐一陷落,原處長出巨型的玻璃堡壘;由嘴叼煙枝老闆又或一頭棕紅曲髮、嗓子沙啞的中年師奶把守的小店於倏忽之間蒸發,換成一家又一家光線刺眼、售貨員笑容生硬地可掬的連鎖店。同時,好些店舖的種類也逐漸從我們的視線範圍中消失,甚至從城市的版圖中失去蹤影。

這種小店消失、連鎖店冒起的現象在市區可能未太普遍,畢竟旺角、銅鑼灣的街心巷弄都人來人往,店舖生存空間比較廣闊。可是在新市鎮呢,小店的形勢卻異常不妙,尤其是在那些小型的屋邨商場,領匯入主以後租金以幾何級數上升,那些靠街坊生意支撐生計的小店自然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一間又一間的連鎖店進駐。這對於小市民如我來說,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甚至可能更為方便省時。自此我開始,到便利店買報紙買蒸餾水甚至新鮮出爐的麵包,到連鎖時裝店買外套上衣,到超級市場買零嘴。與從前的小店老店相比,這些地方,環境潔淨得多,貨品便宜得多之餘,也有保障得多了。也許,你也是同樣地,對自己消費習慣的轉移渾然不覺,就彷彿,這不過是城市發展當中必然發生的一個過程。可是當我經已習慣於這些遍地皆是的連鎖巨店購物,甚至對它們不期而至的減價或各種招徠顧客的手法甘之若飴時,又暗暗覺得有點不對勁,我們的選擇由何時起變得恁地貧乏呢。從前明明可以從麵包店裡挑選各式各樣的生日蛋糕,蛋糕的外型甚至供應選擇會隨裡面的胖子蛋糕師傅情緒起伏而浮動變化。那些生日蛋糕雖然總是忌廉比蛋糕還多,味道也如股票價格般起落不定,可是相比起現在那些一式一樣的芒果黑森林,我還是無法不緬懷從前在糕餅店櫥窗前的期待喜悅。更何況,小店裡的人情味,是現在那些連鎖店無法比擬的。看舖的大嬸粗豪的一聲叱喝,比起現在便利店收銀員的生硬笑容,總是順眼得多。或者縱然偶爾老闆會為學生書包碰跌貨物而倏地勃然大怒,但他同時也是這班學生成長的重要目撃者。這種顧客與老闆的關係從來也無需刻意言明,但卻一直存在。可是隨著老店小店逐漸消隱,這些關係也戛然而止,你該很少跟便利店的店員打招呼甚至聊天吧。

老店小店正從這座城市消失,這個沒什麼人還會異議,尤其當目睹熟悉的店舖招牌如雨後春筍般急速成長並往各條街道各個地區擴散。而伴隨這現象發生的還有更廣義的,關於街道的消失。你必然會質疑,街道怎麼會消失呢,難不成整座城市會夷為平地?我所指的,並非實體(physical)街道的衰亡,而是概念上(conceptual)的。若談到街道,你腦海想起的,該是中間一片供車輛通過的路,兩旁則是行人路,以及店舖,這就是我們概念中,街道的組成部分。然而經過城市的高速發展,我們逐漸發現,原來這座城市的街道,於概念上經已被扭曲,至少在政府眼中正正如此。愈來愈多的街道因為規劃上的限制,只能供車輛行走,路人嘛,不是不能走過去,可是要橫過險要而廣闊無邊的馬路,對於老弱來說,都太奢侈。在新規劃的社區中,傳統的街道更是買少見少,換來的,是把整個社區割斷的鐵路,是一個又一個架在上面的廣闊平台,是一條又一條連接各平台的行人天橋。行人再不是行走於地面,而是被迫困於商場,以及往來商場的天橋之上。作為新市鎮的中心,沙田市中心便是一個好例子。若然由沙田火車站開始走,你幾乎一直只會停留於商場裡面,偶爾會從商場與商場之間的天橋瞥見外面的風光,但不到一會,又再次進入異常雷同的商場佈置之中。至於地面,就幾乎都是供車輛爭路的地方,僅存的街舖也只能用作銀行等功能性用途,無他的,人流統統都在頭頂的天橋經過,售賣商品的又怎能生存呢。地理學家Jane Jacobs在其著作《美國城市的死與生》(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曾提到,街道對於一座城市的用途在於其給予行人選擇的可能性。所謂選擇的可能性,指的是在城市中A點步行至B點的不同可能。在香港的好些舊區,傳統街道仍然存在,例如中上環。若然由中環地鐵站步行至半山堅道,你可以沿半山扶手電梯拾級而上,也可以穿過旁邊各具特色的街道,到達同一個目的地。各個不同的可能性會讓你看見完全不同的風光,同時也讓各條街道上的店舖生存,因為走得累了你也許會鑽進涼茶舖稍稍歇息,也許會被路邊畫廊吸引了目光及腳步,如此整個社區就被你這個路人養活。可是香港現在正往另一個極端的方向奔走,由A到B,我們的選擇愈來愈少,尤其當整個社區都被移上平台一如天空之城時。除了這種概念上的街道消失,好些實體的街道在這些年來也消失於我們眼前,比如是九十年代前布舖雲集的花布街,因為要發展中環中心而被粗暴地拆去得只剩下半截,布店全被搬進由上環街市改裝而成的西港城,自此布店彷彿被迫服食慢食自殺藥般,逐漸朽壞。當然還有被唱得街知巷聞的囍帖街,命運也該會跟花布街類同,店舖被迫遷往美輪美奐的商場以後逐漸老死。

小店被取代,街道在蒸發,兩件事同時發生,也互為因果。街道被拆卸,小店被迫往商場久延殘喘。但商場租金不住上升,小店自然逐一被淘汰。有些人大概會說,其實這些都是城市發展的必然階段,這些都是市場汰弱留強的必然結果。這,可沒錯。然而我作為居住於這種城市的其中一個城客,總無法不為這些景況感到婉惜慨嘆。當這些街道上的小店,當這些小店裡熟悉的臉孔都統統消失,我就無法再辨識這座城市的各個部分,因為每個商場外型都差不多,裡面商舖的招牌也都是差不多一樣的難唸。甚至我開始對香港產生陌生感,這些商舖,在東京、杭州、上海、米蘭、香港都一樣,我又怎能夠辨出箇中的分別呢。我開始於城市裡迷路,甚至失去身份,像遊人般流離失所。

故此我希望,這些殘破的老店、骯髒的小店能夠一直存在於街道之上。這不是意味所有舊店都該被保留,所有簇新商場都不該存在,我所願意看見的,是兩者共同和諧地存在,而不是後者粗暴地併吞前者。我希望,這座城市會還原成一座可被步行遊走的模樣,街道上不止有熙熙攘攘的車輛,還有昂首闊步的行人,以及為城市圖景不可或缺一部分的店舖,畢竟,當我變成遊客在別個國度遊覽時,我最欲參觀的,也非俯拾可見的連鎖店舖,而是讓人趣味盎然的特色小店。唯有這樣,我才不會再度於自己居住的城市迷路,也唯有這樣,我才會覺得,自己是這座城市的一部分。

結集收錄於 Roundtable 2010年《What if 77個青年願景》.頁206-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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