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24, 2013

一個歌神,兩個標點

這肯定不是新發現,但我還是想說:

之前有人說過,這次的 Eason 勒住自己,偶有失準,過分正面,總而言之,不是100%的真正陳奕迅。

一掃而空。

是夜帶著一堆問號(也就是論者所寫那些),前往紅館朝聖。完場回家,發現自己換來兩個標點:

一個感嘆號——為歌者在台上的慧黠與率真而讚嘆,為 人、歌、意,三者融合為一而感動。

一個句號——香港,還好有陳奕迅。(毋需多言)



這就是全部。

Sunday, July 21, 2013

歲月如歌又如何?




「有無睇《怪獸大學》?」「有無睇陳奕迅?」「有無睇《衝上雲霄II》?」

以上問題,近日在街頭巷尾、你我耳邊,不斷盤旋。這陣子,同代朋友個個手持放大鏡,變身流行文化研究者,身體力行,走入戲院,登上紅館,重遇電視;聚精會神,將大眼仔的大眼、歌神的金喉、Sam 哥的髮型、Chilam BB(不是Lam Chi Cheung)的童顏,放到最大,然後定睛端詳,細心評價。

對於流行文化產品,香港人向來堅持己見,各執一詞。然而這一次,出乎意料地,大部分人的評價,相當統一:《怪獸公司》是永恆經典,續集略嫌平淡,毛毛外表太多毛,大眼仔雙目太無神;紅館台上的陳奕迅歌喉依舊,卻似有顧忌,節省口水,專注唱歌,怎看也不是100%的歌神本尊;《衝上雲霄II》陣容浩大,製作嚴謹,但Sam 哥頭髮亂了,陳法拉鄉音未除,而林子祥主唱的劇集主題曲,更加突破港人耳膜,下試觀眾底線……一言以蔽之,新作不似預期,歲月依然如歌。


啱唔啱feel ? match 唔match ?

慨嘆新不如舊,追憶往昔風光,一直是老一輩的權利,但我們又要留意,這波新式懷舊浪潮的主角,卻是十年後定居新界東北的年輕人。這個年頭,當陳冠中(及同代人)努力懺悔,眼望將來,準備以行動「回報香港」,完成「我這一代早該完成但至今未竟的任務」,年輕人卻努力消費過去,踐踏現在,熱中於舞動旗幟,埋怨港式文化不再經典。這波來自新一代的(疑似)懷舊浪潮,情緒滿瀉(網民將《衝II》的片頭配上《歲月如歌》,引來數萬個like),但對象不明(為何鍾情怪獸、信奉「天氣不似預期」?),值得拿起放大鏡,細心查究。

《衝上雲霄II》首播當晚,網上情緒沸騰,怨聲載道, 「還我《歲月如歌》」的訴求,此起彼落。為什麼這首歌會犯眾憎?朋友A 說: 「總之唔啱feel 囉」,B 則激動回應: 「重點唔係好唔好聽,而係match 唔match。你會唔會用《My heart willgo on》做《怪獸大學》主題曲?」他們的反應,我能夠理解,但無法深究。「啱feel」、「要match」往往主觀, 難以量度,更不見實體。懷舊浪潮的特色,亦是如此:懷舊主義者意欲追求的,往往是一種情懷、一種「feel」,多於任何實體。


懷念的只是自身記憶

這是一種源於個人、發自內心的懷舊方式。我爸一直堅信,栗原小卷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日本女人;和我傾偈的「老」朋友認定,地鐵通車前的筲箕灣(與張曉明無關),街道寬闊,路人親切,是最理想的家園……我事後重溫《佳偶天成》,揭開《東區風物誌》,抓破頭皮,仍難以理解他們懷的「舊」,究竟有何特別。懷舊者依戀的,從不是外人能理解的大歷史,而是與自身經歷有關的小記憶。

我這代人近來懷的「舊」,同樣與自身經歷有關——《衝上雲霄》的播映年份,正好在十年前,也就是這一代人成長的黃金時期。這齣劇集,令一代人首次接觸空姐、地勤和機師,懂得原來公仔箱劇集可以跳出香港……自然心跳加速,印象深刻。事隔多年,每當問起所有雙腳離地、機票一折的朋友,他們仍然強調,沒有《衝上雲霄》,就不會當上機師、空姐、飛機維修員,可見《衝》與這一代人的成長心情,其實息息相關。「個人式」的懷舊,最着重的,是七分朦朧、三分實在的印象,至於箇中內涵,反倒其次——《歲月如歌》的填詞人劉卓輝,當年曾認為詞作深藏自己對人生的感慨,年輕人未必有共鳴。十年後,人人卻懷念「但要走總要飛」,痛恨「雲外看新生趣」,重外輕內的懷舊方式,可見一斑。


當世事再沒完美

懷舊,也無可避免地牽涉比較。前幾年,戰後嬰兒肉緊合唱《獅子山下》,落力消費換湯不換藥的懷舊節目,除了因為裏面盛載自己的私伙回憶、青春心跳,更因為這是一種表態—— 「香港的七十年代黃金無瑕」,倒映的,就是暗晦無光的刻下;「上一代人努力拼搏,建立美好家園」,對比的,也就是「不事生產」、「毫無貢獻」的下一代人。所以社會學家說,愈是動盪不安的時代,懷舊的氣氛就愈來濃郁;當下愈晦暗,回憶愈美麗。

