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13, 2015

麥記結業 與我何干



上個周末,路經沙田新城市廣場五樓的麥當勞,瞥見店內掛起紅底黃字的特大橫額,大刺刺地寫着「新城市麥當勞光榮結業」,心裏有半分震撼。於是,轉身避開埋頭苦幹的中學生與游手好閒的老人家,找個空位,一邊大啖吃包,一邊仔細盤點心情。

震撼,源於回憶與無奈

震撼,一半因為回憶。我和萬千家庭一樣,居住沙田多年。到新城市廣場閒逛,是典型沙田家庭的假日指定動作,也是一代人的童年記憶。走進棕紅色的大商場,當大人們光臨百貨,掃日用品、儲印花、換禮物的時候;孩童們就到八佰伴玩具部看玩具,到廣場中庭欣賞噴泉表演,以及到四樓麥當勞(的火車卡位上),大啖薯條。後來,火車和火車卡位都消失了,但當時讀中學的我,放學後依然流連搬上五樓的麥記,或埋頭苦幹,或游手好閒,浪擲青春。這個地方,到處是我的腳毛,和記憶。

另一半情緒,源於無奈。近幾年,拜自由行行李與店舖變遷所賜,我跟萬千沙田家庭,早已將「遠離新城市」視為假日指定動作。今天走進白色大商場,你會發現它的店舖平民勿近,就算吃個飯,也動輒上百元——除非你光顧的是麥當勞。眾所周知,麥當勞的快餐食品荼毒細路,吃壞大人,但它畢竟是手頭沒錢的百姓的唯一選擇,也是平民於新城市的最後據點。失去這個據點,我心底有半點無奈。

但畢竟只有半點。狼吞虎嚥以後,我帶着半份情緒(和一嘴油膩),離開餐廳,頭也不回。

豈料翌日,有麥記結業的消息如潮湧至。翻開報章,記者借用街坊嘴巴(「麥當勞陪我長大」),慨嘆時代無情(「三十載情難捨」),踐踏集體回憶。及後上網,我看見有人聲淚俱下,撰寫輓文,既悼念終將逝去的童年,又懷緬死完再死的新城市;有人發揚香港精神,蜂擁上樓,大啖「新城市味」薯條,甚至高舉神棍,與M字拍照留念……

老實說,讀着報道,看着照片,我心裏最少有萬分震撼,億分不解。

這些年來,社會學家時刻提醒我們,麥當勞向來不是好人,M字招牌下,是微微失焦的絢爛夢境,又是時常失控的社會夢魘。作為體積龐大的企業,它信奉劃一效率,劃一標準,劃一味道,每個細節都要嚴格監督,滴水不漏。若說時代無情,麥記也好不到哪裏去。再數下去,它就算不是十惡不赦,也算惡貫滿盈﹕剝削勞工、虐待動物、欺哄孩童、污染環境,還有吃壞肚皮(若還記得福喜)。會為如此壞人離別而眼泛淚光的,大概都患有瑞典首都症候群。

「集體回憶」的虛幻

至於集體回憶,同樣教人不解。無可否認,火車卡位確是一代人的童年記認,問題是,這個所謂「集體回憶」早已在2005年被拆卸,跟今天的結業事宜,根本無關。翻查當年報章,甚至找不到有關報道——顯然,在天星碼頭尚未被拆卸的當時,「集體回憶」根本尚未流行,無足輕重。這多少反映「集體回憶」的虛幻,報章上的集體和回憶,大多是記者們一廂情願地建構。事實上,若論毀掉回憶,罪魁禍首也該是企業本身﹕近年全港麥記都進行翻新,裝修成同一格調,就連店裏播放的歌曲,也大同小異(如Lost Stars)。「集體回憶被時代吞噬」的說法,站不住腳。

更不解的是,香港人近年已多次為「麥記結業」而痴心錯付——山林道、彩雲邨、海怡半島的老牌麥記,都曾打鑼打鼓宣布結業,換來萬千家庭抱頭痛哭,破口大罵,最後拍照留念。然後,幾個月過去,新的麥記就在原址或附近重新開業,哭過罵過的大眾啼笑不得。這次新城市麥記會不會重蹈覆轍?無人說得準。但前車可鑑,大家何不留住痴心,制止淚眼?

過了幾天,我再次經過那家行將結業的麥當勞。紅底黃字的橫額、低頭溫習的中學生,以及游手好閒的老人家,照舊佔據店裏一角,互不理睬。這一次,我放下情緒,用力觀察,然後想了許多許多。

有情、有義、鬧市的一扇窗

麥記結業,也許與你無干,亦非大事,但如此現象多少帶給我們三點啟示﹕

一、香港人對麥當勞有情——麥當勞叔叔注定是個紅髮綠眼的壞人,但無法否認,至七十年代第一家麥記於百德新街開業以來,香港人確實為這個壞人付上過如假包換的真感情。到今時今日,小朋友仍為開心樂園餐(的玩具)而傾心,大人仍然記得「雙層牛肉巨無霸」的蹺口、史諾比公仔的吸引、麥當勞姐姐的笑容,甚至是人生初次光顧美式快餐的興奮。這顯然不是一句「集體回憶」就能說明。

二、麥當勞對香港人有(意)義——作為企業,麥記做盡天下資本家都做過的壞事;作為餐廳,它賣的每份超值套餐都注定是垃圾食品。但我們又絕不能就此扼殺它對香港百姓的意義——畢竟,在社區遍地開花的它,既是中學生的自修室、老人家的娛樂場、情侶的纏綿地、購物客的休息點,又曾為多少口袋缺錢的平民大眾,換來半餐溫飽。麥記之於香港人的意義,並不簡單。

三、麥當勞是一扇窗——想深一層,為何沙田人會為大商場裏的一家小麥記而呼天搶地?不是大家情緒失控(雖然偶爾也會),而是因為它是新城市內最後一點(平價)公共空間。離開麥記,遊走商場,你會發現裏頭的座位寥寥無幾。如是推想,麥記受歡迎的現象,背後反映的,可能正是林林總總的社會問題——學生學業壓力大,又無處溫習;老人家生活艱難,又無處可去;情俗意欲拍拖,又處處是人。鬧市裏的麥記,如一扇窗,透視社會脈搏。

不信?大可找一晚,到一家通宵營業的市區麥記(如佐敦道那間),吃頓消夜。然後,你會發現,身邊的「食客」,全是無家可歸的露宿者,他們正盤踞各張餐桌,稍稍歇息。那露宿者為何無家可歸?情侶們為何無處可逃?商場裏為何無(免費)座椅?中學生為何要日夜溫習?這些問題,已經事關大社會,無關小麥記。

麥記結業,群情洶湧,這可以是香港人集體反智的又一證明,但同樣可以是社會問題的再三反映。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50412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

 

webpage tracking stats
PlayStation 2 Game