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08, 2015

我們都有一雙手



星期五晚,看到藝人劉浩龍在facebook上載照片,我雙手發抖,內心有愧。

照片裏頭是一雙髒手,指甲綑滿黑邊,指縫滿佈污垢。照片下方寫着劉浩龍的親身經歷﹕話說他光顧麵店,一邊吃麵,一邊瞥見對面食客的骯髒雙手,於是心裏不安,多吃兩啖,就「宣布投降」,一走了事。

當晚,這張照片在網上廣泛流傳,潔癖藝人化身過街老鼠,全城喊打——網民痛罵他不尊重基層,明顯是思覺失調;工人自拍雙手,以行動證明西諺Dirty hands make clean money乃絕對真理;媒體點火又煽風,報道裏不忘諷刺劉吃「拖鞋飯」;品牌看準機會,抽水討好世人,順道宣傳自身……全城協力,最後逼得罪魁禍首劉浩龍刪去照片,鄭重道歉。毫無疑問,這個「人渣現身-全城追捕-罪人道歉」的過程,乃港式公義的(再一次)明確彰顯。事情告終,廣大百姓理應放鬆心情,安然入睡。

但這一夜,我睡不着。然後,在牀上輾轉的過程中,我想起好多好多雙手。

先想起自己的手。其實不用對面食客以行動提醒,我也知道自己的雙手並不好看。多年來我雖然緊遵母親吩咐,勤加洗手,因此指甲並無黑邊,但長大後我跟許多精神緊張的香港人一樣患上相同惡習——喜歡摧殘指甲,紓緩壓力。因此每次照鏡,我都發現自己的雙手跟照片裏那雙一樣,毫不好看。那夜看到劉浩龍嫌棄髒手,我和許多人感同身受,同遭傷害,自然輾轉難眠。

但更教我睡不着的,是因為我也嫌棄過那許多許多雙手。譬如說,路過公園看見露宿者那雙久未清洗的手,我會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走進鬧市,遇上精神似乎有點問題的朋友向我揚手,我會索性繞個大圈逃離現場。安老院裏那些陌生老人抖動的手,會令我微微不安;街上公開挽着一起的同性之手,也會令我不期然眼眉蹙起,嘴角微揚。

而印象中,對於上述那一雙雙手,許多香港人的反應比我激烈許多。對於露宿者、精神病人、新移民、殘疾人士、老人家、同性戀者、基層工人這些少數,群眾取態往往隨風搖擺。香港人有時聲討劉浩龍狗眼看人低,讚揚地盤工人默默耕耘,有時又會視國泰空中服務員為搞亂秩序的禍端,甚至直斥他們貪得無厭,「唔鍾意咪唔好做囉」;有時為陳志全在地鐵受辱而忿忿不平,痛罵大嬸用詞太離譜,有時身邊出現同性戀者,又憋不住竊竊私語;我們口裏會關心精神病人的情况,但在火車上遇上只穿內衣的中年女人,大家的反應是舉起手機,公諸同好;劍橋護老院的長者慘况令港人心碎,但日常生活上大家繼續嫌長者阻住地球轉,視之為社會負累、家庭負擔。

內心與劉浩龍沒兩樣

所以某程度上,許多香港人的內心跟劉浩龍其實沒有兩樣——劉浩龍說自己有潔癖,又患有(眼睛)敏感症,看見黑邊會食慾不振;香港百姓不是人人有潔癖,但對於性格、外表、行為、取向跟自己不同的少數,許多人都會心情敏感,恨不得他們是指甲黑邊,一剪了事。到最後,兩者的分別,只在於劉浩龍是公眾人物,更出奇地毫無身為公眾人物的警覺性,竟然比一般人更加斗膽,將這份對於少數的嫌惡,公諸於世、宣之於口。也許,沒有誰比誰更加高尚。

劉浩龍上載的照片,教我想起一本書。那夜睡不着,於是起牀取書,埋首細讀。那本書由社會學家John Berger於一九七五年所著,名叫A Seventh Man。於七十年代的歐洲工業國家(例如德英),每七個工人當中,就有一個是非歐籍的外來勞工。這班工人無名無姓,輪廓模糊,雙手沾滿機油,指甲綑滿黑邊,都是教劉浩龍難以下嚥、食慾不振的社會少數。

社會裏的七分之一

但John Berger卻把視線投向這七分之一。他跟攝影師Jean Mohr合作,訪問這班工人,記錄他們的名字和故事,拍攝他們的生活照片,述說這少數何所來、何所依,之後又何所去。書裏一百五十幀有黑邊有血汗、更有名有姓的黑白照片,是當刻歐洲社會少數的如實紀錄。

對於香港人來說,這書或許喚不起太多感覺。我們在獅子山下相遇上以後,絕少再有流離失所,更毋須離鄉別井,成為別人家裏的七分之一。但對自家門口的七分之一,我們又如何看待?A Seventh Man記錄戰後歷史,分析資本社會,但最最核心的,還是一種對社會少數的關懷——面對跟自己截然不同,雙手骯髒,滿臉泥濘的陌生人,卻願意盤膝而坐,細心傾聽,理解對方的來歷、困境,以至其獨一無二的故事。

讀後,我雙手發抖,內心有愧。身處香港的我們,對社會裏的七分之一又是如何看待?坦白說,道理我們人人都懂——要尊重性小眾,愛護老人家,關懷露宿者,接納新移民,還應該記得,記得記得跟基層工人一同吃飯,欣賞他們為社會付出的血與汗……也因此,我們自告奮勇,痛罵一切有違上述原則的生物——例如地鐵阿嬸,以及髒話阿七。對於這類社會公敵,我們甚至發明了一套對付的方法,每逢人渣現身,我們準會發起全城追捕,攜手抽水,最後逼得罪人道歉,顯彰港式公義。

除起底抽水 還可做什麼?
但老實說,對社會少數而言,我們的所作所為(例如鞭打過街老鼠),究竟會帶來什麼真正的幫助?如果沒有,那麼你我這雙乾淨的手,除了起底和抽水,還可以做什麼?對於社會裏碰口碰面的A Seventh Man,我們會否願意盤膝傾聽,了解對方的來歷、困境,及其獨一無二的故事?再進一步願意感同身受,握着對方或骯髒或乾淨的一雙手,為之爭取更大的權益?無論性小眾、老人家,抑或基層工人,都需要你我伸出雙手,抖着前行。


刊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5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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