新一代人的懷舊,同樣有此傾向:要看《衝上雲霄II》,是因為近年無綫的劇集實在太不堪入目,鮮有佳作;要去看紅館,是因為環顧香港,懂得唱歌的幾乎只剩下陳氏一人,而且Eason 還會唱舊歌,那些比現在少點商業味、多點人情味的舊時代曲。這一代人忽然懷舊(其實完全不算舊的),全因我們不相信將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懷舊方式。來到這一代,科技發達,舊物往事變得近在咫尺,是以懷舊的周期,變得更短,而懷舊的對象,亦因媒體分散,而變得更加零碎。不過,若就此為這代人的所謂懷舊浪潮一錘定音,又是無謂——距離一種真實而完整的懷舊,它至少還有兩點缺漏。

一、這代人的懷舊,多靠消費,少有生產。這一兩年,兩岸三地陸續冒現以流行文化作為懷舊依據的文化產品(如《那些年》),創作人刻意將私家回憶,結合時代,為時代留下印記。但在香港,類似的文化產品只是小規模生產(如《勁金歌曲》、《八王子》),但在最講究市場的電視、電影媒介,卻一直未見。懷舊,從來都是大眾媒體最愛玩的橋段,而這代人樂於重溫經典,大唱K 歌,卻從未擁有權力、地位,以《歲月如歌》為題,用《衝上雲霄》切入,朝着大眾,講述這代人的成長歷程。

二、這代人懷的「舊」,着重個人,忽略時代。上一輩人追憶往事,通常帶有時代背景,反映同代心情。來到這一代,我們懷念的舊記憶,往往來自個人經歷(如失戀);它與時代的真正關係,似乎未見影蹤——我們愛《衝上雲霄》,其實與2003年一眾城中大事有沒有關係?陳奕迅於這代人來說,除了是陪我成長的標誌,還有沒有別的時代意義?


屬於我們的如歌歲月

這些問題,或許過於宏大,但我渴望知道,這代人的歲月是否真的如歌?而那又是怎樣的一首歌?真正的答案,仍有待執拾、整理、醞釀……或許我們在第87 次重溫《歲月如歌》的同時,也可拿起放大鏡,追溯成長歲月;身體力行,將自己和朋友有過的心情、唱過的歌,無論是「愛在舊城窄巷」,抑或「你有你邁步我有我邁步」,一一記錄,流傳後世。

歲月如歌,可以是這樣的意思。


刊於2013-07-21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無痕

遇見一些人,想起一些人,綠男紅女。
然後訝然驚醒,發現太多的人,我愛的,愛我的,我恨的,恨我的,
在時間河上,通通如風似影,流過無痕。

晚安。

Monday, July 15, 2013

「小人物」與「年輕人」



上星期日,電視台推出新節目《星夢傳奇》,挑選旗下藝員踏上舞台,在全港觀眾面前比試歌喉。節目播出後,一如所料,身邊電視迷朋友火速分成三派:有的(又)聲淚俱下,控訴無綫(又)抄襲內地的《我是歌手》,踐踏創意,不思進取;有的雙手掩耳,痛斥無綫搞歌唱比賽,是繼讓黃宗澤獲「勁歌優秀選」後,又一折磨港人,損害聽覺之舉;第三派朋友跟前兩派不同,正能量滿瀉,聲線異常響亮,無不高呼: 「鄭俊弘,我認得你!」



鄭俊弘究竟何許人也?這個問題,周日之前無人回答;節目播出後,全港媒體蜂擁搶答——鄭今年29 歲,加入無綫已有十年,其間拍過四十多齣劇集,一直載浮載沉。這個星期,他卻因在節目上翻唱陳奕迅《時代曲》,獲得評判推崇( 「不要當演員,乾脆唱歌吧!」),博得群眾掌聲(網民開設「鄭俊弘我認得你」專頁),然後報章大字標明「只要堅持,總有出頭天!」,雜誌放大他「月薪六千捱半年」的辛酸。又一個小人物的發迹故事。

將小人物推上大舞台

小人物的故事,緣何動聽?雜誌寫,鄭俊弘音樂底子不錯(8 歲學聲樂),17 歲參加新秀歌唱比賽獲獎,卻遇上唱片公司大地震,唯有轉當藝員。其間曾經歷半年無工開,考慮過轉行當警察,最後決定咬緊牙關熬下去,直到今天……小人物小故事,有高低起伏,有個人情緒,有教育意義,自然受歡迎。這些年來,社會階級停滯不前(甚至集體下流),香港人心情欠佳,遇見逆流而上、出人頭地的小人物,拍掌叫好,理所當然。電視台眼見此舉大收旺場,於是花盡心思,在「花旦」、「小生」的暢銷生產線以外,另闢蹊徑,將「小人物」(如「蘇基」)加工製造,推出市面。捧紅鄭俊弘的《星夢傳奇》,無疑是這思維下的文化產品。

為了與眾不同,我自小支持歪星,追捧綠葉( 曾因在地鐵遇上余子明而徹夜難眠)。然而這一次,對於電視台刻意製造的「小人物」,我眉頭皺起,腦海有問號。

「小人物」為何會是小人物?三年前,《南方都市報》派人深入電視城,進行「TVB 電視人生存狀態調查」,結果發現衣香鬢影的花旦小生身後,有許多像鄭俊弘一樣,有心有力卻苦無機會的基層藝員。這些藝人,有的出身藝訓班,有的深諳藝術,卻沒有底薪,每亮相一次,只獲得數百元報酬。在不能接其他電視台工作的情况下,只得望天打卦,靜待機會,或如「蘇基」古明華轉行兼職,到配音組甚至更無關痛癢的崗位工作。

肯捱自有出頭天?

這些年來,電視觀眾發現,公仔箱裏出現的臉孔,來來去去還是那幾個人。做侍應的,做兵丁的,有沒有可能往上流動?官方的說法是,只要肯捱肯努力,自然有奇蹟發生,得以熬出頭來。話說完了,制度依然如鐵板,原封不動,然後偶爾推出《星夢傳奇》這樣的節目,捧出兩三個鄭俊弘,電視台大事宣傳自己怎樣為「小人物」提供機會,追尋夢想,至於其他藝人繼續販賣青春,在台邊一角覓其理想。節目播出後,有擅長唱歌的四線藝員大吐苦水,埋怨自己沒簽經理人合約,連參賽的機會也沒有,正好反映電視台愛講的「小人物故事」,充其量是一道幌子。這星期化身幌子的,除了「小人物」,還有「年輕人」。

上星期日,發展局長陳茂波(又)發表網誌,以「為年青一代,建造新一代新市鎮」為題,呼籲各界支持新界東北新發展區最後方案;幾日後,特首梁振英出席立法會答問大會,一邊力挺發展計劃,一邊強調: 「今日20 歲的年輕人,10 年後成家立室,養兒育女,到時居住單位主要來自新界東北新市鎮;今日的初中學生,他們20 年後的家會在新界北,今日的幼稚園小朋友,他們30 年後的家會在填海新區。」我自問年輕(跟譚校長同齡),聽見高官反複提及「年輕人」,我專心聆聽。然後,眉頭又皺,問號又現。

爬不上這道社會階梯

年輕人需要的是什麼?最近幾年,我聽過許多年輕朋友埋怨說,樓價太貴,負擔不起,於是結不了婚,做不成人。這些苦水,梁振英應該也見識不少。但與此同時,我聽過更多年輕人說,社會缺乏流動,機會貧乏,下一代香港人,毫無希望,不如移民。對此,高官的說法繼續是「只要肯努力,自然會熬出頭來」;但我們眼見的是,這一代人讀完書,進完修,O 完T,那道社會階梯照舊擁擠不堪,爬不上去。這個年頭,香港的年輕人跟電視台的小人物,處境其實相差無幾。

自去年起, 「為了年輕人着想」,一直成為政府推行政策的重要宣傳策略,梁接英甚至曾在施政報告中表明,若然反對土地發展, 「將來蒙受惡果的只會是今天的青年人」。然而作為即將蒙惡果的年輕人,我們必須要問,究竟所謂的「年輕人」是否就只得官員口中的一個模樣?當然不。上星期日,我們看見同為年輕人的卓佳佳,情理兼備,力陳現時政府發展方案如何荒謬。年輕人,從來不只是陳茂波、梁振英口中那一種;我們當然希望早日買樓、成家立室,但同時也期望社會平衡、階層流動、法治長存;上樓是「年輕人」的夢想,但公義、公平,又何嘗不是?我們可以預期,《星夢傳奇》結束後,鄭俊弘等「小人物」將會在電視台追捧下,乘勢冒起,成為一時熱話,但曾經與他處境相同的一眾綠葉配角,仍舊懷才不遇,繼續浪費十年;至於政府吹捧(計劃時所需)的「年輕人」,十年後大概仍然被壓在底層,無法動彈。新界東北一旦發展,到時遷入居住的,是「年輕人」?還是雙非富豪?

眉繼續皺。


刊於2013-07-14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Monday, July 08, 2013

浮在這世界裡


陽光明媚的午後,獨個兒坐在老區殘舊冰室的一角,呷著熱鴛鴦,腦海一時響起余力機構的「浮在這世界裡,有千般錯漏」;一時放空,想起這段日子的一塊塊碎片。

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讓腦袋放空了。最近一兩個月,像參加跨欄比賽般,好不容易雙腿一踹,越過一道欄,然後下一道欄又在面前如屏風屹立,於是又得順著節奏,一二三,再次躍起。如是者,跨過一道又一道的欄,走過一個又一個的山頭,中途幾乎沒有喘息的餘暇。這一兩個月,如常寫專欄,如常工作,又接受了一些訪問,甚至初次構思、書寫一份完整劇本。是有點累,而且許多事情,其實未必又甚至根本不會有結果,但我仍舊好喜歡那個有點老套的說法——With every deed are sowing a seed, though the harvest you may not see. (即使你還未看到收成,但你的每個舉動都是在播種。)就努力順心而行,至於後事如何,就擱在一旁,反正自己也管不了太多。

也想起一些人。星期六下午,剛寫好稿,正伸懶腰,電話就響起了,是大學莊友V。他劈頭一句就問:「你知道大夥兒今晚吃飯嗎?」我抓抓頭皮,立即就明白是什麼一回事:「沒有啊,你們是在 WhatsApp 約的吧?」果然如此。這種事情可不是頭一遭發生了。這年多以來,因為沒有用智能電話,所以偶爾會被排除在某個世界以外,說實話,習以為常了,如是也更珍惜那些記得我不在那個空間因而會補上一個電話、SMS的細心人。掛線以後,反而在想,我沒有 WhatsApp,所以被忽略,但我可還是 Facebook 達人啊。設身處地,我自己又有沒有忽略了一些不活躍於 Facebook 世界的朋友呢?答案是肯定的——而我們通常會埋怨說,呃,是他們選擇不用這方便的通訊工具跟別人溝通罷了。嗯,總是這樣的。如果在這個年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非得摻雜這些所謂的溝通工具的話,那麼,我寧願繼續否認,自己是屬於這個無瑕年代的。我承認,這種堅持,是有點自我;這種固執,是有點阿婆。

也許真的是自我中心吧。星期六晚,在團契演了兩場戲。我一直討厭演戲,原因無他的——你見過有寫小說的熱衷於演戲嗎?用文字表達,跟以肢體、表情做的,根本是兩個極端。當然,我還是很享受那夜的種種,但回家的路上,卻禁不住在想,我之所以討厭演,是否有別的原因?例如是——我太堅持於「做自己」?對於一個難以適應環境轉變,死命以同一張臉孔、同一副表情來應付世界的人來說,要去飾演一個性格、所作所為都跟自己有點距離的角色,恐怕太勉為其難。請容我這樣為自己辯解,或曰,自圓其說。

過去幾年,每隔一段時間,心裡就會有一把聲音響起說,是時候作一些改變了,心境上。然後年復年,日復日,我繼續完好無缺地活著,面對著那千般錯漏,依然甘之若飴,毫無悔意。自在,自在就好。我反覆跟自己說著這句話。

然後腦海裡又浮現了好些人物,或路人,或密友。然後我繼續相信,總有一個時候,或許因為一些人,或者因為一點事,我和這個世界,都會有改變的一天。然而在此之前,我還是少演戲,落力做自己好了。

---

後話。Xanga 行將逝去,我有點手足無措。原因很簡單,因為多年來我一直視之為樹洞,塞滿夢囈與呢喃。然後它要離開了,我也要告別某個時代了——比如說,要將更多無聊的說話,寫在這兒。說實話,直到這一瞬,我依然不知道有什麼人其實會讀這個地方的這些文字,總有許多路人會(因為龍小菌和RubberBand)經過,但通常他們也只是擦身而過。有沒有會停下腳步呢。我心裡確實沒底。

如果你是因為報紙上的那個阿果,而在這兒讀著這段文字的話,我必須說聲對不起,因為我跟報紙上那些完美無瑕、大義凜然的作者沒法相比——由此至終,我只是一個有(太多)掙扎,有(太多)矛盾,有(太多無謂)情緒的平凡人。我沉迷流行文化,熱愛指指點點、說三道四,但也愛無病呻吟,傷春悲秋,不斷碎唸。

如果你還在看的話,謝謝你。我會更努力地將自己的頭皮屑、牙石和死皮,通通公諸於世的。

Sunday, July 07, 2013

龍小菌的兩張面具





小時候到內地旅行,導遊在旅遊巴上事先張揚,當晚有變臉表演,精彩萬分。我狂吞口水,屏息以待。結果那夜,變臉大師在團友面前手舞足蹈,換了一張又一張的臉。團友們拍案叫絕,我卻呆在原地,嘔吐感覺直湧喉頭。作嘔,除了因為川劇臉譜對小孩而言過於驚嚇,還因為大師臉上的面具,似乎永未脫完。自此,我恐懼面具,痛恨換臉,每見尼古拉斯基治、禮服蒙面俠和梁振英,例必心口作悶,呼吸困難。


令許多人心口作悶的,近年可能還有龍小菌。社會學家Erving Goffman 說,社會是大舞台,局內人無不戴上面具,落力演戲。最近幾年,曾任職中學教師的龍小菌,嚴格遵行大師教誨,堅拒以真面目示人:最初藏身幕後,專注二次創作,大唱改編歌曲;去年開始戴上面罩,到鬧市獻唱,吶喊「誰可聽我唱歌」;及後更獲唱片公司垂青,舉行個唱,推出唱片。這歌手的發迹故事,有血(因長期戴面罩曾患肺炎,甚至暈倒後台),有汗(每次演出定必汗流浹背),有時代意義(受惠新媒體走上主流的又一成功例子),絕對賺人熱淚,發人深省。


脫下面具後的反差

然而大部分港人毫不買帳:媒體慣以「恐怖面罩」、「紙紮歌手」招呼,笑她「嚇壞細路」;網民認定她「無面見人」、「又要威又要戴頭盔」。無論龍小菌怎樣解釋自己的舉動( 「為怕失去教席而蒙面」、「想歌迷專注歌聲」),群眾依然少理,集體作悶。直至兩星期前,她「順應民意」,撕去面罩,結果一脫成名,令媒體倒戈(冠以「苟芸慧+李珊珊」的美譽) ; 平民變臉( 自拍照引來二萬讚好)。對眼前驚為天人的龍小菌,人人忽爾心跳加速,呼吸困難。

我和許多香港人一樣,重外輕內,逛街市每每買中外強中乾的西瓜;龍小菌除下面具,還原靚靚,自然舉腳贊成。不過因為好奇(八卦),我其實更想了解,眼前這個女生,當初為何願意戴上面具,矢志不除,現在又有什麼驅使她以真面目示人。於是最近幾天翻揭雜誌,求問網民,終於發現幾個不同的解釋版本——去年龍小菌接受電視台訪問,說自己熱愛唱歌,但礙於教師身分,不便露面(及後被踢爆原來她出道時已辭去教職);露出真面目後她坦言,長期戴面罩「對身體唔好」,又說想為一個失聰歌迷帶來「視覺效果」;至於網民則高呼「根本早有陰謀,蒙面不過想引人注意」。幾日後龍突然擔任補習名師,更引來圍攻: 「終於畀佢恨到!」這些說法,無法驗證,我其實不置可否。


推翻昨日的自己

真正吸引人注意的,是近日一篇雜誌專訪:原來龍小菌體重曾達250 磅、褲頭42吋,一直喜歡唱歌的她中二起參加過無數次歌唱比賽,伴隨歌聲的,卻總是旁人的嘲笑;她試過跟心儀男生表白,卻換來一句「如果你瘦咗我一定追你!」為了一圓歌星夢,龍由2009 年進行「地獄式」減肥,其間繼續在網上高歌,戴面罩演出,直至最近減去132 磅後,重拾自信,方願意以真身示人。換言之,她戴上假面,其實是因為覺得自己的外貌、身形,難以符合他人(對女歌手的)期望;她之所以現身,最重要原因其實是自己減肥成功,準備就緒(雖則接受訪問時其經理人仍然強調,她手臂未減好,不得穿無袖衣服)。Erving Goffman 說, 「面具是更真實的自我,即各人期望達到的自我」,龍小菌可算是最佳例子。

這個跟《瘦身男女》鄭秀文飾演角色近乎無異的故事,勵志積極,但亦教人心寒。若然龍小菌戴上面罩,真箇如她從前所言,是一場勸告世人別再用眼聽歌的革命,那麼她減肥、除下面具的英勇舉動,就正好將整場革命,完全推翻,甚至反過來,令那些跟從前的她處境相同的肥仔肥妹,陷入更艱難的境地——想一圓唱歌夢想?想拍拖?請先符合社會期望,扮演一個受世人擁戴的假人!我害怕面具,厭惡假臉,故此支持龍小菌的舉動。可是她脫下那嚇人的面罩後,臉上又竟掛上另一張假面,一張迎合媒體口味,令大眾尖叫的美麗假面。變臉大師的表演,忽爾重現。


由別人創造自我人生

這些年來,我們聽過龍小菌用歌聲對抗政府(在反國教、七一集會上獻唱)、關懷邊緣(《救援》)、扶持弱勢(《我的奀餐》)。因為出身新媒體,她跟傳統歌手不同,有廣大網民「撐腰」,可以毋懼固有體制,漠視雜誌眼光,自由地放聲表達自我。即使戴上面罩,她仍然是這城罕見,有血有肉、有掙扎有感情的一個真人歌手。當然我們也得明瞭,長此下去,她的舞台始終有限。為了踏足更廣闊的舞台,她唯有努力減肥,脫去面具,進入體制,參與一場截然不同的遊戲。不過從此以後,舞台是寬闊了,歡呼聲是響亮了,她卻要換上另一張繫得更牢固的面具,割捨昔日的自由,和更多跟自己戴上相近面具的青春少艾,同台較量,博取閃光。她或許獲得了掌聲,卻很有機會失去自我。

但我們又真的可以怪責她嗎? Erving Goffman 說,我們身處的這個大舞台,不單有演員,還有旁觀者。演員會觀貌察色,從觀眾的表情反應,揣摩他們對自己的期望,然後換上相應的面具,冒汗演出。龍小菌之所以戴上面具,甚至脫下再戴,根本跟群眾的迴響,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這些年來,主流媒體、市民大眾,有誰不曾為蛇腰歡呼,為美貌喝采?我們踐踏胖子,鞭躂醜女,又自相矛盾地討厭假面,諷刺整容女星,矢志追求真實美。說實話,沒有講過「你瘦左我就會追你」的男生,哪會有戴上「紙紮面罩」,在街心渴望世人別以貌取人的龍小菌?沒有戴上「性別霸權」面具的觀眾,又哪會有拚命減肥,明艷照人,當上補習天后,準備接拍瘦身廣告的龍小菌?

龍小菌脫去面具,還是面具,全因你我只顧咒罵,遺忘自己臉上,同樣掛着令人心口作悶的一張張,假面具。


刊於2013-07-07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Sunday, June 30, 2013

問與答



星期日生活問﹕

1。七一今年第十年,十年來,關於七一,你最鮮活的記憶是什麼?
2。如果你有六秒與梁振英面對面的時間,你會做什麼?


阿果答:

1。汗水。我和許多港人一樣,每逢夏天,最愛穿羽絨開冷氣,最怕流汗。唯一例外在七一,我們離開商場,穿上黑衣,集體滴過許多許多的汗。遊完行,步入地鐵車廂,起程回家,總覺得同路人的汗味,非常臭,但十分香(港)。

2。我肯定,就算出動防暴隊和催淚彈,此人仍會擠出一貫的(假)笑臉回應。所以,我寧願帶一面大鏡子,放在他面前——讓他看看眼前這張假面,是如何教百姓切齒,令港人心寒。對戲子來說,要面對醜陋的真我,比一切都更可怕。


七一,請出來。



刊於2013-06-30明報星期日生活.封面

別讓家駒成為流星




二十年前的今日,黃家駒在日本因意外離世,香港流行文化中一顆閃爍流星,就此隕落異鄉。

我熱愛觀星(不論明∕暗、巨∕奀),沉迷流行(如《求愛大作戰》),寫字的時候最愛用「淚流滿面」。然而,對於以上這番話,我其實沒太大感覺,原因很簡單:Beyond 在堅道明愛中心作首次正式演出那年,我負三歲;家駒在日本墮下那年,我五歲。對我和同代人而言,家駒沒錯是香江最璀璨的流星,但我們也只見過流星的尾巴。


不過許多同代人依舊為那虛晃的尾巴激動。個多月前,黃家強現身五月天紅館演唱會,與全場觀眾合唱「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我看見身旁那比我年紀更輕的少女,低頭拭淚;這幾星期,大眾媒體蜂擁紀念( 有兩本雜誌甚至撞標題),找來各路人馬,淺談家駒影響,細說昔日瑣事,重現巨星光芒,我的朋友興奮,高呼「要儲!」;網上文章如潮湧至,只要提及家駒(的金句),又或採用「如果家駒還在,他肯定會……」的句式,網民定必反應熱烈,讚好如潮。家駒離開廿年後的這年頭,只能抓住流星尾巴的我們激動依然,然而那份情感投射的對象,卻開始模糊——我們聽《海闊天空》會落淚,但究竟所謂Beyond 的精神是什麼?我們將家駒視為聖人,但他除了說過「香港沒有樂壇」,還講過什麼?家駒是巨星,但日常生活究竟是怎樣的人?新一代愛親暱地喊「家駒」,但其實跟他總有着因時代差異而產生的距離。

這些年來,香港流行文化品流複雜,它做過許多許多的壞事(如《求愛》),荼毒過許多無知少年(如我),然而同一時間,因為意外,因為即興,它也幹過不少好事(如Beyond、RubberBand)。最壞的時候,它令人尷尬,教人作嘔,但仍能貼近民情,發出平民聲音;最好的時候,它超越時代,戰勝工業,追逐藝術。作為港人,我們要知道它怎樣壞,之後大肆鞭撻,廣泛流傳,揪出幕後黑手;也要明確了解它怎樣好,盤點意義、抓住要點、放聲傳揚、努力承傳。毫無疑問,家駒的沙聲和Beyond 的音樂,肯定是香港流行文化做過的好事之一。但對於八九十後而言,他們的好,有待我們自己動手找,親自摸,方可理解。

於是這幾星期,我收起望遠鏡,走入圖書館,翻揭陳年相冊,重溫往昔光影。聽過阿Paul、家強、世榮、Leslie Chan、劉志遠、劉卓輝等人的回顧,翻看過一連串當年的演唱會及訪談片段,我終於發現黃家駒除了是會唱歌會說話又同時位處神枱的一顆流星,更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的真人。透過文本,我摸到他的身體,至少有以下三個部分:

一、靚聲。這些年來,許多人批評說,家駒不懂氣聚丹田,唱歌發聲全賴聲帶。他的聲音,其實唔靚。不過世榮說,家駒聲帶、唱腔其實天生獨一無二,更重要的是,他早知自己這樣發聲,是用錯方法,於是在《畀面派對》後,已經刻意改變唱腔,試用真聲。家駒執著自己的聲線,更緊張自己的創作。劉志遠憶述,家駒創作《Myth》一曲時, 忽發奇想將空弦加上去,令感覺更對味。家駒是流星,更是個着緊聲音的音樂人。靚聲背後,是一般流行文化產品少見的技和藝。


「玩rock 都要食飯」

二、硬頸。因為流行文化工業,家駒成為家傳戶曉的巨星,然而對於自己身處的這座體制,他其實相當不屑。因此他會罵無綫「賑災當作節目,點解叫座叫好」,也曾經為過分商業的《真的愛你》而苦惱一整星期。他痛恨制度,抗拒商業,但同時明瞭自己的位置( 「我只是個玩音樂的」),知道要站上更廣闊的舞台,令更多人接收自己意欲傳達的信息,有時需要妥協( 「為了宣傳, 我們會去勉強自己」)。家駒不是聖人,他只是比藝人硬頸一點,在作出連串妥協的同時,也一直努力不懈地將自己所信奉的,無論是最初的市井憤怒,還是後來的普世關懷,透過音樂,穿越媒介,大聲宣講。「我玩rock都要食飯,我又唔係苦行僧」,他是流行文化標誌,但掙扎、對抗與妥協,在當中從不缺少。

三、熱心。家駒接受訪問時提過,每逢聽見新聞報道什麼國際政治、天災人禍,他總會不自覺地把耳朵湊近,期望獲悉更多。對於外邊的世界,他熱心。因為緊張世界,擁抱平民,他謝絕畀面派對,寧願遠赴非洲,宣講黑色肌膚的意義;走入馬場,將民主歌聲獻予中華。我們愛哼《海闊天空》、《光輝歲月》的同時,更要時刻提醒自己,動人的歌詞與旋律背後,原是一顆赤裸裸的熱心。

好的流行文化,除了需要親手觸摸,用心了解,更有賴有心人士落力保存,細心整理。這些年來的六月,許多在媒體任職的有心人,都竭力肩負這項流行文化保育工作,將家駒精神、光輝歲月,承傳下去。然而,媒體帶頭的文化保育,通常有兩大弊端。首先,媒體愛講故事,但因為市場考慮,它更鍾情講易明動聽、引人入勝的故事。於是家駒的「香港沒有樂壇」論被不斷覆述,於是Beyond 跟無綫的恩怨反複流傳。媒體保育的流行文化,通常都只剩下一個簡單、統一、斑駁的故事版本,其餘枝節,時常不知所終。第二,在觸摸流星的過程中,我要猛揭不同雜誌的專題報道,看完不同電子傳媒的紀念特輯,翻箱倒篋,方能勾勒輪廓。因為版權問題,各大媒體一直分頭行事。各自的紀錄,殘缺凌亂;完整的形象,一直未見。

要各大媒體分工合作,終究困難,那麼黃家駒的沙聲、劉家良的拳腳、陳百強的情歌,我們還可如何保育?最正路的方法,自然是政府率先行頭,協調傳媒,鼓動百姓,將流行文化的星光、故事,加以保存、整理、再現。然而,《文化視野》雜誌最近又指出,西九的M+博物館小組將「流行文化」從原先建議的四大範疇(視覺藝術、設計、活動影像)中剔除,並由「建築」取而代之。靠官方有系統地保育流行,留住星光,依然遙遙無期。


不再猶豫 活出家駒精神

唯有袖手旁觀?最近跟幾個中四學生提起Beyond,換來的反應是「……」、「係咪好老?」、「我阿爸有聽」、「無興趣了解」。我滴汗之餘,更加深信假如曾經目擊流星、抓過尾巴的我們再不努力講枝節,談精神,黃家駒和其他香港流行文化中的意外星光,將在不久的將來逐點逐滴,逝去無聲。

要令家駒由流星還原真人,令Beyond 由標誌還原成為樂隊,還靠你我交織千個心,不再猶豫,瞓身觸摸,大聲宣講,同時活出家駒精神,抵抗體制,兼愛世界,繼續抗戰二十年。


刊於2013-06-30明報星期日生活.果欄

Monday, June 24, 2013

致RubberBand:在高牆與巨蛋之間



6號、偉、正、泥鯭:


發生如此大事,希望你們心情還好。

那夜,瞥見你們的身影在「香港巨蛋音樂節」海報出現,我下巴着地,內心絞痛。及後整天,網上亂箭齊飛,罵聲滔天,我跟許多支持你們的人一樣,心情浮躁,坐立難安,食慾不振。這種感覺,應該叫「肉緊」。

肉緊,只因我們喜愛RubberBand。半年前,你們首次在紅館開騷,我在場。開場之前,同行友人嘀咕:「我啲同事而家喺機場,睇BIGBANG。我唔敢提自己喺紅館,睇RubberBand……」的確,你們踏上紅館台板的年頭,韓流大行其道,反之香港文化,光環褪色,裹足不前,許多人不屑一顧。然而散場時候,我發現友人微笑點頭,也聽見身後年輕觀眾激動地說:「好感動!」作為新一代流行標誌,你們能夠打動人心,全因「肉緊」。


為香港肉緊


我讀過雜誌,知道你們的成長背景,跟萬千「香港仔」同出一轍:泥鯭與阿偉在屋邨長大,試過被(自稱)黑社會的人欺凌; 6號八歲由澳門移居深水埗,與南亞社群和草根百姓一同成長……出道之後,你們記掛屋邨,心繫舊區,於是少唱國語,堅持為這城的快樂與哀怨發聲高歌,只因你們跟廣大「香港仔」一樣,為香港肉緊。

香港流行文化,之所以曾經風靡一時,全因它立足平民,跟街坊一同抱怨加價熱潮、賣身契約,訴說莫大毛、六嬸和三太公的日常瑣事。你們的音樂,同樣與百姓同呼同吸——豬肉檔、板間房、影視店、鐳射舖在歌詞出現;非洲移民、夜歸族、接線生的故事被仔細勾勒,大肆宣講……你們愛講小故事,肉緊平民心跳。

「在高牆與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蛋的一方。」村上春樹這句名言,近年時常被媒體引用。我眼中的RubberBand,跟村上一樣,為雞蛋肉緊。你們會慨嘆「這小店快要撐不了」,會控訴「八百個超市吞噬着城市」,會堅持「夏季那夜燭光照樣」……一字一句,都在守護弱小,抵抗高牆。「政治從來都在身邊」,你們或許討厭這潭濁水,但我肯定,你們更加討厭的,是那道貌岸然的體制。反對建制的取態,除見於歌詞,還在你們的日常生活體現——阿偉會在facebook高呼「特首下台吧」;泥鯭每星期為潮流雜誌畫下,一幅又一幅諷刺時弊的漫畫;6號在添馬公園竭力呼籲群眾睜開眼,反國教。一舉一動,呼應歌詞,知行合一。在高牆與雞蛋之間,你們一直站在蛋的一邊。這一點毋庸置疑。


為公義上街的蛋

我記得,你們在紅館舞台說過,RubberBand最希望做的,是為港人帶來快樂。身為雞蛋,港人這幾年心情確實不快。因為不快,因為怨懟,好些人嘗試睜開雙眼,從沉睡中蘇醒,既有了身為雞蛋的自覺,也發現眼前那幅堅硬冰冷、無法踰越的高牆。高牆背後,有致力摧毁法治、勒緊自由、踐踏公義的高官,又有夷平豬籠墟,趕絕鐳射舖的地產霸權,表面相助,暗裏勾結。這些年來,高牆步步相逼,空間日漸萎縮。要爭取改變,我們唯有走上街頭,將脆弱不堪的身軀集結一起,如水流動,期望抵抗體制,衝擊高牆。

高牆的反擊,就是製造「巨蛋」。別誤會,這個聲稱與政府無關,卻竟可找來八大地產商聯手贊助興建的「巨蛋」,絕非實體,它只是一個幌子、一抹虛影,為的是營造虛假民意,轉移視線,打散蛋群——當這邊廂的雞蛋聚集維園,抵着陽光,爭取改變,那邊廂「巨蛋」矗立,又引來雞蛋圍觀,一同冒汗,欣賞演出。事後高牆便可下定論:其實走在軒尼詩道的蛋,不過是這城裏的少數!你看,海的另一邊更有蛋在狂歡!結果,為公義上街的蛋,被困在高牆與巨蛋中間,進退維園,左右為難。

當然,左右為難的,還有你們。海報面世以後,許多樂迷期望你們帶頭辭演,為蛋出一口氣。有人甚至聲言發起捐款,籌集違約款項。結果周五晚上,你們在facebook公開向支持者道歉,卻揚言「哪裏有舞台,哪裏都可以發聲」,堅持繼續參演,誓要在高牆上表達對「公義、公平和自由的訴求」。辭演,定能換來掌聲;留下,更有可能被繼續謾罵。於是消息公布後,有反對者說,RubberBand沒勇氣辭演,是「食兩家茶禮」,唯利是圖。這說法,我討厭——與其賭氣辭演,走入人群接受歡呼,倒不如勇敢留下,深入敵陣迎接噓聲,令更多人有機會覺醒。


把應該唱的唱出來

去年你們的紅館演出,全場氣氛最熱烈的一瞬,莫過於萬人合唱《睜開眼》。與同路人一同疾呼「在這刻睜開眼」,無疑教人激動,然而我更想說的是,在城市角落,在你我身邊,有更多的人仍然選擇沉睡,又或裝睡。你們「出事」後那早上,維穩騷的一萬八千張門票在三小時內售罊,網上炒風熾熱,特價九十九元的門票被抬高至數百元一張。為這場騷四出奔波,吶喊呼叫的一萬八千人,其實跟維園內的,一樣是雞蛋,只是他們不自知,又或不願知。在高牆進逼的年頭,依然有許多人覺得社會並無不妥,又或自己也改變不了什麼。他們認為,與其流汗白幹,不如蒙住兩眼,沉醉聲色,及時行樂。你知道的,令睡醒的人沮喪絕望的,從來都不是那看似牢固難倒的高牆,而是那明明受害卻不願睜開雙眼的雞蛋。

你們曉得村上春樹是在什麼場合講「牆與蛋」這個比喻嗎?二○○九年,他獲得「耶路撒冷文學獎」,而以色列正猛烈轟炸加沙。當年日本輿論極力勸阻他不要前去領獎,有人甚至警告,如果他出席,就會抵制他的書。此情此景,你們感覺熟悉吧?結果,村上堅持出席,並發表了家傳戶曉的〈牆與蛋〉,狠狠地摑了以國元首一把掌。至於那篇演辭,亦成為各地雞蛋與高牆對抗的推動力。我明白,村上的例子可能絕無僅有。你們站上「維穩巨星騷」舞台,可能會被人警告恫嚇,等看韓星的觀眾也可能對你們的熱心視若無睹。但那又如何?在這個陰霾籠罩的年代,又有誰保證高牆一定會傾倒,雞蛋一定會勝利?從來不。我們站出來,由維園走到中環,從來不因為這行動會換來實質的什麼;我們年復年,偏執走下去的源動力,從來都只是自己的良心,和信念。

「在大是大非的世代,有時我們需要的,應該就是一股勇氣,把應該唱的唱出來。」6號上月寫給家駒的公開信中,有這麼的一番話。七月一日,就請遵守諾言,用你們的結他和嘴巴,站在那曾經(在《天與地》)教人感動流涕的啟德平台,以言語為矛,用歌聲作箭,迎抗高牆,叫萬八隻裝睡的雞蛋蘇醒。我不懂得你們會遇上什麼險阻,只知道在你們背後,有萬千雙眼睛的支持。

這邊高牆,那邊巨蛋,我們這群雞蛋夾在中間,已無餘地再退一步。


It's all right. We're together.
從來不會丟低一個。

——RubberBand《夥伙》



阿果



刊於2013-06-23明報星期日生活封面

Monday, June 17, 2013

最壞的時候

So that's it.

向來走路了得,平衡不錯,甚少跌倒。這一次,卻一跌再跌,一痛再痛。無話可說,也無可推諉。

需要一些時間,放空心情,等候機會,重新上路。思緒紊亂,不欲多言,就此停筆。

 

webpage tracking stats
PlayStation 2 G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